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棠街的兄弟姐妹们来讲,唐嘉韵是核心,平时被她骂的最凶的就是蒋俊,但蒋俊出事后,她又比任何人都难过,现在她已经把吕兰接来了,住在她市中心的一套房子里,还专门请了个保姆日常照料。
秦川敲门后,见屋里人不少,有吕兰,有蒋俊的父母,以及为蒋俊进行辩护的律师。
这位律师在紫田很有名,专攻刑事案件,是张清帮着介绍的,一切费用也由张清承担了。
秦川跟律师聊了聊,得知案子会在两周左右开庭,律师的说法与之前谭勇一样,但他有很大的把握,能将蒋俊的刑期控制在半年,这是可以争取到的最低刑期。
蒋叔蒋婶面色悲戚,吕兰却一直非常镇定,恍惚之间,秦川觉得吕兰和昨夜的卢苇很像。
抽着机会,他和吕兰交谈了几句:“你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吕兰脸上有喜悦,还有丝丝难过:“今年9月15号左右,但蒋俊没法看到孩子出生了,挺遗憾的。”
秦川想的同样是这问题,便安慰她:“你接下来要注意身体,别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等阿俊回来后,他还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你们,你现在失去的,肯定会加倍得到补偿。”
吕兰感激地点头:“秦川,真的谢谢你了,你为了帮阿俊讨回房子,把你自己也陷入麻烦里,等阿俊回来后,你们俩要好好喝一顿酒。”
秦川叹口气,非常苦涩地笑了笑:“真到那时候,一定和他不醉不归……你家里人还来找过你吗?”
“没有,他们现在对我不闻不问,我以后就跟着蒋俊,用心把日子过好,再把孩子养大。”
秦川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下班后去银行取的五千块钱,交到吕兰手里:“拿着,给自己买点营养品……不要推来推去,阿俊是我兄弟,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侄子或侄女,我不对你们好点儿,还能对谁好?”
吕兰最终还是道谢收下了。
然后,秦川又叮嘱她:“等阿俊出狱后,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多陪陪你和孩子,他可以继续回金禾集团上班,我会提前跟人关照好的。”
“我替蒋俊谢谢你,又给你添麻烦了,”吕兰再一次郑重道谢。
但她似乎听出了一些端倪,接着问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你要走了?”
“或许吧,现在还不确定。”
没有继续多待,秦川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走了。
他越来越觉得吕兰是个好姑娘,蒋俊能找到如此一个知冷知热的老婆,是莫大的幸运。
而秦川自己未来人生路该怎么走,目前并不确定,可能性有两种,一是与卢苇在一起,去国外留学念MBA,回来后一起打拼事业,二是依然与卢苇在一起,只是地点会在一个遥远的国度,在那里,他们将默默无闻平凡到老,放眼望去只有彼此。
对于不可预知的未来生活,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魅力吧,未来既可期,同时也有不确定性,唯有靠自己的双手去奋斗,当然,还必须怀着一颗热诚又执着的心。
边走边思考,脚步就慢了,等到达公交站台,刚错过一辆回南桥大学的车。
望着车轮滚滚向前,他又很庆幸没坐上去,因为到家后肯定是孤单一个人,空旷的屋子会把他的心压缩得很小很小,同时再把寂寞给无限放大。
现在才晚上七点半,他决定去海棠街,看看蒙奶奶。
蒙家馄饨铺子通常要晚上九点打烊,蒙宾正一如往常在厨房里忙碌,见秦川来了,手指了指里屋:“奶奶在里面。”
“好。”
与蒙宾的隔阂早就有了,尽管秦川想无视,但他无奈地发现一个道理,挑起争端很容易,只要一个人说了重话,自然就会引起一场争吵,但是缓解矛盾却需要两个人坐下来,推心置腹好好谈。
秦川不可能和蒙宾促膝长谈。
蒙宾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聊天伙伴,他不善言辞,更不会表达感情,瘸着腿日复一日守着馄饨铺,即使偶尔有闲下来的时间,他就坐在铺子门前,望着海棠街街口发呆,不时深叹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那张比同龄人都要老上几岁的脸,永远都布满了未知的沧桑,他嘴里念的那些词句,却没人能听懂明白。
就是这样的蒙宾,让所有人几乎忘了他也年轻过,为了保护兄弟姐妹们,与小混混打架斗殴,而他当年的热血冲动,换来了唐嘉韵整整十年的痴心不改。
可岁月留给他的青春太短了,不堪重负的生活早已将他的腰压弯,他变得木讷,除了对奶奶和女儿,他反感触碰一切感情,或者说是无暇顾及,最后,连唐嘉韵都失望地想离开。
秦川甚至不敢想象,假如自己的未来还在紫田,但是等唐嘉韵嫁给了艾伦,贝贝被张清带出国,年迈的蒙奶奶某天也不在了,自己是否还会有欲望,特意抽空来看一看孤独的蒙宾。
走进里屋,蒙奶奶半靠在摇椅上,拿着手机打电话。
见秦川站在门口,她和对方说“秦川来了,先这样吧”,然后便将电话挂断,招呼秦川进来。
搬了张椅子,秦川在蒙奶奶身边坐下,轻轻给奶奶揉着膝盖,问道:“奶奶,你和谁打电话?”
“张清,她过几天要回紫田,说到时候来看我。”
犹豫了一下,秦川还是说道:“奶奶,她这次回来,估计要给贝贝办理出国手续了。”
“她是贝贝的妈妈,带女儿去国外,给女儿最好的生活条件,读最好的学校,我们应该替贝贝高兴。”
蒙奶奶说着说着,有些哽咽,秦川心中同样泛起了忧伤,他当然知道老人非常思念重孙女,权衡了许久后,最终还是打消了带贝贝来看望太奶奶的念头。
不管怎么样,贝贝都要离开,未来不见面的日子将很长很长,这个可以避免的见面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徒留不必要的伤感。
而且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再经历大悲大喜,对身体不好……秦川给奶奶揉完膝盖,又开始为奶奶搓手。
“秦川呐,我听张清说,你和卢苇在谈对象?”
“是的,奶奶。”
秦川心想张清怎么也八卦起来了,根本不是她的风格。
蒙奶奶用力从椅子上撑着坐直,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又缓缓靠回了椅背。
但秦川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
“奶奶,你也觉得很神奇是不是?但我就是想和卢苇在一起……”
见蒙奶奶摇着头,秦川赶忙住了口,而奶奶始终不发声,只是眼睛望着天花板,过了大约半分钟,她缓缓将眼睛合上:“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就由你们年轻人自己决定了,我没精力管,随你们去吧。”
秦川有些莫名的滋味,蒙奶奶这话不单是指他,应该也是指蒙宾,指唐嘉韵,指蒋俊,甚至杨甜甜!
奶奶永远都爱她的孩子们,但奈何已经风烛残年,有很多事情,她只能看一看,没力气再去评头论足。
接下来,蒙奶奶突然抽回了手,有些疲倦地说:“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那奶奶您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您。”
“嗯……”
蒙宾仍旧在厨房,连动作都和刚才一模一样,秦川说了句“蒙哥我走了”,然后便离开了铺子。
蒙宾没有挽留,更没有与秦川再说什么,但他也留下一声叹息,像是饱含着深意,回荡在秦川耳边,许久未散。
站在街口,秦川抽了根烟,以此驱散心里似有若无的压抑。
路灯幽暗无力地穿梭在海棠叶之间,把片片斑驳的影子扔在地上,供路人踩踏,放眼望去,整条海棠街充斥着陈旧感,像个不修边幅的落魄汉子,在夜色中懒散地半睡半醒。
而这表面的恬静将在一年后被打破,关于海棠街拆迁的消息,外界早已甚嚣尘上,市里高层在各种非正式场合都说过,海棠街改造项目势在必行,只要时机合适,动迁工程随时可以提上日程,这意味着,眼前这条街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将很快成为历史。
秦川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惆怅究竟来自于哪里,因为他刚才不经意地想到了杨甜甜,而身处的地方,更是充满了回忆的海棠老街。
当某天这条街真的不存在了,就宣告着他的青春将彻底无处缅怀,但这应该不是坏事,人不能总在回忆里沉沦,好比那些被丢弃在风里的落叶,又有谁会去一片片捡起来,裱进那本早已合上的旧书里呢?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但我们终究太过普通渺小,只能算是一课尘埃,史书上不可能留下我们的名字,无足轻重到连一笔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