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绅士团”

踏入圣马可广场的瞬间,冲击性的一幕映入眼帘。

钟楼下挨山塞海般的人潮忽然从中间分开,四个男人从人潮的裂口抬出一副担架,向钟楼下方的小路走来,马可正好沿着这条小路来到广场,双方就这么迎面相遇。

直到视线落在担架上的那一刻,马可才停下脚步。他认出了躺在担架上的人,那是一张熟人的脸。抬担架四人组中的一位也是他的旧相识。这人似乎认出了他,在擦肩而过时对马可说:“这人从钟楼上摔下来了!这可是头一遭,只盼着今后别三天两头发生这种倒霉事儿。”

那人的声音随着脚步不停前行而变得越来越缥缈,最后几个字仿佛是担架上那位死者游荡在阴阳之间的自言自语。直到担架消失在钟楼下方小路的尽头,马可才想起,自己刚刚居然忘了同这个相熟的巡警道一声早安。

然而,时间不等人。威尼斯共和国的政府机关对随意迟到这种行为有着极其严厉的惩罚措施。根据法律规定,如果在缺乏充分理由的情况下缺席会议,缺席者必须支付巨额罚款,据说罚款的金额超过了一名普通百姓整整两年的生活费。

一想到这里,马可·丹多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过圣马可大教堂往左拐就能看到总督官邸的大门,还没等门口的守卫听清楚“早上好”的尾音,声音的主人已经迈着大步越过了大半个内殿。

马可穿过石板铺地的内殿,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巨型阶梯,转眼就把五十多级台阶抛在身后,面不红气不喘地来到了二楼。马可在两个月前刚刚庆祝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此时的他年富力强,爬个楼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马可走过的这段阶梯因其上方天花板精美绝伦的装饰雕刻,被威尼斯人誉为“金梯”。在他担任共和国国会议员时,只要走到这里再往右转,就能抵达国会,不过马可现在还得再爬一层楼。登上三楼,穿过好几个满是华丽壁画的房间,元老院的大议事厅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从天花板到四周墙壁,元老院的大议事厅同样被精美绝伦的壁画包围,这些壁画描绘了威尼斯共和国极具纪念意义的历史事件。事实上,总督官邸内所有的房间莫不如是,威尼斯画家最重要的金主就是他们自己国家的政府。

约两百人的元老院元老几乎悉数到齐,众人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大议事厅中随处可见由人组成的圆圈。这是会议开始前常见的景象。今天早晨的焦点话题,自然是刚刚发生的那起坠塔事件。

马可是一名初出茅庐的菜鸟元老,几乎没什么人会主动跟他搭话。这倒是正中马可的下怀,他本就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性格,因此常常在圆圈外围转来转去,用心聆听同僚们的谈话内容。

而今天早上,每个话题圈子都认为警察的坠塔自杀事件是共和国的污点。甚至有人对此相当愤慨:一个拥有稳定地位和丰厚收入的人居然选择自我了断,他绝对是疯了!

家喻户晓的圣马可钟楼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筑,而钟楼的主要职责自然是报时。一天之中,楼顶的大钟会数次响起,提醒威尼斯市民时光匆匆。与此同时,它也是圣马可大教堂的附属钟楼,但凡这座威尼斯最负盛名的大教堂举办典礼,钟声就会响彻云霄。此外,码头就在不远处,每当舰队起航或是入港,钟楼也会敲响祈愿胜利的钟声。

钟楼在夜晚也完美地发挥了灯塔的功能。待夜幕降临,钟楼上会燃起火把,人们只要抵达利多的外港,就能看到圣马可钟楼上闪烁的火光。

钟楼顶部承担着报时和照明的功能,可谓威尼斯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内部其实还藏着一座关押外国政要的监狱。只不过此刻牢房中空空如也,并未关押任何人。一条螺旋状的阶梯如缝线一般穿过监狱,要到达钟楼顶部,必须耐心攀爬这长长的阶梯才行。

功能繁多的圣马可钟楼守备森严,禁止随意出入。即使是政府高官,未经许可也无法进入。

毕竟,只要站在楼顶就能鸟瞰整个威尼斯,连国营造船厂这种重要的军事设施也能被一览无遗。要是让伪装成观光客的外国间谍偷看到国家机密,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过,“黑夜绅士团”可以自由出入圣马可钟楼。名号听起来略显浮夸的“黑夜绅士团”由行事老练的威尼斯警察组成。他们之所以可以自由出入圣马可钟楼,主要是因为楼顶用火的安全管理属于警察的职责范围。

在执勤的过程中,一名警察的内心发生了某些激烈变化,从钟楼上一跃而下。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判明死者究竟遭遇了什么。

时辰一到,总督和六位辅政官在议事厅正面的高处就座,今天的会议也准时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围绕着利用排水造田拓展本国耕地面积展开。威尼斯所需的小麦主要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控制下的黑海地区进口,然而威尼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东地中海地区存在利益冲突,把自家最重要的口粮问题全权托付给有矛盾的邻居,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要想个办法妥善解决。威尼斯原本也可以从意大利南部进口小麦,可现在那个地区已经被西班牙控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吞并整个意大利的野心昭然若揭,威尼斯的处境可以说是前有狼后有虎。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扩大排水造田的范围,提高本国生产力,才是最靠谱的办法。对此,在场无人提出异议。

设立专门的委员会负责这一项目的提案以多数票赞成通过,五名新委员也同时在推选下走马上任。这一天的元老院会议不到两个小时就宣布散会了,工作效率相当高。若是议题换作元老院比较重视的外交或军事问题,不吃不喝一直讨论到天黑也是家常便饭。

早早结束工作的马可离开总督官邸,不知不觉就走向了钟楼。想要从四周观察这座高塔,就必须在圣马可广场上绕行一周。

此时此刻的广场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不久之前曾与人类肢体剧烈碰撞的铺路石也被洗刷干净,不留一丝血迹。

这座威尼斯最著名的广场与市内其他广场一样,周围有许多小路与其他道路相通。对于在此生活的人们来说,方便通行是这些小路最基本,也是最大的功能。

这一带是政治与宗教的中心,总督官邸集中了共和国大部分行政立法机关。而总督官邸对面就是停泊军舰和商船的码头,来自五湖四海的形形色色的人在此熙来攘往。

人们对此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人会觉得东方旅行者头上五彩斑斓的头巾有什么稀奇,操着希腊口音的船员们在这里聊天,一口德意志腔的商人也从那里走过。在广场的角落,只会拔牙的牙医支起摊子,隔壁的理发店生意兴隆。

年轻的元老院元老怅然穿行在这一片烟火气十足的世俗喧嚣中,无人留意他。虽说供职于元老院,但他的穿着打扮并未刻意透露身份的尊贵。如果没有特别的职级,元老们一年到头只穿黑色长袍,即便季节转换,也只在衣服的面料上稍做调整,改成质地轻薄的袍子或是加上皮毛衬里。这副打扮在威尼斯几乎是医生、贸易商和教师等脑力劳动者的标配。

马可一面绕着钟楼打转,一面时不时抬头望向钟楼顶部。他的脚步不停,思绪也不曾停止。

那个人真的是自杀吗?还故意选择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死法——跳下圣马可钟楼。

尸体的脸没有特别损伤,不像是从百米高处坠落的样子,不知道后脑勺的情况如何。

马可认识那位死者,不但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识。六个月前,马可·丹多洛任职于“黑夜绅士团”,而且是领导警察的治安官。当然,治安官不止他一人,总共有六人。换句话说,马可曾是“黑夜绅士团”的一员。

在威尼斯共和国,贵族的嫡子到了二十岁便能获得共和国国会的议席,但三十岁之后才能加入真正拥有立法权的元老院。人们认为,未到而立之年的人不够成熟,不足以担当国政大任。

说到国政,其实除了决定国家走向的关键决策,还存在着诸多急需人手的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治安。一位未满三十岁,却已经在国会占据一席之地的年轻贵族是“黑夜绅士团”完美的候选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岗位安排也是贵族子弟精英教育的一环——未来掌握国家命运的人,必先了解民间疾苦。

“黑夜绅士团”的任期是一年,由共和国国会决定人选。威尼斯城在行政上被划分为六个区,国会从每个区选出一名出身于本区且符合条件的贵族青年,总共六人。

马可曾两度被选拔为治安官,还在海军司令部工作过。在丰富的工作履历及耀眼成果的加持下,他幸运地刚满三十岁就位列元老院。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重要职位大多由元老院元老担任,元老院的席位就是年轻人政治生涯的起跑线。

在由六位年轻贵族担任领导的“黑夜绅士团”中,除了为首的治安官,下面还有实际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警察下面则是协助他们工作的巡警。

如前文所述,六位治安官的任期只有一年。而且在威尼斯共和国,要再次担任同一职位,任期之间必须间隔一个与任期时间一样长的休职期,否则没有资格再次参选。

这一规定的初衷是为了防止一个人因长期任职而产生的权柄过大、政商勾结等问题,但短短一年的任期也让官员的业务能力无法得到锻炼。为了平衡这一点,政府让警察和巡警的工作成了铁饭碗,拥有威尼斯市民权的警察和巡警可以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光荣退休。如此一来,即使治安官每年一换,只要下面的人不变,基本出不了什么乱子。

从钟楼上坠亡的男人是一名警察,抬着担架、对马可说话的男人则是巡警,曾两度成为“黑夜绅士团”一员的马可不可能不认识他们。

如果死去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别的警察,马可也许不至于如此在意。他太了解死者的为人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人会主动寻死。

首先,自杀对于基督徒而言,是一件几乎无法想象的事。教会视自杀为禁忌,自杀者不能在教堂里举行葬礼,也不能被葬入教会管辖的墓地。

其次,死去的这位老兄不是省油的灯。威尼斯大大小小的旅店和妓院都归“黑夜绅士团”管辖,死者在这些行业内风评奇差,直指他的匿名投诉信绝对不止一两封。马可在任上也曾暗中对他做过调查,可惜当时并未掌握确凿的证据。

组织里的其他警察都恪守威尼斯的严苛法令(但凡与贪污受贿沾上一星半点就是死罪),马可从不用操心他们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可是,这个男人身上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时间在马可左思右想中飞快流逝,钟楼上的机械人偶在齿轮的运作下敲响了正午的钟声。

马可朝圣马可广场西侧的道路走去,与他早晨来时的路线正好相反。早晨他走过的梅切利亚小路直通里亚尔托桥,一路上行人众多。饥肠辘辘的马可不想再忍受拥挤,所以宁愿绕远,也要挑一条清净的路回家。

走进小路,广场上鼎沸的人声瞬间变成了一场幻觉。丹多洛家的宅邸坐落在里亚尔托桥前方下游的大运河畔,马可此刻沿着小运河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小运河渡桥的位置时,马可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背后盯着他。

马可并未停下脚步,很快就来到了半月形拱桥的最高处,把全身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他佯装不知情,一闪身钻进了与渡桥相连的巷道,后脖颈处皮肤的异常感觉忽地消失了。可是当他穿过小巷进入圣路加广场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强烈袭来。

“我被人盯梢了。”马可暗想。

穿过圣路加广场后,只要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家了。广场上满是急着回家吃午餐的行人,想要知道是谁在跟着自己,在此行动最合适不过,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正巧,照顾单身汉马可日常起居的老仆夫妇的侄子正从对面走来,应该是刚刚探望完叔父叔母,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没等马可主动打招呼,这名忠厚老实的年轻人已经向他弯腰致意了。马可一边回礼一边佯装与他交谈,顺势观察背后的情况。

在广场上,除了琳琅满目的货摊、购物的妇女、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一个乞丐。他浑身漆黑,拿着一只形似牛角的容器,猫着腰向行人乞讨。马可用余光扫过广场周围的七条通路,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他停止观察,朝着直通宅邸的小路走去。

就在他刚刚走到小路中段时,再一次感觉到了背后异样的目光。这种不爽大于恐怖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头一次加快了步伐。

这条小路通往一个小型广场,广场正面就是丹多洛家宅邸的临街大门。比起面向大运河的水上正门,这个门的使用频率要高得多。

走到家门口,马可终于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即将走出小路的黑衣乞丐。

附近没有其他人。马可堵在自家门口,牢牢盯着那个乞丐。奇怪的是,那人居然毫不退缩,甚至一点都不像是个真正的乞丐。眨眼间,那人忽然挺直了一直卑微蜷曲的身体,威风凛凛地大步走向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