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葬

  • 王能好
  • 魏思孝
  • 15429字
  • 2022-04-13 14:10:19

初冬的上午,温度还不到零下,王一村的妇女们已经穿上棉衣、系好头巾,站在王家门前晒着太阳说话。她们悄声交谈不时四顾,慌张的神情一如其热爱的谍战剧里接头的地下党人,生怕关于王家以及死去的老三的言论过激,被来往的乡邻听到。她们语气惋惜,谈不上沉痛,脸上的兴奋之情在良知的审视下一闪而过。屋内不时传来王母哀嚎和哭泣的声音。没想到,人吃了头孢再喝酒会死。老三用自己的死,向村民们普及了医学常识。在场的田姓妇女半年后被查出卵巢癌,两年后当她躺在床上,上身开始腐烂时,喝着白酒吞下四盒头孢,走完了六十五年的人生。很难说,她不是从老三这里得出的灵感。此刻,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北边过来,走下斜坡,便伸出手指,对其余的妇女说,老大回来了。王能好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的村民们,还有停着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电动三轮车,唯独没有花圈。

老三饲养的鸽子,自主人死后的这一天多没进食,咕咕叫着,急躁地在屋脊之间来回飞。来帮工的乡邻跳着脚,躲避着地上的鸟粪。老三养着的用来抓兔子的黑色细狗被关在茅房里,这一天多外人频繁进出,没听出王能好进院的脚步声,叫了几声,被他呵斥,狗东西,我的声都听不出来了。王父在院子里烧水,水桶镂空,桶壁灌上水。再过四年,他就七十了,椭圆形的头上只有低沿一圈有稀疏的白发。三个儿子中,小儿子最像他,长脸,下嘴唇厚,外翻,下垂出多余的一块。几年后,当他小脑萎缩时,这块下垂的嘴唇总是挂着口水。王父往桶里添玉米瓤,升腾出一股浓烟,见老大进门,抬头看了眼,没搭话。王能好说,都啥时候了,还添火烧这个,液化气不够你烧了。王父说,×你娘的,一个个的没个让人省心的。王能好问,老三呢?王父不说话,用纸壳扇炉子口,微弱的火苗旺起来。从父亲的嘴里问不出话,王能好循着嘈杂的人声,推门进西屋。屋里两拨人分坐着,妇女们聚在北头,以躺在床上哭泣的王母为中心,围坐在旁边,不时言语安慰。南边火炉旁,一帮老爷们围着矮桌而坐,在抽烟喝茶。往年,王家为了节省煤炭,总是捱到腊月才生炉子。今年,王家大概是村里第一家生炉子的。或许是人多,也可能是生炉子,烟雾缭绕的屋里,热得有点不像话。王能好一进屋,口干舌燥,想喝几口凉水。

家里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么多人,那些只有婚丧嫁娶才出现的或远或近的亲戚,因为老三的死再次出现。上次这么齐整,还是老三结婚,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侄子王庆都九岁了。再往前推,老二结婚是在村北边自己的新宅,不是在这里。王能好站在门口,越过妇女们,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她矮小的身体上盖着棉被,只有花白的头发露在外面,旁边放着一卷卫生纸,用来擦拭冒出来的眼泪和鼻涕。那个和母亲坐得最近,面容相似,眼睛泛红,比其余人瘦小一号的是小姨,自从十多年前被查出乳腺癌,割去右边的乳房,她在任何时候都含着胸——包括睡觉,本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也更细若游丝,似乎割去的,不仅是乳房,还有大半的尊严。她先开口,老大,你快过来哄哄你妈,总是这么哭怎么行?坐在床头,脸上布满白斑,像是唱戏的妆容卸了一半的是王能好唯一的妗子,小舅几年前生癌死了。妗子说,大姐,别哭了,已经这样了,你还有老大,还有小庆,咱还得好好活着不是?王母听到这些劝慰,停止的哭泣再次被唤醒,不知向谁质问,我怎么是这种命?走到了这步,叫人咋着活。

其余的妇女,除了平时来串门的邻居,还有远方的亲属,里面没有王能好的伯母。伯母背着罗锅,冬天穿的衣服厚,走两步要不时努力抬头,不出五十米,累出一身汗。前年冬天一场雪后,她扫雪时把胳膊摔骨折了。此后,一入冬,她就不出门了。当然,对于王能好的家事,伯母一向不热心。四十多年前,她刚嫁过来,借人多住不开的由头,把小叔子赶出土坯房。十五岁的王父自此寄住在生产大队的窝棚里,无父无母,哥嫂不管。后来钢厂招工,来招工的人可怜他的身世,他因祸得福成了工人,每月退休金两千多。王能好心想,此刻伯母大概坐在家里,暗自窃喜,成了工人怎么样?生了三个儿子又怎么样?现在死了一个儿子。

和苦恼成一团的妇女相比,南边的爷们显然神情淡然多了,抽着烟,喝着茶,招呼王能好过去。坐南朝北,眼前放着笔墨、摊开白纸的白发老者,是村中王氏家族中的红白理事先生,他今年七十多了,多年前被查出糖尿病,吃馒头前要在碗里用水浸泡,把糖分泡出去再吃。王账房退休前在学校当老师,最胖的时候小两百斤,如今一百多斤的身型保持了好多年,也更有知识分子的派头。当年他教书形成的习惯——在说话的间隙,用手不时摆弄笔和墨水。今天的丧事,白发送黑发,王家也早交代了,礼金和花圈一律不收,两个老人以后还这人情也费劲。不用记账,一切从简,他还有些不太习惯。王账房说,老大这次做得很好,出事了,大老远地赶回来。王能好问,老三呢?王账房说,早上老二他们去火葬场了。昨天下午,把老三运回来,从殡葬车卸下老三,装进村里的公用棺材,放置在门口。亲友们赶过来,王父起先的安排遭到一致反对。父母健在,没听说还要在家里发丧的,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是一方面。主要是红白事不按照习俗走,大家伙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反对最强烈的是王能好的小姨夫,他坐在王账房右手边,身穿灰色的宏远集团工作服。小姨夫一张方脸,早年左侧后槽牙掉了两颗,一直没补,用右侧吃饭,嘴巴朝左歪着。小姨夫说,你爸没正主意,拉回家干什么?在医院就应该直接拉火葬场,把骨灰抱回来埋了就行。小姨夫的堂哥是宏远集团的老总,鸡犬升天,他的话分量重。

昨天,妹夫这么一说,王父改了主意。老二又给司机打电话回来拉尸体,司机不高兴,电话里要求多加一百块钱。老二在电话里×了他娘一顿。司机没回来。老三在棺材里躺到天黑,王庆放学回来,掀开棺材板,见了父亲一面。村委员出面,给殡仪馆打电话,派了辆殡仪馆的车,把老三从棺材里抬出来,拉去火葬场,放进太平间的冰柜里。火葬场在城西,离村子三十多里地,老二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埋怨王父,放太平间,一晚上一百块钱,来回车费一百,都是冤枉钱。王父从床底下拖出鞋盒,拿出一沓钱,往天上一扔,纷落在屋里,骂道,花你几个钱,可心疼死你娘了个×的了。

说起昨天的事,小姨夫横着脸,遇到事,多商量,想做主,你是做主的料吗?王能好回,我表弟人呢?小姨夫说,他上班,走不开。王能好说,这种事他也不请个假,遇到事了,商量的人去哪了?小姨夫说,老大,说话别没良心,刚下了夜班我就赶过来了。王能好回,你当长辈的还不应该来了。小姨夫用手点了几下,老大,这话说得没良心了,应该的事多了去了,老三还不应该死呢,他不死哪里这么多的事。王能好心想,表弟在宏远集团当工程师,大小也是个领导,请个假的事,要说不来,也是小姨夫的主意,觉得老三的死,不配他儿子请个假。

在座的本族几个叔父辈说客气话,招呼王能好坐下,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把眼前的事办了就行。王氏在本村是户门大族——村名也来自王姓,王家却没多少知己亲属。王能好的祖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死得早,只留下两个儿子,没来得及多开枝散叶,和村里其余的王氏没瓜葛。尽管如此,这几十年每逢王氏家族婚丧嫁娶,王父亲力亲为,虽攀附于王氏,几十年的付出,也换来了如今同聚一堂。年龄大的在家里坐镇,年轻些的分两路,一路跟着去火化,一路被安排去坟地。生活在城区的,老三事出突然,没及时赶回来,也能谅解。可知己亲属,离得近也不来,让人心里窝火。王能好把老三的死抛到脑后,为自己的兄弟被冷落,心里一阵酸楚,也是为自己,要是现在死的是自己,只会更加凄凉。

大伯坐在众人的后面,手捧着茶杯暖手,没说半句话。他怕老婆,在外、在内都做不了主。他身上穿着环卫工的黄色背心,早上扫完村里的大街匆忙赶过来,心里在想,丧事尽快办完,别耽误中午扫大街。按说他不应该来这里,镇上的人今天要检查卫生,理应在大街上守着。大伯家只有个独子,一早跟着老二去了火葬场。在王能好的眼里,这个堂哥,有和没没什么两样,凡事跟在别人后面,从来不出头。想起他,王能好脑海中就浮现他那张永远似笑非笑的脸,前些年,老婆和别人睡一起,被他开门撞见的时候,也是笑着脸。丧事,有他,还不如没他,笑的样子膈应人。

守着众人的面,王能好给老二打电话。一大早,老二一行人赶到火葬场,拿着太平间钥匙的老头八点半才过来,一晚上,老三冻成了冰疙瘩,交了一百块钱的停尸费,众人抽出担架,放在院子里晾晒化冻。今天的阳光还算好,老三身上盖着金黄色绣着“奠”字的布,半个多小时,担架下面渗出了一摊水迹。整个区,百万号人,就这么一个火葬场,不小的院子,车停满了,人来人往,有些在这里的灵堂举行葬礼,肃穆的哀乐声不时回荡着。矗立着的烟筒,隔一会,浓烟滚滚,又一个人化作了灰烬。火葬场的中间是片花坛,其余的花草干枯像是死了,只有冬青还活着。王庆在凉亭里,埋头坐着,不言不语,脖子伸得像是低头觅食的腕龙。

接到王能好电话,老二刚掀开布,摸了下老三的脸,还有些冻,没化完。老二平时在盈科环保外面的马路上经营大排档,顾客多为盈科环保的职工和来往过路的货车司机。他比较拿手的一道菜是炒鸡,挂着莱芜炒鸡的名。此刻他摸着老三冰凉的脸,想到每天从冰柜里拿出的白条鸡,柔滑,冰凉。殡仪馆的老头说,尸体要完全化开才行,不然放进焚尸炉里,水分太大,容易炸锅。老二把这情况和王能好简单说了下,具体火化还没准点。老二又问老大要不要过来?王能好说,我要去给老三挖穴。

王能好临走前,账房嘱咐说,穴挖大一点,让老三在地下睡踏实。有人说,这不用担心,老大是匠人,砌砖盖屋的在行。王能好没说话,环视在座的,出了屋。(五年后,当王能好死时,在座的这些长辈亲属,忍受着盛夏的炎热又聚在一起。没出现的几位,在这五年间陆续死了。前面街巷的董大妈,在明年春季的乡村体检中被查出肺癌,知道病情后,她整个人精神垮了,不同意化疗,吃了半年中药,没捱到秋收。王账房是在转过年的夏天脑梗死的。第三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村北头修路,上级要求防尘,路牙边是水泥的,晒得烫手,大伯躺在松软的土路上歇息,开压路机的小伙打瞌睡,没看见人,从他的脑袋上压了过去。头压扁了,半块头进了土里,脑浆子喷溅到方圆几米。除了头,身体其余部位完好。收尸的时候,一些碎骨和头发印在土里,只好夹杂着泥土一块铲走。)

王父还在烧水,烟雾呛人,时而擦着泪,分不清是呛的还是自己在哭。丧事完了,按照惯例用猪肉炖白菜招待亲友。老二的媳妇搬来平时炒菜的家伙什,支起案板在剁肉,旁边放着几棵刚从天井的菜地里拔出来的白菜,菜叶上还挂着新鲜的泥土。王能好没搭话,回自己的屋换衣服。王家的天井比别的村民家里大出一倍。以前老宅在庭院的中间,是一排三间的土坯房,十几年前为了给儿子们盖新房推掉了,现在依稀还能在原址上看出异样,和别处石板砖铺砌的不同,东西一长溜插着围栏,用来种菜。现在种着三垄白菜,长势不算好。村里给批了后面的一块地,盖了砖瓦房,中间是客厅,东西两间是卧室。王能好住在东边的卧室。客厅和西边的卧室,都是老三的。当年老三结婚,客厅和卧室的家具和家电一应俱全。王能好的屋里(老三离婚后,东屋让王能好住),都是淘汰下来不用的老式家具。之前,他和父母住一屋,多有不便。其实这屋大头都是王能好出钱盖的。不仅是这,老二在村北头的砖瓦房,起初也是村里给老大批的地,老大盖的房子,留着结婚,他一直没找到对象,老二先找到了,家里合计把房子先给老二用。喝多了酒,王能好总是说家里的房子都是他盖的,结果他娘了个×的,我住的房间最小。

二十多天没回来,屋里还保持着走前的样子,多日不通风,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床上的被子敞开,等待着主人再钻进去。王能好从床底下拿出一双穿得有点破的布鞋,掏出塞在里面的存折单。一共五张,都没少,又把存折单塞到枕头底下。他坐在床上,床头的老式柜上的电视机蒙了一层灰,他忘了上次打开它是什么时候了。电视机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邮政储蓄的挂历,上面的财神爷拿着一块红布,写着,财神到。旁边是喜庆的四个大字,恭喜发财。挂历是两年前的。二〇一二年年底,王能好去存了四万块钱,除了这张挂历,还给了一床电热毯。他这屋里,没生炉子,也是第一次用这个,那个冬天他睡得很踏实,睡前插上电热毯,晚上热醒两三次。电热毯只用了一个冬天,就坏了,后来他再去存钱,只送面和花生油什么的,拿回来,一家老小三代人用。不像电热毯,属于自个的。为这,王能好向邮政储蓄的小姑娘提意见,不送电热毯,以后不在你这里存钱。王能好想起来,还有三个多月就过年,努下力,还能存下一万块钱。今年的活不好找,年初定下的五万元存款的目标是完不成了。又想到,老三这么没了,侄子的事又落在他身上,钱要给他花。不过又一想,老三活着的时候,不干活,也没少从他这里倒腾钱。这么一比,也就抵消了。二〇一二年他都干了些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一晃眼,两年过去了。王能好努力回忆,这时外面有人喊他,让他抓紧去坟地,别磨蹭了。王能好脱下身上的衣服,衣橱的两扇门早就掉了,衣服随便塞在里面,有几件挂在外面,随时要掉地上,他翻找出两件能穿的。

王能好在屋檐下的一堆杂物里翻找,扯着嗓子问,我那瓦刀光板上哪去了?王父说,一早和水泥、砖头拉走了,不用你拿别的。王能好没好气地说,以后我的东西少动。王父说,你娘了个×的,你不回来,东西还不能用了,你不是这家里的人了?王能好走到门口,几天没回来,自己电动车的后镜被撞掉了,车轮也都是泥,骂道,电动车谁他娘了个×骑了。王父说,你娘了个×,你不在家,车子还不能骑了,你不是这家里的人了?王能好又问,不长眼,都撞烂了,我这是新的,还不到半年。王父回,你死了找老三算账,他骑的。小妗子从屋里出来,老大,你和你爹吵吵啥,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让外人听见笑话。王能好边往外推电动车,边说,×他娘的,死一个还是少了,全都死了才好呢。家门口的妇女们赶忙闪开,给王能好让出一条道。王能好打开钥匙,发现电量只有一格,骂道,×他娘的,骑了也不知道充电。又把电动车推回去。门外停着的电动车里,有辆没拔下钥匙的,他对妇女们说,有谁找车子,就说我骑走了。王能好上车,往北,消失在胡同口。父子的争吵作为丧事的佐料,在此后几天通过妇女们的口口相传,王一村的人都知道了。

出了村是条东西向的土路。再过三年半,大伯将会死在这里。到王能好死,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每次经过这条路,都会想起死去的大伯。给大伯敛尸的当天,他也在场。中午出的事,一直到下午四五点才把尸体拉走,中间陆续来了交警、派出所民警、刑警维持秩序,担心家属群情激奋闹事。村民站在不远处,看到黄色警戒线内的事故现场有大片苍蝇围着尸体打转。伯母哭累了,坐在旁边拿着扇子驱赶苍蝇。大伯这条命最后判下来,换了二十多万。有了这钱,那几年堂哥都没上班,和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的女儿去各地旅游,带回来形色各异的廉价纪念品,摆满了客厅。

王能好骑着电动车,经过马一村的陵园。陵园的入口是石头雕刻的拱门,春天栽种的松树依然绿色悠悠,与村落间枯黄的杨树相比甚是显眼。为出入方便,前面几十米的路面铺着石子。马一村和王一村的砖瓦房混在一起,除了户口本上居住所在地的名称不同,并无明显界限。小姨夫一家是马一村,离王能好的家仅隔着两个胡同。在具体的福利待遇上,两村相差很大。马一村富足,村主任马宏远同时也是镇上第一个资产过十亿的宏远集团的老总。两个村同是卖地为生,王一村卖地所得,多被历届村主任及亲信贪污。对比之下,马宏远做得仁义多了,当然他也看不上卖地的那几个钱,落得了还富于民的好名声。此时,王能好经过马一村的陵园,心中不由得羡慕。里面的墓地都是挖好的,只将骨灰盒放进去就行,要是王一村也有这样的墓地,就省得他今天挖穴了。

王一村的墓地,还要再向北骑行三里地。沿途的大片土地原是口粮田,多年前被工业园征用,成了工业用地。有些工厂已经建好投产,道路两旁停满了汽车。有些只是围起来,几个业已生锈的高大车间在阳光下反射着光斑。旷地里杂草丛生,在北风中晃动。眼前的这一切,让王能好想起上海云雾中的高楼,他深吸了一口家乡污浊的空气,想尽可能嗅到南方空气中的水气。这里只有冷硬的风和飞扬的尘土。昨天还在上海,今天就回了山东,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开始怀念上海,又想再出去。这只是开头,往后的几天,看着家乡妇女老土的打扮,他会更加怀念上海,不是那些云雾中的高楼,不是人们驻足留影的景点,不是西式的建筑,不是隐藏中的弄堂。他怀念郊区的公寓,夜里下班回来的姑娘们,时尚的装扮,冷漠的表情,以及她们从身边经过时那挥之不去的体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能好厌恶眼下的熟人社会,或许从他年轻时一次次相亲失败,被周围的人冷嘲热讽时就埋下了,当时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有机会出人头地,还可以证明自己。四十岁以后,家乡留给他的机会确实没多少了。他尽管还照常和见到的人攀谈,多半是受性格驱使。越熟悉的人,知根知底,越不把你当回事。王能好用四十多年的时间,透支了自己的价值,不会再有任何的起色,每个人都可以对他指点和说教。依照他二十多天的打工经验,城市里的生活就显得简单多了,似乎就是剩下钱。钱能解决任何的问题。冷漠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没人关心,保持距离,恰好可以维系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接近墓地,王能好的心中涌出一阵酸楚,为老三,更是为自己,自己还能活多少年,过去的四十多年一晃而过,又有几刻是为了自己,又都留下了些什么?王一村的墓地南北东三面被工厂围住,大小不一的上百坟包中站着几个人影。那些坟包中,有祖父母的。今天家族中又多了个新鲜的坟包,此后上坟,要多备点香纸和菜肴,再添副碗筷。

和有些坟前立着墓碑不同,王能好祖父母的坟,只是一个坟包。不立碑,是不知道要写什么,向上追溯,都已不可考。六十多年过去,祖父母的骨殖和棺材早已和土地融为一体。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祖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王能好零星听父亲说过,祖父的脚力好,推着三轮车,一口气能走三四十里。他跟着部队,从河北撤到山东。孟良崮战役,他推着小车往前线运粮食。一场仗下来,死的死,逃的逃。祖父归了解放军,继续运粮食。战线南移,从益都(今青州)装上粮食,一路走到枣庄。运粮的队伍中,他和一个老头投脾气,跟着他回到王一村安家落户。后和外地逃荒来的祖母成家,陆续生了两个儿子。祖母是小脚,连只鸡都追不上。王父向后代讲述时,记忆到此为止。后来,他成了孤儿。对于父母的死,他只知道,都是生病死的,前后不到半年。后来王父进了钢厂,每看到鼓风机会想起家里那只破旧的风箱,这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从前灶台烧水,王能好推拉风箱,沉闷的呼啸声,传到王父的耳朵里,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父亲推着三轮车,在被炮火席卷的广袤土地上前行,前后无人,形单影只。

王母是本镇辛留村人,父亲是个读书人,民国时在益都当文书,回来后当过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王能好在辛留村长大,他是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姥爷身体还算硬朗,记忆中农忙之外就是写点字读会书。后来老二老三陆续出生,王母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没空照看孩子,三个儿子扔在娘家长大。王家兄弟三个,都没怎么读过书,老大和老二小学没念完,算是半文盲。学历最高的是老三,初中上到二年级。老大和老二差三岁,和老三差八岁。老大和老二个子刚够一米六,老三一米七几,他发育那会,包产到户,日子好过了些,顿顿能吃上白面。

墓地里挖出来的坑,浅到也就能栽上一棵树苗,王能好对老三平日里经常混的几个玩伴说,你们来了这几个小时,就挖了个这啊?这幸亏火葬,要是土葬的话,老三这身板,让你们挖个墓,过年也挖不出来。穿着单薄衣服、扎着耳钉的李青说,老好(王能好的小名),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土都冻了,你能,你挖个试试?王能好回,平常你们和老三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给老三挖个穴,这点事都办不好。曹强年龄偏大,戴着毛线帽子,昨天通宵打牌,脸色发黑,打着哈欠说,我们再是兄弟,也不如你这亲的,你赶紧地挖吧你。他把铁锨踢给了王能好,揣着兜站在旁边。王能好捡起铁锨,说,滚一边去,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饭没吃瞎。

地确实冻了,还好不是腊月的天,没冻透,王能好三下五除二,铲下去不少,其余几个见状,起哄,要不说还得是老大。你这饭没白吃。越说,王能好越来劲,一口气没喘,接连挖下去了抹到膝盖的坑。李青过来,看了下,老大,别顾着挖深,让老三住得宽敞点。王能好用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表现出没出多少力,头上倒冒出了热气,脸上挂着汗珠。李青说,老大,站着别动,我给你拍照,你这是要成仙。曹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挖坑。王能好生气,你们娘了个×的,别在这里瞎叽歪,把水泥和好。

坑挖好,李青他们进去跳来跳去,夯实四周的地面。王能好坐在旁边,喘息着,累得够呛,给老二打电话。老三的尸体化得差不多了,前面是个煤气中毒死了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下一个就轮到了。王能好问,骨灰盒买了吗?老二说,买了个最便宜的,三百多块钱,反正早晚也要烂土里。老大说,不是问你钱的事,骨灰盒有多少大小?老二抱着骨灰盒坐在火化室前的台阶上,打量着,就那么大,我上哪找东西给你量去。老大说,你估摸一下。老二用手,一扎一扎,比量着骨灰盒,宽二扎半,高不到两扎。有人从窗口喊,把骨灰盒拿过去。老二说,你管骨灰盒多大,砌大一点,能累死你啊。挂了电话,老二把骨灰盒放在窗口,工作人员戴着厚厚的棉布手套,接过来,问,叫什么名字?老二说,王能越。工作人员写上纸条,贴在骨灰盒上。老二说,错了,我叫王能越。工作人员说,我问死的叫啥?老二说,王能进。工作人员说,过会儿,还是在这个窗口取骨灰盒。

李青和曹强折了些树枝,在旁边生起一堆火。王能好拿着瓦刀和光板站在坑里,撅着屁股垒砖,说,水泥太稀,挂不住。曹强说,差不多就行,不知道啥时候就迁坟了。王能好说,这样不结实。李青站起来,倒进去些水泥,用铁锨搅拌了下说,让老三住得踏实点吧,别再下雨渗进去水。曹强说,什么人什么命,老三住怎么个地方,陪衬他这个人。王能好说,听你这意思,这阵子老三惹你了。曹强说,欠我小一千,他倒是死了,我找谁要去。李青说,老话说得好,人死债了。曹强说,老话还说父债子偿呢。李青说,王庆还小,老话说,长兄如父,老大不是赖账的人。王能好说,娘了个×的,我给你一砖头。曹强说,那老三的电动车,丧事完了,我拉走。王能好说,那是我买的,啥时候成老三的了?曹强说,那条细狗给我。王能好说,你好意思的,就牵走,娘了个×的,人还没埋呢,就想这个了。曹强说,你弟弟是啥人,你还没数啊。李青说,你是这两天打牌输急眼了。曹强说,欠的不是你的钱。李青说,都是兄弟,你也好意思要?曹强铲起一铁锨土,扬在李青的身上,你再多说半句,我挖个坑把你这小崽子埋了,陪老三作伴。李青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看着曹强离开的背影说,还急眼了!又对王能好说,几百块钱的事,用得着这样?王能好问,这几天你们和老三都干什么了?

李青蹲在篝火边,添了几根树枝,火又旺起来,风吹来,灰烬飘在空中。也没干啥。这阵子你不在家,我和老三寻思合伙干点小买卖。老三炒菜还行,熬的羊汤不比饭店的差。盈科环保刚建厂的时候,他不就在门口卖羊肉汤嘛,要说,他还是头一批在那里做买卖的。后来老二才又在那里干的。我和老三说,你看你二哥,两口子这几年炒菜没少赚钱,一年下来,不说十万,也差不离。老三卖羊汤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俩合伙干,赚多赚少的,总比这整天瞎混强。你猜老三咋说,伺候人的事他不愿意干。要我说,老三这几年自己没个数,不想进厂子又不愿意伺候人,谁缺他这个大爷。要是没你爸的退休金,他连饭都吃不上。(王能好:我早跟你说,别和老三在一块,学不出好。)我比他多少强点,也强不到哪里去。不做小买卖,总该干点啥。现在干什么不需要本钱,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爸在宏远看门,一个月两三千,我妈还有病干不了重活。西山上的果园,前几年说占地,把果树都种满了,现在又他娘了个×不占了,本来还等着占地赔个三四十万,我就翻身了。老大,你知道吧,人就怕认命,人也怕不认命。你看像你这样,认命了,就靠自己力气赚钱,也不会想三想四的。我和老三毛病就是出在不认命上。过两年,我都三十五了,还没找个对象。这么下去,跟你似的,这辈子就完了。老三不管怎么着还给自己留下个种。老大,你是为啥不结婚?(王能好:说你们的事,别扯我。)夏天,老三在五峰塑编干了半个月,他说厂西边的墙角堆着不合格的废料,正好是监控死角。大前天的夜里,我们翻墙过去,把废料运出来,拉到废品站,卖了小两千。第二天晚上,天刚黑,我们就去了,有保安在那边了,我们守到十一点,保安也没走。×他娘的,早知道上次多偷点。偷废料的那天晚上,我就和老三说别把棉袄脱了,他不听,最后怎么着,发烧感冒了。晚上回我家里打牌,我牌技本来就不行,老三手气不好,一个通宵,废料卖的钱,都让曹强这个×玩意赢去了。第二天镇上的大集,曹强拿赢的钱请客吃饭,买的排骨和羊肉。老三带病坚持做的羊汤,在你家里,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三点多。三个人喝了半桶白的,匀下来一个人一斤多吧。老三喝得最多,他感冒没好,说用酒冲下,消消毒。我们走的时候,他都站不稳了,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偷不行,咱去抢,咱没钱,有的是人有钱,抢过来就行了,也该轮到咱们兄弟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谁想到,人就这么没了。(王能好:死得还真是时候。)东风货运站那边的狗肉店,收狗和兔子,曹强和那老板认识。我和老三本来想着昨天带着狗,去南山抓兔子的。对了,细狗别给曹强,我都问了,少说值五千。回头,你给我,我卖了,欠他的钱就抹了吧。(王能好:老三在外面还有外债?)老三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都是他欠别人钱,他也就给过我,有来要账的,一律不给,给他娘了个×。(王能好:让他们找老三要去吧。)

墓穴砌好,李青把木灰铲到里面,拍打严实。一队人过来,曹强打头,手里提溜着尿素袋子往这小跑。妇女们拖在后面,脚步沉重,王母被人架着突然嚎啕大哭,紧接着哭声四起。有人说,这别哭,人还没来到。哭声顿时灭了。曹强把袋子扔在地上。李青问,里面装的什么?曹强说,老三的衣服,一会烧了。众人走过来,围观新鲜的墓穴,对老大的劳动成果一阵赞扬。像个样子,王账房说,老大,等我死了,你也照这样给我掘一个。大家抻着头,看着远处,等待殡仪馆的车出现。墓地里的那些坟包,唤醒了当初亲人离世时的悲痛。妇女垂泪,爷们抽烟,没人再多说一句话。殡仪馆的车出现在西边的公路上,拐进土路,摇晃着驶过来。大家松散地围上去。后车厢打开,九岁的王庆抱着老三的遗像,第一个跳下来,被人扶住站稳。大家把注意力短暂集中在老三的遗像上,心中嘀咕为什么选这一张照片——明显的自拍照,画面有些苍白,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那是老三正在抽烟。老三的脸有些变形,镜头从上而下,本来他的头顶就窄,这样下巴更大了。高耸的鼻梁像是假的。一副憨相。老二红着眼,环抱披着黄布的骨灰盒。刚装上骨灰的时候,盒子还有些烫手,二十多分钟过去,老三的骨灰温度恰好暖手,像个热水袋。

妇女们的哭声在骨灰放进墓穴再盖上石板后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老大和老二轮番填土,站在一旁围观的人说,应该多拿两把铁锨过来,这样快。十二点多,到饭点了,大家肚子开始饿起来,先前的阳光暗淡下来,有些冷。拍打出坟包后,王能好对低头抱着遗像、脸上没有泪痕的侄子说,小庆,你爸死了,你倒是哭啊。小庆没说话。丧事后,老三的儿子一滴泪不掉这事在村民的口中相传。十多年后,王庆长大成人,在外打工常年不回来。村民看到王家衰败的房子,会想起王庆,对他的形容仍是,他爸死的时候,他一滴泪没掉。此刻的王庆,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他被安排着去做些什么,却怎么也做不到众人的心里。一如,他在父亲的心目中,似乎出生就是不对的。王庆短暂想到从未见过的母亲,如果她在的话,会摩挲着他的头,态度也温和些吧?

王庆抱着遗像打头,王能好和老二守在两边,再是小舅家的表弟卫华邦,后面是老二的老婆领着两个女儿,小姨和小妗子左右搀扶着哭得快虚脱的王母。王父在家里,没来。大伯家的堂哥在队尾。这一队人马,在王账房的口令下,完成了简单的仪式。一、分别以逆时针和顺时针方向,绕坟头三圈,并将手里缠绕着白纸的木棍,插在坟头上。二、坐南朝北,跪在地上,对着坟头磕头三次。三、焚烧黄纸。王能好拿着木棍,挑翻黄纸,让它们尽力燃烧。老二把衣物掏出来,一件件递过去,短袖,毛衣,外套,秋裤,鞋子。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化纤的味道。王能好挑起棉服,火点滴答下来。王母看着燃烧的衣物说,这几件老三都没怎么穿。说完,她又哭起来。火势正旺,老二从王庆的手里拿过遗像,扔进火里。火焰包围着老三,像是他在众人眼前又被焚烧了一次。火又烧了一阵,燃尽后,其余的人迫不及待走了。只有王母坚持不想走,留在最后,被拖拽着离开。

天井里摆放好了桌椅。一大锅的猪肉、白菜、豆腐坐在煤气罐上,早已经煮烂。人还没来,王父把火开到最小,咕嘟着,散发着肉味。帮工的爷们涌进来,闻到肉味,急忙拿碗盛上,又从旁边的簸箕里抓起两个馒头,找地儿坐下,埋头吃起来。王父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说,吃饱,吃好,不够了再拿,管够。先吃完的,离座走了。后面的亲属进门,刚好有空出的位置。这顿饭吃得快,十来分钟不到。王父和老二媳妇收拾狼藉的碗筷。屋里,王母没吃饭,躺在床上。大锅里还有点底子,倒满了三碗,放在桌子上。王能好和老二对坐吃着。他给自己倒了杯白酒。老二说,这都啥时候了?还喝酒。王能好看着老二肩膀上的黑色孝章,你们都戴着,怎么没我的?老二打开别针取下来,你这么想戴,给你了。小姨说,老大,你就少喝点酒吧,老三怎么死的,你没数了。王能好说,他是他,我是我,我还能和他一样?说完,王能好端着菜,拿着酒瓶子走出屋。王父看到老大手里的酒瓶,开骂道,×你娘的,一个个的,喝死了一个,还不算完。王能好没搭话,关上门。

半夜,王能好醒来,躺在床上,想到天亮出门,电动车还没充上电。他穿上秋裤,披上袄,把车推到屋前,扯出插座,充上电。充电器的绿灯变成红灯,发出嗡的声响。父母的屋里传来零星的哭声,紧接着王父在喊,不睡觉,滚出去哭的。王能好抬头,风把平日里的雾霾吹走了,月亮很久没这么大这么亮,依稀能看清坑洼的表面。久违的轻松伴随着一丝的虚无,王能好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井。屋门推开,王母走出来,看到他,问,你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呢?王能好说,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王母说,上茅房。王母走向天井东南角的茅厕。这天晚上,迟迟没睡的还有王庆。在爷爷奶奶争吵的时候,他躺在南边,靠近火炉上的木板床上,抱着手机,缩在被窝里。王一村的微信群里有人发红包,王庆抢到了一个,三块六。下面一群人发表情问好,并鼓动再发。王庆也回了一条。群里肃静片刻,有人问:老三不是死了吗?有人应和,是啊,老三不是死了嘛。有人说,诈尸了。有人说,大半夜的,别吓人。王庆看到众人的反应,忍不住笑起来,不在群里发话,静待再有人发红包。后来,王庆又抢到了两个,共计八块五。

▲陈玉香(1976—)

二〇一八年,老三死后第四年。镇扶贫办的工作人员下来走访,王家的情况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遍布鸟粪的天井,充斥破烂的房间。小脑萎缩的王父,见领导来了,流着口水,颤颤巍巍站起来,迈着碎步,消瘦的脸部因表情控制不当,眼含热泪。他常年不洗澡,味道呛人,工作人员只匆忙握手就借机闪到一旁。面对询问,王母前言不搭后语,骂自己的老伴还不死,撸起袖子亮出青肿的地方,又指着脸上正在结痂的伤口,诉苦道,都是这个老不死打的。又指着自己的脑袋示意,萎缩了,没了,他活着就是治我。

王父听着,不说话,颤颤巍巍回到那把明式木椅上。椅子周围常年摆放着包袱、一副碗筷、挂钟、箱子,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曾经家族的掌权者,如今能掌握的就是这些东西。他坐在宝座上,看着老伴向众人讲述死去的小儿子,留下的孙子,至于大儿子,小五十的人还没成家。又指着他,还有这个该死不死的,日子没法过了。王母潸然泪下,我咋办?我也活够了。工作人员劝解,大妈,现在政策好了,您这岁数也每月领着养老钱。王母说,×他娘的,一个月二百块钱,能干啥?我孙子以后还上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工作人员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安抚道,你们的情况我们了解,我们会报上去,你放心,党和政府不会不管的。听这话,王母一抹泪,笑了。王父说,别听她胡说八道,我有钱,我有退休金。王母说,他脑子糊涂了,他有个屁。

镇扶贫办把情况反映到区里,几天后,区里核实,回复给镇上,又过几天,镇上传达到村里,两天后,村妇女主任睡足午觉,来到王家。王庆的事,上面很重视,有补助,但王庆必须符合一种情况,是孤儿。王母说,十多年,他妈就没露个面,活着和死了没区别。妇女主任说,孩子没成年,父母有抚养的义务,父母都死了,国家再出面。王母犯难。王能好下工回来,说,这事我不管,你找老二去。补助是有,需要给王庆办理孤儿证。老二心想,老三是死了,还有陈玉香。陈玉香今年四十二岁,按理应该活着,但这也说不准,老三按理也不该死,还不是死了。

为了补助,他们召开了家庭会议。议题是,是否要找陈玉香索要赡养费。王父坐在宝座上,从家人们的口中断续听到,小儿子、陈玉香这些早已远去的家人,以及孙子以后的生活,充斥着金钱的困扰。是经营大半生的家庭落得现在的境况,还是因众人忽视他的存在,对他漠不关心,王父愤怒咒骂,×这个,×那个,×天,×地,×这个家。如果说党政机关召开会议的背景音是隆重的,那么王家会议的背景音就是王父不绝于耳的咒骂。王庆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打游戏,留给众人一个佝偻的背影。十三岁的王庆,长到一米七,超过了死去的父亲,在普遍不足一米七的家中,已经是最高的。王母在外人面前,对孙子的夸耀,也多为身高,尽管他学习不好,不爱言语,沉浸在网游的世界,可未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大小伙子。王母同意索要赡养费,不管是谁的钱,花在孙子的身上,不要白不要。王能好不同意,让外人瞧不起,怎么了,自己的孩子,养不起了,要找别人要。老二说,你装什么大头,你有钱,拿出来给他花,你供他。又说,陈玉香是孩子的亲妈,法律都规定了,她要给赡养费,十三年都没给,现在问她要,咱还吃亏了。王能好不说话。老二又说,不要也行,以后王庆花钱,你出。王能好说,那还是找陈玉香吧。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去哪里找陈玉香呢?

刚离婚那会,陈玉香带着衣服和玩具,回来看望儿子,一次,两次,王家人拦住不让她进门见儿子。等王庆长大,他会记恨陈玉香,当初为什么不把他带走?他也会从其他亲人的口中,拼凑出当初父母离婚时的点滴细节。他也将理解,陈玉香和王能进离婚是对的。王能进不工作,出去混吃混喝,扔下孕中的陈玉香在家里饿肚子。他也会惋惜,父母本有机会复合。陈玉香提出在城里买套房子,小点,顶楼都没关系,让王能进有点压力,多点上进心。这是她复合的条件。王能进考虑了下,十来万块钱,他没有,就算是有,干点什么不好,给她买房子,不值当,就同意离婚了。

这天晚上,驻村律师在电话中对他们说,争取抚养费,先和陈玉香协商,协商不成可以起诉,法律会支持他们的。老二说,我们不知道陈玉香在哪。律师沉默片刻,那就直接去法院起诉,不过法院的传票也得寄给陈玉香,总要有个地址吧。老二说,我们要是知道她的地址,就直接找她了,还用得着法院?律师说,那你们还是先找她吧。挂完电话,老二骂道,什么狗屁律师,狗屁法院,啥都帮不上,他们不找人,我们去哪里找?结婚时,去接亲,陈玉香的父母租住在炼油厂的一间平房。他们不是本地人,青州来的,经营修家电的小门头,供女儿读完电大。陈玉香在柴油机厂上班时,认识了王能进。婚后当年,炼油厂扩建,厂外的一片违建门头都拆了。女儿被打,陈家父母来王家找过,初衷是希望孩子们往好里过。这些往事,在陈玉香消失十几年后,翻箱倒柜寻找关于她的蛛丝马迹时,重新浮现在王母的脑海中,她说,我早就说了,找媳妇要找离得近的,知根知底,她腿上长着脚,现在往哪里去找?王父插话,人是你赶走的,×你娘。

结婚证一直在抽屉里,上面盖着药片、塑料袋、钳子、十二生肖运势书、废旧的手机等。十几年过去,红底的两人合影,没有褪色迹象,依旧生动鲜艳,年轻男女头侧到一起,相依为命的姿态。王庆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样子,四方脸,梳着马尾,因戴着眼镜,镜片反光,脸色发亮。陈玉香的身份证号是37283开头,不是青州,是平邑的。陈家从平邑到青州,又从青州到临淄。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不得而知。也为接不去寻找陈玉香,蒙上一层阴影。王母从王庆的手中把结婚证夺过来,十几年,都不来看你,用不着想她。

二〇〇五年,离婚后,陈玉香暂住在表姐家。又一次见儿子受阻后,她提着被摔坏的呲水枪和一箱奶回去。下了公交车,到表姐家是段一公里多的土路。下午两点,突然乌云遮日,如同黑夜。暴雨如注,一箱奶的提手掉了,她扔掉呲水枪抱着奶。道路泥泞,经过一片果园,她站在树下,听到小猫凄凉的叫声,低下头,刚满月的小白猫,通体白色,只在因猫癣掉光毛的两耳中间有一撮黑色。毛发湿透,一撮撮,如同全身长角。小猫打着战,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胆怯可怜,让人心疼。陈玉香拆开箱子,把一盒盒的牛奶扔在泥里。雨过天晴,西边的天空出现一道彩虹。陈玉香仰头看彩虹,低头发现小猫在纸箱里睡着了。此后,她把小猫当儿子养,没再去过王家。小猫刚抱回来时,每次喂它吃饭,两只爪子勾住饼干,狼吞虎咽,眼里含泪。陈玉香捋着它的毛说,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心想,它妈去哪了?又想,自己的儿子生下来才半年,见不到,眼圈也跟着红了。

又过了五年,经人介绍,陈玉香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相亲当天,她把过往全盘托出,结过婚,有过一个男孩。她想结婚,过安稳日子,提了几点要求:不喝酒,不打人,手脚麻利,有稳定工作,工资多少没关系。韩玉涛高中毕业后,去酒厂上班,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只要酒厂不倒闭,还会继续干下去。又解释说,他负责内勤,不爱喝酒。陈玉香说,偶尔喝点也可以。韩玉涛有过短暂婚史,没孩子。他的条件只有一个,两个人过日子,要交心,不说假话。陈玉香说,你把帽子摘下来。韩玉涛摘下来,头发稀疏,笑着说,遗传,秃头。陈玉香站起来,离开餐桌,身型圆鼓,笑着说,我减不下来,喝水都长肉。婚后第二年,陈玉香生了个儿子。先天畸形,右手少小拇指。产检没查出来,韩玉涛想找医院理论,被陈玉香拦下来,高龄产妇本来就有风险,踏实过以后的日子比什么都好。有时,看着儿子,陈玉香会想起王庆。她不知道王能进已经死了。希望王氏父子都好,起码和自己现在这样幸福。这是陈玉香发自内心的朴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