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柯赛特》:滑铁卢

一、来自尼维尔途中所见

去年,一八六一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来自尼维尔,前往拉于普。他以步当车,在两行树木中沿着一条铺石大道走,山冈连绵,道路起伏,像巨大的浪涛一样。他越过了利卢瓦和伊萨克领主树林。他在西面看到布雷纳—拉勒的青石屋顶钟楼,形同一个覆盖的坛子。他刚越过一片高地上的树林,在一条岔道口,有一根虫蛀的支架,牌子上写着:“四号古天堑”,旁边是一个小酒店,门前招牌上写:“四面风。埃沙保独家咖啡店。”

离开这间咖啡店再走四分之一法里,他来到一个小山谷,谷底有一条小溪,从路堤的桥拱下流过。疏疏落落但青翠欲滴的树丛,布满道路一侧的山谷,而分散在另一侧的牧场上,散乱而美妙地通向布雷纳—拉勒。

道路右边有一间旅店,门前有一辆四轮车,一大束啤酒花杆,一张犁,绿篱旁边有一堆干荆棘,一个方坑里石灰在冒烟,一架梯子放在麦秸隔墙的旧棚边上。一个年轻姑娘在地里锄草,地里有一张很大的黄色海报随风飘荡,或许是介绍游艺会的集市演出。在旅店一角,一群鸭子游弋的池塘旁边,一条铺得不好的石径没入荆棘丛中。这个过路人走了进去。

他沿着一道十五世纪用难看的砖砌成的尖脊院墙,走了一百来步,来到一道石拱顶的大门前,拱墩笔直,两侧有扁平的圆雕饰,具有路易十四时代的庄重风格。一道庄严的正面墙高踞在门上;一道与它成垂直角的墙壁,几乎触到大门,却突然成直角从旁边拐过去。门前的草地上,放着三把钉齿耙,其间杂乱地生长着五月的各种花卉。大门紧闭,双扇门扉油灰剥落,有一只生锈的门锤。

阳光灿烂;五月里树枝的微颤似乎来自鸟巢,而不是微风。有只大胆的小鸟,也许是发情,在一棵大树上放声鸣啭。

过路人弯下腰来,观察大门侧柱左边的石头中,有一个圆球形的大洞。这当儿,双扇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农妇。

她看到过路人,发现他在观察。

“这是一颗法国人的炮弹炸出来的,”她对他说。

她又补充一句:

“您往上看,大门上靠近钉子旁,这是大口径火铳打的洞。火铳没有穿透木头。”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过路人问。

“乌戈蒙,”农妇说。

过路人挺起身来。他走了几步,越过篱笆眺望。透过树木,他在天际看到一个高坡,上面有样东西酷似一只狮子。

他来到滑铁卢战场。

二、乌戈蒙

乌戈蒙,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是那个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第一道障碍,第一次抵抗;是斧头劈下时遇到的第一个树结。

原来这是一座古堡,如今只是一个农庄。乌戈蒙对考古学者来说,叫雨果蒙。这座庄园是由索姆雷尔的领主雨果建造的,正是他资助维利埃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长。

过路人推开大门,从门洞下的一辆旧四轮马车旁过去,走进了院子。

第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大门,模仿圆拱形,周围已经坍塌。壮观的景象往往来自废墟。在门洞旁边的墙上,还开了另一扇门,用的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拱顶石,从门里可以看到果树。这扇门旁边,有一个肥料坑,几把镐和铲,几辆板车,一口老井和石板、铁绞盘,一匹蹦蹦跳跳的小马,一只开屏的火鸡,一座带小钟楼的小教堂,一棵贴教堂墙边繁花满枝的梨树。就是这个院子成了拿破仑攻克的梦想之地。这弹丸之地,如果他能攻占的话,也许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了。散布在那里的母鸡啄起了尘土。传来一声吼叫;这是一条大狗在龇牙咧嘴,代替了英国人。

当年的英国人表现出色。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支大军的猛攻下,坚持了七个小时。

乌戈蒙,从地图上的几何图形看,建筑和场地包括在内,构成不规则的长方形,缺了一角。南大门形成这一角,由紧贴它的墙保护着。乌戈蒙有两道门:南门是古堡的正门,而北门是农庄的门。拿破仑派他的兄弟热罗姆进攻乌戈蒙;吉尔米诺、福瓦和巴什吕三个师在此受阻,几乎整个雷伊军团都用上了,遭到失败,凯勒曼的炮弹在这堵英勇不屈的墙上消耗殆尽。派博杜安旅攻击乌戈蒙北面,也并不是多余的,索亚旅只能突破南面,却不能占领那里。

农庄的建筑在院子南沿。北门被法军打掉一块,至今挂在墙上。这是用四块木板钉在两根横木上,还可以看到弹痕。

被法军突破的北门,后来用一块木板代替挂在墙上那一块,在院子深处半掩着;它直接开在墙上,在北面封住院子;墙的下面部分由石头垒成,上面是砖砌的。这是一道大车进出的普通大门,就像所有的租田制庭院;宽大的双扇门由粗木板做成;门外是牧场。争夺这个入口异常激烈。门的上方血迹斑斑的杂乱手印,历久不褪。博杜安就在这里阵亡。

狂风暴雨般的战斗还留在这个院子里;惨状历历在目;激战变成了化石;生死存亡,恍若隔日。墙垣垂危,石块陨落,缺口喊叫;弹洞是伤口;倾斜和颤抖的树木仿佛竭力逃遁。

一八一五年,这个院子比今日更为完整。当年工事形成的凸角堡、弯弯曲曲的战壕,早就夷平了。

英军在那里把守,法军突破了,却未能守住。教堂旁边,古堡的侧翼,乌戈蒙庄园惟一的残存物,虽然耸立,也已倾圮,仿佛开膛破腹。古堡用作指挥部,小教堂用作掩蔽所。双方伤亡惨重。法军受到四面八方火枪的射击,从墙后,从谷仓顶,从地窖,从各个窗口,从各个通气窗,从各个石头的缝隙射出子弹;他们搬来捆捆柴草,点上火去烧墙和烧人;枪击迎来的是火攻。

在毁掉的一翼,透过有铁护条的窗口,可以看到正屋拆掉砖的房间;英军埋伏在这些房间里;螺旋式的楼梯从上到下裂开了,如同被打碎的贝壳内部。楼梯有三层;英军在楼梯受到攻击,聚集在上层,断掉了下层。这是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中摞成一大堆。有十来级楼梯还依附在墙上;在二楼的墙上,像三齿叉一样戳出来。这些无法踩踏的楼梯,牢牢地嵌在那里。其余的酷似脱落光牙齿的牙床。有两棵老树,一棵枯死了,另一棵根部损伤,到了四月还会长出绿枝。一八一五年以来,它越过楼梯生长。

在小教堂里进行过搏杀。如今内部复归平静,显得十分奇特。从鏖战以来,里面不再做弥撒了。但那里还有祭坛,这是粗木做的,靠着粗糙的石壁。四堵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一道面对祭坛的门,两扇拱顶小窗,门上是一个很大的木头耶稣受难十字架,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用干草堵住的方通气窗,地上的角落里有一只玻璃全打碎的窗框,小教堂就成了这样。靠近祭坛挂着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安娜的木雕像;童年耶稣的头被火枪打掉了。法军曾控制过小教堂,撤离时把教堂焚毁了。火焰充满了破屋;它成了火炉;门烧掉了,地板烧掉了,木制的耶稣像没有烧掉。火已经舔掉了他的脚,如今只看到发黑的残肢,火随后熄灭了。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显灵。童年的耶稣去掉了头,没有基督幸运。

墙上布满了题辞。在耶稣的脚旁可以看到这个名字:昂吉奈。还有这些名字:德·里奥·马约尔伯爵、德·阿尔马格罗侯爵夫妇(哈瓦那)。有些法国人的名字打上了惊叹号,表示愤怒。一八四九年,人们把墙壁重新粉白。各民族的人相互侮辱。

正是在这个小教堂门口,找到一具尸体,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这是少尉勒格罗的遗体。

从小教堂出来,左边可以看到一口井。这个院子里有两口井。人们要问:为什么没有桶和滑轮?这是因为不再在这里打水了。为什么不再打水呢?因为里面塞满了骸骨。

最后一个从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威廉·冯·吉尔松。这是一个农民,在乌戈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全家逃走了,躲到树林里。

维利埃修道院周围的森林掩蔽了所有四散逃走的不幸居民,有几天几夜之久。今日仍有一些可见的痕迹,比如烧掉的老树干,标志着这些在密林深处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宿营的地点。

威廉·冯·吉尔松呆在乌戈蒙,“为了看守古堡”,他钻进一个地窖。英军在那里发现了他。把抖瑟瑟的他从躲藏的地方揪了出来,士兵们用刀面打他,逼他为他们效劳。他们口渴了;这个威廉端水给他们喝。他就从这口井里打水。许多人喝下最后一口水。许多人喝了这口井的水死了;这口井也该寿终正寝。

战斗以后,人们匆匆忙忙埋葬了尸体。死亡自有一种骚扰胜利的方式,它以鼠疫跟踪荣耀。伤寒是胜利的一种附属品。这口井很深,变成了一个坟场。往下投进三百具死尸。也许过分仓促了。所有人都死了吗?传闻是否定的。看来,在埋葬的那个夜晚,从井底传出叫唤的微弱喊声。

这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央。三堵半石半砖的墙,像一面屏风的合页一样折起来,好似一个小方塔,三面被围住了。第四面是敞开的。人们正是在这一面打水。朝里那堵墙像一只难看的小圆窗,也许像一个弹洞。这个小塔楼有天花板,只剩下大梁。右墙铁支架形成一个十字架。俯身去看,只见砖砌的圆筒深坑里面黑洞洞一片。井的周围,墙的下部消失在荨麻中。

这口井的前沿没有宽青石板,而比利时所有的井都是以此用作围栏的。青石板被一根横档代替,五六根多结和扭曲的难看树干支撑在上面;这些树干如同巨大的骸骨。已不再有木桶、链子和滑轮;但是还有石槽,用作泄水口。井水积存在那里,不时有一只附近森林里的鸟飞来饮水,然后飞走了。

这个废墟有一座房子,农庄的房子,还有人住。屋门朝向院子。在门上哥特式的漂亮的锁片旁边,有一个斜安的梅花形铁把手。当时,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抓住这只把手,想逃到农庄里去,一个法国工兵一斧头砍掉了他的手。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一家人,老祖父是以往的园丁冯·吉尔松,已经过世很久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对您说:“那时我在这里,才三岁。我姐姐害怕了,哭了起来。大人把我们弄到树林里。我呆在母亲的怀里。有人耳朵贴在地上听动静。我呢,我模仿大炮,蓬蓬地叫着。”

上文说过,院子左边的一扇门朝向果园。

果园景象可怕。

果园分三部分,简直可以说分三幕戏。第一部分是个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一片树林。这三部分共有一道围墙。入口那边是古堡和农庄的建筑,左面有一道篱笆,右面是一堵墙,靠里也是一堵墙。右面的墙是砖砌的,底墙是石头垒的。先进入花园。花园地势低,种植了醋栗,长满野生植物,由一道方石砌成的壮观平台封住,带着双重鼓凸形的栏杆。这是一座领主花园,是在勒诺特尔[210]之前最初的法兰西风格;今日成了废墟,荆棘丛生。壁柱之上的球像石头炮弹。还可以数出四十三根栏杆柱子,其余的栏杆柱子掩埋在草丛里。几乎每根柱子都有弹痕。一根断掉的柱子像断腿一样挂在首柱上。

花园低于果园;第一轻步兵团的六名士兵,闯进花园,再也出不来,好似熊掉在陷阱里,受到攻击,被抓住了一样,他们只得同两连汉诺威士兵进行战斗,其中一连汉诺威士兵装备了马枪。汉诺威人凭着这些栏杆柱子,向下射击。轻步兵在下面还击,六个对两百个,英勇无比,只有醋栗作为掩体,战斗了一刻钟之久,全部阵亡。

往上走几级台阶,从花园来到真正的果园。在这几图瓦兹[211]见方的园地里,不到一小时,一千五百个人倒下了。墙壁好像准备重新开始战斗。英军在墙上凿出高高低低的三十八个枪眼,至今犹在。在第十六个枪眼前面,埋着两座英军的花岗岩坟墓。只在南墙上有枪眼,主攻从这里发起。这堵墙外面有一道很大的绿篱挡住;法军来到这里,以为只同篱笆打交道,便穿越过去,却遇到这堵墙,这是障碍和埋伏,英军守在后面,三十八个枪眼同时开火,真是枪林弹雨;索亚旅碰了壁。滑铁卢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但果园还是被夺取了。没有梯子,法军就用指甲攀登。在树下进行肉搏战。这片草地鲜血淋漓。纳索的一营人,共七百个士兵,在那里被歼灭了。凯勒曼的两个炮兵连在墙外受到狙击,墙上布满了弹痕。

这个果园像别的果园一样,对五月的来到十分敏感。长出了黄花毛茛和雏菊,杂草长得很高,犁地的马在吃草,晾衣服的皮毛绳子挂在树木之间,使行人低下头来,走在这片荒地上,脚要踩进鼹鼠洞。草丛中可以看到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躺在那里,长出绿枝。布拉克曼少校靠在树上咽了气。德国将军杜普拉倒在旁边一棵大树下,他出身于一个法国家庭,这个家庭在南特敕令废止[212]时避居德国。近旁有一棵害病的老苹果树倾斜着,用麦草包扎起来,涂上了粘土。几乎所有的苹果树都老朽了。没有一棵不是弹痕累累。这个果园里枯死的树比比皆是。乌鸦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尽里有一座树林,长满了堇菜属植物。

博杜安战死了,福瓦受了伤,大火,屠杀,英军、德军和法军血流成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井里填满尸体,纳索团和布伦斯维克团被歼灭了,杜普拉阵亡,布拉克曼阵亡,英国近卫军受到重创,雷伊军团的四十营法军损失了二十营,单单在乌戈蒙这个破旧的庄园里,就有三千人被刀砍,被劈死,被扼死,被打死,被烧死;以致今日有个农民对旅行者说:“先生,请给我三法郎;如果您喜欢,我给您讲讲滑铁卢的战事!”

三、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追溯往事,是讲故事的人的一种权利,让我们回到一八一五年,甚至更早于本书第一部的故事开始的年代。倘若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至十八日的夜里不下雨,欧洲的未来就要改变。多下或少下几滴雨,都会决定拿破仑的成败。要使滑铁卢有奥斯特利兹的结果,上天只消多下一点雨,这个朝反方向飘过天空的乌云,足以使一个世界崩溃。

滑铁卢战役直到十一点半才打响,这就让布吕歇[213]及时赶到。为什么?因为地面湿漉漉的。必须等到地面硬实一点,炮兵才能行动。

拿破仑曾是炮兵军官,并深受这一点影响。他在给督政府关于阿布吉尔战役的报告中说:“我们的一颗炮弹打死了六个人。”这很能说明这个非凡统帅的特质。他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建立在炮击上。集中炮火轰击确定的一点,这是他制胜的关键。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看成一个堡垒,他要打开一个缺口。他打击其弱点;他用炮弹开始和结束战斗。他的天才在于炮轰。攻破方阵,摧毁团队,突破防线,粉碎和驱散集结的部队,他全用这种打法,轰击,轰击,不断轰击,他把这个差使交给炮弹。可怕的打法,这与天才结合起来,在十五年间使这个战争的阴沉斗士战无不胜。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由于他的大炮数量占优势,他就越发有恃无恐。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门炮,拿破仑有二百四十门。

假设地面是干的,大炮可以滚动,早上六点就开仗,战役就会取胜,战斗在两点钟结束,比普鲁士军队突然来增援还早三小时。

拿破仑打败仗,有多大的错误呢?沉船要归咎于舵手吗?

这个时期,拿破仑体力明显衰退,会带来某种智力的减退吗?二十年的战争,会像磨损剑鞘一样磨损剑锋,会像磨损身体一样磨损心灵吗?在这个统帅身上,会遗憾地感到老之将至吗?一句话,像许多重要的历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这个天才黯然失色了吗?他陷入疯狂,以掩饰自己的虚弱吗?他在命运之风的迷乱下开始游移不定吗?他变得意识不到危险,犯了将帅的大忌吗?这类所谓行动巨人也是肉体伟人,他们有天才患上近视的年龄吗?年老对理想的天才失去了控制力;像但丁和米开朗琪罗那样的人,是老当益壮;像汉尼拔和波拿巴这样的人,就要委顿吗?拿破仑失去了胜利的直感吗?他到了认不出暗礁,分辨不出陷阱,看不出深渊崩坍的边沿吗?他丧失了对大难临头的嗅觉吗?从前他熟谙通往胜利的所有道路,从他的夹带雷霆的战车上,以威严的手指出胜利道路,如今他昏聩糊涂,把他乱糟糟的人马带往深渊吗?他四十六岁,就疯狂绝顶吗?这个命运的巨人般的马车夫,只不过是极端的莽汉吗?

我们决不作如是想。

他的作战计划公认是杰作。直捣联军防线的中心,在敌人当中挖一个洞,将敌人一分为二,将一半英军推向阿尔,将一半普鲁士军推向东格尔,把威灵顿和布吕歇断成两截,夺取圣约翰山,攻克布鲁塞尔,把德国人扔到莱茵河里,把英国人扔到海里。在拿破仑看来,这一切都包含在这场战斗中。然后等着瞧吧。

毫无疑问,我们不想在这里叙述滑铁卢的历史;我们叙述的悲剧层层相因的一个场面,与这次战役相连在一起;但这段历史不是我们叙述的本题;况且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无论从拿破仑看来,还是从史界七俊杰[214]看来,都是出色地结束了。至于我们,我们让史学家去争论吧;我们只不过是隔开一段距离的旁观者,平原上的一个过路人,一个观察这片血肉横飞的土地的探索者,也许把表面现象看成现实;我们没有权利以科学的名义,抗拒全部事实,其中无疑有奇迹,我们既没有军事实践,也没有战略才能,提出一套方案;在我们看来,一连串偶然事件在滑铁卢主宰着两位统帅;一旦关系到命运这个神秘的被告,我们也像人民这个天真的审判官一样审判。

四、A

凡是要清晰地设想滑铁卢战役的人,只消在地上设想一个大写A就行了。A的左撇是尼维尔大路,右撇是格纳普大路,中间一横是奥安到布雷纳—拉勒的洼路。尖顶是圣约翰山,威灵顿在那里;左下脚是乌戈蒙,雷伊和热罗姆·波拿巴在那里;右下脚是佳盟,拿破仑在那里。中间一横与右撇相交点稍下一点是圣篱。一横中间正是战役结束的地方。无意中象征帝国近卫军英勇无比的狮子,就安放在这里。

在两撇和一横之间的尖三角,是圣约翰山的高地。争夺这个高地,就是整个战役。

两军的侧翼分布在格纳普和尼维尔两条大路的左右两边;德尔隆和皮克通对峙,雷伊和希尔对峙。

在尖顶后面,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后面,是索瓦涅森林。

至于其中的平地,可以想象是广阔的波浪起伏的地域;逐浪升高,趋向圣约翰山,一直到达森林。

战场上的敌对双方是两个斗士。这是一场肉搏战。一支军队要摔倒另一支军队。无所不抓;一丛灌木是一个支点;一角墙是一个掩体;缺乏一间破屋作为依靠,一个团会站不住脚;平野上的一片低地,地形的起伏,一条刚好斜插的小径,一片树林,一个沟壑,都可以挡住所谓军队这个巨人的脚踵,不让它后退。退出战场,就算打败。因此,对统帅来说,必须察看最小的树丛,深研最小的凸出地形。

这两个将军研究了圣约翰山的平原,今日称为滑铁卢平原。从上一年起,威灵顿有先见之明,把这里看作一场大战的备用战场。就这个地方的决斗而言,威灵顿占据有利的一方,拿破仑处于不利的一方。英军在上面,法军在下面。

这里不妨描绘一下拿破仑的画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黎明,他骑在马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呆在罗索姆高地上。几乎是多此一举。在描写他之前,读者已经见过他了。头戴布里埃纳军校[215]小帽,侧面平静,身穿绿色军装,白翻领盖住勋章,灰礼服盖住肩章,背心下露出红色绶带的一角,皮短裤,骑着白马,马被是紫红色丝绒,四角绣上带皇冠的N字和鹰徽,脚穿马靴和丝袜,银马刺,佩着马伦哥长剑。这最后一个恺撒的全身像长存在人们的想象里,受到一些人的喝彩,也受到另一些人的贬斥。

这个形象已长久存在于光辉中;这是由于大部分英雄都要摆脱传说的模糊,这模糊或长或短遮住了真相;但是,今日历史真相已大白于天下。

历史的光芒是无情的;它有奇特和神圣之处,不管它多么明亮,而且正因它明亮,它却往往将阴影投在发出光芒之处;它把同一个人变成两个不同的幽灵,相互攻击和惩罚,暴君的黑暗与统帅的光辉相争。由此,人民在盖棺论定时标准就更加准确。巴比伦遭蹂躏,降低了亚历山大[216];罗马受奴役,降低了恺撒;耶路撒冷遭杀戮,降低了提图斯[217]。暴政与暴君相连。一个人在他身后留下具有他形体的黑暗,是他的不幸。

五、战场“晦暗不明”

大家都知道这场战役的第一阶段;开始是混乱的,不确定的,犹豫不决,两军都威胁重重,不过对英军的威胁大于对法军的威胁。

整夜下雨;暴雨使地面泥泞不堪;平原的洼地像木盆一样,到处积满了水;有些地方,水没到辎重车队的车轴,马肚带滴着泥浆;倘若小麦和黑麦没让行进中杂沓的车轮压倒在车辙里,成了垫草,那么特别是在帕普洛特那边的山谷里,一切行动就不可能了。

大战开始得很迟;上文已经解释过,拿破仑习惯把全部炮兵集中在自己手里,像拿着手枪一样,时而对准战场的这一点,时而对准另一点,他早就想等待套上马的炮车能滚动起来和自由奔驰;为此,必须等太阳出来,晒干地面。但是太阳不露面。这不再是奥斯特利兹那样约定好了。当第一发炮弹发射时,英国将军柯尔维尔看看他的表,这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攻击迅猛异常,也许比皇帝期望的更加猛烈,是从法军左翼扑向乌戈蒙。同时,拿破仑派遣吉奥旅进攻圣篱,攻击中心,而奈伊[218]把法军右翼攻向固守帕普洛特的英军左翼。

扑向乌戈蒙有点在佯攻;意在把威灵顿吸引过来,让他偏向左边,这就是法军的计划。如果英国近卫军的四个连和佩尔蓬歇师勇敢的比利时人没有守住阵地,这个计划就成功了。而威灵顿并没有在那里集结部队,只限于近卫军另外四个连队和一个布伦斯维克营作为全部增援。

法军右翼对帕普洛特的进攻十分彻底;击溃英军左翼,切断通往布鲁塞尔的大路,堵住普鲁士人的通路,强行夺取圣约翰山,逼使威灵顿退守乌戈蒙,再退到布雷纳—拉勒,再退到阿尔,打得再干脆利落不过。除了某些意外事件,这次进攻是成功的。帕普洛特被夺取了;圣篱被攻占了。

有个细节要交代。在英国步兵中,特别在康普特旅中,有许多新兵。这些年轻士兵,面对我们可怕的步兵,表现骁勇;勇敢弥补了他们的经验不足;尤其他们是出色的射手;专心致志的射手,可以说变成了自己的将军;这些新兵表现出几分法军的创造性和狂热。这支新军有点热狂,却令威灵顿不快。

夺取了圣篱后,战斗摇摆不定。

这一天,从中午到四点钟,有一段晦暗不明的间歇;战斗到一半,几乎局势不清,具有混战的不明朗。暮色降临。在雾气中可以看到大范围的起伏不定,令人眩目的幻景,今日已无人知晓的战争装备,包括火焰般的长毛高顶军帽、挂在刀旁飘荡的扁皮袋、交错佩戴的皮带、榴弹袋、轻骑兵有肋状盘花纽的短上衣、千层褶红靴、饰有璎珞的沉重高筒军帽,布伦斯维克手下几乎一身黑色的步兵与红军装的英国步兵相混杂,英国士兵用白色大圆环代替肩章,汉诺威轻骑兵头戴红毛缨铜箍椭圆形皮帽,露出膝盖、身穿方格花呢军服的苏格兰士兵,法军榴弹兵的白色长绑腿。这些如同图画一般,而不是战列,这正是萨尔瓦托·罗萨[219],而不是格里博瓦尔[220]所需要的。

有战役,往往总有一些风暴来干预。Quid obscurum,quid divinum.[221]每个史学家都会按其所好,描写这些混战的轮廓。不管将军们采取何种手段,两军交战总有难以估计的起伏;在战斗中,双方统帅的计划便相互交错,相互改变。战场的这一点比其他地方吞噬更多的士兵,如同踏入或快或慢吸收水分的地面一样。只得不情愿地投入更多的士兵。这是难以逆料的花费。战线像线一样飘荡、蜿蜒,血流成河,无逻辑可言,两军前锋起伏不定,团队进进退退,像岬角海湾一样曲折,所有这些暗礁不断地面对面移动;步兵所到之处,炮兵就赶到;炮兵所到之处,骑兵就赶到;营队如同云烟。那儿有点东西,快去找,却消失不见了;明亮之处忽又转移;幽暗的角落忽进忽退;有种坟场之风吹动着这些悲惨的人群或进或退,或聚或散。混战是什么?是变化莫测。精密的计划表达一分钟而不是一天的静止。要描绘一场战役,非得笔力雄浑的画家;伦勃朗[222]胜过范·德·默伦[223]。范·德·默伦画中午正确,画下午三点钟就不真实了。几何会骗人;惟独风暴才真实。因此,佛拉尔[224]有权驳斥波利布[225]。还要补充一点,总是有的时候战役转为混战,变得与众不同,分散为无数的细小战斗,用拿破仑自己的话来说,这些战斗“与其说属于团队的传记,不如说属于全军的战史”。在这种情况下,史学家显然有权概述。他只能抓住战斗的主要轮廓,任何叙述者,不管他多么认真,也绝对不能确定所谓战役这团可怖乌云的形状。

一切重大军事冲突中属实的东西,尤其适用于滑铁卢。

到了下午某一时刻,战局明朗了。

六、下午四点钟

将近四点钟,英军形势严峻。奥兰治亲王指挥中路,希尔指挥右翼,皮克通指挥左翼。奥兰治亲王勇敢而激动,对比荷联军喊道:“纳索!布伦斯维克!决不后退!”希尔抵挡不住,向威灵顿靠拢。皮克通战死了。正当英军夺取了法军一〇五团军旗的时刻,法军一颗子弹命中皮克通将军的头部。对威灵顿来说,战斗有两个支撑点,即乌戈蒙和圣篱;乌戈蒙还在坚持,但燃烧着;圣篱被夺取了。在守卫圣篱的德国营队中,只有四十二人尚存;所有军官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只有五人幸免。在谷仓里有三千士兵阵亡。英国近卫军的一名中士是英国排名第一位的拳击手,被他的同伴誉为所向披靡,却被一个法国小个鼓手击毙了。巴林丢了阵地,阿尔坦被劈死。

失去了好几面军旗,其中一面是阿尔坦师的,一面是吕纳保营的,由双桥家族的一个亲王举着。灰色军装的苏格兰人无一幸存;蓬松比的大个龙骑兵被砍绝。这支骁勇的骑兵敌不过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重骑兵;一千二百匹马只剩下六百匹;三个中校有两个倒在地下,哈密顿受了伤,马特阵亡。蓬松比倒下,被长矛戳了七下。戈登死了,马尔什死了。第五师和第六师被歼灭。

乌戈蒙被突破,圣篱被攻占,只剩下中路这个关键。关键处始终坚守着。威灵顿给予增援。他从梅尔布—布雷纳调来希尔部,从布雷纳—阿勒调来沙塞部。

英军的核心略呈凹形,非常密集,地形极其有利。它占据了圣约翰山高地,后有村庄,前有山坡,这山坡当时十分陡峭。英军据守一座非常坚固的石屋,当时这是尼维尔的公产,标志道路的交叉口,建于十六世纪,极为牢固,炮弹打上去会弹回来,却损伤不了它。在高地四周,英军设置了障碍,在山楂树丛中安置了大炮,炮口从树枝中间露出来,以灌木作掩护。他们的炮兵埋伏在树丛里。战争中当然允许设陷阱,用诈术,而且用得十分巧妙,以致皇帝早上九点钟派遣阿克索去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回来告诉拿破仑,没有什么障碍,除了尼维尔和格纳普两条大道上设了路障。当时正值庄稼长得很高;在高地边缘,康普特旅的一个营,即第九十五营,配备了马枪,埋伏在麦秆很高的地里。

英荷联军的核心有这样的保障和掩护,处境十分有利。

这个阵地危险之处在于索瓦涅森林,当时森林与战场毗连,而由格罗南达尔和博瓦茨福两个池塘隔开。军队撤向那里必然覆灭,团队随即会解体。炮兵陷入沼泽就完了。据好几位内行人的意见,撤退到那里,确实要各自逃命;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

威灵顿从右翼调来沙塞旅,从左翼调来维克旅,再加上克兰顿师,加强核心。为了给英军、给哈尔凯特各团、给米切尔旅、给麦朗德卫队以支撑和掩护,他派来了布伦斯维克的步兵、纳索的部队、吉尔曼塞格的汉诺威士兵和翁普特达的德国部队。他手中掌握了二十六个营。正如沙拉斯所说:“右翼转到中路后面。”在今日称为“滑铁卢博物馆”的地方,沙袋遮住了一个大炮台。威灵顿另外把索梅塞的龙骑兵卫队,一千四百骑人马布置在凹地里。这是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另一半。蓬松比部被歼灭了,还剩下索梅塞部。

炮兵阵地设置好,几乎成了一个堡垒;它设在很矮的一堵花园围墙后面,匆匆地叠上沙袋,垒起一道宽宽的土坡作为掩体。这道工事没有完成,来不及用绿篱围起来。

威灵顿忐忑不安,但不动声色,骑在马上,整天保持同一姿态,呆在圣约翰山的旧磨房前的一棵榆树下。磨房至今还在,但一个热衷于破坏文物的英国人花了二百法郎买下这棵榆树,锯走了。威灵顿既冷静又英勇。炮弹如雨落下。戈登副官刚刚倒在他身边。希尔爵士指给他看一颗爆炸的炮弹,对他说:“王爷,如果您阵亡了,您给我们留下什么指示和命令?”——“像我一样行动,”威灵顿回答。他对克兰顿言简意赅地说:“守住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这一天形势明显恶化。威灵顿对塔拉维拉、维多利亚和萨拉曼卡[226]的老战友喊道:“孩子们!你们想后退了吗?想想古老的英格兰吧!”

约莫四点钟,英军的战线向后撤退。突然,在高地的脊背上只看到炮兵和狙击手,其余的都消失了;各团受到法军的榴弹和炮弹的驱赶,龟缩到今日还用作圣约翰山农庄小径所切断的底边,出现退却的行动,英军前锋躲开了,威灵顿后退了。

“开始退却啦!”拿破仑喊道。

七、拿破仑心情愉快

皇帝尽管水土不服有病,骑在马上难受,但心情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愉快过。从早上起,别人捉摸不透的脸露出了笑容。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颗像戴上了大理石面具似的深邃心灵,盲目地大放光彩。这个在奥斯特利兹曾经心情沉闷的人,在滑铁卢却很快活。天生大任在身的人,都有这种反常的表现。我们的快乐笼罩着阴影。最后一笑属于天主。

Ridet Cœsar,Pompeius flebit,[227]雷霆军团的外籍军人如是说。这回庞培不该哭了,而恺撒在笑。

昨天夜里一点钟,拿破仑冒着风暴和大雨,同贝尔特朗[228]一起,骑马察看罗索姆周围的山冈,满意地看到英军的篝火一长条摆开,照亮了从弗里什蒙到布雷纳—拉勒的整个天际,他觉得命运由他当天确定在滑铁卢战场,那是正确的;他勒住了坐骑,有一会儿一动不动,望着电闪,听着雷鸣,只听到这个宿命论者在黑暗中说出这句神秘的话:“我们想法一致。”拿破仑搞错了。他们想法不再一致。

他没有睡过一分钟,对他来说,这一夜的每时每刻都留下了快乐。他跑遍了整个前沿阵地,这儿那儿停下来,同哨兵说话。两点半钟,在乌戈蒙树林附近,他听到一个纵队的行进脚步声;他一时以为是威灵顿在撤退。他对贝尔特朗说:“这是英军后卫拔营而去。我要俘虏刚刚到达奥斯唐德的六千英国人。”他喜形于色地交谈,恢复了三月一日登陆时的豪情,当时,他指着儒安海湾热情高涨的农民,对他的大将说:“喂,贝尔特朗,看呀,援军已经来了!”六月十七日至十八日的夜里,他嘲笑威灵顿,说道:“这个矮小的英国人,需要上堂课。”雨下得更大了;皇帝说话时,打起了响雷。

凌晨三点半钟,他的一个幻想破灭了;派去侦察的军官向他报告,敌人没有任何行动。一动不动;没有一堆篝火熄灭。英军在沉睡。大地万籁俱寂;只听到天籁。四点钟,巡逻队给他带来一个农民;这个农民曾当过一旅英国骑兵的向导,也许这是维维安旅,是到极左翼的奥安村设防的。五点钟,两个比利时逃兵对他说,他们刚离开他们的团队,英军等待着战斗。

“好极了!”拿破仑大声说。“我宁愿击败而不是击退他们。”

早上,在形成弗朗塞努瓦小路拐弯的陡峭的河岸上,他下地踩在泥泞中,叫人从罗索姆农庄搬来一张厨桌和一把农民椅子,铺了一捆麦草当地毯,坐了下来,在桌上摊开作战地图,他对苏尔特[229]说:“漂亮的棋盘!”

由于下了一夜雨,给养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受阻,不能在早上到达,士兵没有睡觉,衣服淋湿了,而且饥肠辘辘;这种情况不能阻止拿破仑愉快地向奈伊喊道:“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运气。”八点钟,端来了皇帝的早餐。他邀请了几位将军共进早餐。大家一面吃东西一面说,威灵顿前天在布鲁塞尔参加德·里什蒙公爵夫人家的舞会。苏尔特虽是个粗鲁的军人,却有一副大主教的面孔,他说:“舞会是在今天。”奈伊说:“威灵顿不会简简单单地等待圣驾的。”拿破仑就笑话奈伊。这是他的处事方式。“他喜欢开玩笑,”弗勒里·德·沙布隆说。“他的性格的本质是脾气诙谐,”古尔戈说。“他的玩笑话多的是,与其说他机智,还不如说古怪,”本雅曼·贡斯当[230]说。巨人的快乐脾气值得强调。正是他把他的精锐部队士兵称为“老兵”;他拧他们的耳朵,揪他们的胡子。“皇上就爱跟我们开玩笑,”他们当中有人这样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厄尔巴岛前往法国的途中,二月二十七日,大海上,法国战舰“和风号”遇上拿破仑躲在里面的“易变号”,便向“易变号”打听拿破仑的消息,皇帝这时还戴着厄尔巴岛那顶绣上蜜蜂、红白两色饰带的帽子,他笑着拿起话筒,亲自回答:“皇上身体很好。”这样爱取笑的人,会随便地对待事态。在滑铁卢进早餐时,拿破仑几次这样取笑。早餐后,他凝思默想了一刻钟,然后两个将军坐在麦草上,手里拿着一支笔,膝上放上一张纸,皇帝向他们口授作战命令。

九点钟,法军排成五列纵队,展开阵势,向前挺进,各个师分成两条散兵线,炮兵夹在各旅中间,乐队在前,鼓声雷动,军号齐鸣,鼓动士气,头盔、军刀和刺刀在地平线上汇成海洋,阵容强大、壮阔、欢欣鼓舞,皇帝激动得一连两次高呼:

“壮观!壮观!”

从九点钟到十点半钟,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全军排好阵势,分成六列纵队,用皇帝的话来说,形成“六个V字形”。阵势排好之后,在混战之前风雨欲来,笼罩着一片静谧。皇帝看到三队重炮行进,那是按他的命令从德尔隆、雷伊和洛博的军中抽调出来的,目的在于进攻圣约翰山,封住尼维尔和格纳普两条大路交叉口,揭开战幕;他拍拍阿克索的肩膀,说道:“将军,瞧那二十四个美女。”

他感到胜券在握,看到第一军团的工兵连从自己面前走过,便以微笑鼓励他们;他下令,一旦夺取了村庄,工兵连就在圣约翰山筑起工事。在整个肃穆的场面中,他只讲了一句高傲而又带着怜悯的话;他看到左边今日已筑起一个大坟的地方,出色的灰军装苏格兰人骑着骏马聚集在一起,便说:“真可惜。”

然后他骑上了马,跑到罗索姆的前沿,选择了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路右边一片狭窄的草坪作为观察所,这是他在这场战役中的第二站。第三站十分险恶,是晚上七点钟,在佳盟和圣篱之间,这是一个相当高的小山冈,现今尚存,近卫军聚集在山冈后面的一片平原的斜坡上。山冈周围,炮弹从地面的石头上弹起,直到拿破仑身边。像在布里埃纳一样,他的头上子弹呼啸。后来,几乎在他的坐骑的蹄下,可以捡到生虫的炮弹、旧军刀和变形的子弹,锈迹斑斑。Scabra rubigine.[231]几年前,有人挖出一颗重磅炮弹,还有炸药,信管在弹壳处断裂了。皇帝的向导拉柯斯特是个抱有敌意的农民,惊惶不定,被拴在一个轻骑兵的马鞍上,每当一片弹雨落下,他就转过身去,竭力躲藏在骑兵后面。就在这最后一站中,皇帝对他说:“蠢货!可耻啊,你会背上中弹被打死。”写下这句话的人,自己也在这个山冈松软沙土的斜坡上,挖到锈了四十六年的一颗炮弹的弹头碎片,还有像接骨木一样在手中一捏就碎的铁块。

当年拿破仑和威灵顿相遇的地方,平原高低不平,今日已不复存在,没有人知道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起伏地貌了。在这凄惨的战场上建起一座纪念碑,却去掉了原来凸起的地形,历史遭到破坏,也就面目全非了。为了颂扬,却反而扭曲了。威灵顿在两年后重游滑铁卢,惊呼道:“别人改变了我的战场。”如今顶上凌驾着狮子的巨大土堆金字塔所在之处,当初是一条山脊,在朝向尼维尔大路那边,成斜坡下降,可以行走,但在格纳普大路那边,却几乎是一个陡坡。今日,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大路两旁的两座大坟的高度,还能测出陡坡有多高;左边是英军的坟,右边是德军的坟。没有法军的坟。对法国来说,整个平原都是坟墓。由于成千上万车土用来堆一百五十尺高、五百尺圆周的小丘,圣约翰山的高地如今是平缓的斜坡了;战斗那一天,尤其在圣篱那边,地形陡峭险峻。斜坡几乎直上直下,英军大炮看不到下面谷底的农庄,这是战斗的中心。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大雨把陡坡冲成一道道沟,泥泞使爬坡更难,不仅要攀登,还要在泥淖中挣扎。沿着高地的山脊,横亘一条沟,从远处观察的人却无法推测。

这道沟是怎样的?我们来说一说。布雷纳—拉勒是比利时的一个村庄,奥安是另一个村庄。这两个村子掩蔽在低洼地里,由一条约一法里半的小路连接起来,这条路高高低低地穿过平原,仿佛犁沟一样往往深入到山丘之中,以致这条路有几个地方成了沟壑。一八一五年,就像今日一样,这条路在格纳普和尼维尔两条大路之间切断了圣约翰山的高地山脊;不过,今天这条路和平原同一水平;当时它却是一条凹下去的路。如今两个斜坡挖去,建造竖立纪念碑的小丘了。这条路过去和现在大部分地段仍是一条沟;有时达十二尺深,过分陡峭的斜坡到处崩坍,尤其在冬天,下大雨的时候。事故常常发生。在布雷纳—拉勒的入口处,道路过于狭窄,一个过路人被运货马车压死了,就像坟墓旁竖立的石头十字架所证实的,上写死者的名字:布鲁塞尔商人贝尔纳·德布里先生,车祸发生在一六三七年二月。[232]圣约翰山高地上的那条路过于低洼,以致有个名叫马蒂厄·尼凯兹的农民在一七八三年由于斜坡塌方而被压死,就像另一石头十字架所表明的那样。十字架的顶部埋入开垦的田地中,但翻倒的底座,今日还显露在圣篱和圣约翰山农庄之间大路左边的草坪斜坡上。

战斗那一天,沿着圣约翰山脊的那条凹路不露痕迹,这条在陡坡顶部的深沟,像隐藏在地里的车辙,隐而不见,就是说非常可怕。

八、皇帝对向导拉柯斯特提一个问题

滑铁卢战役那天早晨,拿破仑确实很高兴。

他是对的,他制定的作战计划,我们已经看到,确实是出色的。

战斗一开始,形势就曲折多变,乌戈蒙坚决顶住,圣篱固若金汤,博杜安阵亡,福瓦失去战斗力,索瓦旅撞上那堵意想不到的大墙头破血流,吉勒米诺疏忽大意没有带炸药包真要了命,炮队陷在泥泞中,没有卫护队的十五门大炮被乌克布里奇掀翻在洼道上,落在英军阵地的炮弹效果甚微,钻进雨水浸泡的土地,炸出的是一团团泥浆,弹片变成了泥水迸溅,皮雷进攻布雷纳—拉勒毫不奏效,十五连骑兵几乎全部覆灭,英军右翼不用担心,左翼伤亡不大,奈伊奇怪地误解命令,没有将第一军的四个师排成纵队,而是聚集成厚厚的二十七行,二百人齐头并进,这样迎接枪炮,炮弹在人群中可怕地开花,进攻的队列散开了,斜插的炮队突然暴露出侧翼,布尔儒瓦、东兹洛和杜雷特受到连累,基奥被击退,维厄中尉这个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毕业的大力士,冒着防守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路拐弯处的英军从工事俯射的枪弹,正用斧头劈开圣篱的大门,却中弹受伤,马科涅师受到步兵和骑兵的夹击,又受到埋伏在麦田里的贝斯特和帕克两部队迎面射击,并受到蓬松比部队的刀劈;拥有七门大炮的炮队被堵住炮口,魏玛亲王尽管受到埃尔隆伯爵、弗里什蒙和斯莫汉的进攻,仍然坚守住了,一〇五团的军旗和四十五团的军旗被夺,有个穿黑衣的普鲁士轻骑兵,被在瓦弗尔和普朗塞努瓦之间侦察的三百飞骑抓住,这个俘虏说出令人不安的情况,格鲁希来晚了,在乌戈蒙果园里不到一小时一千五百人战死,在圣篱周围更短的时间内一千八百人倒下,所有这些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的事件,仿佛战云从拿破仑面前掠过,几乎没有搅乱他的视线,也根本没有使他充满自信的高贵的脸阴沉下来。拿破仑习惯正视战争;他从不一笔笔去算令人痛心的细账;数字对他不太重要,除非给出个总数:胜利;对于一开始陷入错误,他不感到惊慌,他相信自己主宰和控制着结局;他善于等待,设想自己没有问题,他和命运平起平坐。他好像对命运说:“你没有胆量。”

拿破仑处在半明半暗中,感到自己受到善的保护,恶的宽容。他与命运有或者自以为有默契,几乎可以说与事件密谋过,这相当于古代的不受伤害者。

但是,当一个人经历过贝雷津那、莱比锡和枫丹白露,似乎就可以不怀疑滑铁卢。在天际可以见到一道神秘的皱眉蹙额。

正当威灵顿后退时,拿破仑不寒而栗。他突然看到圣约翰山高地上人走空了,英军前沿阵地消失不见。英军在集结,但躲了起来。皇帝在马镫上半站起来。胜利的闪光掠过他的眼睛。

威灵顿一旦退到索瓦涅森林,就会被歼灭,英国就要被法国最终压垮;克雷西、普瓦蒂埃、马尔普拉盖和拉米利埃的败北就可以雪耻。马伦哥的英雄抹去阿赞库之耻。[233]

皇帝考虑到可怕的变化,最后一次用望远镜观察战场的各个地方。他身后的卫士持枪肃立,带着一种虔诚的态度仰视他。他在沉思;他观察山坡,注意斜坡,细察树丛、黑麦地、小径;他似乎在数着每一棵灌木。他注视着两条大道上英军的障碍,那两处宽阔的鹿砦,一处位于圣篱之上的格纳普大路上,装备了两门大炮,这是英军全部炮兵瞄准战场纵深处绝无仅有的两门炮;另一处位于尼维尔大路上,那里沙塞旅的荷兰步兵刺刀闪闪发光。他注意到在这障碍附近漆成白色的古老的圣尼古拉教堂,它位于朝向布雷纳—拉勒的岔道口。他俯下身低声对向导拉柯斯特说话。向导摇了摇头,可能有意骗人。

皇帝挺起身来沉思。

威灵顿后撤了。法军只要压上去,就会使他退无可退。

拿破仑突然回过身来,派出一名武装侍从,骑马前往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个能喷射雷霆的天才。

他刚找到雷殛的方向。

他向米洛的重骑兵下令夺取圣约翰山高地。

九、出乎意料

重骑兵有三千五百人。他们排成四分之一法里的阵线。这是些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他们编成二十六个连,身后有勒弗布弗尔—德努埃特师、一百零六名精锐骑兵、近卫军的一千一百九十七名轻骑兵和八百八十名长矛手作后盾。他们头戴无羽翎头盔,身穿胸甲,鞍架上的马枪插在皮套里,身佩长刀。早上,他们已受到全军的赞赏;九点钟,军号吹响,乐队奏出《保佑帝国》,他们列队而至,阵容壮观,一个炮队在侧翼,另一个炮队在中间,分成两排,行进在格纳普大路和弗里什蒙之间,在强大的第二条战线占据好阵地。第二条战线由拿破仑精心部署,左端是凯莱曼的重骑兵,右端是米洛的重骑兵,可以说这是铁的两翼。

副官贝尔纳向他们传达皇帝的命令。奈伊抽出剑来,一马当先。浩浩荡荡的骑兵连向前挺进。

场面巍然壮观。

全部骑兵高举马刀,军旗迎风飘扬,军号嘹亮,以师为一纵队,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像撞开城门的青铜羊角槌一样准确,驰下佳盟山头,插入已经有许多人跌进去的可怕底部,消失在硝烟中,然后又从这阴影中出来,在山谷的另一边出现,队形始终密集,飞驰着穿过枪林弹雨,登上圣约翰山高地险恶的泥泞斜坡。他们面容严峻、气势汹汹,不可动摇地往上冲;在火枪和大炮的间隔中,可以听到轰鸣的马蹄踩踏声。他们有两个师,组成两个纵队;瓦蒂埃师在右边,德洛尔师在左边。从远处似乎看到山脊上蜿蜒着两条巨大的钢蛇。这就像奇迹穿过战场。

自从以大队骑兵夺取莫斯科河大棱堡以来,类似的场面还没有见过;缺了缪拉[234],但奈伊又在场。似乎这群人变成了妖怪,只有一个灵魂。每个骑兵连就像珊瑚虫的节环一样起伏、膨胀。透过一大片硝烟这里那里裂开的地方,可以看到他们。头盔、喊声、马刀乱成一片,坐骑在大炮和军号声中如暴风一般腾跃而过,既杂乱又纪律严明而可怕;胸甲似七头蛇的鳞片。

这些叙述好像属于另一个时代。这样的场面无疑出现在俄耳甫斯[235]的古老史诗中;这类史诗叙述半人半马、古代的人面马身的巨怪,奔驰着登上奥林匹斯山,可怕,不可阻挡,崇高;既是神也是兽。

真是数字的奇怪巧合,二十六个营迎战二十六个骑兵连。在山脊后面伪装过的炮兵阵地的阴影中,英国步兵组成十三个方阵,每一方阵两营人,排成两条战线,第一条战线有七个方阵,第二条战线有六个方阵,枪托顶在肩上,瞄准逼近前来的敌人,平静,无声,不动,等待着。英国步兵没有看到重骑兵,而重骑兵也没有看到英国步兵。英国步兵听到如潮的人群爬上来,听到了三千匹战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它们奔驰时发出交替而有节奏的蹄声,胸甲的磨擦声,马刀的碰撞声,还有一种巨大的粗野的气息。寂静得骇人,突然,一长列高举着马刀的手臂出现在山脊上,还有头盔、喇叭、军旗,三千颗留着灰胡子的头颅呼喊着:“皇帝万岁!”整支骑兵出现在高地上,如同地震来临。

骤然间,出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在英军的左方,法军的右方,重骑兵纵队的前排战马直立起来,传来可怕的喧嚣声。重骑兵来到山顶,锐不可当,正要发狂地冲下去歼灭敌军方阵和大炮,却发现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堑壕,一个大坑。这是奥安的洼道。

这一刻惊心动魄。沟壑在那里,意料不到,张开大口,在马的脚边直上直下,两道斜坡之间深两图瓦兹;第二行骑兵将第一行推进深坑,第三行又将第二行推进去;战马挺立起来,往后倾倒,跌坐在臀部,四脚朝天滑倒,压伤和掀翻骑手,无法后退,纵队像一发炮弹,积聚起来要摧毁英国人的力量却摧毁了法国人,无情的沟壑只能填满为止,骑兵和战马乱七八糟滚进去,互相倾轧,在这深渊中成为一堆血肉,当这个深坑填满了活人时,剩下的人马从上面踩过去。几乎三分之一的杜布瓦旅陷入这个深沟。

败北从这里开始。

当地有一种传说,显然是夸大了的,说是两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埋在奥安洼道里。说实话,这个数字包括了战斗第二天投进去的所有死尸。

顺便指出,正是这个杜布瓦旅,伤亡惨重,一个小时以前还单独作战,夺取了吕纳保营的军旗。

拿破仑在下令米洛重骑兵进攻前,察看过地形,但没有看到这条洼道,它在高地的表面连一条皱褶也构不成。但他注意到尼维尔大路拐弯处的白色小教堂,引起警惕,可能这是个障碍,便对向导拉柯斯特提了一个问题。向导回答,没有障碍。可以说,拿破仑的灾难来自一个农民的摇头。

还出现了其他厄运。

拿破仑能打赢这场战役吗?我们回答不能。为什么?由于威灵顿?由于布吕歇?不。由于天主。

拿破仑在滑铁卢成为胜利者,这不合乎十九世纪的规律。还有一系列事件在酝酿着,再没有拿破仑的位置了。形势不利早就显露出来。

这个巨人倒下,该是时候了。

这个人的分量过重地压在人类的命运上,打乱了平衡。仅仅他一个人的份额便超过了全人类。人类过剩的精力集中在一个人的头脑里,世界升华到一个人的脑子里,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下去,对文明有致命的影响。最高的铁面无情的公正,要加以谕示了。决定精神和物质均衡的原则和因素,可能颇有微词。冒着热气的鲜血,埋葬不下的墓园,泪水涟涟的母亲,这是可怕的控诉。大地不胜负荷时,冥冥中就会发出神秘的呻吟,深渊听到了。

拿破仑在无限那里受到控告,他的败局早已确定。

他妨碍了天主。

滑铁卢决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世界面貌的改变。

十、圣约翰高地

洼道显现,炮兵阵地也同时显露出来。

六十门大炮和十三个方阵迎面向重骑兵开火。骁勇的将军德洛尔向英国炮兵阵地致以军礼。

全部英国轻炮兵飞快回到方阵中。重骑兵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洼道的灾难使他们伤亡累累,但他们没有泄气。他们人数减少,而勇气却增长了。

只有瓦蒂埃纵队受到灾难的拖累;奈伊让德洛尔纵队朝偏左方向走,仿佛他预感到埋伏,这个纵队全部到达。

重骑兵冲向英军方阵。

他们夹马飞驰,松开缰绳,牙齿咬住马刀,手里握着短枪,这就是进攻的情景。

在战斗中,人心有时变硬了,直到把士兵变成塑像,血肉变成花岗岩。英军的营队受到疯狂的进攻,却岿然不动。

这个时刻令人胆寒。

英军的所有方阵同时受到攻击。狂烈的旋风围住他们。这冷静的步兵无动于衷。第一排跪在地上,举起刺刀对着迎面而来的重骑兵,第二排向来敌射击;在第二排后面,炮兵装好炮弹,方阵的前排闪开,让密集的子弹发射出去,然后又合拢。重骑兵报以践踏。高头大马立起前足,跨过前几排,跳越过刺刀,这些庞然大物落在四堵活人墙中间。炮弹在重骑兵当中开花,而重骑兵在方阵中打开缺口。一排排人在马蹄下踩碎了。刺刀戳进这些优秀骑手的肚子里。别的地方也许看不到这些伤口的不堪入目。方阵受到这支法国骑兵的蚕食,逐渐缩小,但岿然不动。他们毫不停歇地开枪,炮弹在袭击者中爆炸开来。战斗场面狰狞可怖。这些方阵不再是营队,而是火山爆发;这些重骑兵不再是骑兵,而是风暴。每个方阵都是一座受到乌云袭击的火山;熔岩与雷电搏斗。

右边最远的方阵,是最为暴露的,由于是在半空中,经过头几次冲击就几乎被歼灭了。它由苏格兰高地兵第七十五团组成。吹风笛的呆在中间,正当他周围的人互相厮杀时,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低垂着,忧郁的眼睛里充满了森林和湖泊的反光,他坐在一只鼓上,臂下夹着风笛,演奏着山歌。这些苏格兰人死时仍然想着山乡,正像希腊人回忆起阿尔戈斯城。一个重骑兵的马刀砍掉了风笛和拿着风笛的手臂,杀死了歌手,中止了歌声。

重骑兵由于沟壑的灾难而减员,人数相对不多,几乎与整支英国军队为敌,但他们以一当十,人数便倍增。有几营汉诺威人退却了。威灵顿见此情景,想到他的骑兵。倘若拿破仑这时想起他的步兵,他就获胜了。置诸脑后铸成他致命的大错。

突然,进攻的重骑兵感觉受到攻击。英国骑兵处在他们背后。他们面前是方阵,他们背后是索梅塞部;索梅塞部有一千四百个龙骑兵。索梅塞部右面是陀恩堡的德国轻骑兵,左面是特里普的比利时马枪队;重骑兵侧翼、头部、前后都受到步兵和骑兵的攻击,不得不四面迎敌。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旋风,那种勇猛无法抵挡。

此外,他们背后,大炮始终在轰鸣。必须这样伤其后背。其中一个重骑兵,左肩胛被子弹打穿,遗物搜集在滑铁卢博物馆中。

必须是这样的英国人,才能对付这样的法国人。

这不再是一场混战,这是一片混沌,一片疯狂,一种心灵和勇气令人昏眩的冲动,一场寒光闪闪的刀剑的风暴。一霎时,一千四百名龙骑兵只剩下八百;他们的中校福勒落马而死。奈伊率领勒弗布弗尔—德努埃特的长矛队和轻骑兵赶到。圣约翰山的高地被夺取了,又夺回来,再次被夺取。重骑兵离开了骑兵队,返回步兵那里,或者说得准确点,千军万马乱作一团,彼此揪住不放。方阵始终守住。有十二次进攻。奈伊有四匹坐骑倒毙。一半重骑兵留在高地上。这场战斗持续了两小时。

英军深受震撼。毫无疑问,如果重骑兵在第一次进攻时没有被洼道的灾难削弱,那就会击溃中路军,决定战役的胜利。克林顿见过塔拉维拉和巴达约兹的大场面,这英勇非凡的骑兵也使他目瞪口呆。威灵顿已经四分之三败北,仍然气概不凡地赞叹道:“了不起![236]”

重骑兵消灭了十三个方阵中的七个方阵,夺取或封死六十门炮,夺取了英军团队的六面军旗,近卫军的三名重骑兵和三名轻骑兵,将军旗送到佳盟农庄前,献给皇帝。

威灵顿的处境恶化了。这场古怪的战役,就像两个受伤者进行的一场激烈的决斗,双方既进攻又抵挡,流尽了鲜血。两个之中谁先倒下?

高地上的战斗仍在继续。

重骑兵冲到哪里?谁也说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战役的第二天,就在通往尼维尔、格纳普、拉于普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口,圣约翰山马车过磅的秤架上,发现了一个重骑兵和他的坐骑的尸体。这个骑兵穿越了英军的几道防线。搬运这尸体的人中,有一个还活在圣约翰山。他名叫德阿兹。他当年十八岁。

威灵顿感到局势倾斜了。败局临近。

重骑兵一点没有成功,因为中路军没有被突破。双方都占据高地,又不是全占领,总之,大半是在英军手里。威灵顿占有村子和山顶的平地;奈伊只占有山脊和斜坡。双方似乎陷在不祥的土地上。

但英军的弱势看来不可挽救。这支军队的大出血十分可怖。左翼的坎普特求援。“没有援兵,”威灵顿回答,“让他战死吧!”几乎在同一时刻,——时刻如此奇特地接近,表明两军兵力衰竭,——奈伊要拿破仑支援步兵,而拿破仑叫道:“步兵!叫我到哪里去找步兵?他要我怎么办?”

不过,英军病势更严重。铁甲骑兵连的猛冲,把步兵践踏个够。几个人围住一杆旗,标志着一个团的所在地,营队只由一个上尉或中尉指挥;阿尔坦师在圣篱已经受到重创,几乎被歼灭了;范·克吕兹旅的比利时精兵,沿着尼维尔大路,躺满黑麦地;那些榴弹兵,在一八一一年加入我们在西班牙的队伍,与威灵顿战斗,而在一八一五年却加入英军,同拿破仑作战;他们几乎一个不剩。军官损失惨重。于克布里奇爵士在第二天埋葬了他的大腿,他的膝盖骨打碎了。法军方面,在这场重骑兵的战斗中,德洛尔、莱里蒂埃、柯尔贝、德诺普、特拉维尔和布朗卡都失去了战斗力。英军方面,阿尔坦受了伤,巴恩受了伤,德兰塞战死,范·梅伦战死,奥姆特达战死,威灵顿的参谋部伤亡惨重,英国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血战中损失更大。近卫军步兵第二团损失了五个中校、四个上尉和三面军旗;第三十步兵团第一营损失了二十四个军官,一百二十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团有二十四名军官受伤,十八名军官阵亡,四百五十名士兵战死。肯贝兰德的汉诺威轻骑兵,有整整一团,在哈克上校的率领下,面对混战,掉转辔头,逃到索瓦涅森林,直到布鲁塞尔,散布溃败消息;后来他受到审判和革职处分。大炮运输车、辎重车、行李车、满载伤员的大篷车,看到法军占领了地盘,接近森林,便冲进了森林里;荷兰人受到法国骑兵的刀劈,高喊:大事不好!从绿布谷鸟到格罗南达尔,布鲁塞尔方向长达近两法里,据至今还健在的目击者说,拥挤着逃跑的人。这种惊惶不安波及在马利纳的孔戴亲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除了设在圣约翰山农庄的野战医院后面有少量后备骑兵,以及呆在左翼的维维安旅和旺德勒旅以外,威灵顿再没有骑兵了。许多大炮拆卸开来,躺在地上。西博恩承认了这些事实;而普林格尔夸大了灾难,竟然说英荷联军减少到三万四千人。铁腕公爵保持镇静,但他的嘴唇发青了。奥地利特派员万森特和西班牙特派员阿拉瓦,战斗时在英国参谋部,他认为公爵完蛋了。五点钟,他掏出表来,只听到他嘟囔着这句阴沉的话:“布吕歇不来,就是黑夜!”

大约就在这时,在弗里什蒙的高地上,远远一排刺刀在闪闪发光。

至此,这场鏖战出现了曲折。

十一、拿破仑的向导坏,布劳的向导好

人们知道拿破仑令人伤心的错误;期望格鲁希到,布吕歇却突然而至;死神代替了救星。

命运常有这类转折;期待登上世界宝座,却看到圣赫勒拿岛。

倘若布吕歇的副手布劳用作向导的牧童建议从弗里什蒙上方,而不是从普朗塞努瓦下方走出森林,十九世纪或许是另一种样子。拿破仑就会取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普鲁士部队不从普朗塞努瓦的下方出来,而是走另一条路,来到炮兵过不去的沟壑旁,布劳就到达不了阵地。

普鲁士将军穆弗林宣称说,再晚一小时,布吕歇就会看不到威灵顿站在那里了;“这一仗完蛋了。”可以看到,布劳来得正是时候。再说,他已经姗姗来迟。他在狄昂山扎营,拂晓就启程。但是道路难走,他的几个师在泥泞中跋涉。车辙没到炮车的轮毂。另外,要从瓦弗尔的窄桥上渡过迪尔河;通往桥上的路被法军放了火;炮兵的弹药和运货车无法在两行燃起大火的房屋之间通过,要等到大火熄灭。布劳的前锋直到中午还没有到达圣朗贝尔教堂。

如果战事提前两小时,四点钟就可能结束,布吕歇会陷入拿破仑获胜的战场上。偶然性真是太大了,与此相应,我们无法掌握无限。

从中午起,皇帝用望远镜首先看到天边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说:“我看到那边有一块乌云,好像是军队。”然后他问德·达尔马蒂公爵:“苏尔特,在圣朗贝尔教堂那边,您看到什么?”元帅举起望远镜,回答道:“有四五千人,陛下。显然是格鲁希。”可是在雾中这一点纹丝不动。参谋部里人人的望远镜都在研究皇帝发现的这块“乌云”。有的人说:“这是纵队在休息。”大部分人说:“这是树。”事实是,乌云没有动。皇帝抽出多蒙的轻骑兵师去侦察这个疑点。

布劳确实没有动。他的前锋很弱,无法作战。要等待主力,他也接到命令,先集结兵力,再投入战斗;到五点钟,布吕歇看到威灵顿的危险,命令布劳攻击,说了这句出色的话:

“要给英军活命的空气。”

不久,洛辛、希勒、哈克和里塞尔各师,展开在洛博军团的前面,普鲁士的威廉亲王走出巴黎树林,普朗塞努瓦大火熊熊,普鲁士的炮弹开始如雨般落在拿破仑身后留守待命的近卫军中。

十二、近卫军

大家知道后来的情况:第三支军队突然投入,战斗解体了,八十六门火炮突然打响,布洛率领的皮尔茨第一团、布吕歇亲自率领的泽坦骑兵猝然而至,法军被击退,马尔柯涅被赶出奥安高地,杜吕特离开帕普洛特,东兹洛和吉奥后退,洛博侧翼受到袭击,一场新的战斗在夜幕降临时冲击着法军四分五裂的团队,整条英军战线重新发起进攻,往前推进,法军出现巨大的缺口,英军和普军的火力互相支援,打歼灭战,前锋崩溃,侧翼崩溃,在兵败如山倒中,近卫军投入战斗。

由于它感到去赴义,便高呼:“皇帝万岁!”历史上没有什么比爆发出欢呼声的垂死挣扎更动人心魄的了。

整天天空阴云密布。此刻,晚上八点,天际的乌云突然闪开,让落日阴森森的大红盘,光线透过尼维尔大路的榆树。以前它在奥斯特利兹是升起的。

近卫军每一营,为了拼死相搏,由一名将军指挥。弗里昂、米歇尔、罗盖、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都在那里。当近卫军的榴弹兵的高帽和大鹰徽在这场混战的烟雾中整齐、排列成行,镇定、壮美地出现时,敌人对法国肃然起敬;他们以为看到了二十位胜利女神展翅进入战场,胜利者感到战败了,便往后退;但威灵顿高喊:“顶住,近卫军,瞄准!”卧倒在篱笆后面的英国近卫军的红色团队站了起来,密集的弹雨洞穿了在鹰徽周围抖动的三色军帽。英军一拥而上,大屠杀开始了。帝国近卫军感到黑暗中军心动摇,要大规模地溃退,听到逃命的喊声代替了皇帝万岁的喊声!身后法军在溃逃,帝国近卫军却继续前进,随着每走一步,受到越来越猛烈的射击,死伤更大。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点胆怯。其中士兵同将军一样英勇。没有一个人不为国捐躯。

奈伊情不自禁,巍巍然要拼死一搏,在这场混战中甘冒枪林弹雨。他的第五匹坐骑倒毙。他汗流满面,眼里冒火,口吐白沫,军服解开,一个肩章被一个敌人的骑兵砍去一半,他的鹰徽被一颗子弹打得凹凸不平,血迹斑斑,浑身泥浆,手中的剑折断了,他说:“来看看一个法国元帅怎样牺牲在战场上吧!”但是枉然;他没有死。他不安而愤怒。他向德鲁埃·德·埃尔隆发出这个问题:“你怎么没有被打死呢?”大炮在轰击这一小堆人,他在中间叫道:“什么也没有打到我身上!噢!但愿所有这些炮弹打穿我的肚子!”不幸的人,你活下来是留给法国人的子弹打死的!

十三、灾难

近卫军后面,溃败惨不忍睹。大军从各个方面,从乌戈蒙、从圣篱、从帕普洛特、从普朗塞努瓦,同时突然退却。“叛国”的喊声紧随在“快逃命”的喊声之后。一支军队溃退,等于解冻。一切弯折、断裂、爆开、飘浮、滚动、倒下、相撞、匆忙、奔逃。见所未见的分崩离析。奈伊借了一匹马,跳了上去,没有帽子,没有领带,没有长剑,横站在布鲁塞尔大路上,既挡住英国人又挡住法国人。他竭力留住大军,呼唤着它,侮辱它,想抓住溃逃。他无能为力。士兵们避开他,喊道:“奈伊元帅万岁!”杜吕特的两个团惶惶然地往来奔突,仿佛在骑兵的马刀和坎普特、贝斯特、帕克和里兰特各旅的射击之间摇来晃去;最糟糕的混乱局面,就是溃败;朋友们为了逃命,互相残杀;连队和营队互相火并,夺路而逃,这是战场的惊涛骇浪。洛博在一端,雷伊在另一端,在浪涛中浮荡。拿破仑徒劳地以剩下的近卫军组成拦截的墙;他徒劳地作出最后的努力,投出他的骑兵警卫连。吉奥在维维安面前退却,凯莱曼在旺德勒面前退却,洛博在布劳面前退却,莫朗在皮尔茨面前退却,多蒙和苏贝维克在普鲁士的威廉亲王面前退却。吉约率领皇帝的骑兵连,倒在英军龙骑兵的脚下。拿破仑追赶着逃兵,训话,催促,威胁,恳求。早上高呼皇帝万岁的每张嘴巴,如今哑然无声;士兵几乎不认识他。普鲁士的骑兵刚到,冲上来,飞驰而至,刀砍,刺戳,斧劈,杀戮,歼灭。马车飞驰,炮车奔逃;辎重兵解开弹药车,骑上马逃掉;四轮朝天的运输车挡住了路,造成屠杀的机会。大家互相挤压,互相践踏,从死人和活人身上踩过去。胳臂乱推乱搡。令人炫目的一堆堆东西塞满大路、小径、桥梁、原野、山冈、山谷、树林,四千人的奔逃把这些地方塞得满满的。叫声、绝望、背包、枪支,乱扔在黑麦地里,用剑来开路,不讲什么战友,不讲什么军官,不讲什么将军,难以形容的恐惧。泽坦随意砍杀法国。狮子变成了麋鹿。这次溃逃就是如此。

在格纳普,法军谋划杀回马枪,对抗一阵,阻止溃退。洛博纠集了三百人马,在村口筑起障碍;但普鲁士人第一阵射击,法军又开始逃跑,洛博被抓住了。今天在离格纳普几分钟的大路右边一座破砖房的旧山墙上,依然看得见这阵射击的痕迹。普鲁士人冲进了格纳普,无疑因这样轻易获胜而变得疯狂。追杀的场面十分残忍。布吕歇下令格杀勿论。罗盖作出了残杀的榜样,凡是给他送来普鲁士俘虏的法国榴弹兵,他都以死论处。布吕歇超过了罗盖。青年近卫军的将军杜埃斯姆退到格纳普一间店的门前,把他的剑交给了一个杀人性起的轻骑兵,后者夺过剑来,杀死了俘虏。胜利以屠杀战败者结束。惩罚吧,既然我们代表历史:老布吕歇将声誉扫地。这种凶残使灾难达到顶点。绝望的溃逃掠过格纳普,掠过四臂村,掠过戈斯利,掠过弗拉斯纳,掠过沙尔勒罗瓦,掠过图安,直到边境才停止。唉!谁这样逃跑呢?是大军。

这样惊慌失措,惶恐万状,历史震惊不已的骁勇无比毁于一旦,难道没有原因吗?不。一只巨大的右手在滑铁卢投下了阴影。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超人的力量确定了这一天。因此,那么多人吓破了胆,因此,那些心灵高尚的人束手就擒。曾经征服欧洲的人一败涂地,再也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感到冥冥中有一种可怕的存在。Hoc erat in fatis.[237]这一天,人类的远景改变了。滑铁卢,这是十九世纪的铰链。一个伟人的消失,对伟大世纪的来临是必要的。人人顺从的主作出了安排。英雄们的惊慌失措得到了解释。在滑铁卢战场上,不仅有乌云,还有流星。天主一掠而过。

夜幕降临时,在格纳普附近的田野里,贝尔纳和贝特朗抓住一个人的衣服下摆,拉住了他,这个人慌乱,若有所思,神色黯然,一直被溃败的人流拖着走,刚刚下马,将缰绳夹在臂下,目光惶乱,惟有他朝滑铁卢走去。这是拿破仑,梦想幻灭的梦游巨人,还想往前走去。

十四、最后一个方阵

近卫军的几个方阵,好像中流砥柱,在溃败的洪流中屹立不动,坚持到夜晚。黑夜来临,死神也来临,他们等待着这双重的黑影,不可动摇,让黑暗裹住。每个团与其他团分开,同溃不成军的主力没有任何联系,要决一死战。他们摆开了阵势,准备最后一战,有的在罗索姆高地,有的在圣约翰山的平地。这些可悲的方阵被抛弃在那里,败军之旅,显得可怕,牺牲得悲壮。乌尔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朗,[238]也在他们身上死去。

约莫晚上九点钟,在圣约翰山高地的下边,夜色中还剩下一个方阵。在这不祥的山谷,在这重骑兵曾攀爬过,如今布满英军的山坡脚下,在胜利的敌人炮兵集中的炮火下,在可怕的密集的弹雨下,这个方阵战斗着。他由一个名叫康布罗纳的默默无闻的军官指挥。每经一次炮火轰击,方阵就缩小一点,但加以还击,以排枪回敬炮火,不断地压缩四面人墙。远处的溃军有时停下来喘口气,在黑暗中倾听这逐渐减弱的凄惨的枪炮声。

待到这队人马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枪打光了子弹,只剩下枪杆,死尸比活人更多的时候,面对这些英勇卓绝地垂死挣扎的人,胜利者中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恐怖,英军炮兵重新喘息,沉默下来。这是间歇。这些战士觉得周围鬼影憧憧,战马上的人影,黑乎乎的炮身,透过车轮和炮架瞥见的白色天空;在战场深处的硝烟中,英雄们始终看到的死神的巨头向他们逼近,望着他们。他们在暮色中可以听到开炮声,点燃的引线,在黑夜中好像虎眼,在他们的头上构成一圈,英军炮兵的点火棒一齐凑近大炮。这时,悬在他们头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英国将军,有的人称他柯维尔,还有的人称他为麦兰德,激动起来,对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回答:“妈的!”

十五、康布罗纳

由于法国读者希望受到尊重,所以,一个法国人说过的也许是最美的话,就不能重复。历来不得将崇高的妙语放进历史。

我们甘冒大不韪,违犯这一禁忌。

因此,在所有这些巨人中,有一个泰坦[239]般的巨人康布罗纳。

说出这句话,然后就义。何等伟大啊!因为他这样做但求一死,如果这个人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这不是他的错。

获得滑铁卢战役胜利的人,不是最后溃败的拿破仑,不是在四点钟后撤、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不是没有参加混战的布吕歇;获得滑铁卢战役胜利的人,是康布罗纳。

以这样一句话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这就是胜利。这样回应灾难,对命运这样开口,为未来的狮子奠基,[240]这样驳斥夜里的大雨、乌戈蒙那堵隐伏危险的墙壁、奥安的洼道、格鲁希的迟到、布吕歇的来到,在坟墓中嘲讽,即将倒下仍然要挺立,把欧洲联军淹没在这两个字中,把恺撒一类人领教过的脏话送给各国国王,在最粗俗的话中抽出最妙的字眼,再加上法兰西的闪光,以嬉笑怒骂来给滑铁卢收场,以拉伯雷补充莱奥尼达斯[241],用难以启齿的绝妙的话总结这场胜利,失去阵地却青史留名,在这场大屠杀之后,使对方成为取笑的对象,真是伟哉壮哉。

这是在侮辱雷霆。这就达到了埃斯库罗斯[242]的崇高。

康布罗纳的话产生山崩地坼的效果。这是胸膛因蔑视而迸裂;这是垂死的人过于愤慨而产生的爆炸。谁战胜了?是威灵顿吗?不是。没有布吕歇,他就完蛋了。是布吕歇吗?不是。如果威灵顿不是进行鏖战,他就不能收拾残局。这个康布罗纳,这个最后时刻的过客,这个无名小卒,这个大战中微不足道的人,感到其中有谎言,灾难中的谎言,加倍地令人气愤,而且正当他要发泄愤慨时,有人却要给他这种可笑的东西:生命!他怎能不暴跳起来呢?

欧洲各国的君王,幸运的将军,打雷放电的朱庇特们,他们都来了,他们有十万获胜的士兵,而且身后有十万、百万,他们的大炮点燃了引火索,张开大口,他们脚下踩着帝国近卫军和法军,他们刚刚打垮了拿破仑,如今只剩下康布罗纳;惟有这条蚯蚓还在抗议。他要抗议,于是他寻找字眼,就像寻找一把剑。口沫涌上他的嘴边,这口沫就是字眼。面对这奇迹般的平庸的胜利,面对这没有胜利者的胜利,这个绝望者挺起身来;他承认胜利巨大,但他看到它的微不足道;他不止向它吐唾沫;既然在数量、力量和物质方面被压倒,他就在心灵里找到一种表达方式,也就是脏话。我们重复一遍。这样说,这样做,找到了字眼,他就成了胜利者。

在这灾难临头的一刻,表达重大日子的精神进入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心灵里。康布罗纳找到了滑铁卢的关键词,正如卢盖·德·李勒[243]找到了《马赛曲》一样,都受到上天的启迪。一股罡风离开神界,透过这两个人身上,他们受到震动,一个唱出至高无上的歌曲,另一个发出了怒吼。这句大义凛然的话,康布罗纳不仅以帝国的名义掷向欧洲,这样分量太轻;而且他以革命的名义投向往昔。人们听到了,在康布罗纳的身上认出了往日的巨人之魂。似乎这是丹东在说话,或者是克莱贝[244]在怒吼。

听到康布罗纳的话,英军回答:“开火!”炮火闪闪,山冈颤动,所有的青铜大口发出最后的震天一喷,硝烟四起,在初升的月光中微微泛白,蔓延开来,当硝烟散去时,什么也没有了。这了不起的残军已被消灭;近卫军寿终正寝。活堡垒的四壁躺平了。依稀可见这儿那儿尸堆中有人蠕动;比罗马军团更伟大的法国军团,就这样在圣约翰山雨和血湿透的土地上,在黑黝黝的麦田里捐躯。眼下,约瑟夫驾驭着尼维尔的邮车,凌晨四点钟吹着口哨,愉快地挥鞭催马,从这里路过。

十六、QUOT LIBRAS IN DUCE[245]

滑铁卢战役是一个谜,对打赢和打输的人来说都是晦暗不明的。对拿破仑而言,这是一场惊惧[246];布吕歇只看到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请看看报告。战报含糊其词,评论混乱不清。有些人结结巴巴,还有些人支支吾吾。若米尼[247]把滑铁卢战役分为四个阶段;穆弗林划为三次转折;沙拉斯尽管有几点与我们评价不同,但惟有他独具慧眼,抓住了这场人类天才和天意较量的灾难的特殊轮廓。其他史家都有点目眩神迷,他们在其中摸索。这一天确实电闪雷鸣,军事专制崩溃了,令各国国王目瞪口呆的是,它波及各个王国,强权衰落,穷兵黩武垮台。

这一事件打上了超人的必然性的烙印,至于人,是无能为力的。

从威灵顿和布吕歇那里去掉滑铁卢,会剥夺英国和德国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无论显赫的英国和壮伟的德国,都与滑铁卢问题本身无关。感谢上天,人民伟大与穷兵黩武无涉。不管德国、英国还是法国,都不是装在一个剑鞘中。滑铁卢还只是一片刀剑声时,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广泛的观念勃兴是我们时代固有的,在这个黎明时期,英国和德国发出灿烂的光芒。它们因其思考而显得崇高。它们对文明水平的提高是内在因素产生的;这种情况来自它们本身,而不是来自偶然事件。它们在十九世纪的壮大,决不是以滑铁卢为本源。惟有野蛮民族才会在一次胜利之后突然成长起来。这是暴雨后涨水的急流暂时的虚涨。文明民族,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由于一个统帅的胜负就上升或下降。他们在人类中所占的特殊分量,来自比一场战斗更多的东西。它们的荣耀,谢天谢地,它们的尊严,它们的光辉,它们的天才,不是筹码,让那些赌徒似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战场的赌博中。常常打了败仗,却获得了进步。光荣少了,自由多了。战鼓停了,理智开口了。这是输者反而赢了的游戏。因此,我们冷静地从双方去谈论滑铁卢。凡是偶然的就归于偶然,凡是天主起作用的就归于天主。什么是滑铁卢?一次胜利?不。是掷骰子掷出个双五。

这双五,欧洲赢钱,法国付钱。

实在用不着在那里竖立一头狮子。再说,滑铁卢是历史上最古怪的遭遇战。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截然相反。天主喜欢对比,但还没有做出更鲜明的对比,更异乎寻常的对抗。一面是准确,有预见,严格,谨慎,稳妥的后退,安排好后备力量,一成不变的镇静,不可动摇的作风,因地制宜的策略,将各营均衡的战略,屠杀开始以拉绳打炮为准,作战分秒不差决不随心所欲,勇不可当有古风,绝对正派;另一面是凭直觉,靠占卜,用兵奇特,超人的本能,目光炯炯,像鹰一样注视,像雷霆一样打击,睥睨一切而又迅猛异常地出奇制胜,心灵高深莫测,与命运联合,江河、原野、森林、山冈受到责令,有时被迫服从,直至对战场颐指气使的专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战术,既夸大又打乱它。威灵顿是战争的巴雷姆,拿破仑是战争的米开朗琪罗;这回,天才败于计算准确。

双方都等待一个人。计算准确的人获胜。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没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他来了。

威灵顿,这是后发制人的古典战法。拿破仑初露锋芒时在意大利遇到过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老猫头鹰在矫健的兀鹰面前逃跑。旧战术不仅被打垮了,而且名声扫地。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何许人?这个光彩奕奕的无名小辈,力敌群雄,孤单无援,没有给养,没有装备,没有大炮,没有鞋子,几乎没有武器,人数寥寥无几,去对抗浩荡之众,冲向联合的欧洲,在不可能的条件下荒唐地取胜,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狂人,几乎不喘一口气,用手中那点兵力,一个接一个歼灭了德国皇帝的五个军团,把博利厄推倒在阿文齐身上,把乌尔姆塞推倒在博利厄身上,把梅拉斯推倒在乌尔姆塞身上,把马克推倒在梅拉斯身上,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像新星一样倨傲的战场新手是何许人?学院派军事家且战且退,把他革除教门。由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正规刀法对迅雷般的剑法,正方形编队对工兵发泄无比怨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种怨恨有了结果,它在洛迪、蒙特贝洛、蒙特诺特、芒图、马伦哥、阿尔柯勒[248]下面写上:滑铁卢。平庸者得胜,多数人快慰。命运同意了这种嘲弄。拿破仑日落西山时,又遇到了年轻时的乌尔姆塞。

确实,要再现乌尔姆塞,只消染白威灵顿的头发。

滑铁卢是一个二流统帅赢得的一流战役。

在滑铁卢战役中,应该赞美的是英国,英国式的坚定,英国式的决心,英国式的镇静;英国的辉煌所在,请别见怪,是它自身。不是它的统帅,而是它的军队。

威灵顿奇怪地忘恩负义,他在给巴图斯特爵士的一封信中宣称,他的军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曾经作战的军队,是一支“可憎的军队”。埋在滑铁卢沟壑中的乱骨幽魂作何感想呢?

英国面对威灵顿也过于谦让了。把威灵顿捧得这样伟大,就是把英国贬得渺小。威灵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雄。那些穿灰军装的苏格兰士兵,近卫骑兵,梅兰德和米切尔的团队,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松比和索梅塞的骑兵,在枪林弹雨中吹风笛的苏格兰高地兵,里兰特的营队,刚学会使用火枪、对抗埃斯林和里沃利老营的新兵,他们才是伟大的。威灵顿是顽强的,这是他的优点,我们并不想贬低,但是,他最低微的步兵和骑兵同他一样坚韧不拔。铁的士兵与铁的公爵相当。至于我们,我们的赞美是在英国士兵、英国军队、英国人民一边。如果有战功,那也应当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不是将一个人的形象,而是将人民的塑像建筑到高耸入云,那就更加公允了。

但伟大的英国会对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感到恼怒。在英国的一六八八年和我国的一七八九年事件之后,它还对封建制抱有幻想。它相信世袭制和等级制。在强盛和光荣方面,哪个民族也比不上英国人,他们自认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作为人民,它甘愿处于从属地位,以一个爵士为首领。工人让人藐视;士兵让人责打。曾记否,在印凯曼[249]战役中,据一个中士所说,他救了整支军队,却不被拉格兰爵士提及,因为英国的军事等级制不允许在报告中提到任何低于军官级别的英雄。

在滑铁卢这样一场遭遇战中,我们尤其赞赏的是,命运令人惊叹的灵巧。夜雨,乌戈蒙墙,奥安洼道,格鲁希听不到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骗他,布劳的向导指引他;整个这场大灾难安排得尽善尽美。

概而言之,在滑铁卢,屠杀多于战斗。

在所有战役中,滑铁卢是战线最短,士兵数目最多的。拿破仑占据四分之三法里,威灵顿占据半法里;双方都是七万二千人。这样密集造成了屠杀。

有人做了这个统计,列出这样的比例。人数损失:在奥斯特利兹,法军是百分之十四;俄军是百分之三十;奥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军是百分之十三;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莫斯科河,法军是百分之三十七,俄军是百分之四十四。在博镇,法军是百分之十三;俄军和奥军是百分之十四。在滑铁卢,法军是百分之五十六;联军是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战役死亡人数总计百分之四十一。十四万四千战士;六万人丧命。

今日,滑铁卢战场恢复了大地的平静;大地是人类无动于衷的支柱。战场又像所有的原野一样。

但是,夜晚,一种梦幻般的雾气从战场上升起,如果有旅行者路过,观看、谛听,像维吉尔一样面对腓力斯阴郁的平原在遐想,灾难的幻觉便攫住了他。六月十八日的可怕场面又出现了;徒有虚名的纪念性小丘消失了,那只普通的狮子也消失了,战场恢复了原状;散兵线在原野上起伏,疾驰的骑兵穿过天际;惊骇的沉思者看到刀光剑影,刺刀闪烁,炮弹的火光,隆隆响声可怕地交织在一起;他听到鬼影憧憧的战场模糊的呐喊,好似坟墓深处的喘气声;这些鬼影是榴弹兵;这些闪光是重骑兵;这个骨骸是拿破仑;那个骨骸是威灵顿;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但还在较量,还在战斗;沟壑变成了红色,树木瑟瑟抖动,杀气直上云天,黑暗中,所有这些荒山野岭,圣约翰山、乌戈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塞努瓦,朦朦胧胧地出现,笼罩着一团团在互相残杀的幽灵。

十七、滑铁卢战役是好是坏?

有一个十分可敬的自由派,根本不憎恨滑铁卢战役。我们不属于这一派。对我们而言,滑铁卢战役只不过是自由的忌日。从这样一只蛋,孵出这样一只鹰,肯定出人意表。

滑铁卢战役,如果高屋建瓴地观察这个问题,是反革命处心积虑的一次胜利。这是欧洲反对法国,这是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反对巴黎,这是守旧反对创新,这是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在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受到攻击,这是各个王朝蠢蠢欲动,反对法国不可制服的骚动。最终压灭二十六年来一直在喷发怒火的广大人民,他们的所思所想就是这样。布伦斯维克、纳索、罗马诺夫、霍亨佐莱恩、哈布斯堡等王室和波旁王室联合一致。滑铁卢战役背负着神权。确实,由于帝国实行专制,出于事物的自然反应,王权就必定要实施自由,令胜利者深感遗憾的是,事与愿违,从滑铁卢战役产生了立宪体制。这是因为革命不可能被真正战胜,它顺应天理,绝对不可避免,始终再现,在滑铁卢战役之前,体现在推倒旧王座的波拿巴身上,而在滑铁卢战役之后,体现在批准和忍受宪章的路易十八身上。波拿巴把一个驿站车夫[250]送上那不勒斯的王座,把一个中士[251]送上瑞典王座,以不平等显示平等;路易十八在圣都安签署了人权宣言。您想了解什么是革命吗?那就称它为进步吧,称它为明天吧。明天不可遏制地建功立业,而且从今天做起。奇怪的是,它总是达到目的。它利用威灵顿,把只是一个士兵的福瓦[252]造就成一个演说家。福瓦在乌戈蒙倒下了,却在讲坛上站了起来。进步就是这样实现的。对进步这个工匠来说,没有坏的工具。它毫不为难,调动那个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人[253]和爱丽舍神父看护的那个走路不稳的善良老病号[254],与它神圣的工作相协调。它利用那个足部痛风患者,也利用征服者;征服者在国外,痛风患者在国内。滑铁卢战役制止了用武力推翻欧洲各国的王位,其结果不过是从另一方面继续推动革命工作。征服者告一段落,轮到思想家了。滑铁卢战役企图阻止时代前进,时代却从上面越了过去,继续它的行程。这场灾难性的胜利被自由战胜了。

总之,毋庸置疑,在滑铁卢战役中获胜的,在威灵顿身后微笑的,把欧洲所有的元帅杖,据说包括法国元帅杖都交给他的,把一车车满是尸骨的土运走,建造狮子小丘的,在狮子上写上这个日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的,鼓励布吕歇砍杀败退者的,从圣约翰山高地俯视法国,像俯视猎获物的,正是反革命。反革命低声吟出这个卑劣的字眼:肢解。反革命来到巴黎,就近看到火山口,感到火山灰烧脚,便改变初衷,又来嘟囔着宪章。

在滑铁卢战役中只应看到其内涵。有意主张自由吗?决不是。反革命成了自由派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样,出于一个相关的现象,拿破仑成为革命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骑在马上的罗伯斯比尔摔了下来。

十八、神权东山再起

独裁寿终正寝。欧洲的整套体制也崩溃了。

帝国好似垂死的罗马帝国一样,倒在黑暗中。就像在野蛮时代,人们从深渊中再生。只不过,一八一五年的野蛮,应该直呼其小名反革命,底气不足,很快就气喘吁吁,突然断气了。应该承认,帝国受到人们哭悼,而且洒下悲壮的眼泪。如果光荣是在武功之中,那么帝国就是光荣本身。暴政所能发出的光芒,帝国全都散布在大地上;这是阴森森的光。更有甚者:暗光。与真正的日光相比,这是黑夜。黑暗的消失,产生了日食的效果。

路易十八返回巴黎。七月八日[255]的圆舞抹去了三月二十日的热情。科西嘉人和贝阿恩人[256]恰成对照。杜依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帜是白色的。流亡者登上了王座。哈维尔的枞木桌放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雕饰的扶手椅前。大家像昨天一样谈起布维纳和封特努瓦[257],奥斯特利兹战役成了老皇历。祭坛和王座声威赫赫,亲如手足。十九世纪拯救社会最无可争议的形式之一,在法国和欧洲大陆确立了。欧洲佩带上白色徽章。特雷斯塔荣[258]遐迩闻名。non pluribus impar[259]的箴言在凯道赛兵营太阳形的拱石上重新出现。帝国近卫军呆过的地方,都有一座红房子。骑兵竞技场的凯旋门,雕满了病恹恹的胜利女神,处在这些新来者中间像沦落异乡,也许对马伦哥和阿尔科勒战役有点感到羞耻,总算用昂古莱姆公爵的塑像来摆脱困境。马德兰墓地是九三年可怕的公共墓穴,用大理石和燧石盖住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奈特埋在尘埃中的尸骨。在万森墓冢,土中露出一截墓碑,令人想起德·昂吉安公爵[260]就死于拿破仑加冕那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处决公爵后不久,主持了加冕,像当初祝福拿破仑登基一样,平静地祝福他垮台。在索恩布仑,有一个四岁的小亡灵[261],称他为罗马王,要定为叛乱罪。这些事都发生过,这些国王都恢复了王位,欧洲的主人关进了囚笼,旧政体变成了新政体,大地的黑暗与光明完全掉换了位置,这是由于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个牧童对树林里的一个普鲁士人说:从这边走,不要从那边走!

一八一五年像一个阴沉沉的四月天。有害和有毒的旧现实事物覆盖上崭新的表面。谎言与一七八九年结合,神权戴上了宪章的面具,虚幻成了立宪,偏见、迷信、不可告人的想法,心里想着宪章第十四条,都粉饰为自由派。这是蛇蜕皮。

由于拿破仑,人变得既伟大又渺小。在浮华虚饰泛滥之下,理想获得了空论的古怪名字。嘲笑未来,是一个伟人的严重疏忽。人民虽是炮灰,却非常热爱炮手,用目光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拿破仑死了,”一个行人对在马伦哥和滑铁卢战役致残的人说。——“他死啦!”这个士兵喊道,“您可真是了解他!”想象把这个垮台的人神化了。在滑铁卢战役之后,欧洲天昏地暗。拿破仑消逝以后,很长时间巨大的东西变得空空如也。

各国国王填补这个空虚。古老的欧洲趁机重整旗鼓。建立了一个神圣同盟。决定命运的滑铁卢战场早就说了出来:佳盟。

面对这个重整过的古老欧洲,一个新法兰西的轮廓成形了。皇帝嘲笑的未来闯了进来。它的额角上有这颗星星:自由。年轻一代热烈的眼睛都转向它。说来也怪,人们既爱这未来:自由,也爱这往昔:拿破仑。败北使战败者变得伟大。倒下的波拿巴好像比站着的拿破仑更高大。战胜者恐惧了。英国派赫德逊·劳看守他,法国派蒙什努监视他。他交叉抱起手臂,却令王权不安。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失眠根子。这种恐惧来自他身上负载着那么多的革命。波拿巴分子的自由主义由此可以得到解释和原谅。这个幽灵使旧世界发抖。天边矗立着圣赫勒拿岛的巉岩,各国国王统治得不自在。

正当拿破仑在朗乌德垂危时,在滑铁卢战场倒毙的六万人静静地腐烂,他们的平静散布到世界上。维也纳会议签订了一八一五年的协议,欧洲称之为复辟。

滑铁卢战役就是这么回事。

但对无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整场风暴,这整片乌云,这场战争,然后这和平,这整片黑暗,一刻也没有扰乱无限之目的光芒,在它看来,一只蚜虫从一根草茎跳到另一根草茎,相当于老鹰在圣母院的塔楼上飞翔于钟楼之间。

十九、战场夜景

出于本书需要,言归正传,再来谈谈阴森恐怖的滑铁卢战场。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是望月。月光有利于布吕歇凶残的追逐,显示了逃跑者的踪迹,将这些不幸的人交给杀得性起的普鲁士骑兵,助了屠杀一臂之力。有时在灾难中就有这类可悲的黑夜为虎作伥。

发出最后一发炮弹之后,圣约翰山的平地空无一人了。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盘,这是确认胜利的惯例;睡在战败者的床上。他们越过罗索姆,安营扎寨。普鲁士人穷追溃兵,向前推进。威灵顿来到滑铁卢村,给巴图斯特爵士写报告。

如果sic vos non vobis[262]很实用,那么肯定适用于滑铁卢村。滑铁卢丝毫没有参与,离开战场有半法里之遥。圣约翰山受到炮轰,乌戈蒙被焚烧,帕普洛特也被焚烧,圣篱受到进攻,佳盟目睹两个胜利者拥抱;这些名字鲜为人知,滑铁卢毫无战功,却享尽荣耀。

我们不属于战争颂扬者之列;机会出现时,我们要说出真相。我们并不隐瞒,战争有可怕的美;应该承认,战争也有丑恶之处。最令人惊讶的一点是,在战后马上劫掠死人。战役之后的黎明,总是升起在赤裸的尸体之上。

是谁干的?谁这样给胜利抹黑?是谁将丑恶的手偷偷伸进胜利的口袋?是什么扒手在战后得逞?有的哲学家,例如伏尔泰,断定正是这些人才是胜利者。他们说这些站着的抢劫躺在地上的人,全是一路货色,面目不变。白天的英雄转成了黑夜的吸血鬼。说到底,把人都杀死了,再从尸体上抢劫一点,这权利也是有的。至于我们,我们不敢苟同。摘取胜利桂冠,再偷走死者的鞋子,我们觉得不可能是同一只手所为。

可以肯定的是,通常,在胜利者之后,来的是盗贼。但我们还是排除士兵,尤其是现代士兵。

凡是大军都有一条尾巴,需要谴责的正在这里。蝙蝠似的人,半是盗贼,半是仆役,是别名战争的这种黄昏产生的各式各样飞鼠,身穿军装却不打仗,装作有病,是可怕的瘸腿,忙碌地干走私的食堂老板,有时带着他们的女人,坐在小运货车上,把卖出的货品再偷回来,自荐给军官当向导的乞丐,随军仆役,扒手,我们不说当今,从前大军行进就拖带着这一切,以致专门语言称之为“拖尾巴”。任何大军和任何民族都不对这种人负责;他们讲意大利语,跟在德国人后面,讲法语却跟在英国人后面。塞勒索尔[263]战役胜利那天晚上,德·费尔瓦克侯爵就是让这样一个坏蛋背叛害死了,而且就在战场上被偷个精光;这个西班牙的“拖尾巴”讲法语,侯爵被他蹩脚的皮卡第方言蒙骗了,把他看成本国人。贼从盗窃产生。令人可憎的格言:“靠敌人为生”,产生了这种麻风病,惟有严惩才能治愈它。有些名流欺世盗名;人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将军,当然地位很高,这样名闻遐迩。图雷纳[264]受到部下爱戴,因为他纵容抢掠;容许作恶也算是仁慈;图雷纳是这样仁慈,他让部下在帕拉蒂纳烧杀抢掠。可以根据当头头的是否严厉来判断盗贼的多少。奥什和马尔索[265]的部队就没有“拖尾巴”;我们要说句公道话,威灵顿的军队也很少这种人。

但是,在六月十八日至十九日夜里,仍有人盗尸。威灵顿是严厉的,下令当场抓获,格杀勿论;可是,盗窃是顽症。战场这边在枪决盗贼,在另一角仍在偷盗。

原野上月光惨淡。

将近午夜,有个人在奥安洼道那边游荡,或者确切地说在爬行。从表面上看,这个人的特点正属于我们指出的那一类,既不是英国人、法国人、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受到死人气味的吸引,以为盗窃到手就是胜利,他是来劫掠滑铁卢的。他身穿一件有点像军大衣的罩衫,他惴惴不安又胆大妄为,他往前走,又往后看。这是何许人?黑夜也许比白天更了解他的底细。他没带口袋,但显然他的大衣底下的兜很宽大。他不时停下来,观察周围的平野,仿佛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他突然俯下身,翻动地下默然不动的东西,然后挺起身来,溜走了。他蹑手蹑脚,他的态度,他迅速而鬼祟的动作,活像黄昏时出没在废墟中的恶鬼,以往诺曼底的传说称为游魂。

有些夜间的涉禽,就是沼泽地的这种鬼影。

倘若有人仔细观察这片雾气,就会注意到,隔开一段距离,有一辆随军小贩的小货车停在那里,仿佛藏在尼维尔大路边的破屋后面,就在圣约翰山到布雷纳—拉勒的拐角上;那辆货车的柳条篷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饿得透过口嚼吃荨麻的驽马;好像有个女人坐在箱子和包裹上。也许在这辆货车和这个人之间有种联系。

黑夜静谧。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大地染红,月光皎洁,这无关紧要。上天的无动于衷正在这里。牧场上,被枪炮打折的树枝还没有掉下来,被树皮吊着,在夜风中轻轻地晃荡。一阵气息,近乎呼吸,吹动了荆棘。草丛中的抖动好似灵魂离去。

远处隐约传来英军巡逻队来往走动的声音。

乌戈蒙和圣篱继续在燃烧,一东一西,两团大火由天际山冈上英军营帐展开成巨大的半圆形的一串篝火连接起来,仿佛一串解开的红宝石项链,两端缀着一颗光灿灿的深红色宝石。

上文提到奥安大道的灾难。多少勇士死于非命,想起来就令人胆寒。

倘若有的事令人触目惊心,倘若有的现实超过梦幻,那就是:生活着,看到太阳,充满活力,健康愉快,敞怀大笑,奔向锦绣前程,感到胸中的肺在呼吸,心在跳动,意志在议论,能说话、思想、期望、热爱,有一个母亲,有一个妻子,有几个孩子,有光明,突然,只有一声叫喊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就崩塌在深渊里,摔下去,翻滚,往下砸,被压碎,看到麦穗、鲜花、树叶、树枝,但什么也抓不住,觉得马刀一无用处,自己身下压着人,而马压在自己身上,徒劳地挣扎,黑暗中骨头被马蹄踏碎,感到一只后跟踩出您的眼睛,发狂地咬着马蹄铁,窒息,嚎叫,扭动,心里想:刚才我还是个活人!

惨祸发出呻吟的地方,如今一片寂静。洼道的沟里填满了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的马和骑兵。真是凌乱不堪。再没有斜坡。尸体堆得同原野的大路一样平,犹如满满一斗大麦填到齐路边,在低洼的部分血流成河,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这条路就是这个样子。鲜血一直流到尼维尔大路,在挡住大路的树堆前积成一大摊血,至今还有人指点出来。据回忆,在相反方向,朝格纳普大路那边,正是骑兵陷落的地方。尸体的厚度可以洼道的深度来衡量。在中间平缓的地方,德洛尔师从哪里经过,哪里死尸的厚度就变薄了。

上文让读者看到的那个夜游人,从这边过来。他在搜索这个大坟场。他在张望。他可恶透顶地巡视死尸。他的脚踩在血泊中。

蓦地他站住了。

他前面几步路的地方,洼道上,尸堆截止之处,从这堆人和马的下面,伸出一只张开的手,被月光照亮了。

这只手的手指上有样东西闪闪发光,这是只金戒指。

这个人弯下腰,蹲下一会儿,当他站起来时,那只手已经没有戒指了。

说准确点,他没有站起来;他保持一种惊悸的野兽状态,背对着一堆死尸,观察地平线,跪在那里,身体的前部撑在着地的两只食指上,头越过洼道边沿上方在窥探。豺狗的四只爪子适用于某些姿势。

然后,他打定主意,站了起来。

这当儿,他吓了一跳。他感到身后有人抓住了他。

他回过身去;这是一只张开的手,刚才闭拢来抓住他的衣襟。

正直人早就吓坏了。这一个却笑了起来。

“啊,”他说,“只是个死人。我宁愿是个幽灵,而不是宪兵。”

可是那只手吃力了,松开了他。坟墓里力气衰竭得快。

“啊!”游荡者又说,“这死人是活的吗?让我们看一看。”

他又俯下身去,搜索这堆死尸,把挡着的拨开,抓住那只手,捏牢胳膊,把脑袋拉出来,抽出身体,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个一动不动,至少是昏过去了的人拖到洼道的暗处。这是一个重骑兵,一个军官,甚至有相当高的军阶;一个金色的大肩章从胸甲下露出来;这个军官没有了头盔。狠狠的一马刀砍伤了他的脸,脸上尽是血。看来,他的肢体没有骨折,侥幸得很,如果这里可以用这个词的话,死尸在他身体上方构成拱形,使他避免了压死。他的眼睛闭着。

他的胸甲上挂着荣誉团银质勋章。

游荡者扯下这枚勋章,勋章消失在大衣下深渊般的大口袋中。

随后,他摸了摸军官的裤子小口袋,触到了一只表,拿走了。然后他搜索背心,找到一只钱袋,放进兜里。

他正在这样抢救这个垂死的人,这时军官睁开了眼睛。

“谢谢,”他有气无力地说。

摆弄他的人动作突兀,夜里的清凉,自由呼吸空气,使他摆脱了麻木状态。

游荡者没有应声。他抬起了头。原野上传来脚步声;可能有巡逻队走近了。

军官喃喃地说话,因为这是垂死者的声音:

“谁打赢了?”

“英国人,”游荡者回答。

军官又说:

“在我的口袋里找一找。您会找到一个钱袋和一只表。拿走吧。”

这已经做过了。

游荡者假装应要求翻了翻,说道:

“什么也没有。”

“有人偷走了,”军官说,“我很遗憾。本来是给您的。”

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有人来了,”游荡者说,迈步要走。

军官艰难地抬起手臂,拉住了他:

“您救了我的性命。您是谁?”

游荡者低声匆匆回答:

“我像您一样,属于法军。我该离开您了。如果抓住了我,会把我枪毙的。我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想办法吧。”

“您是什么军衔?”

“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泰纳迪埃。”

“我忘不了这个名字,”军官说。“而您呢,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蓬梅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