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每天都看到棺材吗?
这是衰朽的宇宙的白发银丝。
——杰尔查文[25]
棺材铺老板亚德里安·普拉霍罗夫还在忙碌,把最后一批零散家什全都堆放到运送棺材用的旧马车上了;两匹瘦马穿过巴斯曼街进尼基塔街来回不停地跑着,已经是第四趟了。这是棺材铺老板在搬家,把全部家当都搬到尼基塔门那边去。他关上了旧铺子的大门,还在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铺出售,亦可租用。”然后,他就徒步走向新居。当他走近那幢早就下决心要买下来的黄色宅子时,最后终于花了大价钱搞到手了,此刻这个老棺材匠却感到有些慌惑,心里并不是十分高兴。他跨进不熟悉的门槛儿,只见自己新宅里乱七八糟,便长叹一声,不禁怀念起简陋的旧宅子了,他在那里住了十八年之久,而且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想到此处,有些心烦意躁,便张口责骂两个女儿和长工,借以发泄心中的怒气,数落他们干活笨手笨脚,于是亲自动手来帮忙。这样一忙乎,东西摆放就有点头绪了。各种东西都各就其位:把供奉圣像的神龛、桌子、沙发和床铺都摆放到后屋里规定的位置;厨房和客厅里则摆满了棺材铺老板的各种拿手杰作:一口口棺材,五颜六色,大小不等;此外,还有一排排的柜子,里面摆放着寿衣、寿帽和灵堂或出殡时用的火把。在大门口挂起一块招牌,上面画着身材魁伟的阿摩尔[26]像,手里倒提着一个火把。招牌上写着两排大字:“本店出售并包做各式各样的不上漆和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承做旧货翻新。”两个女儿回到各自的闺房去了。亚德里安把新居各处查看了一番,然后坐在窗前,吩咐烧茶。
学识渊博的读者清楚,莎士比亚和瓦尔特·司各特两位大师把掘墓人刻画成活泼欢快而又滑稽可笑的家伙[27],是用强烈对比的手法,以便更能激发我们的想象力。为尊重事实起见,敝人自愧弗如,不敢效法两位大师的生花妙笔,因此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位棺材匠的性情和他所从事的忧郁行当恰好相符。亚德里安·普拉霍罗夫平时总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只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老是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和那些遭到不幸(有时也可以说不幸中之大幸)急需买棺材的顾客讨价还价,而且卖到大价钱的时候,他才会打破沉默。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茶,已经喝了六杯了,按着惯例,又陷入了愁肠百结的疑虑中去了。他想起了一个星期之前,退伍的旅长出殡时,送葬仪仗刚走到城门口便遇到了倾盆大雨。因此,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都缩了尺寸,帽子也一顶一顶地变了形。他预计重新购置得花费一大笔钱,因为他的各种殡仪用品存货已经没有多少了。他早就胸有成竹了,想从老迈年残的女商人特留辛娜身上狠刮点油水,以便捞回损失,因为她病得半死不活的有一年之久了。可是,特留辛娜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而普拉霍夫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她的继承人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来找他,尽管他们曾答应过由他来料理丧事,但是他们也很有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来洽谈这笔生意。
他正顾虑重重地想着这件事,不想被三下共济会式的敲门声[28]给打断了。
“是谁呀?”棺材铺老板问道。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屋来,一看便知此人一定是个德国籍的手艺人。只见他兴冲冲地朝棺材铺老板走了过来。
“请多多见谅,亲爱的邻居。”他的俄语说得十分滑稽,就是至今听起来也不能不令我们发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尽快与您结识。敝人名叫戈特里布·舒尔茨,是个鞋匠,就住在马路对面。我住的那幢小房正对着您家的窗户。明天是我的银婚纪念日,我想请您和您的女儿到我家吃顿午饭,就像朋友一样聚一聚,请别嫌弃和推辞。”
棺材铺老板欣然接受了邀请,然后请鞋匠坐下来喝茶。由于戈特里布性情开朗,两个人便很投机地亲热交谈起来。
“您老人家的生意很兴隆吧?”亚德里安问道。
“唉,时好时坏,总算混得过去。”舒尔茨答道,“我不会抱怨,当然,我的货无法与您的货相比。活人没有鞋穿,照样过得去;但是死人要是没棺材,那可就难办了。”
“此话千真万确!”亚德里安接过话茬说道,“真的,活人买不起鞋穿,请勿见怪,可以打赤脚;可是叫花子死了,千方百计也得讨一口棺材。”
他们两人就这个话题又谈了一会,直到鞋匠起身告辞,并再次请棺材铺老板光临。
第二天中午,整十二点钟的时候,棺材铺老板带着两个女儿,从新居的侧门走出来到邻居家赴宴去了。请读者诸君见谅,我不想赘述亚德里安·波罗霍罗夫穿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想描述他的女儿阿库琳娜和达莉亚的欧洲式的打扮,恕我不想照搬现代小说家在这种情况下所惯用的表达方法;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再指出这一对姑娘戴上黄色小帽,穿红色皮鞋,而且只有在隆重场合下她们才这样穿着打扮。
鞋匠那狭小的居室里挤满了宾客,大部分是德国籍手艺人,他们都带着家眷和帮工。俄国官场人员只来了一名岗警,是个芬兰人,名叫尤尔科。别看此人官职卑微,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敬重。他从事此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已经有二十五年之久了,恰似波哥列里斯基[29]所描述的那个邮差。1812年那场大火烧毁了第一古都[30],他的黄色岗亭也顷刻被毁。但是,在赶跑了敌人之后,在原地又重建起来一个灰色的新岗亭,支撑在陶立克式白色柱头之上。于是,尤尔科又重返故地,身穿粗呢护身服,扛着板斧,威风凛凛地在岗亭四周来回巡逻。居住在尼基塔门附近的德国人大部分都认识他,其中有的人甚至星期天有时还在尤尔科家里过夜,一直待到星期一早晨。棺材铺老板亚德里安此刻立即与尤尔科套近乎,因为这样的人迟早总是用得着的,而且当客人们纷纷入席时,他们两人也相邻就座。舒尔茨先生和太太及女儿,十七岁的洛特欣陪着客人一起进餐,全家人一直殷勤招待客人,还亲自动手与厨娘一起忙乎。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尤尔科的胃口很大,一个人可以顶四个人的饭量。亚德里安也是大吃大嚼,不亚于尤尔科。他的两个女儿却很拘谨。进餐时大家都用德语交谈着,声音越来越喧闹。这时,主人突然请大家安静一下,并随手拔掉蜡封的酒瓶塞子,大声地用俄语说道:“为我的善良的路易莎的健康干杯!”斟满了的香槟酒泡沫翻滚。舒尔茨满怀柔情地吻了吻年已四十的夫人容光焕发的面颊。客人们也都喧闹着为善良的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为诸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打开了第二瓶酒,客人们都举杯致谢,一饮而尽。于是,举杯祝贺健康的酒,一杯接连着一杯,不断干了起来:为每一位客人的健康干杯,为师傅和徒弟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足有一打的德国城市的兴旺发达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兴隆昌盛干杯。亚德里安开怀畅饮,酒酣意浓,竟然忘乎所以地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突然,客人中的一位胖胖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地嚷道:“为雇用我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们[31]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与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被大家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客人们纷纷起立,彼此相互鞠躬:鞋匠给裁缝鞠躬,裁缝给鞋匠鞠躬,糕点师傅给裁缝和鞋匠鞠躬,在座的全体又给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地没完没了地鞠起躬来。尤尔科一看大家无休止地鞠躬,便转过身来对邻座的亚德里安大声说道:“怎么样?老兄,为你那些死人也干上一杯吧!”在座的人无不开怀大笑,但是棺材铺老板却感到受了侮辱,便眉头双锁。谁也不曾察觉到这一点,客人们依然继续畅喝狂饮,等到他们散席的时候,已经敲响了晚祷钟。
客人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一个个都有点醉意朦胧。钉书匠喝得面红耳赤,恰似上等羊皮书的红色的封面。他同胖胖的糕点师傅一起架着尤尔科的胳膊,拖着去他的岗亭。正是“种花得花,种蒺藜得刺”[32],这个俄国谚语说得分毫不差。
棺材铺老板回到家里,酩酊大醉,大发雷霆。
“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地唠叨着,“事实上,我干的这一行,有哪一点不如别人的行当?卖棺材怎么了?难道棺材匠就是刽子手的同伙?这伙没良心的家伙!有什么值得好笑的?难道棺材匠就是洗礼节上演戏的小丑吗?我原打算请他们来庆贺乔迁之喜,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款待他们一番。算了!我才不请他们呢!要请,我就请请我的那些主顾——信正教[33]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正给他脱衣服的女用人说道,“你瞎说些什么呀?快画十字!竟然要请死人来喝搬家喜酒,真是发疯了!”
“上帝保佑,老子非请不可!”亚德里安继续说道,“明天就请,请赏光吧!我的大恩人!恭候各位明天来我家喝酒,我一定好好款待各位。”棺材铺老板说到这儿,便往床上一躺,很快就鼾声如雷。
院子里还一片漆黑,便有人把亚德里安叫醒了。原来女商人特留辛娜正好在这天晚上寿终正寝,她家的掌柜派人快马加鞭来通知亚德里安。棺材铺老板赏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买酒喝。他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叫来一辆马车就向着拉兹古里亚街飞奔而去。已经有警察在亡人家的大门口巡逻,生意人闻讯也都赶来,就好像一群乌鸦闻到了死尸的气味。归天的女商人停放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还未发腐变臭。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及全家上上下下都围在遗体的四周,窗子全都大敞四开,点起了长明灯,几个神父正在祈祷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位年轻的商人面前,此人是死者的侄子,穿着时髦的礼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丧葬各项用品均已准备停当,并保证一应俱全,价廉物美。那个年轻的继承人心不在焉地对他道了一番谢意,并说不论价钱高低,一切听凭卖主按良心筹办即可。棺材铺老板照样故技重演,指天誓日,说什么他要是多要一文钱就不得好死;这时却向掌柜的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坐车忙乎去了。他一整天都来往奔波,从拉兹古里亚到尼基塔门来来去去跑个不停。天快黑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就绪,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步行回家。皓月当空。棺材铺老板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来到了尼基塔门。走到耶稣升天的教堂旁边,那位我们已经熟悉了的尤尔科把他喊住,一看,原来是棺材铺老板,便向他道了一声晚安,各自分手。天色已经很晚,棺材铺老板快要走进家门时,突然间看到一个人影溜到门口,推门便钻了进去,然后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直嘀咕,“是不是又有人来买棺材?莫非是小偷趁火打劫?或许是有人来找我那两个傻姑娘来偷情吧?准没好事!”
棺材铺老板已经拿定主意,去找自己的朋友尤尔科来帮忙。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溜到便门前,正打算钻进去,但是他回头正好看到拔腿要跑的亚德里安,便停住了脚步,并摘下三角帽致敬。
亚德里安觉得来人很面熟,只是突然见面来不及仔细端详。
“欢迎光临寒舍,”亚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承蒙关照,请进,请进!”
“不必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道,“请先行一步,给客人引路。”
亚德里安也顾不上讲客套,便门也未及闩好,就举步走上楼梯,那人紧随其后,亚德里安觉得,有许多人在他的那几间房子里游荡。“真是活见鬼!”他一面想着,一面急急忙忙地迈步走了进去……一看,把他吓得两条腿直发软,原来屋子里挤满了死人!月光射进窗子,照见了死人那一张张蜡黄色或铁青色的面孔,一个个咬牙切齿的嘴巴,还有一双双半睁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向前突起的鼻子……亚德里安被吓得魂飞天外,但是却可以一个个辨认出来,都是那些他热心帮忙殡葬了的死人。而和他一起上楼的客人则是大雨滂沱时下葬的那个旅长。这些男鬼女鬼把棺材老板团团围住,全都向他鞠躬施礼,全都向他致意问好。只有一个不久前埋葬了的穷鬼例外,他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惭形秽,未敢走上前来,老老实实地躲在墙角。其余的鬼魂一个个全都衣冠楚楚:女鬼们头戴束发帽,裹彩束带;生前是达官贵人的男鬼衣着华贵,只是没有刮胡子;生前经商做生意的鬼,则身着逢年过节时穿的长袍。
“你瞧!普罗霍罗夫。”那位旅长的鬼魂代表这群光荣的鬼魂致辞,“我们是应邀到你家来赴宴的,留在家里的只是那些行动不便的,他们的骨架已经彻底散了,只剩下一堆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可是,他们之中有一位耐不住性子,非要来……”
这时,一具矮骷髅从鬼魂堆挤了过来,走到亚德里安的面前,用脑瓜骨对棺材铺老板来了一个妩媚的微笑。这个骷髅身上丝丝缕缕地挂满了草绿色和深红色的呢绒碎片、破麻布条,恰似悬在一根木杆顶上迎风飘摆,而他那一双如同干骨头棒子的脚,穿着长筒皮靴,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犹如木杵在石臼里面捣米一样。
“你不认识我了,普罗霍罗夫?”这具骷髅开口说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罗维奇·库里尔金?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他用了——还是个冒牌货,硬把松木的当成橡木的卖!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说完这番话以后,这个死鬼便伸出两根木棍似的骨头棒子,硬要拥抱棺材铺老板。亚德里安拼命地大声喊叫,用尽半生之力把这具骷髅推开。彼得·彼得罗维奇摇晃了一下,一个跟头跌倒在地,完全散了架。那群死人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喧闹声,只听到一个个鬼魂发出愤愤不平的吵嚷声。他们群情激愤,为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便群起而攻之,死死地缠着亚德里安,不肯罢休,对他又是咒骂又是恐吓。可怜的棺材铺老板两只耳朵差点被连吵带骂地搞聋了,差一点儿一口气憋过去,早就魂飞胆裂,两腿一软,便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散了架的骨头上,失去了知觉。
红日高照,阳光早就洒满棺材铺老板的床铺,可是他依旧躺在床上未起。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女用人在他面前扇茶炊。亚德里安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还感到有些心惊肉跳,脑子里隐隐约约地又浮现出特留辛娜、旅长和近卫军中士库里尔金的身影。但是,他却没有作声,等着女用人跟他开腔搭话,想从她的嘴里听一听,昨天晚上发生的怪事结果究竟如何。
“你睡得真死!老爷子。亚德里安·普罗霍罗维奇!”女用人阿克西尼娅一面递给他一件袍子,一面说道,“隔壁裁缝师傅来找过你,街坊上的岗警也跑来通知你,说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睡得死死的,我们就没有叫醒你。”
“已故的特留辛娜家里来人找过我吗?”
“什么已故之人?莫非她已经死了?”
“唉!你这个傻婆娘!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帮着我一起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这是怎么啦,老爷子?莫非是发疯了不成?或许是因为昨晚酒灌得太多了,醉劲还没醒过来?昨天办啥丧事?你一整天都在德国佬家里大吃大嚼、猛喝猛灌——酒气冲天地回到家里,早就醉醺醺地往床上一倒,一直睡到这会儿,早祷钟都敲过了。”
“哦,真是这样?”棺材铺老板反问道,心中松快多了。
“谁还骗你不成。”女用人回答说。
“嗯!既然如此,那就赶快倒茶,然后去把我的两个女儿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