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汉最伟大的预言家,真的是一枚弃子吗

如果贾谊不是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三岁,汉王朝乃至中国的历史或许将会是另一番模样。

贾谊,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

拿现在的标准看,贾谊绝对算得上西汉初年的全能型“学霸”,《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曾记载:“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学而优则仕,作为一名学习优秀的好青年,仕途是贾谊最理想、最正确的向上之路。果然,在他二十一岁时,经河南郡守吴公的推荐,被汉文帝刘恒召入中央政府,任命为博士,也就是皇帝的智库人员,主要负责为皇帝释疑解惑出谋划策,这需要他通古博今。从此,贾谊步入了政治舞台。

之所以称贾谊为全能型“学霸”,是因为虽然他从二十一岁进入政坛,到三十三岁英年早逝,时间不长,区区十二年,但他留下的政治、经济、民生、国防的各种政策性遗产比比皆是。贾谊死后,他的不少理念和政策相继被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一一落实执行,可以说为汉朝的强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在中国文化史上,贾谊所承载的文化符号却是“怀才不遇”,他才高遭人妒,受庸臣权贵所排挤而被贬。后世文人李白、白居易、李贺、李商隐……每当中国文人感到自己怀才不遇时,都习惯性地以贾谊自比。但要知道,贾谊的被贬,可是被称为“千古明君”的汉文帝的旨意。那么,究竟是汉文帝一不小心出了昏着儿,还是贾谊自身的时运不济呢?

告状的是同一批人,为何结果两样

年纪轻轻便入京为官,贾谊起初只是个六百石的博士,但在博士的职位上,他的才华显露得非常快,《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每次汉文帝提出一些问题,那些年长的老先生都无话可说,而贾谊却能一一回答,人人都觉得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博士们都认为贾生才能无与伦比。汉文帝“爱其辞博”,意思是善于文辞而博识。不到一年,贾谊便被越格提拔为太中大夫。

那时,贾生的意气风发是可想而知的,年轻人得到赏识,自然是一腔热血,想为开始勃兴的汉王朝贡献所有的才智。于是,他给汉文帝提出了第一个建议: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这四件事,都是折腾全国的大事,仿若如今的改宪法、换国体、机构改革一般。

汉文帝有没有听呢?没有。《史记》称“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意思是说,皇帝刚刚即位,以谦让治国,无暇顾及。

毕竟这是汉文帝继位的第二年,不去动前朝的那些规章制度,继续与民休息,自然可以让那些拥立他的功臣、老臣很满意。

其实汉文帝还是欣赏贾谊的。

《汉书·食货表》中,记载了贾谊对当时重商轻农的风气十分忧虑,向汉文帝谏以农为本:“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意思是说,大汉建国已近四十年了,国库和私人积贮数量之少,仍然令人悲哀痛惜。一旦老天不按时降雨,百姓就惶恐不安;年景不好,没有收成,百姓或者出卖爵位,或者自卖儿女,换粮度日。此类事情,陛下已经听到了,哪有天下如此危险而主上不惊惧的!

汉文帝被贾谊的话所打动,于是下诏举行“藉田”仪式,亲自耕种做表率。于是上行下效,农业地位不断提升,不少工商业者、游民都改为从事农耕。很快,国家就有了积贮,短时间内充实了国力。

或许是因汉文帝爱才过度,拔擢过甚,越格提拔后仅过了两年,汉文帝便想升贾谊为公卿。何为公卿?就是三公九卿,等于进入了汉王朝权力中心。要知道,这才是贾谊从政的第四个年头,当时他年龄不过二十四岁。

不过是动了几下笔杆子,提拔如此之快,这让那些在战场上拿命换来权位,每一步沾满了血泪与汗水的老臣怎么想?于是,以周勃和灌婴为首的功臣们就诽谤贾谊说:“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意思是说,“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学识浅薄,就想独揽大权,把政事弄得一团糟”。《史记》的记录,仅是这样一句大而空的诬告,就让汉文帝就此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任命他为长沙王太傅,这实际上是把他贬出了京城的权力中心。

事实上,这也不是周勃和灌婴第一次打小报告,早在高祖刘邦时期,这两人就曾合伙摆过当年刚投奔过来的陈平一道,向刘邦告状说:“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复乱臣也,愿王察之。”(《史记·陈丞相世家》)这就是著名的恶毒攻击——“盗嫂受金”的由来。那么,刘邦是怎么处理的呢?他先找来陈平的推荐人魏无知,魏无知说自己只是推荐奇才,有用于当下大乱之世,不是推荐德行高尚者;再问陈平,陈平对那些事情供认不讳。刘邦听了陈平的解释后,反而对陈平继续厚赐,这样一来,诸将就再也不敢背后议论陈平了。

同样是奇才,同样在年轻时便崭露头角,同样有人在背后告状,甚至告状者还是同一批人,即周勃、灌婴等一介武夫,一个是莫须有,一个则是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为什么汉文帝和他的父亲汉高祖刘邦,面对几乎同样的事情,会采取不同的态度呢?

贾谊真的只是一枚弃子吗

要看汉文帝为何如此处理贾谊,那还得回到此时的权力结构和政治局势上来。西汉初年,汉朝中央政府一直都是三股政治势力的角逐和平衡:皇权、军功集团与外戚集团。

在汉文帝初年,军功集团在中央政府的势力可谓一家独大。原因很简单,旧的外戚集团经过诸吕之乱已经完全被清除;新的外戚集团如汉文帝的舅舅薄昭,此时势单力孤,没有培养出自己的势力。而皇权此时也是非常弱,因为汉文帝这个皇帝宝座,是周勃、灌婴等人“臣立君”立出来的,根基非常不牢靠,以致汉文帝也曾说“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

因此,拿此时的汉文帝和汉高祖刘邦相比,实在不太厚道。同样是周勃和灌婴这批人,在刘邦面前叫“手下”,在汉文帝面前便是“先帝老臣”,甚至说是“恩人”也不为过。矛盾的是,汉文帝要想坐稳、坐好这个皇帝的位置,就必须打压军功集团的势力来加强皇权。

为了做到这一点,汉文帝颁布了诏令让“列侯之国”,在之前,我们就说过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策和手段,让那些不在封地居住,集中住在长安的列侯回到各自封地去。目的就是让政治中心的军功集团势力减弱,同时有效阻止盘根错节的串联(军功集团内部互相串通勾连在成功诛吕一事中体现得很明显)。一旦政策被执行,即使像周勃、灌婴这类有职务的人继续留在长安,其亲信也大多会被调离身边,其势力自然被分化瓦解,对皇权的威胁就会降低很多。

这个计策,就是出自贾谊之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述:“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紧接之后,“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汉文帝便要提拔贾谊做公卿了。说到底,贾谊说出了汉文帝最想说的话,提出了皇帝最想要的治国方针。于是,汉文帝便在廷议中提出任命贾谊为公卿,来主持新政的实施。

几乎是在意料之中,这一提议当即遭到周勃、灌婴、东阳侯等一批老臣的联名反对,枪口不可能对准皇帝,就必然要指向贾谊,其目的其实不在人,而在于他所提出的政策。只不过政策既然已经颁布了,攻击政策就是公然抗旨,于是他们借攻击贾谊来表明政治态度。

一时间,皇权和军功集团在汉文帝继位之后,进行了第一次正面较量,陷入僵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政治僵局就此打开。

汉文帝率先抛出了贾谊,表面上不再听信于他,还将他踢出了中央政府,下放到遥远的长沙国。作为交换,军功集团最重要的人物,周勃的丞相之位被免,由他做表率回到封地,完成“列侯之国”之策。

最终,贾谊在这场政治较量中成了牺牲品。对此,苏轼在其名篇《贾谊论》中认为:“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东坡先生的意思是,贾谊除了要取得汉文帝的信任之外,还应该和周勃、灌婴等人搞好关系,然后天子不疑,大臣不忌,花上十年工夫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了。

说到底,苏轼还是没有认识到汉文帝和军功集团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如果贾谊按苏轼所说,与绛、灌深交,从容地在那些功臣宿将之间周旋,取得他们的支持,那他提出的意见和建议,还能被汉文帝采纳吗?

所以贾谊的悲剧命运是注定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从一开始或者就已经是汉文帝的一颗棋子,不断被提拔擢升,利用他的主张,去触动庞大的军功集团的利益,然后作为“革新派”的代表被“打入冷宫”,仅仅不过四年,最终却换得“守旧派”中关键人物周勃的丞相之位,可以说是汉文帝下了一手“好棋”。

但是,贾谊是不是汉文帝的一颗弃子?这个问题其实值得探讨。相比于汉景帝时晁错穿着朝服被斩,汉文帝让贾谊担任长沙王太傅,从某种角度来说,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贾谊得罪了那么多功臣宿将,留在长安反而危险。而长沙国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封地,天高皇帝远,历次清洗和斗争都没有波及,相比之下与刘氏诸王和军功集团之间也没什么利害关系,因此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去所。

事实上,贾谊被贬长沙国以后,汉文帝并没有对他置之不理。汉文帝六年(前174),也就是贾谊谪居长沙国的第三年,汉文帝再次征召他入宫。交谈后,汉文帝还慨叹:“我好长时间没见贾谊了,自认为能超过他,现在看来还是不如他。”不久,汉文帝果然改任贾谊为梁怀王太傅,而梁怀王正是汉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让贾谊做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子的老师,可见汉文帝依旧肯定贾谊的大才。

怀才不遇的文化符号,合适吗

通过前文可见,从始至终,汉文帝都没有改变他对贾谊的欣赏与喜爱,可以说对贾谊的才华,文帝是完全认可的。

但是在中国文化史上,贾谊所承载的文化符号却是“怀才不遇”。我不禁要问:是什么造成了千百年来人们对贾谊人生的误解?其实,仔细分析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不难发现其症结所在。

本来,司马迁将屈原、贾谊合为一传,已经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司马迁本人因遭受了汉武帝不公正的待遇而无处申诉,因此他在具体描写中借屈、贾自况,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平,直接对后人产生了误导。而后世文人如李白、白居易、李贺、李商隐,纷纷效法司马迁的悲悯,每当自己感到怀才不遇时,就习惯性地以贾谊自比。于是,经过一代代文字的累加,“贾谊”也就逐渐演变成一个怀才不遇的文化符号。

司马迁将屈原和贾谊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并列在一起,直接原因就是贾谊写下了名篇《吊屈原赋》,在此文中,司马迁看到的贾谊,是以吊唁屈原的名义,为自己鸣冤叫屈,认为自己才高遭妒、受权臣排挤。那么我们就要问了:屈原被放逐后汨罗投江,而贾谊谪居长沙后是不是就一蹶不振了呢?

恰恰相反,《资治通鉴·汉纪六》中记述,汉文帝下令废除了禁止民间铸钱的禁令。此时已经谪居长沙国的贾谊听闻后,大为担忧,当即上书《谏铸钱疏》给汉文帝,他从钱币铸造过程中的弊端、中央政府管理的难度、发行钱币权力各个方面都进行了劝谏。

除此之外,在长沙国的最后一年,贾谊还写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奏章《治安策》,其文之美,事事皆中当朝利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全面分析了汉朝刘姓诸侯王与中央政府的关系,提出了通过不断分封以弱化诸侯国的建议。

可以说,他整整提前了二十年,预测到关东的同姓诸侯王必反,一针见血地提出:“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汉书·贾谊传》)意思是说,那些自恃强大而谋反的异姓诸侯王,朝廷已幸运地战胜了他们,却不改变异姓王所以能够造反的客观条件;同姓诸侯王必然会仿效他们而图谋叛乱。

这样的言论在当时绝对是石破天惊的,贾谊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汉书·贾谊传》)。他以自己下放的长沙国为例,长沙国只有二万五千户百姓,在汉高祖封立的功臣中,长沙王吴芮功劳小,但封国保存最完整,与朝廷关系疏远,却最忠心。这是由国小势弱的客观形势决定的,要想使受封的诸侯王都忠于朝廷,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都像长沙王那样国小势弱。

从这上面两个案例来看,贾谊即使被贬到长沙国,他一心为国谋划的热情也丝毫没有消退。相反,在多了一些基层工作经验后,他所提出来的建议远比原来那个早早得志的“少年”,对社会现状的把握更准确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贾谊本人虽然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而且能提出很有价值的解决方案,但从性格上来说,他“急于求成”的毛病始终没有太大的改观。比如,为解决诸侯王问题,贾谊甚至提出了“未生子而先分家”的推恩法策略:“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汉书·贾谊传》)意思是说,为一劳永逸地解决诸侯王坐大的问题,朝廷应该马上把诸侯的土地分为若干块,等他们的子孙出世后再划归于这些子孙名下,目的是尽快削弱诸侯的势力。

这是一条实际操作性极差,而且必然引发大乱的策略,最能反映出贾谊急于求成的心理。这对于汉文帝这样一个行事小心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绝不出手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可能接受的。

但汉文帝对事情轻重缓急的掌握十分恰当,千古以来,很难有第二位君主能如他这般。所以贾谊的建议,汉文帝听在心里,只是不能第一时间实行而已,事实上,后续也都慢慢予以实施了。

这一点,作为改革者的王安石对文帝和贾谊的评价,在一众文人中最为中肯,他的《贾生》一诗认为汉文帝并没有辜负贾谊:“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或许,汉文帝在欣赏贾谊这个“洞悉预知时势大才”的年轻人的同时,早就发现了贾谊急于求成的性格特点,而这一点就决定了他很难在朝堂上富有建树,贯彻那些有价值的政策。于是,汉文帝希望他能在远离政治核心的同时,积累更多的基层经验,同时磨炼自己的心智,在遭遇挫折时具备更强的毅力,然后再调回中央委以大任。这从将贾谊调回来,做自己小儿子的老师,便可看出对他是有干部培养计划的。

但性格决定命运,汉文帝绝对没有想到贾谊竟是如此短寿之人,没能禁得起时间的磨炼。梁怀王因为骑马不慎,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贾谊认为自己作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非常伤心,哭泣岁余,亦死。

时也!恨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