第十六回  怒贾政痛笞不肖子


这一日,宝玉出门会客回来,得到一个消息:金钏投井死了!原来金钏因为和宝玉说笑,被王夫人听见,认为她不检点,调戏宝玉,便叫人把她撵出去。谁知道这个女孩如此烈性!

宝玉因为金钏的事,被王夫人数落了一顿。正低头背着手,一边伤心,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和对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宝玉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在一旁站住。

贾政问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干什么?”宝玉平时算是口齿伶俐,如今见了父亲,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只在一旁呆呆地站着。

贾政见宝玉傻傻的,应对也不像往日,原本没生气,现在却生了三分气。刚要说话,就有人来报宝玉在外与戏子结交的事情,贾政又气又怒。就在这个时候,就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乱跑。贾政让宝玉站着,转身去叫住贾环。贾环见了父亲,吓得骨头都软了,赶忙低头站住。

贾政问道:“你跑什么?带着你的人都到哪里去?由着你像一匹野马似的乱跑。”贾环见父亲盛怒,趁机说道:“那边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泡得人那样大,身子那样粗,好可怕,吓着我了,所以我就跑了……”

贾政又惊又疑,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来,都是善待下人,是谁弄出这种事来?”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

仆人答应一声正要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了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要生气,这件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天在太太的屋里拉着太太的丫鬟金钏,强奸未遂便打了一顿,那金钏赌气不过,便投井死了。”话未说完,贾政的脸都已经气黄了。贾政转身大喝:“快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仆人们都只能齐声答应。

宝玉听见贾政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可偏偏找不到人给自己传信。贾政一见他,眼睛都红了,什么也不说,只喝令:“把嘴巴堵起来,狠狠打!”仆人们不敢违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打板子的仆人,自己夺过板子,咬着牙狠命地打了起来。有门客见打得不像样了,忙上前劝阻。贾政根本不听,道:“你们问问他都干了什么,到底能不能饶了他!平日里就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才让他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这个时候,你们来劝,难道等到明天他造反杀父,你们还来劝不成?”门客们听了这样难听的话,都又气又急,只好退出来找人往内宅送信。

王夫人很快就接到了报信,却不敢去告诉贾母,连忙穿好衣服出来,准备劝阻丈夫。谁料到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觉得气往上冲,板子下得又狠又快,宝玉早就已经被打得无法动弹了。贾政还想再打,王夫人扑过去,抱住了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天真要气死我吗!”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可老爷也要有分寸啊,况且是这样的大热天,老太太身体又不太好,打死宝玉事小,要是老太太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出大事了!”

贾政冷笑道:“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养了这样的孽障,已经是不孝了,教训他一番,都有这么多人来阻拦,倒不如今天趁早勒死他,免得将来带来祸患!”说着便要拿绳索来勒死宝玉。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管教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但也要看夫妻情分,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今天他要是死了,岂不是要我死吗?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我们娘儿俩到地府里也有依靠。”说毕趴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长叹一声,坐了下来,也流起了眼泪。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的绿纱小衣染满了鲜血。王夫人连忙解开宝玉的衣服,就看到从大腿到屁股,没有一处好地方,不由得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啊!”又想到已经死了的大儿子贾珠,心中更添愁苦,哭道:“贾珠啊,如果你还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个时候王熙凤、李纨、迎春姐妹都赶来了。李纨本是贾珠的媳妇,贾珠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妇,一听王夫人喊贾珠的名字,也跟着放声大哭,贾政也是泪如泉涌。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丫鬟来报,说:“老太太来了。”还没等说完,就听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都清净了!”贾政见了母亲,又急又痛,赶紧迎了上去。

只见贾母被丫鬟搀扶着,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贾政连忙上前,躬身赔笑道:“这大热天的,母亲何必生气,亲自走来?有什么吩咐,把儿子叫过去就行了。”贾母听说,便止住了脚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是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没养出好儿子,叫我跟谁说去!”

贾政一听这话,连忙跪下,含泪说道:“做儿子的教训儿子,这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担当得起?”贾母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担当不起,那你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担得起?你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又是怎么教训你的!”说得老泪横流。贾政又赔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都是做儿子的一时冲动,从此以后我再不敢打他了。”贾母冷笑道:“你也不必跟我讲这样的话,你的儿子,你想打就打。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厌烦我们了,不如我们早早走了,大家也都清净!”说完就吩咐仆人去准备车马:“我和太太、宝玉马上就回金陵去!”仆人只得答应。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用不着哭了,现在宝玉年纪还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做了官,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你现在不疼他,将来还可以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之后,连忙叩头,哭道:“母亲这样说,贾政没有立足之地了。”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记挂宝玉,连忙进去查看宝玉的伤势。看过之后,便知道今天这顿打可比往日重得多,因此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住宝玉就哭了起来。王夫人与王熙凤劝解了一番,这才停住。

这时,有丫鬟上来搀扶宝玉,王熙凤骂道:“不用心的东西,也不睁开眼看看!伤得这么重,还能搀着走吗?还不快进去,把那张竹凳抬过来?”丫鬟们听了,这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去抬竹凳。将宝玉放在竹凳上,好些人抬着,跟着贾母、王夫人等人到了内宅贾母的房里。

这个时候,贾政知道贾母的怒气未消,也知道自己下手失了分寸,只能跟进去劝慰贾母。贾母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亲眼看着他死了,才愿意走吗?”贾政听了这个话,只好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宝钗、袭人、湘云也都来了。袭人是个心细之人,虽然心里难受,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便让人把书童茗烟找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道:“我也是打了起来后好一会儿才知道的,就连忙四处打听,才知道是因为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茗烟道:“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心中信了八九分。

袭人回到屋里,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等到收拾好了些,贾母吩咐:“抬到他房里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到怡红院。就这样乱了半天,众人渐渐散去,袭人这才进去尽心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