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严鹏嘴里听到“九命猫”三个字,我下意识地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幕后老板。
一个月前队里破获了一起特大毒品走私案,缴获毒品纯度之高、数量之巨,皆创下本市毒品交易之最。毒贩老猫交代,这批毒品中的致幻剂和大部分高纯度海洛因是一个叫张小海的人要的货。据老猫所知,张小海只是一名毒品掮客,在他背后藏着一个神秘的买家,但老猫从未见过对方,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以往的每次交易都是由张小海出面完成。但这次不知什么原因,原本与老猫约好交货时间的张小海却没有出现。
为了挖出张小海和他背后的神秘买家,队长钟庆魁翻遍了历年的涉毒人员档案,却没有找到这个名字。钟队不信邪,亲自带人把辖区内有过涉毒前科的城狐社鼠统统带回来逐个分组审问,势要斩断这个毒瘤。当时我刚从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的审讯间隔中抽空喘口气,出门就看见严鹏靠在走廊的窗前边抽烟边玩手机。
“你们那组撂了?”我问。
“还没,一会儿接着审。”
“那九命猫是?”
严鹏把手机屏幕转向我,原来他在看朋友圈里转发的视频。“真是命大!”他说着,向窗外吐了口烟,把手机递过来让我看。
视频由三段内容组成,都是事发地附近的监控探头拍到的,有好事者按时间先后顺序把它们剪辑成一个连贯的视频,并上传网络。
其一:某条逼仄拥挤的巷道,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临街商铺前经过。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是个近人高的户外灯箱。一名恰好途经此处的女子吓得跌坐于地,碎裂的灯箱距她脚边仅一米之遥。
其二:某公交站点。一名年轻女子从到站的公交车上下来,自包里拿出手机,站在候车亭下打电话。稍后,收起手机离开候车亭,刚走出几步,斜刺里冲出一辆出租车,猛地撞在候车亭上,位置刚好是该女子方才站立的地方。
其三:阴雨天,某餐馆门口。一名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与画面外的什么人说话,一名身穿白裙的女子从店内走出,站在中年男子身侧张望。猛然间,两人身后的餐馆发生了爆炸,火舌卷着浓烟,餐馆门窗俱碎,中年男子被掀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由于爆炸的冲击波被中年男子身体挡住,那名白裙女子趔趄了一下,并未受伤。
捧着手机,我半天说不出话。其实这里面的第一段视频不久前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过,但并未觉得特别惊讶。因为类似的记录了意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小视频网上很多,有的比这个还要惊险,印象中有个外国男子的遭遇与这个视频很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几乎以垂直的姿态从高空坠落,将下面路过的一名男子的帽子削掉而本人毫发无伤,那才称得上是毫厘之差。相比之下,这条视频中的女子距落下的灯箱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就显得不那么惊险了。
真正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虽然这三段视频涉及的时间、地点、环境和人物着装截然不同,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这三名年轻女子的相貌完全相同。我花了足足十多秒钟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有了这个发现,我又看了一遍视频,这次看下来忽然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灯箱下落的前一刻,原本正常向前行走的女子毫无征兆地顿住了脚步,正是这下停顿,使她逃过了灭顶之灾;在公交车站,这名女子如果多讲几句电话,那辆失控的出租车一定会将她撞成肉饼;最后,假如她顾忌外面正在下雨而没有及时走出餐馆,就不可能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死里逃生。幸运的是,每次无法预料的死亡威胁她都完美地避开了,仿佛天生拥有一种提前预知危险的超能力。
这条标题为《九命猫》的视频上传不到一周,点击量突破百万,上了本地热搜。我记得上次在朋友圈里看到第一段视频距今不到一个月,换句话说,这连续三次足以致命的意外事件全部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而且全部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不过当时我更多的只是感觉惊讶以及命运的神奇和不可思议,根本没有想到这条无意中看到的视频竟是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开始。那些事件发生之迅猛,令当时的我完全措手不及,乃至事后每次想起都痛彻心扉。
它改变了我一直以来关于这个世界的美好憧憬和对大多数人所秉持的善意,它让我在得到与失去之间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
02
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我的脑袋晕沉沉的。最近睡眠一直不好,因为钟队制定了一个高强度的抓捕计划。
日前带回来的众多涉毒人员终于有人撂了。一个三次戒毒又三次复吸的老烟枪供述,他以前从张小海手里拿过几次货,但最近半年说什么也联系不上对方了。警方的涉毒人员档案中没有张小海的名字,是因为这并不是真名。南方某些地区的黑市把海洛因叫作“海子”或“小海”,这小子就用张小海来自称,他本人是不是姓张都没人知道。
此外,老烟枪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个张小海也是瘾君子,而且年头不短了。一般来说,贩毒的人很少有自己吸毒的,他们比常人更清楚吸毒上瘾的恐怖和对身体的危害。至于张小海背后的神秘老板,以老烟枪这种供应链最底层的级别是不可能知道的。
由于线索太少,钟队只好扩大拉网面积,在所有张小海可能出现的地点均派人蹲守,每天昼伏夜出,已经持续了一周,人还没抓到,我的整个生物钟都乱了。
床头的手机顽固地响,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摸索着把它拿过来,扣在耳朵上。
“陈律——”
电话那头的嗓音很熟悉,但半梦半醒的状态和那嗓音中多出来的几分沙哑令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在混沌的脑海里搜索这个声音是谁的时候,对面接着道:“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方一同——声音匹配到了对象,一个超过两百斤的胖子形象浮现在眼前。
“这么早?”我打着哈欠望向墙上的挂钟,六点半刚过,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什么事?”我问。
“来了再说,我在绿岛公园等你。”没等我再问,电话挂了。
方一同也是我在侦破那起海滩谋杀案时认识的。他是红星工商所——现在已改为红星市场监督管理所——的副所长,这个所就在我们分局辖区。作为那起案件中被害人的多年同事,方一同为警方的初期调查提供了不少帮助。
这家伙年长我五岁,阅历丰富。接触了几次,我发现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派,从来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加上他为人四海的性格很对我的脾气,两顿酒喝下来,我们就成了几乎无话不说的朋友。
此时方一同就站在我身边,满脸憔悴,面色灰败,或许是硕大的肚腩加重了整夜未眠的疲惫,整个人萎靡得不像样子,神情中却透着我从未见过的焦灼和凝重。即便如此,我对他刚刚说的内容仍将信将疑。
我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他说的话,一边用鞋尖踢了踢地面上的粗糙颗粒。据说这是本市城市建设的亮点工程之一,也是这座城市生态公园唯一的亮点——一条由普通路面改造的夜光跑道,全长2.3公里,到了夜晚路面会发出色彩斑斓的荧光,置身其中仿佛行走于地上星河,如梦似幻。但是从脚上传来的触感,让我没觉得这里与其他路面有什么不同。左右望了望,跑道两端分别以不同的弧度蜿蜒着消失在林荫深处。
“你妹妹就是在这里失踪的?”我再次向他确认。
“当时我们俩跑完了一圈,我累得不行,就坐在那儿抽烟休息,她接着跑。”方一同指着对面草坪上的休闲长椅说,“往常顶多20分钟,她就能跑回来,可是昨晚我等了半个多小时,她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有点着急,就逆着跑道往前走,打算迎迎她,结果走了一圈又回到这里,也没找到人,这时再打她的手机就关机了。我意识到不对,立刻打110报案,他们把电话转到了辖区派出所,我说明了情况,但对方说还没到24小时,无法立案。”
人口失踪24小时后警方才予以立案,是为了避免公共资源的浪费。事实表明,绝大多数人口失踪案会在24小时内被报案人申请撤销,原因多为当事人负气出走后主动回归或某种原因与家人暂时失联,只有儿童和少女被报案失踪,警方才会第一时间立案调查。如果失踪对象是成年人,除非有证据表明其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否则还是要等一等的。
“我妹妹就是离家出走的——但不是昨晚。”方一同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他点燃一支香烟,狠狠抽了一口,看得出他在强压着内心的焦躁,对我说,“其实她是我舅舅的孩子,从小个性就很强,初中开始一直在外地上学,今年大四实习才回来。前几天因为跟家里怄气不愿在家待,就跟我商量,想在我家暂住些日子。小时候我经常带她玩,她跟我很亲,反正家里有空房,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住,就答应了。一来在我这儿舅舅能放心,二来是防止她在外面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她搬来你家多长时间了?”
“上周四搬来的,今天是第五天。”
“她平时都接触些什么人?”
“她这次回来是找工作的,同时为了11月份考会计证做准备。我在我们所下面的一个农贸市场办公室给她找了份临时工作,也没什么事,下午三点多钟就下班,她的同学朋友都不在本市,平时经常接触的也就是市场办的那几个人。下班后她在家里复习,晚上就来公园跑步。头一天她自己跑,可能觉得一个人没意思,就说要帮我减肥,这几天都拉着我一起跑。”
“你妹妹没谈男朋友?”
“有男朋友的话就不会拉上我了。”
“她会不会是回你舅舅家了?”
“她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走的,而且我给舅舅打过电话了,没敢说她失踪,侧面打探了一下,能肯定她没回家。”
“你舅舅家条件怎么样?”
方一同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摇头说:“我舅舅是铁路机务段的一个主任,条件还可以,但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而且从昨晚到现在,我们都没接到任何人打来的电话。”顿了顿,他把焦虑的目光转向我,“我猜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会遇到什么事呢?对于一个半夜消失的年轻女孩来说,无论怎样猜测都很难让人往好的方向去联想。我再次打量四周,此刻公园内清幽寂静,茂盛的林木环绕着脚下的跑道,早起的人们已经结束了晨练,远处有清洁工在打扫地上的落叶,树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初升的朝阳将大地照耀得一片光明,没有丝毫罪恶发生的迹象。
我不禁有些踌躇。对于人口失踪事件,警方一旦立案,就意味着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资源进行调查走访,其事项繁杂和工作量之巨不是外人想的那么简单。我虽然认识这个辖区派出所的人,但问题是现在还没到立案时间,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面子能让对方为我这个尚在见习期的小警员破例。
方一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说:“我找你不是为了立案,你跟我来。”说罢他扔掉烟头,大步朝前走去。
我不明所以,只好跟上。一路穿过草坪、花丛、甬路和树林,向北步行了十多分钟,最后沿着野草蔓生的小径登上一道高而漫长的土坎,才停住脚步。这时我看到土坎外面楼群林立,各种新旧居民小区杂陈交错,顺着土坎下去便能深入其中。我同时注意到,这里并不是公园的正式入口,纯粹是附近的居民为了抄近路硬踩出来的一条进入公园的捷径。
“公园的其他入口都有监控,我已经托朋友找管理处看过了,没发现我妹妹离开。这里虽然没有公园安装的监控,但你看那儿——”方一同伸手指向下面居民楼的一处街角,那里的路灯杆上装着一个摄像头,方向正对着这条小径的出口。
我认出那是一个治安监控。
“我去派出所了,他们不给我看。”方一同说。
“这事好办。”
我松了口气,只查看一下监控录像问题不大。很不巧,这个派出所里我认识的两个人都不在。倒是之前只见过一面的指导员记得我是分局刑警韩长庚的搭档,曾经来所里调过户籍档案,便安排了一名年轻警员陪我们查监控。
方一同从手机里找出妹妹的照片给那个警员看,我站在旁边扫了一眼,顿时心里忽悠了一下,问他:“这就是你妹妹?”
方一同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快速把头低下去,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瞬间,我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该怎样形容,只是意识深处觉得方一同在他妹妹失踪这件事上没说实话,至少,他隐瞒了某些关键的细节。这种感觉很突兀且说不清由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这个倏忽掠过的念头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想不出他对我隐瞒的原因。
这时身旁的年轻警员“呀”了一声,指着手机里的照片说:“这不是那个……九命猫吗?前阵子上热搜的那个。”
“嗯。”方一同脸色发白,胖大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扭,显得很不安。
年轻警员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还在自顾自地道:“我说瞅着这么眼熟呢,那个视频我看过。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沈娇。”方一同的目光定在监视器屏幕上,仿佛他妹妹的身影已经在那上面出现。
遗憾的是,这个治安监控并没有拍到沈娇的身影。直到录像播放完毕,方一同仍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年轻警员被他沮丧的情绪感染,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猫有九条命呢。”
方一同面无表情:“猫有九条命,人只有一条。”
从始至终,方一同都没再对我说什么,我也知趣地没有询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没有必要全部展示给其他人。
离开派出所后,我拐进一条爬满枫藤的小巷。这条小巷距离派出所只隔了两条街,在巷口的大柳树前左转,琳琳西点屋的铁艺招牌出现在视野中。我沿着摆满绿植的台阶走进门,看到店主姜琳琳在往沙冰机中投放冰块。
“小瑕不在。”听到声音,她抬起头冲我说,“上门送货去了。”
“我不是来找小瑕的。”我有点尴尬,最近往这里跑得有点勤。
“那是来找我的?”姜琳琳放下手中的冰盒,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我大感头疼,赶紧把目光转向橱窗里的糕点,说,“订个蛋糕。”
“蛋糕售出,一概不退哦。”姜琳琳在确定我是否找借口。
“下周我师父生日。”我只好胡乱编个理由。
“哦,要哪种?”她这才信了。
我随便指了一款锦鲤造型的蛋糕,她记下型号,问我送货地址时,我说自取,又招来她审视的目光。我假装看不见,付了钱赶紧走出门。路上想给小瑕打个电话,号码按下了,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也说不上是因为方一同妹妹的失踪还是想到了小瑕拜托我的那件事造成的。
带着恹恹的情绪回到宿舍,已经是中午了,楼道里飘浮着各种炒菜的香味。我饥肠辘辘却提不起丝毫食欲,进了门甩掉脚上的鞋,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扎到床上,睡意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再次被电话铃吵醒,窗外已红日西斜,这次是我定的手机闹钟。我强忍着睡眠不足带来的全身酸胀爬起来,掐算着时间争分夺秒地下了一锅方便面,狼吞虎咽地吞下去。几乎是最后一根面条塞进嘴里,手机准时响了,是韩长庚打来的,通知我今晚轮值的地点。电话里背景噪音很大,似乎是风声,但我看到挂在宿舍窗外晾衣架上的袜子纹丝不动。
我匆匆赶到蹲守地点时还是晚了几分钟,韩长庚已经和上一轮的同事交了班,他那辆黑色的长城哈弗静静地停在路边。我拉开门钻进副驾,坐在驾驶室的韩长庚没有回头,一贯阴沉的目光正盯着斜对面一个大门紧闭的院子。
此处位于城市边缘,靠近即将搬迁的二手钢材交易市场。道路两旁乱七八糟地堆着废弃的线缆、木制工字盘和生满红锈的不知做什么用的铁架子,那家院门外没挂牌子,看不出是销售点还是加工厂。
“那里是什么?”
“仓库。”
“张小海会来这儿?”
“不知道。”
“里面有人吗?”
可能是我的连续发问让韩长庚觉得厌烦,他没说话,只摇了下头,弄得我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是里面确实没人还是他也不清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这家伙从调来局里的那天起就很难相处,平时话少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人本来长得就瘦,又整天皱着一张苦瓜脸,偏偏眼神里像长了钩子,他的目光在谁身上多停几秒谁都会觉得不自在。夏天的时候我协助他在海边度假村破过一起海滩谋杀案,本以为通过那次合作跟他混熟了,没想到那起案子刚过去,他又恢复成这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我下意识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脖子上依旧挂着那条黑色的皮绳,皮绳上穿着一枚打了孔的硬币。
在我自认为和他最熟稔的那个阶段,曾经问过这枚硬币的来历。他简单提了一句,说这枚硬币是七年前在他女儿的遇害现场找到的。他还给我看了夹在钱包里的他女儿的照片,但没有提及案情。他当时流露出的极端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吓得我不敢再问下去。
事后我偷偷上网查过,知道那是一枚很普通的澳门福字硬币,面值一毫,1982年至1985年间发行。全套硬币共五枚,正面图案分别为福(一毫)、禄(二毫)、寿(五毫)、双鲤鱼(一元)和龙(五元),分别寓意幸福、兴盛、长寿及和谐吉祥,材质前三枚为黄铜,后两枚为镍合金。这套硬币在1992年澳门政府为迎接七年后的回归铸造新币时退出市场流通,现在多被钱币爱好者收藏,因发行量巨大,价格不高。
和这种少言寡语的人搭档太容易消磨热情,而长时间蹲守又是一件极其无聊的工作,加上白天睡得少,我很快开始犯困。为了打起精神,我向韩长庚要了支烟。艰难地挨到午夜,紊乱的生物钟体现出强大的惯性,我不困了。一旁的韩长庚却蔫了下去,显然也没有休息好,哈欠打得一个比一个大,嘴张得跟河马一样,然后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弄得车厢里像个大号香炉。我不得不频繁地把车门打开,使劲扇动几下将呛人的烟雾排出去,也不知这家伙白天干什么去了。
我们盯守的那个小院,除了晚上八点多钟一个脊背佝偻的打更老头从里面出来倒了趟垃圾,之后就再无动静。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流浪猫在路灯的光影下悠然踱过,连个行人都看不见。
韩长庚虽然困得随时要睡过去,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院子,称得上恪尽职守。但沉默的气氛真让人受不了,我要是不主动和他说话,他是不会搭理我的,似乎根本没把我这个搭档放在眼里。好在我知道他并不是故意针对我,面对谁他都是这副德行,队里的很多老人见到他都有些发怵,连队长钟庆魁也不愿没事招惹他。
在尝试了几个话题发现他不愿接茬后,我也就不再没话找话。人一静下来很容易走神,脑子里总是不经意地跳出那条九命猫的视频和方一同回避我时遮遮掩掩的表情。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两者存在某种关联,可是想不明白那关联是什么,冥冥中对沈娇的命运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03
“我到锦华街了,你说的冷面馆在哪儿?”
“在路西,阿亮海鲜烧烤对面,红色的牌子。”
“哦,看见了,金达莱。”
我收起手机,快步穿过马路,走进电话里说的冷面馆。恰是午饭时间,店内人头攒动,几乎找不到空位。我正四下睃巡,小瑕从角落里站起身向我招手。我走过去,看到桌上摆着两碗冷面,都没动,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顶占座的电动车头盔。
小瑕拿起头盔放到脚边,推过来一碗冷面,说:“你来得挺快啊,我还担心时间太长面就坨了。”
“我正好在这附近,接到你的电话就过来了,对了,你中午怎么没回店里?”
“我上门送货嘛,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了。昨天你去店里,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平时很少在店里的。”
“昨天我也是顺路去你们店的,就没打电话。我们边吃边说吧。”
“好。”
我俩同时伸出筷子去挑碗里的冷面,不料筷梢碰到了一起。
“啊——”小瑕笑道,“忘了我是左撇子,吃饭的时候我左边不能坐人的,咱俩换个位置。”
互换了座位,我边吃边对小瑕说:“你上次让我查的叫高阳的人,确实是在2004年7月洪灾时失踪的,但是从法律上讲,还不能判定他已经死亡。”
“他有可能还活着?”小瑕停下筷子,惊喜地看向我。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说,“只有法院才有权力对外宣布某个人的失踪,前提还需要这个人的直系亲属向法院提出申请,否则谁都不能认定人已死亡。所以严格地说,只要没找到尸体,高阳连失踪都不算,只能说是下落不明。不过根据常理推测,一个人消失了十多年,而且是在发大水的时候消失的,基本上没有活着的可能。”
小瑕目光暗了下去,没有说话,默默地低头吃面,吃着吃着,泪水从眼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滑到嘴角,最后滴进面碗。她仍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明明咽不下去了还拼命往嘴里塞,仿佛要把流出的眼泪吞回去。
我从桌上的纸抽里抽出几张纸递过去,她没接,轻轻摇了下头,说:“我没事。”她直接用手背抹去泪水,停了片刻,问道,“有他家人的消息吗?”
“有。高阳的父亲在他失踪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母亲原本住在市内,前些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被高阳的姐姐高雨接走了,现在住在合金北里。”
“合金北里是哪儿?”
“那是铁合金厂的家属住宅区,在城西,高阳的姐夫就是那个厂子的。”
“怎么走?我想去看看。”
“坐去汤河村的公交车就行,不过那地方距市内十多公里呢,你没去过够呛能找到。”
看到小瑕露出忧虑之色,我心中一软,说,“你下午要是有时间,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那我把下午的单子转出去。”小瑕拿出手机,打回店里,让姜琳琳把下午的预约订单转给网上的外卖骑手。
挂断电话,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谢谢你。”
绿油油的田野在车窗外飞快地掠过,远处的白云如浮雕般悬在湛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小瑕头倚车窗,手托着腮帮,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锁骨间的项链吊坠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映出硬币上的福字。
尽管我心中有许多疑问,但踌躇数次都不知如何开口。每次见到小瑕,我都能从她青春活泼的外表下感受到很重的心事,重到与她刚满21岁的年龄不符。不过此行的目的我大致能猜到,应该与寻找她的身世有关。
201路公交抵达终点的前一站,我和小瑕下了车。虽然手里有住址,但是面对一大片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样式雷同又杂乱不堪的老旧家属楼,我还是问了好几次路才在七拐八弯中找到高雨的家。小瑕庆幸地说多亏我带着她来,要是她自己,恐怕转到天黑都未必能找对地方。
这里的居民楼都是一层三户,高雨家在一楼中户,防盗门上开着通风窗,透过窗口能看到里面正对的厨房,却看不到两边的卧室。我们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倒是把旁边的邻居敲出来了。
“你们找谁?”邻居是个谢了顶的中年大叔,睡眼惺忪,身上的短袖家居服连扣子都没系,似乎正在睡觉被吵醒。
“抱歉,打扰您了,请问这是高雨家吗?”小瑕问道。
“高雨?”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老孙的媳妇啊,她带老太太出去遛弯了,这个时候他们家没人,你们别敲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说不好,看老太太糊涂不糊涂吧,不犯糊涂一会儿就能回来。”大叔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砰地把门关上。
我和小瑕对视一眼,无奈地退出单元门,坐在楼前的树荫里无聊地等待。
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小瑕手里揪着一根草梗,不停地在指间绕来绕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东边的月亮门,那里是这栋楼的入口。她的脸上神情复杂,似乎因为既盼望高雨赶紧回来又有点害怕见到对方而纠结。这令我猜不出小瑕和这家人的关系,我问她:“这个高阳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妈在世时唯一的朋友,也是……”小瑕微微迟疑了一下,说,“当年我妈的追求者之一。”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轻轻一笑,说:“我妈年轻时很漂亮的。我上小学前,我妈开了个补习班,隔壁就是高叔叔开的复印社。他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帮忙带孩子、发广告,有时还会帮着给大家做饭。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每次高叔叔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就是喜欢。当你喜欢一个人,总会找机会和对方待在一起,至于做什么,并不重要。但是因为离过婚,身边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我妈不想拖累高叔叔,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其实……”
“其实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已经准备要答应的,可是高叔叔一去就没有回来。”
“发大水的那天?”
“嗯。”小瑕目光黯然,“我妈临走时说,我姥姥、姥爷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交通意外过世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但我知道,我至少还有一个亲人在世,那就是我爸。尽管我没见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始终是我的爸爸。我要找到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我还想知道我妈妈的经历,她十几岁就失去了父母,之后那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和我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小瑕仰起头舒了口气:“如果这些问题有答案,知道它的人就只有高叔叔了。”
听她说到亲人,我下意识地想到姜琳琳,问道:“你找人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你表姐?害得我每次去,她都用审犯人的眼光看我。”
小瑕哧地一笑,随即摇摇头,说:“她不赞成我这么做。她说那个人没有尽到抚养我的责任,我妈妈恨他是应该的……”说话间,小瑕目光一凝,望向我身后。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女子推着轮椅走进月亮门,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没见过照片,不确定这就是高雨母女,但小瑕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冲那中年女子轻轻鞠了一躬,说:“高阿姨,您好。”
对方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小瑕,似乎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迟疑道:“你是……”
“阿姨,我是小瑕啊。”
“小瑕?”高雨神色茫然。
“谁啊?”轮椅上的老太太仰着脸问,冲的却不是小瑕的方向。
“奶奶,我是小瑕,您还记得我吗?”
“谁啊?”老太太这才把脸转向小瑕,看来不光是糊涂,听力视力也都不行了。
“我妈叫蒋君萍。”小瑕道。
听到这个名字,高雨的脸色立刻变了:“你来干什么?你妈害死了我弟弟还不够吗?现在又来害我们娘俩?”
女人突然拔高的嗓门吓了我一跳,原以为小瑕和高阳的关系密切,即使和他的家人多年不见也不致太生疏,完全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
说话时,高雨的目光无意中扫到我身上。猛然间,她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弓起脊背正在蓄势的猫,似乎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冲我噬咬。我顿时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他是谁?”高雨厉声向小瑕喝问,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忙掏出证件走过去。
“陈律?”高雨的目光在证件照和我的脸上游移半晌,终于失去了兴趣,把头转向小瑕,“蒋君萍躲在哪儿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
小瑕似乎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垂着头,低声说:“我妈已经去世了。”
高雨一愣,瞪着小瑕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不像说谎,这才从嗓子眼里发出磨牙般的干笑:“呵呵呵,死了?那就不会害人了。”
小瑕咬着下唇不说话。
“谁死了?”轮椅上的老太太侧头问自己闺女。
高雨俯下身,在她耳边大声说:“蒋君萍那个狐狸精。”
老太太“哦”了一声,瘪着没牙的嘴把头扭回去。
高雨立着眉毛看向小瑕:“你是来找我的?”
“嗯。”小瑕勉强挤出笑容,把临来前特意买的保健品递过去,“我来看看您和奶奶。”
高雨一把打开,冷声道:“我们都好着呢,死不了。”
“谁死了?”老太太又问。
“狐狸精死了。”高雨大声说。
小瑕看着散落一地的保健品,脸上的笑容微微颤抖,但还是问出了想要说的话:“阿姨,我这次来是想问问,高叔叔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关于我妈的,比如日记之类的。”
“你言情片看多了,我弟弟一个大男人写什么日记?”高雨冷笑道,“别说没有这东西,就算有,也早就被我烧了。”
老太太再次歪过头问:“什么东西烧了?”
“没什么。”高雨没好气地应了一句,对小瑕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这里不欢迎蒋家的人。”说罢,推起轮椅向单元门走去。
“刚才那丫头就是阳阳说的小蒋吧?怎么不让她进屋坐坐?”身后继续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不是说了吗,那个狐狸精死了。”
“好好的你咒人家干什么?回头让阳阳听见又不愿意在家里待了。对了,阳阳好几天没回家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你爸在家里包饺子,就等着他呢。”
“好好,我先把您送回家,就去找他……”
直到高雨母女的声音消失在单元门里,小瑕仍默默地站在原地。我以为她会哭的,但是没有。
返回市区的路上,小瑕蜷在座位里一言不发,跟她说话也不理我。我不知怎样劝慰,只好望着窗外西沉的落日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