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上午,当秦川站在费城郊野的小庄园门口,心情正如此时阴着的天,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
院墙外,大片常春藤就像它的名字,在深秋里依然保持着绿色,不过秦川觉得,它们没有上次来时那种鲜艳的嫩绿,仔细想来,是季节变了,人也变了,他猜不出屋里两位老人见到他时,会是哪种的态度,应该和他一样不自然吧。
杨甜甜捏了捏他的手:“可以进去了。”
“嗯。”
一年多不见,卢亚雄精神如旧,他身穿厚实的紫色唐装,半眯着眼睛,打量杨甜甜和秦川,身边是他的老妻。
“杨总裁大老远来一次,老头子我深表感激,请坐。”
卢亚雄跟杨甜甜握了手,目光中流露出欣赏,杨甜甜的外貌气质都无可挑剔,既沉稳干练,更不乏女性的柔美。
卢老夫人看向杨甜甜的眼神很复杂,她肯定在把杨甜甜和卢菁卢苇做着比较,那些糟心的往事虽然不再提起,但也不会就此被人遗忘。
接着,卢亚雄把秦川从头到尾扫了两遍,最后叹口气,朝沙发一指:“你也坐。”
“谢谢卢总,谢谢卢夫人。”
就算秦川再怎么厚颜无耻,都不可能用从前的那种叫法,同时心里松了口气,卢亚雄总算看在杨甜甜面子上,没把他当场轰出去。
但卢亚雄不肯轻易放过他,等保姆放下四杯热茶后,便冷笑着说:“我说秦川,你小子命真好,看上你的姑娘,个顶个都是千里挑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夸自家俩孙女,捧杨甜甜,再损一损秦川,尺度拿捏的可谓分毫不差。
“卢总,您也说了,是我命好,”秦川的回答同样漂亮,直接顺着卢亚雄,把一切都推给“命”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一拳打在自己种的棉花上,卢亚雄心有不甘,刚想再说什么,杨甜甜笑着插嘴:“卢总,您是长辈,给我个面子,别再数落秦川,等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叫他自罚三杯。”
卢家没说要留客吃饭,杨甜甜直接替主人家做了主,强势中又透着不见外的亲近之意,加上她又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女人,卢亚雄唯有苦笑,端起茶杯喝口水。
第一回合交锋,卢亚雄落了点下风,接下来聊到生意方面的事,他终于有机会发挥了:“杨总裁,老头子我远离国内商场十来年了,不过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说你有很大把握,能拿下海棠街地块,是不是?”
“那都是圈子里在传,不用太当真,”杨甜甜很谨慎地回复。
卢亚雄故意装作听不懂:“这就是说,你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还是看结果吧,我不想现在就把话说满,免得叫人看笑话,但鹏实不惧怕任何竞争对手。”
“好,如果鹏实获得这个项目,会不会把建设权交给金禾?”
“到时候要走招投标流程,金禾的实力口碑都是一流,我个人当然希望金禾能参与竞标,并最后中标……但我的团队已经测算过了,海棠街工程体量巨大,光靠金禾一家估计做不下来,必须两家建工集团同时动工。”
卢亚雄点了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先预祝杨总裁脱颖而出,拿下这块价值千金的地皮。”
“借卢总吉言。”
杨甜甜说的每个字,仿佛都经过了精心雕琢,既不逞强又不示弱,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拿捏的把柄。
秦川一直在静静旁听,心里赞叹着甜甜的口才与反应,同时又有点不痛快,甜甜特意跑来一趟费城,就是这么……让卢亚雄随意提问刁难的?
他知道甜甜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释放出善意,与金禾更好的开展合作,金禾表面上是卢国民杭丽在当家,但卢亚雄才是精神支柱,所以必须与卢亚雄见个面,聊上一聊,不过就算卢亚雄是老前辈,也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吧?
卢亚雄还在倚老卖老,继续掌握着话语主动权,他问了个看似不着边的问题:“希源的小韩,最近在干什么?”
“卢总,这个我不清楚,等回国后,我叫韩峰给您打电话。”
“杨总裁,你怎么会不清楚?最初与希源签约的是你,推翻的也是你,你在各家建筑商中间打太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玩的很转呐!”
杨甜甜推了推眼镜,轻轻笑一下:“瞧卢总您这话说的,应该是在夸我吧。”
“随便你怎么理解都行。”
收起笑容,杨甜甜郑重说道:“卢总,鹏实刚进入内地那段日子,人生地不熟,用寸步难行来形容都不为过,我们想找稳定的供应商,但中建省建眼光高,瞧不起我们这种新来的,也找不到人可以介绍做担保,金禾当时处于后继无人的动荡期,所以只能跟希源合作,后来,总部决定加大对鹏实的注资,要求鹏实把步子迈得更大,在这种局面下,希源就真的不够看了,所以那个合同不撕也得撕……”
“不错,多谢杨总裁给我解惑,请继续说下去。”
“几个月前,我把市北地块卖给了一个朋友,我朋友刚来内地投资,和去年鹏实面临同样的情况,我就给他介绍了省建……之所以没有介绍金禾,是因为省建属于官方背景,作为敲门砖再合适不过,韩峰听说后,决定去争取一下……后面的事情,想必您都知道,韩峰孤注一掷勇气可嘉,但他把事情闹的太僵,不留任何余地,我念着他们家曾照顾过我女儿很长时间,劝他尽早放手,市面上好项目不止一个,没必要树敌得罪人,他最后确实放手了,但也受了点打击,被董事会批的很惨,消沉到现在。”
听完后,卢亚雄不住地点头。
秦川端起茶杯喝一口,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头,那晚韩峰饭后离开自己家时,根本没有半分消沉的样子,这一幕绝不可能是眼花看错,甜甜虽然说了不少内幕,其实还是有隐瞒的……
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中午,卢亚雄留他们吃饭。
秦川知道,老爷子被杨甜甜的话语打消了诸多疑虑,午饭的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当吃完后,准备告辞走人,卢亚雄又喊住他们:“杨总裁留步,再问你一件事。”
“卢总请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丁华东?”
“丁华东?这是谁?”杨甜甜回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我一个老朋友,失联了好多年,杨总裁交际面广,但不认识就算了……以后杨总裁要是有空,欢迎再来我这儿坐坐,不过嘛,他就别来了。”
说到最后,卢亚雄手指向秦川。
“秦川不来,那我也不来了,拜拜,卢总,卢夫人,”杨甜甜半开玩笑半认真,挽住秦川的胳膊,走到门口坐上出租车离去。
今天从头到尾,秦川就不怎么受待见,不过他也无所谓,自己是来给杨甜甜充场面的,现在圆满任务完成,可以回家去了。
再过四天,将是蒙宾唐嘉韵的婚礼,伴郎伴娘绝不能缺席。
在车上,杨甜甜对他说道:“你把卢苇打了的事情,卢家老爷子估计都不知道,刚才吃饭时他提过卢苇,表情很自然。”
“我也觉得是,这事儿发生在外地,知道的人很少,卢家夫妻两个怕老爷子担心,就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
然后,秦川用力叹息一声:“真希望小丫头能认真学习,拿到学位顺利毕业,这样我的负罪感就能减轻一点。”
他转头对向了窗外,阴沉萧瑟的天空,伴着想起卢苇后带来的惆怅,突然就萌发出一个念头,好想去看一看卢苇,远远地看她,只要见到她在认真念书,立马就走。
这个念头随着迎面吹来的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现在距离卢苇不算远,坐火车去波士顿只要两小时,而从费城回国的飞机是在明早,时间绝对充裕。
如果这次错过了,真的要叫他遗憾很久很久。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甜甜开口,于是只能沉默,继续沉默,同时把拳头越握越紧。
杨甜甜靠在他肩上,把他发颤的五指逐一掰开,同时说:“秦川,既然来美国了,就再去见见卢苇吧,我知道你肯定这么想的,就是不敢对我说……你身背的负罪感,也会让我觉得不好受,我们这就去,到时候如果不方便,就我去找她,我再把她的情况告诉你。”
秦川几乎哽咽。
甜甜和他的心真是相通的,居然能猜到他此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