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致秋行状
- 人间草木:汪曾祺写北京
- 汪曾祺
- 16651字
- 2022-03-17 16:18:29
云致秋是个乐天派,凡事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太往心里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个岁数。
我认识致秋时,他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肺病——很严重了。医院通知了剧团,剧团的办公室主任上他家给他送了一百块钱。云致秋明白啦:这是让我想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阵牛肉便宜,也好买。卖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发小”,又是个戏迷,致秋常给他找票看戏。他知道致秋得的这个病,就每天给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纸片儿似的,拿荷叶包着,等着致秋来拿。致秋把一百块钱牛肉涮完了,上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好啦!大夫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致秋说:“我的火炉子好!”他说的“火炉子”指的是消化器官。当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组织上还让他上小汤山疗养了一阵。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他说:“我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儿,存不了多少气!”上一趟四楼,到了二楼,他总得停下来,摆摆手,意思是告诉和他一起走的人先走,他缓一缓,一会就来。就是这样,他还照样到楼梓庄参加劳动,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冈山去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还有个“犯肝阳”的毛病。“肝阳”一上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辣椒(他口袋里随时都带几个干辣椒)放到嘴里嚼嚼,闭闭眼,一会就好了。他说他平时不吃辣,“肝阳”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来也不辣。这病我没听说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病。说来就来,一会儿又没事了。原来在起草一个什么材料,戴上花镜接碴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写下去;原来在给人拉胡琴说戏,把合上的弓子抽开,定定弦,接茬儿说;原来在聊天,接碴儿往下聊。海聊穷逗,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刚刚犯过病。
致秋家贫,少孤。他家原先开一个小杂货铺,不是唱戏的,是外行。——梨园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称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戏的,并无褒贬之意。谁家说了一门亲事,俩老太太遇见了,聊起来。一个问:“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干吗的,完了还得找补一句:“是外行。”为什么要找补一句呢?因为梨园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内选择。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因此剧团的演员大都沾点亲,“论”得上,“私底下”都按亲戚辈分称呼。这自然会影响到剧团内部人跟人的关系。剧团领导曾召开大会反对过这种习气,但是到了还是没有改过来。
致秋上过学,读到初中,还在青年会学了两年英文。他文笔通顺,字也写得很清秀,而且写得很快。照戏班里的说法是写得很“溜”。他有一桩本事,听报告的时候能把报告人讲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曾在邮局当过一年练习生,后来才改了学戏。因此他和一般出身于梨园世家的演员有些不同,有点“书卷气”。
原先在致兴成科班。致兴成散了,他拜了于连萱。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后来塌了中,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戏为生。
那阵拜师学戏,有三种。一种是按月致送束脩的。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个月去个十来次。一种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仙气”,到哪儿搭班,一说是谁谁谁的徒弟,“那没错!”台上台下都有个照应。这就说不上固定报酬了,只是三节两寿——五月节,八月节,年下,师父、师娘生日,送一笔礼。另一种,是“写”结先生的。拜师时立了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力。搭了班,唱戏了,头天晚上开了戏份——那阵都是当天开份,戏没有打住,后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戏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给先生。先生留下若干,剩下的给学生。也有的时候,班里为了照顾学生,会单开一个“小份”,另外封一封,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这样的学生,是实授的,真教给东西。这种学生叫作“把手”的徒弟。师徒之间,情义很深。学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云致秋很聪明,模仿能力很强,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这比口传心授自然学得快得多,于先生很喜欢他。没学几年,就搭班了。他是学“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会花旦戏,而且文的武的都能来,《得意缘》的郎霞玉,《银空山》的代战公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阵班里派戏,都有规矩。比如《四郎探母》,班里的旦角,除了铁镜公主,下来便是萧太后,再下来是四夫人,再下来才是八姐、九妹。谁来什么,都有一定。所开戏份,自有差别。致秋唱了几年戏,不管搭什么班,只要唱《四郎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条好嗓子。据说年轻时扮相不错,——我有点怀疑。他是一副窄长脸,眼睛不大,鼻子挺长,鼻子尖还有点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干部,除了主演忙或领导上安排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场了。我一共看过他两出戏:《得意缘》和《四郎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的肺里的氧气实在不够使,我看他扮着郎霞玉,拿着大枪在台上一通折腾,不停地呼哧呼哧喘气,真够他一呛!不过他还是把一出《得意缘》唱下来了。《四郎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须生、青衣都参加了,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么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萧太后还真能压得住,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观众也有点起哄。一来,他确实有个太后的气派,“身上”,穿着花盆底那两步走,都是样儿;再则,他那扮相实在太绝了。京剧演员扮戏,早就改了用油彩。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后来都是用油彩。他可还是用粉彩,鹅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笔直,樱桃小口一点红,活脱是一幅“同光十三绝”,俨然陈德霖再世。
云致秋到底为什么要用粉彩化妆,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一直没有捉摸透。问他,他说:“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这是真话么?这是标新(旧)立异?玩世不恭?都不太像。致秋说:“粉彩怎么啦,公安局管吗?”公安局不管,领导上不提意见,就许他用粉彩扮戏。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下,也应该容许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这就是我——云致秋!”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长!——接见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当不了外交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长吗?”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不会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现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对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钩心斗角,搬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时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钱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待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的。聊天还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闲谈莫论人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贫”。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葚下来的时候,还是九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给他看过,为了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唱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鬟)。盛戎那时就有观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慨。
致秋是新中国成立后北京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未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学习“谁养活谁”时,很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多老艺人还是似通不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一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儿今天脸色不好,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开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当当的造反派。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又读出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会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班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喜。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不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国列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苞待,大家都有锦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难啦!——踢腿:走!”
贾世荣是个慢性子,什么都慢。台上一场戏,他一上去,总要比别人长出三五分钟。他说话又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所据经典,都是戏。他跟一个学员谈话,告诫他不要骄傲:“可记得关云长败走麦城之故耳?……”下面就讲开了《走麦城》。从科班到戏班,除此以外,他哪儿也没去过。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带操,“立正!报数!齐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了,就大声叫:“吁!……”云致秋和马四喜也跟在队后面走。马四喜炸了:“怎么碴!把我们全当成牲口啦!”
贾世荣和马四喜各执其事,不负全面责任,学员班的一切行政事务,全面由云致秋一个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试,政审,请教员。谁的五音不全,谁的上下身不合。谁正在倒仓,能倒过来不能。谁的半月板扭伤了,谁撕裂了韧带,请大夫,上医院。男生干架,女生斗嘴……事无巨细,都得要管。每天还要说戏。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学员班结业,举行了汇报演出。剧团的负责人,主要演员都到场看了,——一半是冲着云致秋的面子去的。“咱们捧捧致秋!办个学员班,不易”——“捧捧!”党委书记讲话,说学员班办得很有成绩,为剧团输送了新的血液。实际上是输送了一些“院子过道”、宫女丫鬟。真能唱一出的,没有两个。当初办学员班,目的就在招“院子过道”、宫女丫鬟,没打算让他们唱一出。这一期学员,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没少热闹。
致秋后来又当了一任排练科长。排练科是剧团最敏感的部门。演员们说,剧团只有两件事是“过真格”的。一是“拿顶”。“拿顶”就是领工资,——剧团叫“开支”。过去领工资不兴签字,都要盖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顶,故名“戳子拿顶”。一简化,就光剩下“拿顶”了。“嗨,快去,拿顶来!”另一件,是排戏。一个演员接连排出几出戏,观众认可了,噌噌噌,就许能红了。几年不演戏,本来有两下子的,就许窝了回去。给谁排啦,不给谁排啦;派谁什么角色啦,讨俏不讨俏,费力不费力,广告上登不登,戏单上有没有名字……剧团到处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咬牙跺脚,两眼发直,整天就是这些事儿。排练科长,官不大,权不小。权这个东西是个古怪东西,人手里有它,就要变人性。说话调门儿也高啦,用的字眼儿也不同啦,神气也变啦。谁跟我不错,“好,有在那里!”谁得罪过我,“小子,你等着吧,只要我当一天科长,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两任排练科长,没有不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后还挨骂:“×××,真不是个东西!”云致秋当了两年排练科长,风平浪静。他排出来的戏码,定下的“人位”(戏班把分派角色叫作“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出什么来。有人给他家送了一条好烟,提了两瓶酒,几斤苹果,致秋一概婉词拒绝:“哥们!咱们不兴这个!我要不想抽您那条大中华,喝您那两瓶西风,我是孙子!可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您拿回去!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这回事!”
后来致秋调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贾世荣。他这个副主任没地儿办公。办公室里会计、出纳、总务、打字员,还有贾主任独据一张演《林则徐》时候特制的维多利亚时代硬木雕花的大写字台(剧团很多家具都是舞台上撤下来的大道具),都满了。党委办公室还有一张空桌子,“得来,我就这儿就乎就乎吧!”我们很欢迎他来,他来了热闹。他不把我们看成“外行”,对于从老解放区来的,部队下来的,老郭、老吴、小冯、小梁,还有像我这样的“秀才”,天生来有一种好感。我们很谈得来。他事实上成了党委会的一名秘书。党委和办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划得清。在党委会工作的几个人,没有十分明确的分工。有了事,大家一齐动手;没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给自己的工作概括成为四句话:跑跑颠颠,上传下达,送往迎来,喜庆堂会。
党委会经常要派人出去开会。有的会,谁也不愿去,就说:“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里或区里布置春季卫生运动大检查、植树、“交通安全宣传周”,以及参加刑事杀人犯公审(公审后立即枪决)……这都是他的事。回来,传达。他的笔记记得非常详细,有闻必录。让他念念笔记,他开始念了:“张主任主持会议。张主任说:‘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点没有?’……”问他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什么是张主任讲话的要点,答曰:“不知道。”他经常起草一些向上面汇报的材料,翻翻笔记本,摊开横格纸就写,一写就是十来张。写到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给我瞧瞧,我这写的是什么呀?”我一看:哩哩啦啦,啰嗦重复,不知所云。他写东西还有个特点,不分段,从第一个字到末一个句号,一气到底,一大篇!经常得由我给他“归置归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了说:“行!你真有两下。”我说:“你写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写呀。李笠翁说,要袖手于前,才能疾书于后哪!”——“对对对!我这是疾书于前,袖手于后!写到后来,没了辙了!”
他的主要任务,实际是两件。一是做上层演员的统战工作。剧团的党委书记曾有一句名言:剧团的工作,只要把几大头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这句话不能算是全无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群众演员最为痛恨的一条罪状)。云致秋就是搞这种工作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卫工作。
致秋经常出入于头牌之门,所要解决的都是些难题。主要演员彼此常为一些事情争,争剧场(谁都愿上工人俱乐部、长安、吉祥,谁也不愿去海淀,去圆恩寺……),争日子口(争节假日,争星期六、星期天),争配角,争胡琴,争打鼓的。致秋得去说服其中的一个顾全大局,让一让。最近“业务”不好,希望哪位头牌把本来预订的“歇工戏”改成重头戏;为了提拔后进,要请哪位头牌“捧捧”。一个青年演员,跟她合唱一出“对儿戏”;领导上决定,让哪几个青年演员“拜”哪几位头牌,希望头牌能“收”他们……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说。致秋的工作方法是进门先不说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气,插科打诨,嘻嘻哈哈,然后才说:“我今儿来,一来是瞧瞧您,再,还有这么档事……”他还有一个偏方,是走内线。不找团长(头牌都是团长、副团长),却找“团太”。——这是戏班里兴出来的特殊称呼,管团长的太太叫“团太”。团太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时绷着脸:“三婶今儿不高兴,给三婶学一个!”致秋有一手绝活:学人。甭管是台上、台下,几个动作,神情毕肖。凡熟悉梨园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经常学的是四大须生出场报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色,音色各异,对比鲜明。“漾(杨)抱(宝)森”(声音浑厚,有气无力);“谭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腭不穿鼻,读成“鬼音”);“奚啸伯”(嗓音很细,“奚、啸”皆读尖字,“伯”字读为入声);“马——连——良呃!”(吊儿郎当,满不在乎)。逗得三婶哈哈一乐:“什么事?说吧!”致秋把事情一说。“就这么点事儿呀?瞎!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了,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说说!”事情就算办成了。
党委会的同志对他这种做法很有意见。有时小冯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门就跟他发作:“云致秋!你这是干什么!——小丑!”——“是小丑!咱们不是为把这点事办圆满了吗?这是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愿意哪!”
云致秋上班有两个专用的包。一个是普通双梁人造革黑提包,一个是带拉链、有一把小锁的公文包。他一出门,只要看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的是什么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里去。如果是双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区里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传部去。如果是接锁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还知道公文包里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这笔记本是编了号的,并且每一页都用打号机打了页码。这里记的都是有关治安保卫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传达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汇报的。这些笔记本是绝对保密的。他从公安局开完会,立刻回家,把笔记本锁在一口小皮箱里。云致秋那么爱说,可是这些笔记本里的材料,他绝对守口如瓶,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不少人都很想知道。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出国或赴港演出;谁能去,谁不能去;谁不能进人民大会堂,谁不能到小礼堂演出;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演戏,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些等等,云致秋的小本本都起着作用。因为那只拉锁公文包和包里的蓝皮笔记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对云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见他登上车,车把上挂着那个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这些笔记本,在云致秋心里,是很有分量的。他感到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此觉得骄傲,有时甚至有点心潮澎湃,壮怀激烈。
因为工作关系,致秋不但和党委书记、团长随时联系,和文化局的几位局长也都常有联系。主管戏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长,经常来电话找他。这几位局长的办公室,家里,他都是推门就进。找他,有时是谈工作,有时是托他办点私事,——在全聚德订两只烤鸭,到前门饭店买点好烟、好酒……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找他来瞎聊,解解闷(少不得要喝两盅)。他和局长们虽未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忘形到尔汝”了。他对局长,从来不称官衔,人前人后,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长们面前这种自由随便的态度很为剧团许多演员所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很纳闷:云致秋怎么能和头儿们混得这样熟呢?
致秋自己说的“四大任务”之一的“喜庆堂会”,不是真的张罗唱堂会——现在还有谁家唱堂会呢?第一是张罗拜师。有一阵戏曲界大兴拜师之风。领导上提倡,剧团出钱。只要是看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都会由一个老演员把他(她)们带着,到北京来拜一个名师。名演员哪有工夫教戏呀?他们大都有一个没有嗓子可是戏很熟的大徒弟当助教。外地的青年演员来了,在北京住个把月,跟着大师哥学一两出本门的戏,由名演员的琴师说说唱腔,临了,走给老师看看,老师略加指点,说是“不错!”这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在海报上印上“×××老师亲授”字样,顿时身价十倍,提级加薪。到北京来,必须有人“引见”。剧团的老演员很多都是先投云致秋,因为北京的名演员的家里,致秋哪家都能推门就进。拜师照例要请客。文化局的局长、科长,剧团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都得请到。云致秋自然少不了。致秋这辈子经手操办过的拜师仪式,真是不计其数了。如果你愿意听,他可以给你报一笔总账,保管落不下一笔。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帮着名角办生日。办生日不过是借名请一次客。致秋是每请必到,大都是头一个。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负责招待。他是不会忘记去吃这一顿的,名角们的生辰他都记得烂熟。谁今年多大,属什么的,问他,张口就能给你报出来。
我们对致秋这种到处吃喝的作风提过意见。他说:“他们愿意请,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炉子好,爱吃喝,但平常家里的饭食也很简单。有一小包天福的酱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饭菜全齐了。他特别爱吃醋卤面。跟我吹过几次,他一做醋卤,半条胡同都闻见香。直到他死后,我才弄清楚醋卤面是一种什么面。这是山西“吃儿”(致秋原籍山西)。我问过山西人,山西人告诉我:“××茄子打卤,搁上醋!”这能吃到哪里去吗?然而我没能吃上致秋亲手做的醋卤面,想想还是有些怅然,因为他是诚心请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来,什么全乱了。
京剧团是个凡事落后的地方,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间,剧团变了模样。成立了各色各样,名称奇奇怪怪的战斗组。所有的办公室、练功厅、会议室、传达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烧暖气的锅炉间、做刀枪靶子的作坊……全都给瓜分占领了。不管是什么人,找一个地方,打扫一番,搬来一些箱箱柜柜,都贴了封条,在门口挂出一块牌子,这就是他们的领地了。——只有会计办公室留下了,因为大家知道每个月月初还得“拿顶”,得有个地方让会计算账。大标语,大字报,高音喇叭,语录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变了人性。“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不多说,不少道”,全都不时兴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会站在板凳上跳着脚跟人辩论,口沫横飞,满嘴脏字,完全成了一个泼妇。连贾世荣也上台发言搞大批判了。不过他批远不批近,不批团领导、局领导,他批刘少奇,批彭真。他说的都是报上的话,但到了他嘴里都有点“上韵”的味道。他批判这些大头头,不用“反革命修正主义”之类的帽子,他一律称之为“××老儿!”云致秋在下面听着,心想:真有你的!大家听着他满口“××老儿”,都绷着。一个从音乐学院附中调来的弹琵琶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儿”,下面忽然有人大声嚷嚷:“去你的‘××老儿’吧!你给他们捧的臭脚还少哇!——下去啵你!”这是马四喜。从此,贾世荣就不再出头露面。他自动地走进了牛棚。进来跟“黑帮”们抱拳打招呼,说:“我还是这儿好。”
从学员班毕业出来的这帮小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快活。他们这辈子没有这样自由过,没有这样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他们跟社会上的造反团体挂钩,跟“三司”,跟“西纠”,跟“全艺造”,到处拉关系。他们学得很快。社会上有什么,剧团里有什么。不过什么事到了他们手里,就都还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就都带上了京剧团的特点,也更加闹剧化。京剧团真是藏龙卧虎哇!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么多理论家,出了那么多笔杆子(他们被称为刀笔)和那么多“浆子手”。——这称谓是京剧团以外所没有的,即专门刷大字报糨糊的。戏台上有“牢子手”“刽子手”,专刷浆子的于是被称为“浆子手”。赵旺就是一名“浆子手”。外面兴给黑帮挂牌子了,他们也挂!可是他们给黑帮挂的牌子却是外面见不到的:《拿高登》里的石锁,《空城计》诸葛亮抚的瑶琴,《女起解》苏三戴的鱼枷。——这些“砌末”上自然都写黑帮的姓名过犯。外面兴游街,他们也得让黑帮游游。几个战斗组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决定,给黑帮“扮上”:给这些“敌人”勾上阴阳脸,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样古怪戏装,让黑帮打着锣,自己大声报名,谁声音小了,就从后腰眼狠狠地杵一锣槌。
马四喜跟这些小将不一样。他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组。他这个战斗组随时改换名称,这些名称多半与“独”字有关,一会叫“独立寒秋战斗组”,一会叫“风景这边独好战斗组”。用得较久的是“不顺南不顺北战士”(北京有一句俗话:“骑着城墙骂鞑子,不顺南不顺北”)。团里分为两大派,他哪一派不参加,所以叫“不顺南不顺北”。他上午睡觉。下午写大字报。天天写,谁都骂,逮谁骂谁,晚上是他最来精神的时候。他自愿值夜,看守黑帮。看黑帮,他并不闲着,每天找一名黑帮“单个教练”。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壶酽茶,抽上关东烟,就开始“单个教练”了。所谓“单个教练”,是他给黑帮上课,讲马列主义。黑帮站着,他坐着。一教练就是两个小时,从十二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准时不误。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我叫去“教练”过,因此,我不知道他讲马列主义时是不是也是满口的歇后成语。要是那样,那可真受不了!)
云致秋完全懵了。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形成的、维持他的心理平衡的为人处世哲学彻底崩溃了。他不但不知道怎么说话,怎么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思想。他习惯了依靠组织,依靠领导,现在组织砸烂了,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习惯于有事和同志们商量商量,现在同志们一个个都难于自保,谁也怕担干系,谁也不给谁拿什么主意。他想和老伴谈谈,老伴吓得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敢跟她说。他发现他是孤孤仃仃一个人活在这个乱乱糟糟的世界上,这可真是难哪!每天都听到熟人横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叶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过《酒丐》)。侯喜瑞一对爱如性命的翎子叫红卫兵撅了(他知道这对翎子有多长)。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满叫人给铰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块现大洋买的。)……“今夜脱了鞋,不知明天来不来”。谁也保不齐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过一天,算一日!云致秋倒不太担心被打死:他担心被打残废了,那可就恶心了!每天他还得上团里去。老伴每天都嘱咐:“早点回来!”——“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问一句:“回来了?——没什么事?”——“没事。全须全尾——吃饭!”好像一吃饭,他今天就胜利了,这会至少不会有人把他手里的这杯二锅头夺过去泼在地上!不过,他喝着喝着酒,又不禁重重地叹气:“唉!这乱到多会儿算一站?”
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时绝不会做的事。这三件事对致秋以后的生活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一件是揭发批判剧团的党委书记。他是书记的亲信,书记有些直送某某首长“亲启”的机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笔抄写送出的。他不揭发,就成了保皇派。他揭发了半天,下面倒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有一个地方,忽然爆发出哄堂的笑声。致秋说:“你还叫我保你!——我保你,谁保我呀!”这本来是一句大实话,这不仅是云致秋的真实思想,也是许多人灵魂深处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不过这种话怎么可以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之前说出来呢?于是大家觉得可笑,就大声地笑了,笑得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云致秋的老实。
第二件,是他把有关治安保卫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开会时记了本团有关人事的蓝皮笔记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饭,突然来了十几个红卫兵:“云致秋!你还喝酒!跪下!”红卫兵随即展读了一道“勒令”,大意谓:云致秋平日专与人民为敌,向反动的公检法多次提供诬陷危害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云致秋必须立即将该项黑材料交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吓性的词句,云致秋糊里糊涂地把放这些材料的皮箱的钥匙交给了革命群众。革命群众拿到材料,点点数目,几个人分别装进挎包,登上自行车,呼啸而去。
第二天上班,几个党员就批评他。“这种材料怎么可以交出去?”——“他们说这是黑材料。”——“这是黑材料吗?你太软弱了!如果国民党来了,你怎么办!你还算个党员吗?”——“我怕他们把我媳妇吓死。”这也是一句实情话,可是别人是不会因此而原谅他的。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到整党时,他为这件事多次通不过,他痛哭流涕地检查了好多回。他为这件事后悔了一辈子。他知道,以后他再也不适合干带机要性质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写了不少揭发材料,关于局领导的,团领导的。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么重大政治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这些材料都成了斗争会上的炮弹,虽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经过添油加醋,对“搞臭”一个人却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里明白,这些材料是云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记得那样清楚。
除了陪着黑帮游了两回街,听了几次马四喜的“单个教练”,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太大的罪。他是旧党委的“黑班底”,但够不上是走资派,他没有进牛棚,只是由革命群众把他和一些中层干部集中在“干部学习班”学习,学毛选,写材料。后来两派群众热衷于打派仗,也不大管他们,他觉得心里踏实下来,在没人注意他们时,他又悄悄传播一些外面的传闻,而且又开始学人、逗乐了。干部学习班的空气有时相当活跃。
云致秋“解放”得比较早。
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板团去“刻模子”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要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云致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来找云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不下七八个演员说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有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喽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轮番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师来教戏,学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未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口边淌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台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