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写出一场大事之背面情状,却是追魂摄魄之笔,恰如景阳冈武松打虎以后神疲力尽之状。)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凤姐亦已筋疲力尽,只是本性要强好胜,强撑场面耳。数句又写出凤姐性格。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脂批:“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一片新正气象,令人受到感染。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脂批:“形容克剥之至,弋扬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真,石头是第一能手矣。”)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

一段合情合理之文,写出一番新正气象。

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二〕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脂批:“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逼真当时情态。)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神情如画。)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场极秘极密之事。却遭宝玉大叫大嚷。)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想见当时两人惊吓情状。)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确是实情,非虚声恫吓也。)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脂批:“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如此提醒,确是宝玉,再加一句,更传宝玉之神。)我是不告诉人的。”(脂批:“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一段追魂夺魄之笔。)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脂批:“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脂批:“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砚。”)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脂批:“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勃皆至药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不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按此段脂批实含最初之典型论思想。以下尚有数段,当于后文详论。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脂批:“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脂批:“妙。宝玉心中早安了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胁,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说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胁,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榫楔细极。”)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宝玉看袭人,固见袭人亲密,然更见宝玉心中眼中,并不以贵贱分也。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脂批:“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慌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正是意外之事,做梦都不敢想。)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奇极怪极,难怪袭人要问。)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按照封建等级观念,当然是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脂批:“该说,说的更是。脂砚。”)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是茗烟情理中之言。)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只有他们两人来,可见是私自来的,更令袭人吃惊不已,然不是私来,岂能禀明后再来乎?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脂批:“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脂批:“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袭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脂批:“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脂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脂批:“惟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数语写出袭人平时侍候宝玉情状。

此批提到“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据此研究家们认为八十回以后雪芹已有撰稿,寒冬两句不仅是后部宝玉情节,其文字也可能是后部文字,如此类批语,后文还有,故后部已有撰稿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脂批:“八字画出才收泪之一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脂批:“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脂批:“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那去的?”(脂批:“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语。”)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所谓“情切切”也。脂批:“想见二人素日情常。”)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脂批:“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话,盖言你等所希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袭人细心周到。)

问得极细,答得合理。

脂批:“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活画出偷偷出来情景。)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脂批:“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可见更宽松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脂批:“所以为今古未有之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脂批:“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神情如画。)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活画世情。)

宝玉一出门,丫鬟们都恣意顽笑,亦可见宝玉平时对待她们的情景。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倚老卖老,活灵活现。脂批:“写聋钟奶姆便是聋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一语重提第八回李嬷嬷吃枫露茶,宝玉摔杯事。)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脂批:“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愈说愈气,故偏将酥酪吃尽也。)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脂批:“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索性自己说出为己喝茶撵茜雪事,一肚子积怨,尽情倒出,故有以下之话也。)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不提袭人还罢,一提袭人,则更见李嬷嬷失时冷落。

李嬷嬷一段话,活画出一个背时老嬷嬷的声口情状。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脂批:“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活画出晴雯。)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袭人此时已回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一顿。)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袭人赶忙掩过。)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脂批:“与前文因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脂批:“若是(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脂批:“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脂批:“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袭人故意激宝玉耳。)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写出宝玉一片痴情。脂批:“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脂批:“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此答确是宝玉之意。虽语势勉强,因无其他关系可说也。脂批曰:“勉强如闻。”就其语势论,脂批是,然脂批仅得其表,未悟其意也。)说亲戚就使不得?”(就语势论更勉强。故脂批云:“更强。”盖实无此理也。然就宝玉之意而论,确非欲以奴才致之也,故宝玉之言只能如此说。王府本批云:“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予谓王府本批能会其心之所思、语不能达之意,故曰“妙文”。)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袭人所说,理也,故曰“搬配不上”也。宝玉所说,情也。故超于理之上也。)

回应前宝玉去袭人家事,写出宝玉当时想问未问之话,补足宝玉神态。

宝玉一片痴心好意,袭人却连用“奴才”两字逆之,才逼出宝玉下面一句至关紧要的话来,原来宝玉心中意中,一向以平等待人,故虽欲其来,根本未想以“奴才”待之,此意袭人辈安能知之?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确是无法答言,盖情与理不能相通也。)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此确是宝玉心意,可惜处此浊世,无人能会此意耳。)没的我们这种浊物(脂批:“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倒生在这里。”(脂批:“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常),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脂批:“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了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竟另出奇论。)

此批合前批,实为中国最初之典型论思想,亦世界最初之典型论思想,盖脂砚、畸笏、雪芹之时代,早于马克思、恩格斯一个世纪,吾人能不珍视之乎?

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宝玉是实心人,闻此自当吃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脂批:“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脂批:“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脂批:“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如此一驳,更见只有去的理,没有留的理。)

袭人说假话却不动声色,侃侃而谈,煞有介事,遂使宝玉不得不信。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自己留不住。再提老太太,又进一步。)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脂批:“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脂批:“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提出老太太、太太,反而更可能开恩放走,简直愈说愈有理。)若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服侍得好,不让去,是第三层意思。)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服侍的好也不是不走的理由。脂批:“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文章如下棋,已使对手陷入死角。)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已无别着,只此最后一着了。)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脂批:“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提出“骨肉分离”的大题目,更无留的理。)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脂批:“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宝玉听了,思忖半晌,(脂批:“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实无留理。”)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文章至此,已无回旋余地。只有去的理,没有留的理。以前几层,只是从袭人家一方讲,最后一层,是从宝玉一方讲。前两层是理,后一层是情,谁知情亦不能动袭人必去之心,于是宝玉再下此一语也。)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于是宝玉于绝望之余,乃叹息袭人之薄情无义也。)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脂批:“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脂批:“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宝玉至此,已无路可走矣。)

袭人一路侃侃而谈,只有去理,绝无留理。文章已是山穷水尽,宝玉亦已绝望。然细按以上袭人所说,皆是说理——自己回去的种种充足理由,而未及她本人的心——她本心是否愿意走。宝玉只说他自己不愿她走,而未问袭人心里是否决定要走,故文章尚留有柳暗花明这一途也。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这才是袭人的真心真意。以上只是欲激宝玉耳。)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脂批:“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袭人实以能留贾府为幸也。)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其实已下定决心不想走。)因此哭闹了一阵。(脂批:“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补明一句。)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脂批:“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脂批:“一段情结。脂砚。”)

一段交代,无论是袭人还是袭人家里人,都已“再无赎念”了,以上云云,只是袭人故生波澜耳。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脂批:“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脂批:“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脂批:“四字妙评。脂砚。”)任性恣情,(脂批:“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务正。(脂批:“这还是小儿同病。”)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袭人实已制服了宝玉。)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再将前事交代一笔。)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三〕泪痕满面,(正是伤心之极,情到无可奈何处也。)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一语豁然开朗。)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前面已是说到再无可说,故如是说也。)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此时袭人方说出真意,只怪宝玉前面不问她本意何如耳。)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原来只是一个劲的要去,此时却忽然“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出去”,直是文章千变万化。)

袭人以上一段危言耸听,原来为此,则文章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矣。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脂批:“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如见其笑。”)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要有一丝留意,便不惜一切也。)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脂批:“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犯,妙甚。”)——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脂批:“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脂批:“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话未说完〔四〕,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正是为此而劝,则可见平时宝玉多有此类言语,袭人欲止宝玉此类言语,却偏于劝时喷发而出。文章入化机,不可以法绳也。)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脂批:“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作者一腔愤世之言,借此一发,无知识无形迹,则与世无沾矣。此作者于世悲极绝望之语,而以小儿信口之言出之,是欲哭无泪、欲语无言也。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脂批:“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也教老爷少生些气,(脂批:“大家听听可是丫鬟说的话。”)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脂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脂批:“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可见宝玉被打已非一次二次。)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脂批:“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

一段石破天惊之语,却于此时喷发而出,其语亦庄亦谐,亦奇亦正,教人捉摸不住。

“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数语,骂尽天下腐儒,更骂尽程、朱,骂尽程、朱解孔、孟尽失孔、孟本意,实为杜撰耳。此段话至关紧要,可与当世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唐甄、戴震、袁枚等人之书并读,则能豁然大悟矣!

宝玉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脂批说:“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可见脂砚深知作者。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脂批:“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脂批:“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脂批:“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脂批:“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一切都改,说得何等爽快,惟其说得容易,改则不能也。脂砚已看透此事。)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脂批:“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脂批:“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

袭人、宝钗同一意也,而劝法不同,袭人以媚以娇,故谓“花解语”也。

畸批:“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如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畸笏眉批,极得袭人之心,盖袭人自偷试以后,自谓千妥万当矣,故作此解语之劝也。所谓“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实实是袭人心中之意。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脂批:“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脂批:“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脂批:“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脂批:“补出娇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脂批:“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

“嗤的一声笑”,只一句话,写出黛玉此时心神欢畅。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脂批:“绵缠密秘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脂批:“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脂批:“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一段情意缠绵之文,情真意洽,而又烂漫无邪,真是无上妙文。

“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一语,写出黛玉多少舒心畅意,黛玉一生能有几次如此欢畅!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脂批:“想见其绵缠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脂批:“妙极,补出素日。”)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上了一点儿。”(脂批:“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脂批:“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脂批:“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脂批:“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脂批:“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脂批:“‘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

红楼之情,至精至微,至真至诚;红楼之文,至绵至密,至柔至细。阅此段真绵绵生香也。他书何能精微妥帖至此!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脂批:“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脂批:“却像似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脂批:“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脂批:“冷笑便是文章。”)“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脂批:“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庚辰眉批:“一句描写玉刻骨刻髓,至已(矣)尽矣。壬午春。”

人之体气,各有不同,黛玉体有幽香,亦非不经之谈。清乾隆时回部有香妃,体有异香,即其例也。

一句话,引出黛玉绝妙好语来,非如此便不是宝玉,非如此亦便不是黛玉,文章入骨透髓,未见第二人有此神化之笔。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脂批:“活画。”)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脂批:“如见如闻。”)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脂批:“奇问。”)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脂批:“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至此方点出谜底。)宝玉方听出来。(脂批:“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神情如画。)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文势先前是急,此处是缓。)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黛玉不答得妙,有神理。文势亦迂缓可喜。)

才一停顿,忽又发奇问,黛玉妙思,一时宝玉实难即悟。

绝世真情,绝世妙文,一丝不邪。阅至此,吾叹雪芹之笔,不仅生花,且是鲜露明珠也。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脂批:“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要想不理亦不能矣。)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

文章愈出愈新奇。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脂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脂批:“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

一大段故事,至此方揭谜底,难怪黛玉亦一时愣住也。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畸批:“‘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忽接宝钗,文章紧处愈紧,令人不可释手。)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脂批:“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至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锋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越,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五〕

一笔又紧接前“绿蜡”事,文章妙合无间。

【回后评】

茗烟因与卍儿之事,欲巴结宝玉,引宝玉到城外逛逛,宝玉遂与茗烟到袭人家。其实宝玉原即想去袭人家也,不过因茗烟先说出城,遂因势利导耳。宝玉之到袭人家,固因宝袭之亲昵,亦见宝玉待人素无贵贱等级畛域,故到袭人家略无主奴贵贱之感,一如平常情景,反因见袭人两姨姐妹,而自惭浊物,足见宝玉心中意中视人如己,无高下贵贱之界耳。

花解语一段,写出袭人柔媚,写出袭人深心。袭人所劝,实宝钗、湘云等人所劝,亦即贾政之意也。乃钗、湘诸人之劝,皆为宝玉峻拒,而袭人所劝,宝玉却答应“都改”,可见袭人之媚,亦见袭人之以柔克刚也,亦袭人之为“袭人”也。然而宝玉口虽应之,改则未改也,此又宝玉之为宝玉也。

“玉生香”为宝黛情柔意密而又天真无邪之一段最纯朴文字,其情在有无之间,亦黛玉一生中最欢畅无愁之时。文章如春花之烂漫,如秋月之朗洁,具无限缠绵之意,有有余不尽之妙。

人之体气各有不同。传清乾隆时回部女体有异香,高宗平回疆纳为妃,人称香妃,孟森考实即容妃。今新疆喀什尚有香妃墓,为纪念冢,予曾往观,并摄有照片,其出生地在黑水河北,予亦曾往。其真墓在清东陵,已发掘。此处雪芹写黛玉体有幽香,当自另有所据,不必出于香妃。予举此不过藉以为例耳。

本回数段脂砚之批,实为中国最初之典型论思想,然脂砚早于马克思、恩格斯整整一个世纪,是诚可宝也。乃竟有人以为脂砚并无其人云云,听此荒论,能不令人怃然!

【校记】

〔一〕庚辰、己卯第十九回无回目,庚本“第十九回”四字及己卯本“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均系后添。列藏、杨本、蒙府、戚序、舒序、甲辰诸本均同己卯本回目。今从诸本补。

〔二〕庚辰本在“有个小书房”句的“房”字下有“名”字,并空出五字位置,可能是拟填书房名,而后未填,故又将“名”字点去。“想那里自然”,庚本“自然”两字点去,下空半行。检查各本,此处均有改动,今据甲辰本保留“自然”二字,并下添“无人”二字,以贯通全句。

〔三〕“只见宝玉”四字,己卯、庚辰、戚序本无,蒙府本作“只见泪痕满面”。杨本、列藏、舒序、甲辰、程甲各本均作“只见宝玉泪痕满面”。据改。

〔四〕“话未说完”,己卯、庚辰、杨本、戚序、列藏、舒序、甲辰、程甲等各本均无,唯蒙府本独有,据蒙府本增。

〔五〕回末联语,诸本均无,唯甲辰本存。据甲辰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