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屑

在这洪荒宇宙里,有一颗细小却璀璨的星星。

那是你。

(1)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站在我面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或者说是男生,他表情严肃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麻烦你把他带走吧!”

我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是说这个人?这个喝醉的男人?这个身为你们的老板、名叫傅亚斯的男人?”

他对我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

当事人并不知道自己像货物一样被推来推去,他趴在桌子上,睡得深沉。我戳了戳他,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和调酒师理论:“这是你的老板,你怎么要我带走他?再说了,酒吧这么大,没有地方可以给他歇息吗?”

他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老板从来都没有喝醉过。他不喜欢住酒吧这事我们大家都知道,要是他醒了发现自己在酒吧里,他会发脾气的,而且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刚想开口,他却断了我的后路,“知道地方也没有办法,这会儿酒吧里人手明显不足,你看……”

理论了一番的结果还是我要把傅亚斯送回去。虽然他很瘦,但也是一个一米八出头的男生。

在我和小光——那个调酒师的努力摇晃下,傅亚斯总算醒了,但他仍旧迷迷糊糊的,走路都不稳。我只好颤颤巍巍地扶着他出门。

我上一次去他家已经是一个多月前,好在我还记得他住在春风郡的哪一栋、哪一楼,于是我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没有他家的钥匙。

我愤愤地推了醉鬼一把,傅亚斯没有站稳,整个人朝后倒去,撞到了门上。奇迹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那扇铁门被傅亚斯轻轻一撞,突然开了。

这个人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吗?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傅亚斯从地上拉起来,将他从客厅运送到他的房间里并扔到床上耗尽了我剩下的力气。

我本想这样一走了之,但是那个横在床上、已经成了一摊烂泥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冲向洗手间对着洗手盆就吐了起来,吐完之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刚一走近,他便睁开眼睛茫然地与我对视了许久,然后声音喑哑地开口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你回来的,你喝醉了。”

“哦,谢谢你。”

看来他清醒了一些。

傅亚斯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连衣服都没有换就朝床上扑去。

他背对着我,趴在床上,怎么看怎么可怜。

好歹他救过我,我这样扔下他,似乎有些不仗义。

我认命地冲进洗手间拿了热水和毛巾,重新回到他的房间。

“起来。”

傅亚斯此时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一样乖巧,我一声令下,他已经坐起身,乖乖地任由我摆布。

待我帮他擦完脸,正准备将东西拿回洗手间,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他的呼吸沉重,带着酒精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日光灯柔和的光线照着他微红的脸,他就这样沉静地看着我,目光温柔而深邃。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呼吸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急促而困难,周遭的声音似乎在这个时候都消失了,只余我那如擂鼓、如雷的剧烈心跳声。

他的脸慢慢地朝我靠近,我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手被他攥着,挣不开,而他的头猛地栽了下来,磕在我的肩膀上,简直要将我的骨头撞碎。

我推了推靠在我肩膀上的人,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沉稳而规律。

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肩膀上的人狠狠地倒回床上。我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笑意或者装睡的痕迹,但我盯了整整三分钟,他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我拉起他那床大被子把他蒙住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想,如果周舟在的话,她肯定会用一个词来形容我。

那便是:落荒而逃。

人并没有三六九等之分,但有的人,你第一次接触,便知道他和你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比如傅亚斯。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但仍旧无法控制内心的遗憾。

自那晚我从傅亚斯的公寓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亦没有来找过我。我每天翻看三次手机,却没有看到一条来自傅亚斯的感谢我或者责骂我将他家捣鼓得一团乱的信息,他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再无音讯。

期末已至,直到寒假来临,我都没有去过烟花,亦没有放过烟花。

放假后的第二天,我带着一种既期待又不舍的复杂心情和彭西南坐上了回家的动车。

直到上了动车,我才给谈老师和师母发了短信说我上了火车。我并没有告知他们我抵达的时间,而当我下了火车和彭西南走出火车站时,在拥挤的人潮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那件我所熟悉的黑色羽绒服,焦急地站在大门处左右张望,几个月没有见面,似乎又老了一些。在眼神与我对上的那刻,隔着老远我都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朝我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

我没有对他笑。

我的内心积压了太多的情感,它们筑成一座名为冷漠的大坝,将他的爱与疼惜都牢牢地隔绝开来。看着他慢慢垮下来的笑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但还是固执地把自己化成了一桶冰水,在这个冰凉的冬夜朝他泼了过去。

彭西南大声地喊着他,扯着我朝他靠近,我低着头整理着衣服,躲避开他的目光。

他举起的手又黯然地垂下去。

这个寒假过得极其缓慢。

我每天的消遣就是关着门躲在房间里玩游戏,他时不时会敲门进来问我“吃东西吗”“要不要出去逛逛”“爸爸做了鸡蛋面,端进来给你吃好不好”,大多时间我都是不耐烦地回一句:“不要不要,别烦我了好不好?”

门轻轻地被关上,脚步声慢慢远去。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朝他刺去,看着他鲜血淋漓,我又痛又畅快。

他一次次朝我靠近,却一次次被我所伤,可他仿佛毫无知觉,一次次地朝我走来。

我并非草木,好几次看见他眉宇间的悲伤,我都差点没忍住,冷漠的防备几欲崩溃。可想起我在学校所受的委屈,我又恢复了铁石心肠。无论师母怎么规劝,我都不愿低头。

整个寒假过去,我和他的关系都没有好转。这些天,我没有主动和他讲过一句话。回校的那一天,他就像个老小孩一样和我怄着气,硬扛着不来送我,偷偷地躲在窗台后面看着妈妈送我出家门。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那视线像一只温柔又无奈的手,想要拉住我,一次次举起,却又一次次放下。

这种压抑的情绪从我离开家门持续到我回到学校,最后在大礼堂的门口彻底地爆发了。

我拖着行李艰难地前行,却遇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张诗诗与我隔着十来米远,夕阳像河流逶迤地匍匐在她的脚下。

在这个大冷天里,她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内里是白衬衫和小领结,踩着小高跟“噔噔噔”地从我身边经过。她的衣角拂过我的手臂,鬼使神差地,我喊住了她。

她的面容依旧镇定和冷漠,在光影交错下,我看见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有事?”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化身成了怪物,很想冲上去,将她这张美丽的面具撕下来,放到嘴巴里咂巴咂巴嚼碎后吞咽进肚子。

压抑了一个寒假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我就像狮子一样对着她咆哮:“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入党申请书、冬游,还有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红着眼睛瞪她,她波澜不惊地看着我,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仿佛我是个透明人。

“我知道都是你,你别以为你总能这样悄无声息,事情总会败露,要是把我逼急了,我给你来个鱼死网破!”

“张诗诗,你还记得五年前的事情吗?你说如果全校的人知道了那件事,你会怎么样?你说如果你的男朋友知道了那件事,他会怎么样?”

她毫无表情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终于露出了她的痛苦、怨恨和恼怒,不再伪装淡定。

她咬着唇,盯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毒蛇猛兽一样,就连手指也微微地颤抖。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敢!”

“那你看我敢不敢!”我说,“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纠缠,你只要以后别再死咬着我不放,我就不会主动去找你麻烦!大家就当普通的师生,或者干脆当陌生人更好!”

说完,我不理会她,拖着我的行李往宿舍楼走去。

她没有追上来,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她已将嘴唇咬破,血染红了她的唇,显得异常诡异。

她盯着我,眼中除了惧之外,更多的是阴森森的恨。

我别开脸,不再看她一眼。

(2)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开学已经两周,学校还是沉浸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没有从寒假中解放出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对对别后聚首的情侣,他们分布在人工湖边、大礼堂外、后山上、小树林里,更多的出现在教室里、图书馆里,还有食堂里,没日没夜地腻歪着。

而我和周舟,也像久别重逢的情侣一样,每天都形影不离。

时间过得很快,平静又乏味,如果不是傅亚斯忽然出现,我几乎要将他从我的生命中剔除,继续我平庸的人生。

如果不是他再一次出现的话。

那是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我和周舟照常去上俄语课——这是我们这学期的选修课。我们手慢,热门课程被抢光了,只剩下这恐怖的俄语课。我和周舟上了两节课后,感觉自己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我们刚刚到教学楼,就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傅亚斯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花坛边,风拂乱了他的头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带着他特有的不羁,眉眼弯弯地和我打招呼:“哈啰,谈夏昕。”

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两个多月,我看着那张漂亮的笑脸,竟有说不出的气愤——这人,真当自己是风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正想拉周舟走人,她却喊住了走在前面的林朝阳,丢下我:“林朝阳,等等我。”

我苦大仇深地瞪着她们的背影,傅亚斯也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挡住了我的路,我想要假装没看见他也不可能了。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找你。”他又露出那痞痞的笑容,仿佛那夜的黯然神伤只是我的错觉,“我在宿舍门口等不到你,便到处乱逛,居然还真让我遇到你了。”

我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只觉得比阳光还要刺眼,令我烦躁:“你还有事吗?我要去上课了。”

他“哦”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跟在我身后朝课室走去。原本我以为他要回去,等到他跟着我走到了课室门口时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要回去?”

“我有说过吗?你说你要上课,我说‘哦’就是好啊,大家一起去上课啊!”

我没有再与他纠缠,任由他跟着我进了课室坐在我身边,因为上课铃已经响了。

俄语课这种冷门的选修课本就男生稀少,傅亚斯的出现简直像朝平静的湖面扔下一颗炸弹,他刚走进教室,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这个人却像已经习惯成为人群的焦点,任何时候都能淡定自若。

我却不能。

我坐在他的身边,各种或窥视,或暧昧,或不怀好意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恨不得从他身边逃离,偏偏他像故意的一般,靠在我耳畔,低声和我说话,使我们看起来十分暧昧。

天知道,他只是问我什么颜色的车好看。

当我们帅气的外教Mark走进教室开始上课时,局面总算好了一些,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傅亚斯的时候,他突然从讲台上走下来,停在我们身边。

“Вынашновыйодноклассник?Яневиделтебяраньше.(你是我们的新同学吗?之前没有见过你。)”

“Нет,япростопришелназанятия,ияслышал.(不是,我只是陪朋友来上课。)”

“Онабылатвоейдевушкой?оченьмило!(她是你的女朋友?很可爱!)”

“Да,ятожетакдумаю.(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我听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听懂,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Mark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忘记说明的是,我们的俄语课老师Mark是美国人,不会讲中文,每次给我们上课,不是说美式英语就是直接俄语上阵,通常他上一整节课,我们能听懂的寥寥无几,大多靠猜测。而他和傅亚斯的这番对话,是在我们一波一波的惊叹声中结束的,就连在我看来见过大世面的周舟都被震慑住了。

最后,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他用力地拍着傅亚斯的肩膀,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要知道,他每天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You are too stupid”或者“I'm very disappointed”。

这两节课我都坐如针毡,直到下课,我才在林朝阳期盼的目光中拉住了傅亚斯:“他刚刚和你说的什么?”

“哦——”他拉长了声音,然后凑过来小声地对我说,“来,靠近点,我偷偷告诉你。”

我按照他说的做,他浅浅的呼吸撩拨着我的耳朵,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待了半分钟后,他才恶劣地将两个字吐出来。

“秘密。”

我看着他,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场景是不真实的,连带站在我面前的人都不真实。

他就像等待挖掘的宝藏,松软的泥土里埋藏着令人惊叹的美丽。

你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值得你去发掘的神秘。

我盯着碗里的青椒,然后转过头看傅亚斯,他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或许是被我盯得久了,他终于放下筷子问我:“怎么了?”

“你不吃青椒?”我问。

“不吃呀。”

“那你为什么点青椒炒肉?”

“因为你们食堂的菜都让人没什么食欲,只有这个菜还算可以,我可以吃里面的肉片。”他一脸“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的表情,继续把青椒往我碗里夹。

看着碗里满满的青椒,我瞪了他一眼,然后认命地把青椒一块一块往嘴里塞。

下一秒,我听到了“噗”的一声,伴随而来的是紫菜蛋花汤,还好我躲得快,否则就要遭受它的洗礼。

对面低着头吃饭的周舟嘴巴已经咧到了眼角,而林朝阳捂住嘴巴不停地说着“抱歉”,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我愤愤地放下筷子,掏出纸巾擦脸。

我就知道,遇到傅亚斯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个和我们一起上了两节课却玩了两节课手机的人硬要和我们一起来食堂吃饭,遭到我的拒绝之后,猥琐地尾随在我们身后,并用我的饭卡刷了三菜一汤,现在还把自己不吃的菜放到我的碗里。

此时罪魁祸首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似羞涩,实则无耻地问我:“我们刚刚是不是间接接吻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便飞速侧开身子,果然,对面的林朝阳口中的汤水又一次喷了出来。

这一次,傅亚斯比我躲得更快,只是他面前的饭菜遭殃了。

林朝阳急忙从包里掏出了纸巾塞给他:“不好意思,你快擦擦。”

看着他咬牙切齿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引来了整个饭堂的人的目光。

这顿饭吃得轰轰烈烈,傅亚斯饭还没有吃完便提前退场了,因为林朝阳喷汤实在太恶心,虽然没有溅到傅亚斯身上,但他仍旧坚持要回去洗漱。

林朝阳有些委屈地看着我:“你说他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瞪了她一眼:“你差点喷到我,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生气?我的饭还怎么吃?”

“你不一样嘛!”她顿了一下,“他是帅哥,你不是!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笑点比较低。”

这张桌子上唯一还在淡定地吃饭的人是周舟,她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里的鱼,待到她优雅地放下筷子时,那红烧鱼像被专业解剖过一般,已经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和头。

我和林朝阳同时僵硬地扭过头,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得罪周舟。

午餐没有好好吃,我只好买了个面包。林朝阳生怕被我殴打,出了食堂便不知所终。我和周舟慢慢地步行回宿舍时,她突然问我:“你喜欢那人?”

气温很低,她说话的时候伴随着浓浓的一层雾气,我停下脚步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手机就响了。

周舟低着头翻看信息,原本还带着笑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血色也消失殆尽,握着手机的手很用力,像要将它捏碎。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舟,她的脸色难看得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和这冬日灿烂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她突然转过头,朝我绽放出一个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笑容。

我有些恍惚,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她依旧是笑着的,仿佛我刚刚看到的那个脸色阴沉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夏昕,路放一个星期后订婚。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买套漂亮一点的衣服,我要漂漂亮亮地去参加。”

说完她便大步朝楼上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高挑,可在我看来,显得悲伤而孤独。

她是我的好朋友,可我从来没有走进她心底,一次也没有。

(3)

路放订婚前三天是周末,大清早,周舟便把我从被窝里拖了起来,拉着我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去了太古汇。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奢侈品店,我紧张得无所适从,感觉自己就像刚进城的土妞。

Chanel专卖店的SA果然阅人无数,身经百战,明明我们都穿着运动服,她们却一眼就看出了淘宝货和品牌货的区别,知道我只是打酱油的,便集中火力对付周舟。

周舟不像我,逛奢侈品店对她来说和买菜差不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走了一圈,直接指着橱窗里模特身上的小黑裙:“这条,麻烦帮我拿合适的码数。”

“小姐您不试试吗?”

“不用了。”

从进店到刷卡拎袋子走人,周舟总共用了十分钟,举手投足都风范十足。

我十分镇定、抬头挺胸地跟在她身后,努力不给她丢人,直到离开Chanel店二十来米才喊住了周舟:“你扶我一下,我要晕倒了。”

“怎么了?”

“告诉我刚刚的那个3后面的一串零都是假的,是我的错觉,你居然一下子刷掉了我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

“你站好,别晕了。”她把纸袋塞到了我手中,“刚刚在车上的时候我收到了路放的信息,他帮我把那天要穿的衣服、鞋子都准备好了。这条裙子我是给你选的,你和我身材差不多,和我穿同样的尺码,这是送给你的。”

我吓了一跳,急忙把这个烫手山芋放回周舟的手里:“不不不,我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再说,我也没有穿得上的场合。”

她淡淡地瞄了我一眼:“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吧!我送给朋友的东西是不会拿回来的。”

只是这一句,就让我把纸袋推出去的手马上缩了回来。

“只是一条裙子,不代表什么。无论是几十块还是几万块,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衣服,我觉得适合你,我就想买下来送给你。”

周舟插着口袋站在路边,我望着她精致的眉眼,心忽然变得滚烫。

她啊,总是这样随心所欲,看似清冷,却温暖得令人沉溺。

果然,我们回到宿舍,路放已经让人送来了一整套装备——礼服、高跟鞋、手包,连搭配的珠宝和头饰他都准备齐全了。

除了两个我们熟悉的奢侈品品牌,剩下的盒子上的logo,我甚至没有见过。

我和林朝阳面对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礼盒,连走路都放轻脚步,就怕一不小心碰坏了,就连季柯然那不屑的冷哼都无法掩盖她眼中的惊艳,周舟却连试都没有试,随手翻了一下就放了回去。

“怎么不试试?”

“不用试了,肯定合身。”周舟是这样回答我的。

而当天晚上她换上了礼服后,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作量身定做。

她高贵而优雅,一步步走向来接她的车。

林朝阳捅了捅我的腰:“你说,周舟会不会真的是哪个国家遗失在民间的公主呀?”

“不,她是女王。”

“你说,周舟家那么有钱,她怎么不出国念书,怎么留在南泽呀?还和我们挤在这破宿舍。”

我看着那辆远去的梅赛德斯,内心忽然有了一个连我都不敢相信的答案——因为她想见的人,在南泽。

林朝阳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又在阳台上激动地嚷嚷着什么,我转身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一只蛹。

此时我的手机上有两条短信,一条来自彭西南,一条来自谈老师,他们的内容一模一样:夏昕,生日快乐。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是我的生日。

自我妈在我十三岁那年的生日自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睡着,手机一直不停地振动着。在“彭西南”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了十八次之后,我直接把手机关了,然后蓬头垢面地出了宿舍。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突然不想待在这个沉闷、压抑的空间里而已。

我一直是不相信命运的,直到我再一次遇见傅亚斯。

当时我正在游戏厅,披头散发、表情狰狞、眼神凶狠地用锤子敲打着冒出头来的地鼠,毫无章法,只想发泄内心难以纾解的烦闷。

直到有人接过我手中的锤子,准确无误地敲打到每一只地鼠。

我转过头,看着认真地玩游戏的傅亚斯,良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偶遇,你信不信?”他头也没抬。

“不大相信。”

“那你就当我特意来找你。”

我仍旧盯着他,想要找出一丝破绽,可他自在地任由我窥探。

终于,我放弃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半小时前,你从烟花经过,失魂落魄,我以为你要去寻死觅活,万万没想到你会来这儿玩游戏,还玩得这么渣,对得起你花了一百块钱换的游戏币吗?”他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打了半小时地鼠,总共打中二十一只,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站在这里看了半小时?”而我竟然没发现。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他耸了耸肩,“我无聊嘛,没想到你比我更无聊。走,我带你兜风去!”

我还想开口,傅亚斯的手却一下子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走出了游戏厅。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的新车——和他的宝马同样酷炫的黑色摩托车,我只认得出是川崎,不懂型号,却知道价值不菲。

他很喜欢黑色。

黑色的摩托车,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傅亚斯。

我刚跨上他的新车,他已经发动引擎,车飞快地穿过寂静的长街,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我的心脏猛地提起,我是害怕的,可是我对他说:“可以再快一些。”

风很大,傅亚斯的声音被吹得断断续续:“谈夏昕,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这么大胆的女孩。”

“我胆子很小,我只是觉得生命这么无趣,想去体验更多未知的东西。”风呼呼地掠过我的耳边,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反正,再坏的事情我都经历过,这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傅亚斯听没听见,总之,他没再和我说话,只是忽然提速,我一个没抓稳,差点飞出去。

我迅速地抱紧他,然后把脸轻轻贴在了他的后背上,我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

谁也不知道我此时的想法,包括我自己。

傅亚斯带着我绕了半个城市,最后停在了一间蛋糕店的前面。

十分钟后,他拎了一个小小的蛋糕盒,朝我扬了扬手:“谈夏昕,生日快乐。”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没有生日蛋糕,没有预定,只有一个小小的切件,你凑合吃吧!”

细密的光亮拉开黑夜的幕布投落在我的脚下,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送我回学校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没有让他送我回宿舍,而是独自沿着校道慢慢地走回去,最后我看到了彭西南——他站在经常等我的那个地方,靠着电线杆,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我走近的那一秒,彭西南突然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会问些什么,但是他没有。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到了我手中,顺势看了一下手表:“你的生日已经过了,但还是和你说句生日快乐。”

这是Tiffany的经典小蓝盒,我一看,心里就已经有了底,果然,一打开,黑色的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精致的项链,上面的星星吊坠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这是我们上次逛街时看到的链子,你怎么买下来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彭西南和我一样,都是普通家庭出身,每个月拿着刚好够用的生活费,一条几千块钱的项链对我们来说十分昂贵,需要不吃不喝几个月才能买下。所以,当时我和彭西南经过,我只是多看了几眼,连试戴都没有,因为我知道,我压根买不起。

而现在,这条链子就躺在我的手心。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彭西南,冷风拂乱了他的发,就连他的睫毛似乎也在颤抖。他看我,墨玉般的眸子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最近都在打工,所以没有找你,因为我想在你生日的时候买下它送给你。”

我“啪”地合上这个漂亮的蓝色盒子,塞回彭西南的手中:“这个还给你,我不能要。还有单据吧,你拿回去退了。”

在我把东西放回他手中的那一秒,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你就收下。”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

在他又一次把盒子往我怀里塞的时候,我用力地将它打掉。

他没有拿稳,盒子掉在地上,链子跑了出来。

吊坠在黑夜里光彩夺目,可我们谁也没有低下头去捡。

我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慌张,匆匆地挣脱了彭西南拉着我的手:“我要上去了,太冷了,你也早些回宿舍吧!”

说完我便走,快要走到大门口时,他突然喊住了我:“谈夏昕,这么多年了,你别说你不知道我喜欢你。还是说,你喜欢上了那个傅亚斯?”

“我们之间的事,从来都与别人无关。你对我好,说喜欢我,但你是因为喜欢我而对我好,还是因为你的谈老师而对我好,你有想过吗?一直以来,有人欺负我,你为我出头;我生病了,你陪我看医生;我考试不及格、我晚归,你比我家人还心急。你对我的好,人人都知道。可是,彭西南,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对我好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你初中出车祸时被谈宁救了一命,而我是谈宁的女儿。”

(4)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喜欢我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有什么往事吗?你看见的我不过是我的表象,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怎么样的,你一定不会说出你喜欢我这样的话。”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

直到我回到宿舍拉开窗帘,彭西南还站在那里。我看到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捡起那条链子,然后抬起手,朝着喷水池的方向用力一甩,星星吊坠在黑夜里闪过最后一道光芒,消失了。

这些年,彭西南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也不是没有被打动过,只是每一次看到他澄澈的眼睛,我都却步了,因为我不敢确定他对我的喜欢是喜欢,还是只是因为当年我爸对他的恩情,我更不确定他能不能接受真正的我。

我不敢去赌,所以我始终假装不知道,我以为这样就能够维持我们的情谊。

但这一天,还是来临了。

第二天,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去上课:周舟去参加路放的订婚典礼,还要一天才回来;林朝阳省吃俭用,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张LEN的演唱会门票,现在去看演唱会了;而季柯然一觉睡到了中午,一整个下午都用来化妆,把自己打扮得跟白雪公主一样出门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班里翘课的人史无前例地多,对着我们剩下的小半人,老师没有讲课的欲望,就让我们自习。课室里很安静,我趴在桌子上看着草长莺飞的窗外,闻着书本的淡淡墨香,渐渐地感到困倦。

我就这样在课室里睡死了过去,醒来时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人叫醒我,课室里空无一人。

我裹紧了大衣,抱着书走出教学楼,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手机刚摸了出来,书本又掉了一地。我有些挫败地按下通话键,傅亚斯轻松快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美女,你现在需要本帅哥来解救吗?你看起来很狼狈……”

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电话便被挂断。我想先捡完书再打回去,却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一束强烈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便看到傅亚斯,他一身黑色的皮衣,骑着摩托车朝我的方向奔来。

最后,车停在了离我两米的地方。他从车上下来,就像一个杀了恶龙、斗了巫师,翻山越岭、远道而来的王子。

他蹲在我的身边,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捡起我散落一地的书本塞在我手中。

“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在学校绕了整整三圈才找到你,要做一个帅气的王子也太艰难了。”

“找我做什么?”

“大家是朋友,难道我找你还需要理由?”

傅亚斯把我带到了他的酒吧,而此时店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的是:暂停营业。他朝我笑了笑,脱下手套塞进衣袋便拉着我推开了那扇紧闭着的门。他的手很暖,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

外面冷冷清清,里面却热火朝天,我站在这一片灯红酒绿中,看着这一屋子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感觉像掉进了动物世界。还没有等我开问,便有人大声喊着傅亚斯:“亚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V领低胸裙的女人,戴着金色的假发,嘴唇是鲜艳的红色,风情万种地朝我们走来。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我的身上,用一种鄙夷的、挑剔的眼神将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她问傅亚斯:“你说带朋友过来了,就带这么一个人?”

傅亚斯打断了她:“妮娜,这是我的朋友,别乱说话。”

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是一个化装舞会。此时站在我们面前的,除了玛丽莲·梦露、吸血鬼、僵尸,还有护士和穿着军装的将士。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牛仔裤加白大衣,还抱着一堆书。我抓了抓头,对他们说:“我今天COS的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像不像?”说完我就大声地笑了起来,人群静默了十秒钟,傅亚斯的大笑声打破了尴尬,他夸张地笑着,腰都弯了:“谈夏昕你真是个活宝呀,今天找你来就是对的!”

人群中,正常打扮的除了我,就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穿着衬衫和西裤的男人,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他正翻着文件。

傅亚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是我好朋友陆寻,上次的烟花就是从他那里拿来的。你想进演艺圈吗?他可以给你机会。”

像是察觉到我们的目光,陆寻忽然抬起头望了过来。他看到傅亚斯,揉了揉眉心,然后起身朝我们走来。

“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群魔乱舞,我一定走。”

“陆寻,你别这么严肃。”傅亚斯笑嘻嘻要往他身上黏,却被他一根手指弹开:“我走了,你收敛点。”他说完就扬长而去,带着好几道失望的目光。

我无法理解,这样放荡不羁的傅亚斯,怎么会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朋友。

傅亚斯也看出了我的疑惑:“我和你也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也成了朋友?”

我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犹如喝了一杯烈酒,滚烫热辣的触感从喉咙直往心脏蔓延。

这个夜晚,傅亚斯一直忙碌着,被那个叫妮娜的拉走之后似乎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又被一个打扮成狮子王的男人灌了三瓶酒。

我就坐在吧台旁看他在人海中穿行,那个熟悉的调酒师小光给我倒了三杯饮料让我选,半滴酒都不给我碰,他说:“老板说不能让你喝酒!”

在我喝了第三杯可乐后,酒吧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披着长大衣,阴沉着脸大步跨进来,离门口较近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冷厉的男人给人压迫感十足,这一屋子迷醉混乱的人在看到他时大部分清醒了过来,自动分出一条路。皮鞋啪嗒啪嗒敲打着地面,像摇滚乐的鼓点。

他扫视了一周,冷冽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时,我甚至感觉到呼吸困难。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和这里其他的人一样,惧怕他。

偌大的酒吧,只有最角落那一桌的人没有发现他,傅亚斯还在和人拼酒。当他气势汹汹地朝傅亚斯走去时,没有人拦住他,甚至没有人去提醒傅亚斯,包括我。

我看着他用力地揪住了傅亚斯的衣领,在周围一大片吸气声中,一个巴掌用力地甩在傅亚斯脸上。

被打了一巴掌的傅亚斯刚想发怒,看到来人后,气势一下子就没有了。

男人不满足,又一个巴掌甩在傅亚斯脸上。

男人力道十足,接连甩出好几个巴掌,傅亚斯的脸一下子就红肿起来。他猩红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男人用力地把他甩在地上,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被轻轻一推就倒下了。

“叫你去你李叔那里你不去,说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结果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好,这可真好!起来,傅亚斯,我叫你站起来!”

傅亚斯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扯了扯衣领,重新拿起了酒瓶:“来,我们喝酒。”没有人应和他,更没有人敢去接他手中的酒瓶,大家就像被枪指着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萎靡的他,半命令半警告道:“明天回老宅,周末和木子见个面,别给我丢人现眼!”说完扫了扫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音乐停了下来,男男女女在十来分钟内散得一干二净,整个酒吧在几分钟内变得空荡荡,被笼罩在夜的阴影之中。

傅亚斯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向洗手间,却没有走进去,而是靠着洗手间的墙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他把头埋在了膝盖上,灯光寂静地投落在他的身上,就像一部悲伤的默剧。

我慢慢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我,朝我扯出了一个落寞的笑容:“你怎么没有走?”

冰凉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丝丝疲倦。我没有说话,只靠着他坐下。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他,然后杀了自己。”

我猛地转过头看傅亚斯,他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显出一种严肃的忧伤。

他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却没有挣开他。

或许说,我一点都不想挣开他。他对我,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用力地抱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我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

“我忽然觉得,我们之所以如此有缘分,之所以能够如此接近,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父亲都是浑蛋。”

我的话音刚落,傅亚斯就抬起了头,半是惊讶,半是嘲讽:“你是第二个敢这么说他的人。”

“第一个是你吗?”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我才听见他落寞的声音:“不,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