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千字文》之谜

《千字文》经由百济传入日本一事,关乎中日书籍之路开启的关键时间节点,因此有必要梳理其传播之脉络、辨明其事实之真伪。

首先,关于《千字文》的成书背景,唐代李绰《尚书故实》、韦绚《刘宾客嘉话录》等皆有载录,兹引《尚书故实》如下:

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拓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纸,杂碎无序。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兴嗣一夕编缀进上,鬓发皆白,而赏赐甚厚。

这则记事包含诸多信息:(1)事情发生在梁武帝治世,梁武帝于公元502年即位,周兴嗣死于537年,则《千字文》成书于502—537年间;(2)编撰的初衷是梁武帝为了“教诸王书”,即出发点是为皇室子弟启蒙;(3)最初,殷铁石奉敕从王羲之书法中集字一千,仅供习字,并不连贯;(4)周兴嗣再奉命“韵之”,使之文意连贯、音韵生动。

唐人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也有一段相关记载:“梁大同中,武帝敕周兴嗣撰《千字文》,使殷铁石模次羲之之迹,以赐八王。”值得注意的是,武平一认为事情发生在梁大同年间(535—545),则《千字文》成书时间可以框定在535—537年之间。

其次,百济国王遣使向日本传送《千字文》一事,成书于712年的日本史书《古事记》中卷是这样记载的:

亦百济国主照古王以牡马一匹、牝马一匹付阿知吉师以贡上(此阿知吉师者,阿直史等之祖)。亦贡上横刀及大镜。又科赐百济国,若有贤人者贡上。故受命以贡上人,名和迩吉师。即《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并十一卷,付是人即贡进(此和迩吉者,文首等祖)。

上文中出现的几个人名,“阿知吉师”与“和迩吉师”分别对应的是《日本书纪》中应神天皇治世来自百济的“阿直岐”与“王仁”,他们分别被奉为“史”与“文”的始祖,其首传文化之功毋庸置疑;百济国主“照古王”,经比对朝鲜史书《三国史记》,即“近肖古王”(346—375)。无论是应神天皇治世,还是近肖古王在位期间,时间均远早于周兴嗣奉命次韵《千字文》。

由于《千字文》成书晚于东传日本约半个世纪,于是就出现了各种猜测,一种观点认为《古事记》《日本书纪》把后世之事误记入前史,其纪年不可信;另一种意见主张王仁传入日本的是钟繇的《千字文》,而非周兴嗣的《千字文》;近来韩国学者提出“百济版《千字文》说”(22),推测是百济时期根据中国传入的《千字文》加以再创作,并由王仁带入日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们换一个角度,从《千字文》的注本寻找突破口。《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小学家”著录隋唐时代传入日本的《千字文》注本5种,即“李暹注”“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东驼固撰”“宋智达撰”“丁觇注”。这些注本大多散佚,现存的注本敦煌出土文献有两种,《斯坦因劫经录》S.5471著录为《千字文注》,《伯希和劫经录》P.3973v著录为《千字文注残卷》。两本皆首尾残缺,未详作者、书者、抄写年代。值得注意的是,伯希和P.2721《杂抄》列举诸多童蒙书及其作者,《千字文》下有“钟繇撰,李暹注”双行小字,其下又单行大字标注“周兴嗣次韵”。

此外,日本现存两种李暹注本,一为上野本《注千字文》(以下略作“上野本”),弘安十年(1287)抄本;一是《纂图附音增广古注千字文》(下文略作“纂图本”),元和三年(1617)刻本。两书均完整,并附有《序》。以上两本之《序》提供了极其珍贵的信息,但两本互有异文,兹据上野本并参照纂图本引录如下(据纂图本补字以[]示之):

图1-6 和刻本《纂图附音增广古注千字文》

《千字文》者,魏太尉钟繇之所作也。梁邵陵王萧论评书曰:钟繇之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人间难遇。王羲之书,字势雄强,如龙跳渊门,虎卧凤阁,历代宝之,[传]以为训,藏于秘府。逮永嘉失据,迁移丹阳,然川途重阻,江山遐险,兼为石氏逼逐,驱驰不安,复经暑雨,所载典籍,因兹糜兰,《千字文》几将湮没。晋中宗元皇帝恐其绝灭,遂敕右军琅琊之人王羲之缮写其文,用为教本。但文势不次,音韵不属,及其将导,颇以为难。至梁武帝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令推其理致,为之次韵也。

从上文推之,可以获得以下信息:(1)《千字文》原创者是钟繇,而秘府藏有钟繇写本与王羲之写本;(2)西晋后期发生“永嘉之乱”(311),衣冠南渡过程中“《千字文》几将湮没”,于是晋中宗(司马睿,317—322年在位)令王羲之“缮写其文”,但因“文势不次,音韵不属”难以推广;(3)梁武帝命周兴嗣“推其理致”,重新次韵,以期流通。经过以上梳理,可知历史上《千字文》存在过以下几种主要传本:

(1)钟繇(151—230)原创本《千字文》;

(2)王羲之(303—361)缮写本《千字文》;

(3)周兴嗣(469—537)次韵本《千字文》;

(4)李暹(6世纪)加注本《千字文》。

如果信从《古事记》《日本书纪》的记载,《千字文》从百济传入日本的时间是4世纪末或5世纪初,那么极有可能是钟繇原创本或王羲之缮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