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德所在的监狱位于省内偏僻山区,毗邻一座小县城,距离原来的城市将近三百公里。
虽然不算远,可至少一半是待修整的国道,单向车程至少四个半小时。
从看守所前往监狱那天,押送车辆天不亮就出发了。
安以德戴着手铐,坐在最后面的位置,几近麻木地望着车窗外。
那夜在酒吧,安以德将枪口对准柯鄞赫,迟疑了大约两秒。结果这两秒钟救了他,也救了柯鄞赫。
柯鄞赫反应极快,看到黑洞洞枪口的同时,立即从吧台凳子上跃了出去,
枪里只有两发子弹。
安以德原先的计划是一人一发,都就此了结算了。
女人的事归根揭底是男人的事,男人的事到头来全都离不开女人。这个世界纷纷扰扰,错综复杂,实在难以理清。
既然理不清,纠结也没意思,不如来个痛快的。他柯鄞赫不是狠吗?连结发妻子都算计,从自己的药厂搞来假药劣药,不过是想摆脱樊雅而已,财产又不受损失而已。
安以德听刘律师说过一个案子,坚持离婚的妻子就是被丈夫以精神病的名义送进精神病院,到后来真的疯了。
安以德那天在网上一查,就知道那家药厂生产的药品名称,停产是因为涉嫌假药,而假药的名单上就有樊雅两年前服用的那种药,他记得清清楚楚。
两年在酒店,他从樊雅皮包里发现药瓶,因为看不懂上面的说明,还特意去网上查了一下。
可惜时间太久,没有留下证据。再说樊雅早就不吃那种药了,血液中也不可能存在药分残留。
还有一点是安以德顾虑的:樊雅未必肯对柯鄞赫下那么狠的手。
她的初夜给了这个男人,后来死心塌地地和他共同生活多年,感情肯定是有的,甚至很深。
即便一时冲动,气愤之下,同意去举报柯鄞赫,依照安以德对她的了解,也难免日后改主意。
有多少女人是这样的呢?嘴里喊的越狠,往往回心转意就越快。说到底,女人总是比男人用情更深些。
而樊雅,更是给他以捉摸不定之感。
所以再三思量后,结合眼下安以德自身沦落的惨状,他才铁了心,决定亲自动手解决问题。
当柯鄞赫的身子从吧台高脚凳上闪出去时,安以德有些慌,立即开了第一枪。
子弹擦着柯鄞赫右臂飞了出去,质地优良的西装袖子上出现一个边缘发黑的窟窿眼儿。
安以德一急,又开了第二枪。
这时,柯鄞赫已经转过身,朝酒吧门口冲了过去。
子弹射中柯鄞赫左侧胯骨,他扑倒在地。
顿时,整个酒吧都乱了套。
尖叫声,桌椅声,杯盏碎裂声,混成一片。客人们疯了般向门口跑去,酒保也在其中。
转瞬之间,酒吧里空荡荡的,只剩安以德一人。
他从容地将枪放在吧台上,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环顾四周。
灯光依旧迷离。
后街男孩的歌继续唱着,“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爱我。”
如今,安以德不但能听懂歌词,甚至还能唱上几句了。
他站起身,走进吧台,随便拿起一瓶酒,斟进杯子,然后回到座位坐下,静静地等着。
刚喝完第二口,就听见门口警笛呜呜作响。
安以德将剩下的酒一股脑灌进喉咙,站起身,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举起双手。
这个案子,刘律师几乎倾尽了全力。而更令安以德诧异的是,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搞来了柯鄞赫出具的谅解书,表示可以原谅被告,请求减轻量刑。
安以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刘律师得意地笑笑,卖了个关子,“我可是大律师哟,亲自登门,他能不给我面子吗?”
他被判了五年。故意伤害罪。
至于仓库大火的重大责任事故,直到庭审时他才知道,妻子将所有房产变卖,连同大部分存款,偿还了主要债权人。
清算组清算资产的结果是,缴纳税款以及发放拖欠的工资等必要事项后,公司账面上尚有少量余额,由次债权人按比例分配,不足部分都表示算了。
最后,所有债权人在申请书上签了字,请求在重大责任事故案中,给安以德判缓。
直到今日安以德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年自己在圈子里的名声还不错,以往吃的亏换来了眼下性命攸关时刻的珍贵温暖。
这也是能量守恒定律吗?从法院回看守所途中,这样想着时,他想笑,又想哭,结果嘴角一歪,脸上的表情诡异得很,连坐在他对面的法警都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在法院羁押室等待押送回看守所期间,妻子要求见他,他拒绝了。
回到看守所,等待判决生效的十天里,妻子又来了,再次要求见他,他依然拒绝。
他不能原谅她,或者说,他无法面对她。
他宁愿她带着全部家产去国外找儿子,将自己扔在这儿听天由命,也不愿接受如今这个结果。
她甚至可以说是个伟大的女性,令所有认识她,了解两人婚姻始末的人感动,敬佩不已。
而他呢?
自私点讲,她越是在别人眼里显得伟大,他就越是不堪,渣,卑微到尘埃里,高倍显微镜也分辨不出他的存在。
酒吧事件结合公司倒闭事件,此刻的安以德在C 市甚至也算是‘名人’了,知名度不亚于柯鄞赫,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有涉黑背景,幕后人物在南美,连柯鄞赫都忌惮。
“不然怎么可能出谅解书,最后只判了五年?切!”传闻如是说。
这可真是讽刺。
当刘律师最后一次会见安以德,说起这些事时,安以德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戴着的手铐哗啦啦作响,结果惊动了走廊里的狱警,立即冲过来推门查看,毫不客气地给了他和刘律师一个严厉的警告。
后来回到监区,安以德的心情立即跌落到极点。
原来这些年,自己不过是在画圈而已。
所有的奋斗都归零不说,甚至还连带着妻子和儿子的生活也不得不进行相应调整。
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这一点。不能!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地摆在面前。他闭上眼睛,它在他脑海中;睁开眼睛,它在他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不过,这世上适应环境能力最强的就是人这种动物了。
尘埃落定不久,安以德的视力就开始慢慢恢复。判决生效后,他已经彻底康复,心态也渐渐平和了。
临近中午,押送车辆终于到达监狱。
一切手续办完,他终于松了口气。
站在监区院子里,安以德抬起眼睛,望着湛蓝的秋日天空下,姿态万千的云朵,心中安详而沉静。
连着几天夜里,他睡得都十分安稳,连梦都没有。
直到一周后,妻子来了,第三次请求见他。
“不见。”他平静地说。
教官不解地看着他,不满道,“为啥不见?”
他低头不语。
“见见吧,”教官语气放缓,“女人不容易,这么大老远的。”
安以德的心哆嗦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了,结果还是凡夫俗子一个,甚至连凡夫俗子都算不上,因为眼下,他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
已经是深秋,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从会见区走廊窗口望出去,能看到监区后面的大地,一行行垄沟,排列着一截截发了黑的秸秆茬,像男人没刮干净胡子的下巴。
安以德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粗糙的脸,想到妻子就在走廊尽头的屋子里,忽然想哭。
他忍住了。
妻子的状态看起来还行,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憔悴,脸色甚至红润了些,也胖了些。
看见他,妻子迟疑地站起身,注视着他走过来,在桌子对面坐下。
会见室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狱警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不时朝这边看一眼,留意着。
“你还好吧?”妻子问。
安以德望着地面,点点头。
“我给你带了些衣服,还有书什么的。”
她将一本《喧嚣与骚动》推给他。他看了眼,立即移开视线,觉得妻子一定知道什么,以这种方式讥讽自己。
妻子沉默半晌,又开了口。
“来之前,我去见她了。”
安以德猛地抬起头,“谁?”
他当然知道是谁。
自那日樊雅去看守所看他,将《财产管理委托书》给他看之后,距今已经快有三个月了,音讯皆无。
她甚至连庭审都没来。当时安以德的目光在法庭里搜寻过,可以肯定她不在。
他甚至怀疑樊雅是否知道这个判决结果。即便知道,很可能也是通过刘律师,因为她不知道法官的名字,自然也不可能打电话,就算打了,人家也未必说。
妻子倒可以问。前妻也带个‘妻’字。
樊雅呢?她什么都不是。
“她——挺好的。”妻子犹豫着说,飞快地瞥了安以德一眼。
安以德点点头,艰难道,“那就好。”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话捎给你,她摇摇头说没有。”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南郊别墅。”妻子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我还看到柯鄞赫坐在轮椅里,她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安以德身体震了震,耳朵里嗡嗡的,脸色苍白如纸。
后来妻子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甚至她后来离开,他整个人都麻木着。
他下意识地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什么东西,又下意识地塞进衣服口袋。
那天夜里,安以德做了个梦。
梦见樊雅赤脚踩在半开的通风窗口,眼睛盯着地面,乌黑柔亮的短发在风中飞舞。
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却抓了个空。她笔直地坠向地面,仿佛下面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似的。
绝望中,安以德大喊一声,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的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索着,掏出那根细细的银色脚链,坠在上面的三颗小星星扎着他的掌心,如同小鸟的喙,尖利而柔润。
窗外,天还很黑。
田野上风呜呜地刮着,吹得铁窗棂呼呼作响。
此刻就算嚎啕大哭,也没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