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写在前面的话

有关艺术家的个性,艺术、非艺术的区分及永远不能解答的其他问题。

都说艺术是一种语言,具有普遍性,但在我看来世人并不能因此就轻易地对艺术有所理解。比如,此刻我正在楼上的书桌前听巴赫的G小调。在我看来,我简直就是在享受音乐中的极品。但我的孩子们在楼下听它,感觉和噪音差不多,弄得他们心烦意乱。

看见弗朗士·哈尔斯或者伦勃朗的肖像画,我可能会为之一惊,但在他人眼里,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片灰蒙蒙的颜料。

记得年轻时,我的一个叔叔买了文森特·梵高的一小幅速写,当时这件事竟在周围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在那时候,梵高还被认为是社会的渣滓。而到了去年冬天,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当美国展出梵高的几件作品时,观众们竟呼啦一下冲进了博物馆,使得纽约市政府只好派出警察来维持博物馆内的秩序。

现在,我们都知道中国画的意境非常深远,但又有谁知道,西方足足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才对中国画有所了解呢?

说到底,艺术具有普遍性,是指艺术不受国界和时间的限制。

既然如此,那么不管是从欧洲还是中国开始,不管是从毛利人还是爱斯基摩人开始,本书第一章都会很合乎情理。

在这里,我就先给大家讲一个出现在中国古籍中的故事吧:

有一个叫娄公的老画家,在他弥留之际,召见了他的学生。学生们到齐后,发现老画家坐在画案前,身体羸弱,颤抖的手已经拿不动笔,于是学生们请他上床休息,但他却摇了摇头说:“这些笔墨已随我多年,和我情同手足,所以在我一息尚存之际,我愿意和它们待在一起。”

学生们听到这里,纷纷跪了下来,有很多人失声痛哭。然而见此情景,娄公却感到无比惊讶,说:“孩子们,你们怎么回事?我叫你们来赴宴,参加我人生最后的旅程。每个人都必将经历同样的庆典,这是一件高兴的事啊,何以你们反倒哭了起来呢?”

说完后,娄公满面笑容地看着他的学生们。其中一个学生擦干眼泪,说道:“老师,我们很脆弱,请您原谅。每当学生们想起您苦命的一生,心中便不由自主地难过。您一生没有夫人与您厮守,死后也将没有儿孙为您戴孝。您的一生就像一个奴隶,从早到晚都在工作。而那些蝇营狗苟的俗人却日进斗金,老天爷对您太不公平了。您走之后,还要学生们继承您的事业,学生们想知道,您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到底值不值?”

慢慢地,娄公抬起了他的头,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骄傲神色,说道:“公平,当然公平。不仅公平,我的所得甚至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期望。当然,各位说的也有道理,我这一生无亲无故,但幸亏我还有朋友。如果不是他们的慷慨解囊,我到现在可能还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然而,我最终听从了心灵的呼唤,独自上路,终于达到了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最高目的。”

这时,学生中最老的人,也就是最先讲话的那个,小声说道:“那好吧,老师,请您告诉我们人的一生中,什么才是他的最高目的。请您以此作为您的临别赠言。”

娄公从座位上慢慢站起,缓缓挪到一张画前,他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这幅作品是他最满意的一幅,是他用如椽大笔一挥而就的一片草叶。这片草叶并非普通的草叶,它蕴含着有史以来所有草叶的灵性及精神。它是如此生动逼真,看上去似乎正在呼吸。

“答案就在这幅画里。我已达到了和自然平等的地位,回归自然,融入自然,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说到这里,娄公向学生们道别,安然而逝。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引人深思吗?按照故事中娄公的观点,艺术家的最高目的就是达到自然之境。也许相同的问题还有不同的答案,然而从希腊文明开始,这种观念已经慢慢地深入人心。

如果我是娄公,身处他当时的境况,我也会这样作答。

相比自然界来说,人类即使在最了不起的时候,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永远弱小无助。自然界通过万物与人类接触,人类则以万物表达自己。这种表达的形式,在我看来其实就是艺术。

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伟大的举世公认的艺术家,您就能对上帝倾诉:“主啊,您知道我的艺术可能并不能达到您的期许,但它们毕竟还是我受到您的召唤而做出的表达。即使不是很完美,但我毕竟也成了造物主了!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敢告诉您它们是很不错的。”

当然了,我在这里并没有轻视那些不会用任何艺术手段来表达自己的人的意思。

中世纪时有一个寓言,主人公是两个悔罪之人,一个是鞋匠,另一个是音乐家。有一天,两人同时走到圣母面前请求宽恕。而他俩都知道,对圣母的祝福,他们是无以回报的。

音乐家用他唯一的乐器小提琴奏了一首曲子,因曲子动听,他所要求的祝福获得了满足。然而轮到鞋匠的时候,他却没了信心。他觉得他不能为圣母做什么,只能为她提供一双小巧的便鞋。而一双小便鞋如何能够与动听的音乐相提并论?

然而尽管如此,他终于还是给圣母做了一双小巧的鞋子,而结果是这个鞋匠同样也获得了圣母的祝福。鞋子虽然不能和音乐相比,但最重要的是这也代表了鞋匠最真挚的感情。

这个故事虽然是中世纪的,但它也让我对现代人严格区分艺术与工艺感到迷惑不解。以前,艺术家与手艺人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分别,艺术也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说实话,艺术家不过就是一个手艺人,只不过手艺比较高超而已。然而,现在的艺术家和手艺人被人们严格地加以区分,互相之间也从不沟通交流,彼此形同陌路。

这一点我的体会是很深的。年轻时,曾见人推崇荒谬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30多年过去,大家才明白,设计老布鲁克林的工程师和画沙特尔大教堂图纸的石匠都是伟大的艺术家。同样的道理,不管是阿斯达的踏踏舞还是《名歌手》的五重奏,都能给我们大多数人以美感。

时间对艺术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这是不争的事实。比如今天的意大利已经和北英格兰的工业城市没什么分别,所有艺术之美已然丧失殆尽。然而15世纪之前的意大利,却是艺术家的天堂。再拿美国来说吧,这一百多年以来,美国人跟蝗虫似的,对艺术不闻不问,从东部一直啃到西部。但是在未来一个世纪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它却完全有可能成为世界艺术之都。

出于阅读的方便,本书仍按照过去大家通用的方法划分时间,把艺术划分为中世纪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中国与日本艺术几大模块。这种划分方法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并不十分科学。

我不敢苟同那种把艺术分为所谓“资产阶级艺术”和“无产阶级艺术”的划分,我只知道艺术有“好艺术”和“坏艺术”之分,这一点我想在这里就向各位交代清楚。

除此之外,本书似乎还应该讲一讲所谓的“天才”。在今天那些所谓评论家的笔下,“天才”两个字出现得太多太多了,然而从我记事起,这种人却屈指可数。现在,我要用那时候的标准给“天才”确立一个公式:

天才=技艺精湛+思维独特

这两个特征中,又数技艺精湛最为重要。著名的法国印象派大师马奈老爹在一次和一些急于想知道艺术真谛的青年人谈话时曾说:“太简单不过了,如果你第一次就能画好,那再好不过。如若不能,那也无关紧要,你就重新再来,直到把它画好为止。”

常听现在不少人说,他们已经把诸如自由、平等及幸福等带给大众,目前的任务是把艺术也带给他们。话虽如此,但能否做到就是两回事了。古印度人曾说:“想皈依宗教,就要走进寺庙。”也就是说,皈依宗教的人,应该处世事之外。从这一点来说,每个艺术家都是皈依宗教的人。所有艺术本质上都是个人体验,因此它就天生是脱俗的,出类拔萃的。

在传媒不发达的年代,艺术家的名字常会被湮没在动乱之中。现在的我们不知道是谁修了金字塔,也不知道是谁建造了中世纪教堂,然而这并不表示和他们同时代的人也不知道。

在这里我要说一点,我不赞同艺术为人民所创这种观点。几乎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的,和一切孤独的人一样,他永远会坚持自己的个性,他认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己的个性,所以他会永远予以保留。他和众人喝酒,和邻居谈笑,他穿随便的衣服,说粗俗的话语,似乎他就是大众的一员,然而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仍然是独立自主的国王和上帝。

一生都坎坷不平的文森特·梵高以及那个拒绝在公爵面前脱帽的路德维希·贝多芬,他们平时可能会和大众待在一块,然而当他们拿起画笔作画,或写乐谱的时候,他们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他们只服从一种原则,这种原则要求他们保持独特的个性。以前我们把这种人叫作贵族,那时这些所谓的贵族还挺多,但现在却越来越少了。

然而,无论这个艺术家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天才,本质上都不过是人而已,只不过稍微比大众要敏感一点罢了。

因此,你会发现有一个理夏德·瓦格纳,也有一个莫扎特。他们带给我们的都是优美动听的音乐,但彼此的品质却各不相同。瓦格纳为人狂放不羁,卑鄙下流,也许是历史上最让人憎恶的人之一;而莫扎特不但温文尔雅,且慷慨无私,其品性之完美,让他几乎可以和圣徒相比。

如果不想犯错误,请你不要分析艺术家的灵魂。艺术家可能有灵魂,但他们的灵魂和我们的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最优秀的艺术家,他们只知道创作,无暇去思考什么不朽的灵魂,所以优秀的艺术家其实都是极其简单的人,就像热恋中的女人一样,他们对自己的作品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那么,艺术家究竟是什么人呢?

画家向我们揭示他所看到的一切,而我们也会看到他能看到的一切。

音乐家其实就是自称“听到了音律”的人。

而诗人是这样说的:“我用普通的词语编织我最美丽的梦想。”

小说家则说:“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其他的可以照此类推。

说白了,艺术家只不过是一种记录工具而已。至于这种记录对人是否有意义,则是他不能控制的。就像夜鹰或者乌鸦一样,它们对我们现在的议论毫无兴趣,却一门心思地去争取其他同类的好感。而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把它们变成我们的知音。读完本书,各位可能问我为什么会对一些问题反复强调,而对另外一些看上去同等重要的问题却一笔带过。这一点我也觉察到了。

一开始,我是想把诸如文学、建筑、绘画、戏剧、芭蕾、烹调、时装、珐琅以及陶瓷等艺术形式都写入本书。于是我用几年时间写了一百多万字,最后却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即使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么厚的大部头,谁会去读?

假如说我给读者的是一本重达30磅的大部头,那就和读者给他的小孩买宠物却买回一头庞大的恐龙一样。

于是我只好辛苦几年,删繁就简,终于把书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由原来的1800页变成现在的800页。而我明白,我是在向普通读者介绍,从50万年前直到现在,各种艺术要介绍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只能向读者介绍那些精华,并使他们因此而喜欢上艺术。

这就是本书详略布置不一样的原因。我认为这不会影响本书对艺术普遍性的揭示。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艺术的这种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