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风云 上册
冗长的黑暗中，你是我唯一的光。——东野圭吾
一场高规格的交响音乐会，演出半小时前，观众几乎已全部就座。着装不一定太过华丽，但都会是精心搭配的正装，这是听音乐会的基本礼仪，以示对演奏家的尊重。看到熟人，微笑颔首，轻声悄语，无人大声喧哗。在观众席上方的灯光陆续熄灭后，舞台上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接着，交响乐团的演奏家们开始登场。观众会爆发一次掌声。第二次掌声中，指挥上场。一般第一首曲子通常是一首序曲，第二首是协奏曲。这时，与乐团合作的演奏家就站在候场区，等着序曲结束，等着第三次掌声响起，等着主持人介绍自己。
顶级乐团演奏的协奏曲当然也是规模宠大，颇具王者风范。比如贝多芬的《Ｄ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他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作品，被誉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这狂傲，这自信，一如他那很有辩识度的标致性发型。但这首曲子却是他难得的温柔之作，他恋爱了，刚度过一个快乐的夏天，他还没失聪，那是他一生中最明朗的日子。乐曲共分三章，从容的快板，抒情的慢板，回旋曲。旋律明澈柔美，从容匀称，充满了温暖和喜悦。贝多芬彻底沉浸在爱河之中，这份心情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于是他没有谱写华彩乐段，他想和演奏家来分享这份甜美的爱情。
爱情，什么是爱情？有人说是走在一条开满桃花的路上，云蒸霞蔚；有人说很简单，所以迷人；有人说，就像雨，毛毛细雨，滂沱大雨、飘飘洒洒的小雨；有人说在冗长的黑暗中，他是你唯一的光……
光？舞台上会有一束聚光打在演奏家的身上，拉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头发的摆动，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是清晰的。
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要展现小提琴精彩灿烂的技巧，要诠释贝多芬想要表达的主题，华彩部分的琴技炫耀，最终，达到光华灿烂的高潮巅峰……很难么？
难度可以克服，就是感觉……有点像十米跳台跳水，对，是十米跳台，不是三米跳板。十米，那么高，站在上面，只看着微微荡漾的池水就头晕目眩了。明明动作练过千次万次，明明是熟悉的泳池，可是到了大赛时，还是难免紧张。心跳加速，大脑空白，四肢发软。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极力镇定下来。慢慢地走到跳台边沿，展开双臂，心里面会自己对自己说一声加油吧！先轻轻地跳了一下，接着来一个后空翻，屈体，抱膝，在强手如林的大赛中，想拿高分，只能增加难度系数，再来一个翻卷兼转体，落水，记得压住水花。入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戛然安静了，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分数，耳边只有水珠沽沽地向上冒窜着，头发像水草样的一根根竖起。这时，身子应该上浮了，可是……万一浮不上来呢？
衣服像绳索样捆绑住身子，四肢被水牢牢地禁锢住，身体越来越沉，控制不住飞速地下坠，脸色苍白如纸，眼睛血红，想高声呼救，一张口，水涌进了口腔、鼻孔，很快，人就无法呼吸了，下一秒，恐惧像黑压压的高山压了过来……
“小姐，你醒了吗？”叩门声很轻，三下后，米娅推门进来，走到窗边，哗地拉开了窗帘。
琥珀倏地睁开眼睛，安静温暖的空气让她一怔。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认出了高大的落地窗上挂着的白纱窗帘，看到了窗外的枫树上挂着的几片枯叶。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她的卧室，不是音乐厅，也不是十米跳台。额头上密密的冷汗，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手臂软绵绵的，一点都动弹不了。她余惊未消地闭上眼睛，许久，才徐徐睁开。
还好，没有音乐会；还好，她会潜水；还好，这是个梦！
“已经快九点了，小姐！”米娅把沙发上的睡袍搭在床边。
室外的光线并不太明亮，有那么晚吗？琥珀好不容易缓过神，费了很大力气撑坐起，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确定下时间。背对着她整理屋子的米娅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扭头抢过手机，严厉地批评道：“别动不动就刷手机，这对你的视力很不好。”
琥珀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了看搁得远远的手机。她其实很少刷手机，手机于她，大部分就是个联系工具，她的联系人不多，有时一天都没一个电话。工作上的事要联系她，一般是打到经纪人怀特先生或助理米娅的手机上。除了打打电话，她偶尔就是上网看几眼新闻和天气预报。她从不用手机听音乐或看片，她嫌弃音响效果太差，不愿亏待自己的耳朵。米娅情绪这么反常，不是怕她搞坏了视力，应该是她又上了新闻的头版头条，而且用词不是很礼貌。米娅担心她看到，心情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两年，琥珀被乐评家和乐迷们都骂习惯了。也没什么新颖的词，无非是任性、骄横、跋扈、宠坏了。一开始被骂，琥珀还会郁闷几天，郁闷着，郁闷着，就坦然了。怀特先生说这就叫成熟。
冲完澡走出浴室，看着镜中那张被热水冲得红通通的脸，确实很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琥珀伸手捏了捏，龇龇牙。巴尔扎克说，无知才是一切快乐的源泉。成熟没什么好的，只是懂得了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无瑕。
取消音乐会的新闻发布会是昨天召开的，按道理说，从今天开始，琥珀就该进入休息状态，无人打扰。可是今天还有个日程，十一点，接受《留声机》杂志资深编辑兰博先生的采访。想着兰博先生的采访，琥珀的胃下意识地痉挛了下，她连米娅端过来的咖啡，也喝不下去了。
她想拒绝的，怀特先生拦住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弃乐迷与演出商们不顾，与全世界为敌，以后再不拉琴，再不开音乐会？
怀特先生又说道，新闻发布会上那句“因为身体原因，将会离开一段时间，下周在意大利的16场独奏音乐会无法如期举行，”是用来打发乐迷的，却没办法打发媒体，与其等他们捕风捉影地胡编乱造，不如你主动出击。
从新闻发布会到现在，二十个小时，怀特先生没合过眼。在这之前，他因为新闻发布会，就已失眠了好几晚。他疲惫到极点，可是他看着琥珀的目光却像一潭静水。面对这潭静水，琥珀只好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是，对方是兰博先生。不是因为《留声机》是当今世界最具权威性的古典音乐刊物，而是琥珀欠兰博先生一个大人情。在琥珀十八岁生日时，《留声机》给她出过一次特刊。这样的待遇，她应该是世界第一人。那期，兰博先生在特刊里回顾了她的首演，还有她成长中的音乐大事记，随同刊物还赠送了她的一张专辑，专辑的第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很有画面很有诗意的一首乐曲，为她的十八岁留下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印记。
兰博先生是昨天从伦敦过来的，几乎是琥珀的新闻发布会一结束，他就出发了。
他们见面的地点就定在兰博先生下塌的酒店咖啡厅。
尽管很累，怀特先生还是坚持自己开车送琥珀，虽然米娅会开车，但今天，他觉得他最好陪着琥珀。
兰博先生答应今天不会拍照，琥珀也就没打扮，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大衣，一条驼色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围巾随意地在脖子上绕了两周。米娅真不是偏心自家的演奏家，就这样可以说是非常素朴的着装，她觉得满巴黎找不着比她家演奏家更出众的女孩了。琥珀的个子修长挺拔，长相清丽中带点冷淡，显得有那么一丝恰如其分的傲气，气质高雅，还有，年纪正好，21岁，人的一生中最最黄金的年华，可是……
米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住琥珀。
“嗯？”琥珀站在台阶上，仰望着天空。今天是个阴天，难怪到现在光线还是昏暗暗的。
“小姐，今天不需要演奏。”米娅的目光扫过她手里提着的琴盒，又急忙挪开。
琥珀愣了下，恍然地一笑。那笑意很浅，隐含着一丝莫名的悲哀。“对，我忘了。”她把琴盒递给米娅。这也是一种习惯，只要出门，就会拿上琴，像是一种陪伴，谁也离不开谁似的。从六岁拿起琴弓，把琴搁在后锁骨上，她就和小提琴没分开过。以后……也不会分开的。她悄然地把手虚握成拳，指尖轻搓着经年练琴留下的茧子。
天气很阴冷，地面有点湿，是因为雪融化留下的痕迹，但草丛间还有隐隐约约没有融化的残雪。街边的绿植已经开始冒出了点点新芽，那种点点因为春寒的料峭，被人直接忽视了，感觉还是在冬天。天空暗暗的，不知是在酝酿一场新雪，还是一场春雨。这样的天气里，塞纳河两岸的游人还是不少。汽车经过饰有各种雕塑的卢浮宫前，琥珀看到想进去参观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有一对情侣拿着自拍杆在忙着拍照，女子想拍一个飞翔的姿势，一次次地跳起，她的男友性格真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抓拍。也不知怎么那么开心，隔了一条大街，隔着加厚的车窗，琥珀都能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两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韩国人？中国人？日本人？琥珀分辨不出来，就像别人也分辨不出她是哪国人。她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法国的四分之一太薄弱了，她是很典型的东方人长相，只不过面部轮廓有点欧化。
仿佛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琥珀的嘴角也不知觉地翘了起来。
从后视镜里时刻关注着她的怀特先生与后座的米娅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丝担忧，希望她是真的没有被外界的舆论影响到，希望今天的采访顺顺利利，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再强大的心脏也承受不住。
兰博先生已经早早在咖啡厅等着了，他给琥珀带了一小束勿忘我。每一次见到兰博先生，琥珀都想问他和时尚界那位总是戴着墨镜的酷酷的老佛爷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两人长得太像了，就连一头白发用丝带扎起的小辫都一模一样。不过，兰博先生在室内从不戴墨镜。此时，像海水般湛蓝的眼睛凝视着琥珀的样子，不知有多温柔。
不知道兰博先生采访别人是什么样，琥珀的印象里，他喜欢温水煮青蛙。他不会一上来就对你狂轰烂炸，而是像一个和蔼的长者样，用你喜欢的方式与你闲聊，聊着聊着，再不着痕迹地切入各种问题。直到采访结束，你才发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
琥珀微笑地接过花束，轻声道谢，心里面立刻竖起了高高的栅栏。
怀特先生与米娅和兰博先生打过招呼，便坐到一边去了，一个看邮件，一个刷手机。怀特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米娅的道行却浅得多。果真，今天的热点被琥珀包了，乐迷们有的晒机票，有的晒酒店订单，有的晒音乐会门票，一边晒，一边痛骂，愤怒之意恨不得化作飞刀，将琥珀千刀万剐。甚至有人呼吁，要她像詹姆斯样滚出古典乐界。詹姆斯是一位天赋过人的指挥大师，前不久，被指控对多名乐团年轻女团员性骚扰，然后遭到了乐迷们的抵制，他迫于压力，只得宣布永远离开出古典音乐界。
怎么能把琥珀和詹姆斯相提并论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米娅气得两手直抖，坐在一边的怀特先生清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她镇定。如果今天的采访琥珀好好地配合，这一切都将是过去。
兰博先生喜欢香浓的意式咖啡，侍者转过身看向琥珀。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牛奶。”琥珀合上菜单。
“当、当然方便。”侍者认出琥珀了，激动得不由地结巴起来。
琥珀抬起手，两指比划了下，补充道：“在牛奶里给我加一点盐。”
侍者瞪大眼睛，这是哪一国的吃法？兰博先生也是一脸纳闷。琥珀解释道：“我听人说，早晨起来吃一点盐，一天都会充满力量。”
好新颖的说法，兰博先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一点也不好奇。他让侍者按照琥珀的要求去做，然后拿出录音笔，说道：“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可以吗？”
琥珀把散在额前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耸了耸肩：“当然。”他眼角的细纹没有千根，也有百根了，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拼命？
兰博按下录音笔的开机键，十指交插，他不错眼地端详着琥珀，眼睛微微地眯起，眼前的人唇红齿白，言笑晏晏，哪里有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不知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还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突然不想做一个礼貌的绅士了。“我的小姐，你看上去好像还不错。”
这样的兰博先生有点陌生，琥珀的讶然也就是快速地一闪，她回道：“谢谢！是的，我不太坏。”完全没有一丝被戳破谎言的尴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取消音乐会了？”第一次是日本的10场巡回音乐会，去年5月，理由是那边地震太过频繁，她没有安全感。这还不包括之前取消的几次大型活动的演出，什么航班信誉不好，什么空气湿度会影响琴声……总之她都有理由，不管那个理由有多牵强。琥珀是全世界的乐评家和乐迷们看着长大的小提琴家，她6岁学琴，隔年就登台演出，9岁便与名乐团合作，12岁时，几乎把小提琴类的各大奖项都收入囊中，然后，她正式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15岁，被乐迷们封神，就在那年，有位古董家向她赠送了一把价值连城的18世纪的名琴。之前，她从没有让她的乐迷们失望过，但这两年，她差不多把乐迷们对她的珍视挥霍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该怎么评论她的表现，也许是叛逆期来得晚了点。
琥珀微微一笑，仿佛说，兰博先生太谦虚了，这样的记忆力怎么能说不好呢，简直是极佳。
兰博捏捏额角：“琥珀，我们算是朋友吗？”从年纪上讲，他可以做她的祖父，但在古典乐坛上，他无法在她面前依老卖老。
“老朋友了。”琥珀一对明艳的双眸波光潋滟。
“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奏家，一般来讲，优秀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作为你的老朋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说谎，还是为什么取消音乐会？”琥珀用手撑住下巴，手指灵活地在白皙的脸颊上弹跳着。
她是如此的青春，如此的俏丽，纵使犯了错，也让人不忍斥责。可是琥珀不是一般的小女生，她是一位世界顶级小提琴家，她的言行举止，必须对她的声誉负责。“这是同一件事吧！”兰博先生皱着眉头问。
侍者走了过来，女士优先，他在琥珀面前放下热气腾腾的年奶，然后再给兰博先生端上咖啡。琥珀抬头向他道了谢，又看向兰博先生：“就算是吧！确实，取消音乐会，身体的原因仅仅是个公关的说辞，真实的原因是……”
神经紧绷的怀特先生和米娅齐齐竖起了耳朵。
“乐迷们叫我小提琴女神，好像我无所不能，这太夸张了。我也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一次只能专心地做一件事。明年，我22岁了，是我作为职业演奏家的第十个年头。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认为这是一件有着纪念意义的事情。我想连续开十场曲目不雷同的个人音乐会，挑战自己，馈赠乐迷。”
“十场的曲目都不雷同？”兰博先生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问什么，他整个人都惊住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对，所以我想放下手边的一切，全力以赴。”琥珀挑了挑眉。
兰博先生将录音笔向琥珀挪得更近一些：“可是，这个美好而又具有特别意义的想法好像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需要保密，可是万一我做不到呢，又让乐迷们空欢喜一场？”
虽然有的演奏家号称保留曲目几百首，但从没人在同一时段内连着演奏过，如果琥珀能够做到，这会创下古典音乐界的一个传说。可是传说哪有那么容易创造呢？琥珀的考虑是周到的，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兰博先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琥珀。
琥珀弯起眼睛，恳求而又急切道：“兰博先生，你写报道时，关于这个计划，可得隐讳点。我做到，就当是给乐迷的惊喜，做不到，也不算丢脸。”
兰博先生的瞳孔骤缩，她的神情真挚，语气真挚，一点也不像作假，差一点，他就被她打动了，但他还是决定保留心头的那点疑惑。“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讲，十周年，确实有着非凡的意义。到那时，《留声机》将会为你再出一次特刊，不管你的音乐会是十场还是一场。”他话峰忽地一转，“不过，你这准备是否有点太早了，去年五月……”
琥珀放下手中的牛奶，低下眼帘，脸上一瞬间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神色：“从我心里面存了十周年的想法后，我想一边好好构思一边履行我的行程。事实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这就好像爱情突然来到，智商什么的都不对了，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我试着压制这种情绪，可是它的来势太过凶猛，我只能一次一次的取消行程。我没办法对乐迷们实话实说，只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以至于到了今天，场面有点不可收拾。”她颤颤地抬起眼，自嘲地一笑。
她没有回避自己的慌乱与挫败，也能正确地认识到眼前的困境，给人的感觉是，她是做得不够好，但她不是故意的。真是这样吗？兰博先生心里面的疑点越来越大。他拿起小勺轻轻地搅拌着咖啡，说道：“等到你的十周年音乐会时，现在的一切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絮。”
“但愿如此。”琥珀的神色忧心忡忡，似乎并不太确定。
兰博先生此行最重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接下来的采访就轻松起来了。“去年的古典音乐界，真的是有惊有喜。”
琥珀像个好学生，专心倾听着。
“喜的是歌剧、舞剧方面，推出了柴可夫斯基的知名作品，还有几位沉寂多年的老演奏家们决定复出，像指挥大师梅耶接棒维也纳交响乐团，首秀放在中国大剧院，不知道与他合作的演奏家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位？同样也是指挥大师的詹姆斯却让人大惊失色，更惊愕的是，几大交响乐团都传出很多音乐家服食精神类药物的恶习。古典音乐这个行业，天赋和琴技固然很重要，可是对于人品的要求，同样严苛，一不留神，被公开指控，潘多拉盒子就被打开，即使指责者设法弥补，声誉已付之流水，难以再登上舞台。所以每一步，都要非常慎重。”
不知是不是牛奶太烫，琥珀端着杯子的手急促地松开。“是的，音乐并不会给人带来幸运，但可以改变一个人。”
“你被改变了吗？”兰博先生目光如炯，像锥子样紧钉着她。
琥珀给了他一个坦荡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现在应该在意大利，而不是在这里。你知道，取消音乐会于我，也是个沉重的决定，因为我要背负指责、误解，但为了我的十周年，我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有时候，后退是为了蓄力，争取更大的前进，沉淀是为了再一次的升华。一直向前奔跑，很容易迷失自己。”
这是今天采访里，兰博先生唯一认可的话。也许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是不够委婉，可是出发点是好的。他不由得真心期待起她的十周年音乐会了。“听你的意思，似乎要找个地方去充充电，汉诺威还是茱莉亚？”这两所学院号称音乐类院校的哈佛，大师云集。
“中国的华城音乐学院。”
咖啡厅内倏地一静。
兰博先生眼角的眼尾处慢慢地收成一线，一般来讲，不都是中国学生打破了头来西方的音乐学院进修深造么，毕竟西方才是古典音乐的发源地，不论是场所，还是乐团，还是演奏家们，这都是中国目前无法相比的。他扭头看向怀特和米娅，那两人也都是一脸被雷劈到的样子，显然，这是琥珀一个人的主张。兰博先生想破了头，都找不到琥珀这样做的理由。她自己就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外聘教授，如果她去了华城音乐学院，谁敢接受她这样一位学生？
“我的小姐，你太幽默了。”兰博生生地从震愕中挤出一丝笑来。
琥珀圆睁着双眼，认真道：“我没有在说笑。”
兰博生硬地调侃道：“那看来打动你的是因为许维哲先生喽！”中国近几年出了几位年轻的演奏家，钢琴家许维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里的那四分之三，琥珀对中国的演奏家，总是格外关注。许维哲也是从拿奖后开始职业生涯的，去年才在欧洲打开局面，和几家一流的乐团刚有合作，好像还没开过个人音乐会。兰博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温雅而又俊朗的面容，他必须承认，假以时日，许维哲无论是琴技还是颜值，都会让演出商们青睐的，前程不可限量，但与琥珀还是有明显的差距。琥珀和他好像是在哪个音乐节上认识的，两人一起合影、交谈，还散了步。再后来，只要碰到，两人都会让媒体拍到相谈甚欢的照片。曾有人猜测，两人是不是恋爱了，问许维哲，许维哲说这是个很美妙的目标，琥珀的回复是，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
琥珀似乎很反感这样的问话，但她还是回答了：“他这几年应该都在西方发展，和他没有关系。”
是呀，那你去中国干什么呢，学那个叮叮咚咚的琵琶吗？看着琥珀优雅地啜了一口牛奶，兰博先生的嘴角抽搐了下。
“这些年，我接触了俄罗斯学派、德奥学派、英法学派的众多作品，唯独对东方的作品知之甚少。”
兰博心道：那是因为东方本来就没有什么作品，有点名气的，小提琴协奏曲里就一首《梁祝》，钢琴就是那个《黄河》吧！
“中国有位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中国的古典音乐起步晚，但我想，在那里，我会找寻到和西方不一样的感受，这对我的演奏会非常有益。”
兰博真不想打击她，这个想法是不错，但她肯定会失望。中国的古典音乐市场现在刚刚打开，13亿的人口，地大物博，经济发达，看似无限的广阔，可是有多少人真正懂古典音乐呢？多少名家、名团争先恐后去演出，场场爆满，不过是给那些人一个附庸风雅的机会。而这是演出商们最想看到的场景，在他们眼里，音乐不是艺术，只是商品，能卖出去就好。
他无法认可，他的认知里，顶级演奏家的观众，应该也是顶级的。
看琥珀现在的样子，估计听不进他的话，只有等她去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她自然就会回来了，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久。“你知道莎丽·张吗？”
琥珀点头，知道，刚刚成名的一位美籍泰裔小提琴家。她对她印象非常深刻，是因为她演出时，爱穿长靴，裹身的短裙，很像夜店女郎。
“她也是6岁学琴，9岁登台演出。乐评家们称她为小琥珀。”
琥珀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她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吧！”
兰博叹气：“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她在模仿你的风格。乐迷们都是喜新厌旧的，你一旦走得太远、太久，没有谁永远在原地等着你。”
琥珀倨傲地抬起下巴：“有位记者问英国女王，对美式英语怎么看？女王回答道，只听说有错误的英语，不知道什么叫美式英语。”
兰博先生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此刻的琥珀才是真正的琥珀，强大的自信、给人一定距离感的高傲，而她刚才一直向他在示弱。
她是从不示弱的人。
有一次演出，她演奏的是舒曼的一首作品。他不太欣赏舒曼，舒曼的作品很多太过梦幻，灵魂难以捕捉。而她似乎偏爱舒曼，能够自由选择曲目，她都会选舒曼。可能是演出太过投入，小提琴的琴弦戛然断了。指挥都愣了半拍，下面的观众也傻了眼。而她只是淡定地转过身，从首席小提琴手里拿过琴，接着演奏，一拍都没有乱。那天的华彩部分，格外的漂亮。那时她13还是14？也就是从这场音乐会开始，他才开始关注她。而她今天却向他示弱，什么对自己的高估，什么专一，这说明……她在说谎！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兰博先生颓然地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怀特先生用了强大的自制力，才镇定地和兰博先生道别。车就停在酒店外面，很近，他却觉得像走了很久，久得他都以为走不到那了。车门关上，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下自己，脸色铁青得不像样。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头看向琥珀。“小姐，你能解释下去中国是怎么一回事？”来的时候，他们说好的，只谈十周年音乐会。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窗玻璃上多了一滴水珠，然后又是一滴，慢慢地，水滴成了水柱，一道道流了下来。酝酿了半天，雨终于下下来了。
“中国够远，够陌生，够安静。”地球一剖为二，巴黎在西，华城在东，两座城之间隔着八个多小时的时差，隔着辽阔的大西洋。
怀特先生手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试着和她讲道理：“可是那儿对你的音乐无益，华音里面连个世界级的大师都没有，远方不只是有华城，你不该这么着急地下决定，我们……”
琥珀突然高声打断了他，眼睛里有某种不顾一切的凄绝，：“我们再好好地商量，十天还是一个月，还是一年？那是不是我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么继续编造谎话，说我精神错乱，说我得了绝症，说我疯了？”
喉结来来回回滚动了几次，怀特先生选择了沉默。
琥珀坚定道：“去中国进修的事拜托怀特先生了，时间定个半年。”
许久，怀特先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直插不上嘴的米娅终于抢到发言机会了，她焦虑不安地看着琥珀：“可是我不会说中文。”
琥珀看着她：“我是去进修，不是去演出。你看哪个学生上学带助理的？”
米娅急了：“这怎么可以呢，你都没一个人去过超市，一个人坐过公交，一个人去餐厅吃过饭，一个人……”
琥珀截住喋喋不休的她：“我可以学，这些总不会比拉小提琴难！”
米娅看向怀特先生，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几句话。怀特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雨大了起来，路边最后一点残雪也没了。雨水却没浇湿游客的激情，街头仍然看到三三两两撑着伞拍照的游客。琥珀擦拭着车窗，目光追着游客们的身影。很多人对于巴黎，有种宗教式的向往。巴黎人也因此沾沾自喜，他们觉得巴黎是最法国的城市，没有巴黎，法国将不是法国。而柏林却是最不德国的城市，简直像另一个国家。据说华城是中国的几朝古都，应该很中国吧？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度，等着她的是什么，这些先不去想，她只想上路，只想离开。
＊＊＊
兰博先生对于琥珀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在报道里客观地列举了多位演奏乐家在巅峰里选择隐退的事例，重点提到了钢琴大师霍洛维茨，他最长一次隐退长达12年，但每次隐退后复出，他的钢琴境界都会更上一层楼。他暗示道明年将是琥珀演奏生涯的第十个年头，也许那时她将会带来一场惊彩绝伦的音乐会。这篇报道没有让愤怒的乐迷们立刻原谅琥珀，谩骂声却是慢慢平息了。他没有提琥珀去中国进修的事，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像兰博先生一样，感到不可理解，说白了，觉得琥珀脑子进水了，就连在琥珀在马赛的姑妈都打来了电话，表示了自己的质疑。
姑妈不是琥珀的亲姑妈，表的，原先是华城一所中学的地理老师，12年前移民到法国。现在马赛的港口开了家海鲜餐厅，生意非常的好。
“弦弦，”琥珀是艺名，护照上的名字叫和弦，姑妈喜欢亲昵地叫她弦弦，“怎么会是华城，那一年的事，你不记得了？”
“哪一年？”琥珀握着手机，刚刚有条消息进来，她点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碧眼灰毛的花斑猫，耷拉着头，很抑郁的表情，下面还配了行字：只要你留下，它愿意做任何事。
琥珀讥讽地一倾嘴角，点了删除。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你那时才6岁，不记得就算了。”姑妈像是有些怅然，又问道，“你去那边进修什么，中国古诗词么？”
没有人相信，华音能帮助她在小提琴上有所提升，都只当她是任性。无法阻止，就由着她吧！“我还没有确定。”对于别人定格的思维，说太多，他们也听不进去，不如缄默。
姑妈越发认定这是她冲动的决定，心里面愁死了，这孩子，出众是出众，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个大人样的理智。“签证办好了？”
“好了！”这方面，不要质疑怀特先生的能力。仅一个月，就搞定了一切，行程就在下周。
“可惜我很忙，不然我就陪你过去了。我在华城有不少朋友的，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华城这几年变化很大，他们也不知搬去哪了。”姑妈叹息道。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了呢！”琥珀眯起眼，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云彩很漂亮，非常像海岸边巨大的浪花。气象学家们说这种云形成于下方是较冷的气流，上方是较暖的气流，在适当的风速下，上方气流的波动快于下方气流的波动，从而形成了类似海岸边的浪花形状。好看是好看，就是持续的时间不长。
琥珀发呆的时候，就爱趴在窗边看云，她认得各式各样的云，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华城的温度和巴黎相差不大，想必天空的云彩也是一样的。
＊＊＊
还是不一样的。
琥珀乘坐的航班是巴黎直飞华城，中途经停香港。香港的三月已经差不多入夏了，琥珀在天空中看到了只有在盛夏时才看到的乳状云，绵延数里。这种云，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颠簸的云彩。当这种云出现，预示着很快雷雨交加或其他极端的天气。
果真不久，太阳消失在云端，天空一暗，天边雷电如游龙般闪烁，狂风四起，暴风如柱。应该在香港经停一小时的航班，起飞时间只能无限向后推。
出发时，米娅苦着脸问琥珀，小姐，你觉得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吗？琥珀非常笃定道，当然。
那不过是安慰米娅，琥珀的心还是有些忐忑、恐慌的，但她还是要离开。她做了很多功课，没想到，计划跟不上变化。华音那边说会有人来接，可现在航班滞留在香港，那人会一直等她吗？如果不等，她要去哪取托运的行李，到哪里打车，打到车去哪？有一位70多岁的钢琴家来华城演出，也是遇到雷雨天气，飞机降落在天津，他一下懵了，最后不得不向警察求助，但还是错过了音乐会。难道她也要向警察求助？
雨哗哗地冲涮着玻璃幕墙，已经完全看不到外面了。所有的航班都停飞，机场里到处都是人。琥珀惶恐地四下张望着，她在人群里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和她没有交集过，但这张面孔辨识度太高了。米娅夸张地说，她比苏菲玛索还要美。她不只是美，她还是钢琴大师邓普斯的学生。邓普斯大师已经很久不演出了，但这块牌子至今仍然闪闪发光。她是韩国人，叫向晚。她并没有参加过钢琴类的独奏国际大赛，这是因为她出道时，就和人组成了双钢琴组合—Snow。乐评家们说，他们的演奏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开创了室内乐极高的水准，他们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顶尖的钢琴组合，无人能出其右。琥珀一直是独奏，和他们的演出很少碰到。只有一次，她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门口遇见了她，陪同的人想为她作介绍，向晚却像是很急，匆匆点了下头，就走了。那一面，就让琥珀记住了她。米娅很好奇向晚的搭档长什么样。如果是个帅哥，那就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帅，就是美女和野兽。后来，米娅告诉琥珀，是个大帅哥。接着，她又歪歪嘴道，不过，韩国的美女和帅哥，那颜值都要打个对折的。哦，搭档也是韩国人。琥珀不意外，双钢琴组合，很多都是情侣或家人，因为他们之间的默契，一般人是培养不出来的，几乎是宛若一人。遗憾的是，这对金牌组合在称霸了室内乐市场三年后，宣布解散。有邓普斯的相助，向晚的演出机会还可以，但和以前是没办法比的。
兰博先生说得没错，演奏家这个职业听上去很高雅，其实很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像向晚的搭档，现在还有谁记得？
向晚应该是准备去哪演出，被大雨滞留在这，百无聊赖中，只得看着机场的电视打发时间。电视的内容像是很精彩，她看得很投入。投入的程度，就像是她已忘了外面的风，外面的雨，她的航班，她的行程，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台电视机。
琥珀不由地也抬起头，看向电视机。“肖邦纪念奖”香港国际钢琴公开赛，琥珀不禁有些失望。这么喧闹，怎么能看这种紧张而又与天气、环境及其违和的节目呢？
她又看了向晚一眼，她还是那么专注，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这种公开赛，虽然冠以“肖邦”的大名，在国际上的含金量不高，起码，琥珀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比赛。但琥珀知道每次华沙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前，在日本有个亚洲地区的选拔赛。
不管名气如何，这个公开赛的评委，镜头扫过，琥珀还是认出了几位，都是世界排名前十的几大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同时也是演奏家，擅长演奏肖邦的作品。可惜肖邦一生的精力都放在钢琴上，弦乐方面的作品很少。
这种赛事的目的是发现、挖掘人才，一般都是指定曲目，应该会按年龄分组。现在正在比赛的大概是少年组，有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生正在弹奏肖邦的一首马祖卡舞曲。小女生发挥得不错，技巧、力度都有，情感把握稍显稚嫩，只是她弹奏的样子和表情……琥珀失笑，她应该是看着许维哲的演出视频练习的，模仿得太像了。
许维哲不是很喜欢肖邦的作品，他喜欢选择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辉煌，炫技，难度高，很容易带动观众的情绪。他说肖邦太细腻太敏感太脆弱，他怕碰坏了他。所以不得不弹肖邦时，他的表情就有些怪怪的，嘴角紧抿，眉宇轻蹙。
来自奥地利的一位评委也看出来了，他尖锐道：“你的演奏与许维哲的很相似，但是形似而神不似，因为你没有自我，不真实。”
小女生站在舞台中央，紧咬着唇，拼命地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评委有些不忍，连忙又夸了几句，小女生噘着嘴巴鞠了下躬，这才走下台去。
接下来上场的是个小胖子男生，身上的燕尾服绷得让人担心他一抬臂，就会撕裂。他很欢乐，笑起来嘴巴都咧得耳朵根了。他的弹奏也很快乐，这首马祖卡舞曲弹得就像月夜下，忙碌了一天的大妈们在广场上欢快地劲舞。隔着屏幕，琥珀都能感到他的乐曲带来的浓浓的生活气息。
评委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都有点扭曲。小胖子演奏结束，主持人巡睃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她的笑不自然起来，最后，不得不向评委席正中的男子投去求救的目光。“盛骅先生？”
几次镜头转向评委席，琥珀有注意到这个男子。坐在这个位置，应是评委主席这样的人物。他一直低着头在写着什么，比赛仿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这，就是个摆设。
听到主持人的提问，他慢慢地抬起头。
舞台上的灯光像是眨了一下，然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他的年轻是相对于其他几位评委、相对于他这个位置而言。他应该是英俊的，可是他冷峻的神情、强大的气势，让人觉得“英俊”这个词太过肤浅。
他放下笔，先核对了下小胖子的名字。小胖子像是被他吓到，惴惴地点了下头。
“这首马祖卡曲子，你的演奏没有一个错音，节拍也很严谨，有很鲜明的个性。练了多久？”他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讲很平和。小胖子不再那么惴惴了，嘴巴咧了咧，大声答道：“四个月。”
“你还会弹肖邦的哪首曲子？”
“《冬风练习曲》。”
“《冬风练习曲》，练习的是手指触键的灵敏、快速和准确，快起来时，就像冬风卷起满地的枯叶。这首是决赛的指定曲目。”盛骅轻讽地倾了倾嘴角，“你很自信。除了这两首，别的还有吗？”
小胖子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盛骅放下手中的笔：“你了解肖邦吗？”
“了解，他是波兰人，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和最爱欢迎的钢琴作曲家之一。6岁开始学习音乐，7岁起就创作了波兰舞曲，不足20岁已出名。他的作品浪漫、富有诗意，被人称作为钢琴诗人。”
盛骅缓慢地闭了下眼睛：“背得不错。那你知道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小胖子被他问得愣住了。
“不知道吧？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肖邦一生中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不是在波兰创作的，而是在巴黎，就连他最后死都死在巴黎。他很喜欢那个纸醉金迷的巴黎么？不，是他回不去。那时的波兰，战火纷飞，动荡不安，不要谈创作，活着都是件艰难的事。这是肖邦心底最深的痛，他很爱他的祖国，在他死后，他请人将他的心脏带回波兰。背负着这样疼痛的肖邦，他的作品里，快乐不会高声歌唱，悲伤不敢仰天长哭。他的作品，不只是几个音符，几个节拍。他抒发的是他的向往，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无力。”盛骅向后靠着椅背上，双眉轻轻地动了下，“还有，他很瘦，很衰弱，从来没有超过90磅，他在作品里标注的极强，一般人只能弹到中弱，他的弱，就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真正的肖邦就是这样，你刚刚弹奏的肖邦是为了应赛而自己编造出来的肖邦，我不认识。”
小胖子像满月般的脸胀得通红，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点评，哇地下放声痛哭。
主持人慌了，急急地用眼神示意盛骅安慰鼓励两句。
盛骅却像没看到她的示意，冷着脸，一言不发。
主持人无奈地把小胖子拉下台，小胖子不肯，边拭眼泪边辩驳道，“我没弹错，我也不胖……”
评委席里有好几位都笑了，盛骅眼皮抬也不抬地掀了掀嘴唇，冷漠道：“下一位。”
真是一个苛刻、刻薄的人，琥珀收回目光，不想再看了。小胖子弹得是一般，可是他年龄这么小，对于曲子的诠释一知半解，这是难免的，他的要求有点过分。肖邦的内心，内敛、敏感、含蓄，这样的人，即使走近了，也无法真正地透彻理解。许多人号称擅长肖邦的作品，他们弹奏的是他们眼里的肖邦，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肖邦，谁能说谁是绝对正确的肖邦？
向晚的视线还黏在屏幕上，真不明白吸引她的是什么？
雷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个小时后，雷声远去了，雨住了，天空却还是黑暗的，这是因为时间很晚了。机场广播开始通知某个航班的乘客开始登机，之前滞留的航班太多，登机口有所变动，有些人着急地奔跑起来。奔跑中撞到了人，对方不接受道歉，于是便吵了起来。还有人因为不满登机口变动，与工作人员争执了起来。机场顿时就像一锅沸腾的粥。
琥珀拎着包包，站在锅中，尽力捕捉着广播里的传来的每一个词。终于，她听到了自己航班的消息，登机口也换了，是在另一幢航站楼，得下去两层，坐摆渡车过去。
还好，有人同行。她紧跟着人流坐电梯下楼，顺利地上了摆渡车。远处的跑道上，一架接一架的飞机亮着灯，排队起飞。湛蓝的夜空里，繁星闪烁。空气里都是水汽，带着大海的咸涩味。
琥珀以为同一摆渡车，一定是同一架航班，她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着。人家下车，她下车，人家上楼，她上楼，人家坐下等待，她也等下等待。直到她听到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她这才发现跟错人了。而这已是第三次广播，她的航班即将关闭舱门。
她拔腿就跑，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连气都不敢换，在舱门关闭前一秒，她将登机卡递给了笑得很僵硬的空姐。
幸好她的座位在头等舱，不然面对一飞机的乘客，真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从巴黎过来时，头等舱里只有四位乘客，现在除了她的座位上没人，其他都坐满了。
她气喘吁吁地向座位走去，“抱歉，请让一下。”她的座位靠窗，挨着甬道的位置上是个男人。男人站了起来，舱顶的顶灯照着他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镜片的反光，直戳向琥珀，她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当她睁开时，看到的是男人一脸低血压似的森寒。琥珀不由地吞了口口沫，世界有这么神奇么，刚刚在屏幕里讲话犀利无情的那个叫盛骅的怎么会在这？尽管他比屏幕上多了副眼镜，添了丝书卷气，可是她不会认错的。
盛骅的眉心拧成了个结，不耐烦道：“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啊？进去。”本来因为奔跑而胀红的脸，这下直红到耳根。她想说法语的，一出口却是中文。
刚坐下，空姐就过来提醒大家系上安全带。提醒完，她低头柔声问盛骅，机舱内冷气开得足，要不要给他拿条毯子。盛骅不解风情地木着张脸：“不用，谢谢！”
不一会，飞机开始滑行。琥珀控制不住地偷偷瞥了下盛骅，他正在翻看一本杂志，不是飞机上提供的航空杂志，应是自己带的，满页都是身着比基尼的长腿美女，辣眼得很。
琥珀怕他发现，扫了一眼后，连忙收回。耳边除了飞机的轰鸣声，就是他哗哗飞快翻杂志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美女都入不了他的眼？应该是，他是鸡蛋里都能挑出块骨头的人，这个世界上，他大概除了自己，谁都不爱。其实对一个陌生人不该这样偏激，可是有些人让你一见钟情，也有些人让你一见生厌。没办法，她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与巴黎到香港的航程比，香港到华城短暂得就像一眨眼。吃了顿飞行餐，喝了杯咖啡，看了看华城的天气信息，飞机就要降落了。华城今天最高温度是十度，最低是一度。都三月了，还这么冷，琥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的动作并不大，不知怎么惹来盛骅的一睇。这还是自坐下后，他第一次把目光转向她。旅途寂寞，坐在一起的人，很多会主动攀谈。他和她却像中间有条国境线，两人坚守着各自的领土，凛然不可侵犯。
琥珀挑畔地瞪着他，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盛骅一字一顿道：“你坐在我的围巾上。”
可能是她越过他时，不小心把他放在椅背上的围巾带了过去，然后她就坐了下来，而他也没发觉。飞机马上要到港了，他找不着围巾，转了一圈，在她屁股旁边发现了围巾的一角。
坐了这一路，又是质地柔软的羊绒，围巾已经皱得像团皱巴巴的抹布。琥珀握着围巾，羞窘得无地自容，可是她不愿意道歉，她又不是故意的。
盛骅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扔了吧！”
琥珀真想把围巾扔在他脸上，不就是坐了下，他那样子，好像沾上了什么病菌似的。好，他要扔，那就扔吧。她的手一松，围巾落在了舱板上。
他们再一次回到各自的国界，直到飞机降落，再无交集。
飞机滑行时，盛骅打开手机，开机音乐还没结束，就有电话进来了。他按下通话键，笑道：“这都凌晨了，你不会嗨到现在还没睡吧？想我？这太让我受宠若惊了。车？钥匙不是你给我的么，我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把车开了出去。真的很挑战。哈，你拿错了，那可不怪我。知道，这车是你的掌心宝，等会就还过去。喂，老实交待，真实你想的不是我，而是车吧，哈哈！”
琥珀撇了撇嘴，她以为他那张冰脸永远不会消融呢，原来也有春风沉醉的时刻。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机，都开机好一会了，华音那边也没人和她联系。
舱门开了，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拎起包，大步走上廊桥。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琥珀慢悠悠地走着，外面漆黑一团，怎么那么黑呢，灯光都像钻不进来似的，很像阿加莎笔下的夜晚，似乎有什么即将发生。
华城机场非常人性化，一路上都是指示，中英文都有，还有漫画，琥珀顺着指示，拿到了自己托运的行李。她推着行李车，犹豫不决，不知道华城的治安怎么样，要不在机场呆到天明再打车去华音？
千恩万谢，手机响了，正是负责接机的华音工作人员。琥珀激动得差点都握不住。
“琥珀教授你好，我知道你的航班延误了。我现在不在机场，我在华音等你。别担心，我们学校有位教授刚好与你同一个航班到华城，他有车，可以把你顺便捎到华音。我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你现在下楼，走到外面，告诉我是几号门？”
琥珀推着行李，踉跄地上了电梯。一出航站楼，她知道外面很冷，却没想到会这么冷。她辨认了下，哆哆嗦嗦道：“六号门。”
“好，那你就在那等着，他很快就到。”
琥珀感觉自己都要冻僵了，她跺着双脚，不知道车从哪边过来，她只能两边都望着。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辆橙红色的跑车，即使夜色浓郁，仍掩不住它的美艳。车门一开，那位最近风靡全球的个子不高舞台风格却很风骚的火星哥的歌声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对面的宝贝看过来啊看过来，我要告诉你你是多么出色的美人儿，你完美无瑕、美丽绝伦、性感无双……
琥珀：“……”这位教授可真够潮的！
她矮下身，想打声招呼。四目相投的那一刻，琥珀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这么神奇。
盛骅推了推眼镜，目光闪了闪，说道：“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