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里的光

一条小径,像谁从东井岭上随意甩下的青草绳,在空中留下几圈晃动的虚影,慢慢落下来,末梢延伸至东井边,抖索几下,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刻,远远看过去,我感觉东井的圆口是一个圈套,不知在等待谁钻进去。

井台上的麻石板,长一块,短一块,错落着铺砌,射线一样散开,泛出古旧的微黄光色。有的边角生出了簇簇苔藓,暗暗的,绿沉沉的,像几只蜷缩着不愿动弹的乌龟。井台子的内缘凸起,石面微微往外倾斜,凿刻着粗糙的防滑纹饰,还有一圈石板挡着,高出井沿一些,以防取水的人发生意外,跌落井里。井外边镶嵌着一条青石板水槽,流向下方不远处的菜地。

东井大约是清朝末年官府修砌的。古城依着洞庭大湖,从南宋朝开始繁盛起来,纵横交错的老街老巷里,留下了许多宋元明清时的古井。东井,南井,观音井,三家井,乾明井,韩家井,金岭井,洞庭井,桃花井,北门井,吕仙井……现在旧城改造,房屋开发,削平了丘岭,填埋了池塘和洼地,惊得尘土像无数只细微的黄蝶,贴着裸露的地面逃窜。要不了多长时间,有双手变魔术似的,那些骑墙连体的青砖瓦屋,还有被无数脚步磨得光光滑滑麻石板消失的地方,三十四十层高楼,像盒子一样叠起来了。脖子往后仰,同时还要扭动,望那高处门窗勾勒的图形,你说那不是鸟窝又是什么呢?宛若换了肌肤一样,残存的古朴青幽的细密纹理,倒像一些凌乱疤痕,粘贴在城市身体上。如今旧城的老井,只剩下作为古迹保存下来南宋的桃花井、明朝的观音井了。

虽然各个朝代的古井式样不尽相同,可井水蕴含乐感的声音都是清脆的,井水闪烁碧玉的质地都是透明的。它们留存了过去时光的隐秘,独处旧城区僻静的旮旯,相伴几声细弱虫鸣,偶尔将碎月印在心底,像避世的老者,也像绝世的美人。桃花井在岳阳楼下一个小区里面,因为怕细伢子玩耍跌入井里,上面压上了厚厚的水泥盖子。如果陌生人从它身边经过,以为是一个寻常的下水道,不会知道这是一口千年古井,而且水源没有枯竭。

我舅哥的岳父陶爹住在桃花井,将后面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就能看到水井漾动的湿汽。陶爹祖上是岳州城里的富家,他也算个公子哥儿,除了读书,就是玩乐,到他手上,家业几乎散尽。这倒也好,1949年后,只落了个小工商业主的名号,他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过来了。1980年代,市里群众艺术馆的人收集民间故事,听说陶爹读过古书,找上门来了。几把靠背椅子围着坐起,一轮井水泡的清茶下来,陶爹给他们讲起了桃花井名字的来历。1275年三月,春寒走一步退两步,退两步走一步,正在洞庭湖边犹疑不定。一个叫阿里海牙的人,率领由蒙古人、鞑靼人、色目人组成的元军,杀入了岳州城。当他们来到岳阳楼下的街巷,眼前晃过一个影子,一个江南粉红影子。他们挥舞刀剑,宽大的衣角飘起,紧紧追赶。被追赶的是桃花井的桃花姑娘,她被逼到巷子尽头一口水井边。面对恶浪一样席卷上来的淫笑,她粲若桃花的脸庞一绷,跳入了井里。第二年春天,井边长出了一棵桃树。又过了几年,桃树伸出的枝条,开出粉红的花瓣来。桃花像女人,把古井作了顾影自怜的镜子。陶爹说,每年二三月间,清亮亮的桃花井水,能品出几丝丝甜味。桃花井的陶爹前些年已经走了,但陶爹版的桃花井故事,还在到处流传。

从上观音阁左边拐进去,羊角巷子两侧住的大多是码头工人和他们家属。巷子半腰上,凹进一块小地坪,观音井就座落在这里。井是四方井,线对线,角对角,端庄而又温润的模样。三级踏石板台阶,伸到井水边,对面有个不到一米高的青石神龛,老巷子里住的几个婆婆姥姥供奉着柳毅的小石像。经常有人在石像前插上几支红香,摆放几个橘子,或者香蕉苹果,直到果子水分流失,干瘪得现出婆婆姥姥的脸相,才会有人换上新供品。由于被各种生活物质污染,观音井水不能饮用,附近的居民甚至连洗洗涮涮都不到井里提水了,观音井似乎成了一种摆设。古井也许真老了,老得只剩下了幽幽古意,让往来的目光在坚硬的青石上去揣摩,去辨识。

老城区由于挨近洞庭大湖,处处是水源,即使有的地方没有修砌坚固石井,随便拿把锄头挖个土坑,一夜之间,清洌洌的水蚌壳里的珍珠般往上直冒,将水凼溢得满满荡荡。柳毅传书救了牧羊的龙女,后来被封为了洞庭龙王,土地菩萨谄媚讨好,在出入龙宫的水域,造出君山岛,并且修砌了柳毅井。井里的神水成了源水,沿湖凡是百姓取水的地方,供位上摆放的都是新龙王柳毅,这也有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意思。我们总是在密切相关的器物里,灌注脑子里那些虚构的想法,融进它们的身体内,好像如此这般,它们开启了心智。其实,我有时倒觉得,那些器物一旦成型,就有了生命,有了神性,站在对面,能奇妙地与我们对话了。

岳州城里的水井随便修砌在什么地方,都是与君山岛上柳毅井贯通的。如果洞庭大湖起风暴,井里先渗出几抹黄色的水迹,然后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像啮齿动物在暗处相互撕咬得不可开交。紧接着浑浊的泥沙被地下的火煮沸了一样翻滚大朵大朵莲花,井腔里时而闪烁白光,时而飘升薄雾,像有什么活物要腾出来。东井岭上的老船工米爹,坐在木门旁,抬头望望满天没了主意般乱窜的黑云,又望望岭子下的东井,端起精巧的银酒壶,抿了一小口,自言自语道,柳相公又是么里事发脾气哒,行船的人要当心点啊!米爹住在我家后面一排房子,他总端着银酒壶,仿若是一件须臾不离的道具。他在巷子里行走,米娭毑说是一壶谷酒在行走,散发着酒气。人家开玩笑说,那米爹困瞌睡呢?那是一壶谷酒在困瞌睡。米爹灰白长胡子,遇到风会像柳条一样飘拂,我看那仙风道骨的神情,倒是有点像连环画里倒骑毛驴的张果老。

东井岭不是我的出生地,听母亲说是船停靠新墙河码头时生下了我,后来父亲驾船带着全家来到了岳阳城。我只能想象那时的情形,抹着厚实桐油的遮棚缝隙,透进来几束从水面反射的光斑,轻柔地打在我颈项、手腕、脚踝的银圈上。我为什么还能记得这些饰品呢?因为家里留存了我一张几个月的裸照,光溜身子上只戴着亮闪闪的银器,而银子和水呈现一样的光泽。许多年前,我读过一个云南诗人几句诗,很有画面感,灶膛里燃起湿柴的烟雾,破败而幽暗的木板房,晃动女人隐隐约约忙碌的身影。最后,他写出了光,从窗户透进来的一束光,而这束光打在一把银勺子上。我感觉这银子的微光,在幽暗里竟然发出了水的声音。自此之后,我有些分辨不清银子和水了,恍惚才发现幼时那银子一样的水,从佩戴的银器渗入了肌肤,使我的体内有了一条细小河流,甚至连骨头都浸染了风湿,那是一块怎么也却之不去的无形之痕。

我家原来住宝塔巷子,在红船厂附近。所谓的红船,是旧时洞庭湖上的救生船。听老父亲说,原来的木船单薄,遇到狂风恶浪,湖面经常传来凄惨的呼嚎,而冲出的红船,在凝重如铅的湖面上像一道从黑暗中劈出的曙光。巷里慈氏塔是唐朝开元年间耸立起来的,慈氏是指佛教中的弥勒佛。七层高的方塔修筑在洞庭湖边,在日出之初,身影似剑,直指重浪,可以镇抑水孽,祈望大湖平祥。宝塔是用煮熟的糯米搅拌石灰修砌而成,坚固无比。青砖的色泽,历经千年时光的浸淫,表层泛出了灰白,有的已经蚀出了孔洞。宝塔街的斜对面,是清末民初美国传教士修建的福音堂,尖顶像一把没有撑开的洋布伞。两座倾诉身体以外虚拟世界的建筑,对望着,也许在暗地里叫劲,也许在默然地交流。到宝塔巷时,我还不能使自己的身体像宝塔一样直立。在幽静的巷子里,几乎虚悬的身子,被母亲的手搀扶着,现在感觉那高高的宝塔一定在左右摇晃,塔上残存的风铃偶尔发出银亮声音,水流一样飘落下来,还有光透过来。

我们很快就搬离了宝塔巷子,住到了街河口。后来听母亲说,为我在那里认过一个同年,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这个同年。这个同年似乎是为了证实我在宝塔巷子里的过往不是虚妄,仅此而已。

来到东井岭的时候,我已经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东井岭高低不平的地形,使依势错落的民居,在一种无序中显露出层次。那些建筑物舒展的线条,一点也不散乱,沿着岭子上随意的路径,像一条条不声不响的溪流,朝着自己的方向汇集。这些房屋的基脚,深入泥土之中,也像地面的植物一样长出众多根须,深深吮吸地气,涵养寻常日子的生机。

东井岭除了这口老石井,靠近南面娃娃塘的坝边,还有一口土井,由于泥尘多,挑来的水,居民们用作洗刷衣物。东井是岭子上居民的饮用水,如果有人在此洗涤别的东西,会被女人们碎碎嘴骂起飞。东井是由长条状青石板堆垒起来的,但内腔溜圆。那些石块的边边角角,是怎样消隐在这个直径不到一米圆形里的?心灵手巧的砌匠,也许边卷着土烟叶子,边细细察看石块的大小,挑挑拣拣,严丝合缝的就拿过来垒砌。每一块石片,上下错开,像砌匠手里捏巴捏巴土烟叶子旋转出来的喇叭筒,只不过下边井腔大,上面口子小。

当我一个人挑着木桶,咣当咣当沿着小径来到井边,我感觉天空倒过来了,被井沿盖了一个圆圆的戳,一个类似学校期末鉴定单抑或大街张贴法院布告上的印戳。澄明的井水里,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莫名其妙发一会儿呆,井水倒映的是自己的容颜,还是别人的容颜,在那个瞬间,我的脑子有些犯迷糊了。

我经常好奇,没有言语地问:你是谁?你真的是谁?

从井底的深处,缓慢地响起一种隐秘的声音:我是你。

这种声音被水濯洗过,没有一丝杂质,有水的乐感。在我迷惑和轻信这些声音的时候,身体似乎有了飘飞的幻觉,和天上深入井水中的几丝白云纠缠在一起了。水的柔和,水的深邃,水的神秘,水的光泽吸引着我。在光影的跳跃中,我觉得水有一种引力,一种把人和物镶嵌进去的引力。水里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从这面古老的镜子,我们几乎要知道水的秘密,自己的秘密了,但又总是隔着一层莫测的水,一片迷幻的光。

水是最具灵性的,水的通体透明,水里面积聚着一种恒久的光源。这些井水的来路有些神秘,岭子上的居民可以无止境地汲取,水都不会干涸,像一面自己愈合伤口的魔镜。地下渗出的水滴,是巫风楚雨浸润的一些同宗同祖的兄弟,有着亲近的血缘,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身体和情感融为一体,编织一匹柔软的绸缎,生出大地的另一种皮肤。

我不知道,从黑暗缝隙里穿行的过程,有着怎样的愉悦,抑或怎样的苦楚。我只知道,不远处是洞庭大湖,古井每一滴水珠,都应该来自那个繁殖力特别旺盛的生命体。洞庭湖除了流不尽的水,隐藏深水里的鱼,岸滩边的芦苇,在水面掠过的鸥鸟,再就是数不清的木帆船了。它们挤挤挨挨停泊在港湾码头,或者摇摇摆摆借助天风在水浪中颠簸前行,被桐油和锈油浸染得发亮的船体,像一块古铜漂浮在水面上。船的前舱和中舱竖立着一矮一高两根桅杆,升挂着缀满补丁的白帆,隔着迷蒙的水汽,隐约可以看到手拉帆布绳索和船尾掌舵的船工,像几滴浓墨,点缀在辽远的天空上。

东井岭上大多是水上人家,洞庭湖里有他们的帆船,帆船是他们另一个家,一个漂在波峰浪谷的家。船工们无数次被水浪扑打,水清洗过他们赤裸的身体,清洗过他们湿漉漉的烟火味,也清洗过他们不羁的魂灵。被大湖包容着,他们却以更加阔大的内心,隐藏一个虚幻而真实的大湖,隐藏那些柔柔细波或者滔滔恶浪。当清亮亮的水珠一次一次滑过躯体的时候,他们心底滋生出微醉的舒畅,好像自己是一条鱼了,有着无限的自由和欢快,可以升腾跳跃,也可以无声消隐。水的习性和势力,那些常年漂泊在水上的船工、渔民和在水边长大的人才熟知,一般人很难看出表面平缓的水,迂回曲折的水,暗藏怎样的急流,甚至漩涡。只有当身体与之碰触,才能感到那种不声不响的力量,绵软,坚韧,迅猛,无畏,莫测,险恶,不管遇到什么阻碍,水顺势而流,随时变换着形式,往前奔涌。想象一下,站在高处,我感觉浸透那些船工的水性水味笼罩,整个东井岭蕴涵一片水域的深意,像这口凝聚水源的东井,反射出一种水的洁净与光芒来了。

船工常年在水里到处漂泊,很多在岸上没有房屋,他们的孩子只能寄宿在帆船社子弟学校,这叫读住学。而在街河口办公室、南岳坡码头、北门船厂、宝塔街医院、枫桥湖农场工作的人,虽然住得挤挤碍碍,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但孩子们至少有个栖身之所,放学了书包在背后哒啊哒回家去了,这叫读跑学。帆船社学校老师曾颇为自豪地说,这所学校是世界陆地惟一水上人家的子弟学校。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连环画,说的是洪泽湖的船民,在船上办了一所水上学校。每天早上父母划船送孩子过来,傍晚放学了,老师划船把学生送回去。这所水上学校,1970年代曾派人来东井岭上帆船社子弟学校交流办学经验呢。

我是背着一个黄布缝织的书包,跟在父亲高大的身影后,去学校报名的。一楼左边第一间办公室,光线有些暗淡,但刘柯老师透着亲切的面容,使室内明亮了许多。刘老师填新生入学表时,问家庭什么成分,我急急回答,贫下中农。当时不管是报纸还是人们的口语,这个名词使用非常频繁,我从来没有将贫下中农拆开过,也不知道它们之间还有边界,只知道这个名词好。刘老师笑呵呵地,你家到底是贫农还是中农、下中农啊!我愕然,有些不知所措,感觉世界一下变得复杂了,人可以分出很多种人来。

几年之后,这间办公室改成了教室。那年暑假,子弟学校出了大事。一个老师的儿子是什么派的头目,带着枪回来了,邻居们过来看热闹,一起站在门前闲扯。他家门对着操场,远处是空旷的菜地,更远处是三五一七工厂的警报台。黄昏的辉光残留几许金丝,凌乱撒落在操场夯实的地面。突然,一声尖利的脆响,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前后穿过了两个女人的胸部,殷红的血水喷溅在金色光影上,油画颜料般堆积起来。

两个女人放在这间教室里,清洗的血水,首先有些浓稠,后来慢慢变成淡红了,沿着台阶流淌下来,悬成微小瀑布,有的顺水沟流走了,有的渗入了泥土里。由于外面混乱,学校只得将她们暂时埋葬在校园内,过了三个多月,待争斗平息,又迁往枫桥湖帆船社墓地,那里埋葬着许多被水淹死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当时这件事怎么了结的,或者在什么地方留下了文字记录?也不知道这一颗罪恶的子弹,到底来自哪里,那个开枪的人,知不知道射出的子弹夺去了两个女人的性命?他在辗转难眠的黑夜里,睁着空洞的眼睛,是为自己躲过了牢狱之灾暗自庆幸,还是为自己在人世间深重的罪孽忏悔?时间沉默不语,一切不得而知。

东井岭上许多人和事都与水有关。那个年代,到处不通公路,有河流的地方,船就可以抵达,所以水上运输特别繁忙,船工们经常十天半月才能回趟街河口码头。东井岭上的子弟学校有近五百个孩子,只办到初中部,几乎一小半是读住学。学校有栋两层楼的宿舍,楼前有一棵两个孩子才能合抱的苦楝树。树下有一排水龙头,水槽里残留着一些饭菜,边上的潲水桶歇满了苍蝇。一个寝室住着十几个孩子,刚入学的有专职保育员照顾,大一点的就得靠自己了。也有很多几姊妹一起读住学,十来岁的哥哥姐姐照顾流着鼻涕衣衫不整的弟妹。孩子多,食堂伙食差,饭桌上不是酱厂干巴巴的什锦菜,就是没有油星子的冬瓜海带汤,很少看到荤腥的菜肴。清汤寡水的日子,正长身体的孩子们像一只只饥饿的老鼠,钻山打洞到处嘬食。附近菜园子,只要能入口的,都逃不过孩子们觊觎的眼睛。有时爬火车,从蔑篓里掏水果,有时到河边捡破铜烂铁,卖给梅溪桥废品店后,到南正街巴陵面馆弄一碗光头面。有个姓黄的学生,在学校操场边发现的一座古墓里,拣到一块金子,在银行兑了七十二块钱,1970年代,那可是一笔巨款。另一个姓龚的同学,自己用铁丝做个扒子,在岳阳楼下的大湖里,捞到一尊小铜佛像,被一个老人出二十块钱收去了。但这样的幸运,不说百年难遇,但也降临不到几个人的头上。一到星期天,孩子们就去洞庭湖边的南岳坡,街河口,岳阳楼,红船厂,甚至跑到十几里郊外南津港找船,找自己家的木帆船。

他们站在水岸上,像才抽出枝条的小柳树,虽然身影单薄,仍韧劲十足地站在那里痴痴眺望。父母的船在洞庭大湖到处穿梭,今天在芦溪湾,明天到鹿角,后天说不定又去了新墙。孩子们找船,也是来碰运气。他们的眼睛很神奇,像放大了数倍的望远镜,木帆船还漂荡在月山或者君山,贴在碧青的天边,我从他们扑食猎物一般敏锐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耐心的等待,激动的欣喜,抑或失落的颓丧。他们能从远远的众多面目相似的木帆船中,辨认出自己父母驾驶的那一艘,真是了不得。有时过尽千帆皆不是;有时即使看到自家木帆船从远处飘来,又只能看着那片熟悉的帆影从目光中渐渐消失;有时船摇荡着过来了,但是不停靠孩子们站立的码头,他们瘦小的身影,就沿着河岸追赶,像几只扑闪翅膀的小蝴蝶。正巧遇到自家木帆船直接进港的时机屈指可数。找到了自家的船,在父母疼爱的目光里,吃上一顿有鱼有肉的饱饭,得些零花钱,回到学校,至少一个星期内,他身上会沾满同伴们各种羡慕的眼睛。

孩子们找船一眼准,老师们都暗暗佩服。记得胖胖的教我们语文的黄老师说过一句话,伢崽耶,你们把这些找船的心思用到读书上,成绩只看几好撒!我们子弟学校大多是本单位抽调上来以工代教的老师,只有四、五个从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黄老师是其中一个,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被分到了集体单位的子弟学校。黄老师课教得好,威信又高,孩子们都有些畏惧她。但黄老师的话也管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外甥照舅(旧)的灯笼又打出来了,孩子们依然成群结队往洞庭大湖边跑。

我问过这些小伙伴,是怎么在洞庭湖上识别出自家木帆船的。他们告诉我的有些不一样,但有个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在风浪里高高张扬的风帆。当时,洞庭大湖里有岳州铲子、采干长船、乌缸子、风网船十几种式样的木帆船,隔远差别不大的船体难以分辨,可他们能从帆影的大小,升挂的高度,特别是帆布在天光下各个不同的反光点,认出自家的船来。这些不同的反光点,实际上是各家被恶浪狂风撕裂的日子,又被母亲用色彩各异的布块缝缀起来了,孩子们记住了这些色块的差异。他们辨识的过程,也有一种犹疑,是水的灵光在不断提示不断启悟,孩子们的视觉日渐敏锐,感觉越来越好了。但是如果自家的木帆船遭受风暴,帆布又一次被撕裂,母亲重新缝补过,孩子们也会陷入是与不是的迷惑与纠结之中。

昔日的洞庭湖,每天日头随着白帆一道升起来,轻薄的湿雾缭绕,湖面反射出阿弗尔港口,莫奈那道被水波晃动一样的光色。桅杆上的白帆被湖风吹得像孕妇的肚皮,浑圆鼓胀。木帆船左摇右摆,右摆左摇,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一样在和湖风嬉戏。这样纯净而又简朴的白帆,无数次从唐诗宋词里飘荡出来,从天的尽头从碧波荡漾的水面飘荡出来,我们几乎省略了木帆船在风浪里颠簸流离所经历的一切,唯余蹈空幻化而出的画面和诗意。当我和同伴们站在洞庭湖边,和他们一起在浩阔的湖面搜寻他们家的木帆船,这些被船工的女人们粗粝的手,一次又一次缝补上各种布块的船帆,真实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除了讶异和震惊,还有一种失望。所谓的白帆,其实是由上百块大小不一,甚至更多不同颜色的布料,用粗麻线一块块一道道连缀起来的,像僧人身上披搭的百衲衣,浸染了洞庭大湖的风浪,透出斑驳暗淡的湿光,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湿腥霉味,显得沉重而邋遢。原来是这样,诗意与真实之间竟然存在着如此大的距离,甚至是反差。

船工忌讳大黑大红,求的是水顺平安,帆布大多是和水近似的洁白,也有少许兰色,褐色,黄色,紫色,酱色。这些混杂的颜色,在远望中被大块白色遮掩模糊了,变得浑然一体,只发出亮晃晃的斑点。而每一块布料缝缀上去,孩子们也许不知道,那之前父母所经历的险境,就是与风暴与浪涌与死神,目光相互对视擦肩而过。其实孩子们去湖边找船,不仅仅是为了吃顿荤腥,他们幼小的心灵,还有和父母相隔的日夜堆积起来的思念。与水打交道,淹死人是经常的事情,他们看到过水浸泡几天后漂浮起来的尸体,像一条腐烂的大鱼,莫名的恐惧也时常袭扰着懵懂的孩子们。

但水与天的尽头,没有路的江湖,到处都是路,到处都是飘荡的白帆,而且充满了惊险和传奇。船工宿命般的爱和恨,以及恐惧和征服,都在这面洞庭湖的大纛上,闪现出源远流长史迹的光痕。

水里有着怎样迷人的光景呢?

黑伢子的女人在他出事前的晚上,睡意迷朦之际,忽然听到了男人在后面厨房自言自语的声音。男人的船去了荆江,怎么就回来了?她起身扯亮电灯,到厨房去看,什么也没有。她疑惑自己听错了,返回睡房,正当困倦漫上来的时候,厨房碗筷叮叮当当响起来了。她又去厨房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橘黄的光汁在静谧流泻。女子感到不安,再也没有睡意了。

第二天,日头刚爬上屋脊,黑伢子溺水的消息就传到了东井岭上。然后,这件事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只有黑伢子的女人才知道是真是假。我在一本奥秘之类的杂志上读到过,说亲人之间有特异的密码,像倏忽消隐的电波可以相互触动感应,不管相隔多么遥远。我也听驾船的米爹说过,人是有魂魄的,即将死去的时候,身体会蹦出一团光。一团出窍的灵光,只有火焰低阴气重的人才能看见。

那阵突然席卷而来的风暴,掀沉了木驳船,黑伢子被倒扣在舱里,后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女人把黑伢子的遗物用帆一样的白布裹着,放入棺木,家里吹吹打打给他做了三天道场。以后年年的阴历七月半,他的女人和儿女,都要到洞庭湖边向着滚滚流水的远方,燃香焚纸,跪地祭拜,因为那里有一颗永远漂泊无法返航的魂灵。我想,黑伢子的魂魄在失去生命之后的时光里,一定在纯净的水中,和鱼和许多水族,进行过神奇的交往。其实生命就是水,一滴反光的水,时有时无,似有似无。洞庭湖对他的肉体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对他的魂灵却是神秘而奇异的宫殿。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需要理由吗?这样似是而非的自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人经常对熟视无睹的事情,冷不丁地一问,感觉是不是还可以有另一种想法,另一种做法呢。可当脑海猛然浮出,我缓慢地顺着这个问,思考了许久,也没有为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东井岭,或者说为什么留在东井岭,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这时仿佛才发现,东井绳索一样的圆口子是命运的圈套,它就等在那里。

妻子也是在东井岭上长大的。结婚后,我们和父母一起挤过,也住过老旧的过渡房。这些修建楼房时留下的民工住房,后来改造了一下,成了房产局的过渡房。我记得,红砖墙上钉的蓝底白字门牌上,写着东井岭四十三号。那个夏末的傍晚,在印刷厂商场上晚班的妻子,感到剧烈疼痛,湿热从大地镀上的霞辉里弥散出来,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在巷道缓慢拖出了一道剪影。第二天上午,女儿出生了。她在东井岭一直长到十七岁,然后出去读大学,毕业后留在长沙工作。二十几年前,我为东井岭四十三号写过一篇文字,记叙我们逝去的琐碎,发在晚报上。很多时候,人的情感故乡不会越过父辈的生活地。虽然我没有在水上生活过,但父亲和母亲年轻时在船上生活过,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船工的儿子,不仅延续了父母的血脉,我还延续了浸入他们身体的水。我甚至疑心自己总是被水裹挟,面临无边无际的水,而我那么痴迷水,痴迷水明亮或者幽暗的光。女儿呢,作为船工的孙女,不知道她对水是一种什么感觉?

妻子是家里老满,又是独女,到了1990年,我们和舅哥一起在岳父家老宅基地上修房砌屋,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空间,像那些鱼儿一样,可以躲进水的深处。房屋对于乡土情结特别浓的中国人来说,具有石头一样分量的心理暗示,它使人踏实,有一种落地的感觉。自从有了自己的房屋后,我像在东井岭的泥土里长出了根须。但我真的不知道生活在哪一个地方是谁安排的,也不知道生活需不需要理由,我只能在不断叠加的庸常中,重新去剥离那些纷繁的皮囊,寻找一种生活的内核。

现在东井已经被城市疯狂的扩张掩埋掉了,上面耸立起一座起名世纪星的三十层高楼。东井像一个知情的受难者,堵塞了自己的泪腺,闪烁的水光挣脱囚禁的黑暗,像一尾活鲜鲜的鱼儿,在大地深处游弋。被掩埋的东井,你能承载那些坚硬的钢筋水泥吗?那些坚硬的钢筋水泥压得住你吗?在漫长时光中,说不定哪一天你会被考古学家发现,重新渗出清澈的水珠,发出水灵灵的光亮,有人会在镜子般的水光里,看到自己另一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