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人啊人……方卉婷忍不住心里喟叹,对于这尴尬的场面倒觉得相见不如不见,说是人被生活左右着,其实不如说是被自己左右着,都在试图挽回恐怕已经挽不回来的东西。
胡乱地想着,直到家宴结束,方卉婷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一行人下了酒楼,从有意无意相随的样子都能看得出端倪来。本来不怎么谈得拢的帅朗和小木紧紧跟着,帅世才两口子前面走着,方卉婷牵着小帅英,阵营从一桌自动分化开来,让方卉婷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好笑。
买了单,回家。家不远,拐过铁西工段处就进了家属院。老式的楼层,车停在老旧的单元楼门前,帅朗下了车,眼看着后妈和妹妹也下来了,估计是后妈唆导了句什么,小帅英蹦蹦跳跳过来牵着帅朗的手要回家,还伸着手要让抱着。帅朗咧嘴做鬼脸吐舌头唬小姑娘的样子恰恰落到木堂维眼里,小木偷笑着示意……而车上的帅世才却喊道:“帅朗,回家坐坐,爸和这两位同行办点儿公事。哲红,你们先聊聊,我一会儿回来……”说着话,催着小木驾车到乘警大队。明显看到帅朗那一脸的不自然,小木鸣着喇叭倒车走人,方卉婷招手再见,抿着嘴在浅笑,这俩人的笑,怎么看都让帅朗觉得有点嘲笑的意味。
“帅朗……帅朗……上家里坐坐吧,英子下来,别让哥哥抱着……”
楚哲红出声示意着傻看着车走的帅朗,帅朗回头,刚把妹妹放下,不料这丫头可不是乖乖女,拽着帅朗要哥哥背。楚哲红难堪地训斥了一句,小丫头赖着不走了,抹着眼睛要扮哭相,帅朗只好俯下身喊道:“来来来,背上,背上……”
一说背上,帅英乐了,蹦着从背后直蹦到了帅朗背上,淘气地拽着帅朗的耳朵,帅朗吃痛喊了声,引得妹妹咯咯直笑。三个人边上楼,楚哲红边埋怨着小丫头被当爸的惯坏了,不过好在看到帅朗并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倒是放心了几分。直到了三层,开门进家把帅英放下,帅朗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舒了一口气,有那么点儿释然,有那么点儿欣喜,还有那么点儿温馨,齐齐涌上心头。
回家了……回家了……
三室一厅的家里,家具换了不少,不像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家,墙边都摆着酒瓶子。看着房门虚掩着的小卧室,帅朗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正倒水的楚哲红看到女儿要追上去,伸手拦住了,嘴里做了个嘘声别说话的样子。母女俩看着帅朗,像回到魂牵梦萦的圣地一般带着虔诚的表情,轻轻地推门而入。
家……一点儿没变的家,墙上贴着乔丹的灌篮照,那是高中时代的梦想,铺得平整、叠得整齐的床铺,帅朗坐下来,几分亲切、几分陌生,像不忍弄皱般用手抹了抹床铺,脸上挂着恬笑。感受了一下,又坐到了小小的书桌旁,这里也没什么变化,摸摸桌边微微凹进去的痕迹,笑了,这书桌当年主要是用来搬着做俯卧撑,要不就支着从窗户上顺着下水管溜走,丝毫没有发挥过学习的功能……放正椅子,转身,小小的书橱就在眼前,书也没动,上半截摆的是学生时代的藏书——金庸的全套、古龙的半套,书边被磨得见白了。那时候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和大院里的一群半大小子聚一块儿争辩小李飞刀和暴雨梨花针孰优孰劣,九阴真经和葵花宝典孰强孰弱,连伙伴们的外号,像大牛、程拐、小罗嗦、敖败、老黄等都发端于这个爱好,甚至大家私下商量过一块儿出家,毕竟名闻天下的少林寺那时候坐车花五块钱就到了……帅朗笑了,一群儿时伙伴的身影在眼前晃悠。
书橱的下层,让帅朗微微蹙了蹙眉,一堆另类的书,那是父亲的,心理操纵术、度心术、普通心理学、陷阱、杜骗新书、攻心有术、投机与骗局、古今骗术大观、诈骗案例精选……两排厚厚的书本粗粗一览,增添的新书不少,不过还和以前一样,父亲只喜欢钻研和琢磨骗术一类的资料……其实,父子之间总是要受到那么点儿影响,比如这些东西。帅朗哑然失笑了,翻着书,抽出来一张扑克牌书签,小时候老爸逗儿子玩就是扑克牌变没的游戏,让帅朗神往很久,不知道那扑克牌在老爸手里怎么变没了。稍大一些,语数外理化的东西进不了脑子,不过像父亲喜欢的这类书,帅朗看过几次后却过目难忘,甚至有时候付诸实践,尝试用理论指导一下实践,解决一下骗吃骗喝以及缺零花钱的实际问题,“忽悠”这个外号就是由此而来。
“扑啦啦”一声,帅朗童心大起,扑克牌在手里转了几个圈,消失了。
咯咯……几声银铃般的笑声,帅朗回头,愣了愣,后妈楚哲红和妹妹站在门口,看了好久了,小帅英笑着指着帅朗说:“我爸爸也会。”
“过来……过来,哥哥教你玩……”帅朗招着手,蹦蹦跳跳的小丫头上得前来,帅朗从袖子里抽出扑克牌,双手一拍变没了,问着小丫头,“在哪儿?”
“在这儿……”帅英奶声奶气地拽帅朗的胳膊,袖子里,没有;口袋里,没有。这下她奇怪了,要解帅朗的扣子看是不是藏衣服里了,帅朗呵呵笑着从脖子后拿出来,逗得小丫头哈哈笑得开怀。眨眼又变没了,再猜到脖子后时,却又出现在袖子里,几次变来变去,小丫头乐了,拽着帅朗撒着娇,非让哥哥教教……楚哲红看女儿闹腾得厉害,赶紧上来抱着,哄了半晌,才把小丫头抱回卧室里哄着午休。半晌从卧室出来,看帅朗还在倚门立着发呆,轻手轻脚走过来,歉意地说了句:“别价意啊,英子还小……来客厅吧,坐下吃块西瓜。”
“没事……我就在这儿坐会儿……”帅朗说了句,回身坐到书桌前,手托着腮,两眼望着窗外,不知所想。
“帅朗……”楚哲红倚着门,轻唤了一声,回头的帅朗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很淡,好像又很复杂。他对这位漂亮后妈所知甚少,上大学那年父亲再娶时,帅朗就已经很少回家,甚至谈不上对她有什么印象。楚哲红从比自己小十一岁的继子眼里,依然没有发现可能接纳的迹象,更何况双方有过那么一层隔阂。就听楚哲红斟酌了片刻劝慰道:“我和你爸商量过了,在丽丽的事上,我们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你有选择的自由,要是……”
“不用了,已经过去了,就算我可以不在乎,丽丽恐怕也接受不了……”帅朗打断了这带着歉意的话,丽丽是第一个让帅朗下决心戒烟戒酒重新做人的女孩,只不过同时也是这位后妈的表妹,没发展或许是件好事,真发展到谈婚论嫁,恐怕又要给这个尴尬的家庭多一份难堪。
“你……不准备回来吗?”后妈小心翼翼地问。
帅朗摇摇头。看着后妈娇好的面容,想想天真无邪的帅英,想想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其乐融融,要是自己加进去,那份和谐幸福恐怕要被破坏无疑了。
没吭声,帅朗像在拿捏不定,家是唯一的,而这个家却不像为自己而设的。
“其实刚嫁给你爸时,给你这么个已经上大学的儿子当后妈,我也觉得很别扭,要说私心谁也有,我当然巴不得你永远别回来……不过他毕竟是你爸,血缘亲情你走多远也割不断的,即便你接受不了我这个后妈,我也不想让你们父子反目……”楚哲红轻轻说着,像回忆,像劝慰。帅朗轻轻回过头,看到了后妈脸上的为难,看到了同时兼有妻子、母亲、后母几个身份同样给她带来的难堪,没有吭声。
楚哲红勉力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你爸很关心你,一念叨起来就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虽然他怕我多心没告诉我,可我知道他悄悄去看过你几次,上次见过你之后他才告诉我,他一直埋怨自己不该话说得那么重……你毕业都快三年了,你爸说在超市见过你当搬运工,见过你和程洋下乡卖书,见过你带着罗少刚几个人送饮料……要是我没嫁到你们家,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爸说他没尽到当爸的责任,看着你吃苦受累……其实在他心里,分量最重的不是我,也不是英子,而是你,这个小书房他一点儿都没动过,我想,他是等着有一天你回来住……”
不经意的一声抽泣打断了此时的宁静,是帅朗,抹了把脸,徜徉在这份迟来的亲情中,没来由地感动到哽咽,诸多积下的怨念,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哽咽了一声,帅朗捂着脸,伏着头,默不作声地消灭着不争气流出来的泪水。
“回来吧……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里都是你的家……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他总是你爸,其实你们父子俩很相像,性格都是这么犟,都不愿意说一句软话……”楚哲红轻声说道。
“楚阿姨……谢谢你说这些。”过了这么久,帅朗第一次称呼了她,第一次如此客气地称呼了她,回头看着楚哲红,舒了口气说,“既然你知道我和我爸脾气像,那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回来的……换作是我爸,他也不会。以前我印象中的老爸脾气粗暴,抽烟、酗酒,生气了就揍我,这满屋子扔的都是酒瓶烟头。自从有了你,他才变了,脸上有了笑容,也不那么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了,现在这家才像个家了,他有你、有英子,人显得多年轻……这么幸福的一个家,谁忍心破坏呢……”
“帅朗,我们不是虚情假意,这次他是真心想让你回家……”楚哲红微微感动了,不迭地辩白道。
“真不用了……我会常回来看看的,再说也不能拴家里哪儿也不去吧?真的不用了,人总要有自己的生活的,我爸找到了,我替他高兴……有一天我也会找到的,你们也会替我高兴的……”帅朗勉力笑了笑,不过给了一个很坚决的眼神。
楚哲红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看帅朗端坐着在想着什么,轻轻掩上了门,不再打扰他了。
过了很久,帅世才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家了,进门被老婆拉着耳语了良久,才上前敲着门。父子俩,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谈了好久……
“哎,方姐……这都等俩小时了,再等天就黑了啊……”木堂维看看铁西路口的方向,又追问了一次。
此时方卉婷正拿着笔记本电脑翻阅着乘警大队提供的内部电子资料,纷杂的信息让她一时理不清头绪,估计是沉浸在案情的扑朔迷离里了,根本没听到木堂维的话。小木提高了声音说:“嗨,方姐,天快黑了啊,人家父子俩见面肯定得住一宿嘛,咱们在这儿傻等什么。”
“放心吧,绝对不会过夜……”方卉婷抬眼,肯定地说。
这地方是27路公车的始发站,不远就是进铁西家属院的路口,要走肯定就是从这儿走。小木不大相信地问:“咱们不能这么等呀,他老爸要是开车送儿呢?”
“不会,帅朗不会让他爸送。”方卉婷说。
“咦,这么肯定……这爷俩都让你猜着啦?”木堂维诧异了,呵呵笑道。
“这是基于他们性格的判断啊,帅朗肯定接受不了后妈、后妈女儿和亲生父亲组成的家庭,以他独立的性格不会回来。你看中午吃饭都那么尴尬,你说他要是住家里,进来出去低头抬头都得见面,那会更尴尬……老帅肯定想儿子,这没错,但是仅限于想从某些方面补偿给儿子,真要在儿子和新家之间做选择,我估计他倾向于后者。他们能走到一起,也是他看到儿子已经很独立了,很放心了。所以,他们仅仅是感情上的维系,生活不到一块儿……”方卉婷有几分得意地讲着对于这对父子心理的判断,其实里面还得加上那么一点点私心,她还想见见帅朗,总觉得这个另类的人不像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位男人。
“有道理……”小木点点头认可,不过问题又来了,“那么方姐,咱们这巴巴等着给人当司机又为哪一出呀?”
“童副政委不交代了吗,搞好和兄弟单位的关系,你看下午帅世才多上心,历年来他收集的诈骗案相关资料,铁路乘警侦破的诈骗案例,不都说了,只要咱们需要,他是全力支持……要是没给人家儿扯这回事,人家能这么上心吗?今天可是五一,你去其他单位试试,能有个值班的招待你就不错了……”方卉婷找了个绝好的理由。这一听小木释然了,公事中夹杂着私情,倒是人之常情,下午和老帅待了两小时,确实受益匪浅,光那本乘警内部选编的骗术大全就够琢磨一阵子,这些东西对于其他人没用,可对于专攻诈骗类案件的警察,那可真是开眼得很。
等着,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小木终于看到街口拐角方向迈步而来的帅朗,回头诧异地一瞪方卉婷,奇也怪哉了,真把这爷俩猜透了。方卉婷得意地笑笑,那样子像在说,服气了吧?
开着车,鸣着笛,警车慢慢地开到了路边。帅朗站定了,一看还是这两位,笑了笑走上前来,小木放下车玻璃喊道:“哎,回不回,捎上你。”
“你们怎么还没走?”帅朗奇怪地问。
“噢……研究案情呢,忘了时间了……”小木编了一句。开了车后门,帅朗钻了进去,小木刚要问句什么,帅朗手一指,立马盯着小木威胁道:“你再关心我后妈的事,我跟你急啊……”
“谁关心了,你瞎扯……”小木笑了笑,不说把后妈当成帅朗姐姐那茬了,一关车门,点火起步。方卉婷回头看时,微微讶异了一下,原本想着帅朗会失魂落魄或者一脸彷徨出来,不料此时看帅朗脸上淡淡的喜色,似乎还很高兴,不知道这爷俩怎么谈的。一讶异这话就咽嘴里了,她没吭声,帅朗的兴致可好了,凑上来说道:“方姐,谢谢你们。”
“别客气,不骂我们就行了。”小木接了句。
“不会,我对你们,对警察同志充满了感激之情。”帅朗夸张地来了句,小木一笑,方卉婷诧异地一扭脸,帅朗一笑,扮着知恩图报的样子很郑重地说道,“为了表达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我告诉你们一个重大案情怎么样?”
案情?方卉婷回头白了一眼,没理会帅朗,这货向来夸大其词,上次举报传销窝点那是一波三折,直到现在方卉婷还怀疑,帅朗的举报是别有用心。小木呢,一听案情开玩笑道:“哥哎,别再整个什么男A女B诈骗特殊服务啊,那不归我们管。”
“你们怎么不相信群众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来自群众,一切要依靠群众,警民鱼水情深你们都不懂,怎么当好警察。今天我是见到我爸了,心情格外好,给你们说说,平时你们就是花钱,我都未必想说……真不想听算了啊。”帅朗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想听,方姐,你想听不?”小木问。
“我也不想听……呵呵。”方卉婷把玩着电脑,笑道。
“是不是呀?”帅朗得意了,很无所谓地说,“连四月发生在中州的电信诈骗案前沿案情你们也不想听?”
“吹吧,在你爸那儿听到些什么,逗我们玩。”小木说。
“你要能知道那个案情,就不用我们大老远来请教你爸了,现在不过还是外围排查。”方卉婷搭了句腔,没重视。
“我知道是一伙骑电动的飞车队取的钱,对不对?我还知道诈骗得逞之后,钱被分流到几十个不同的银行卡里,案发地不在中州,不过取钱地在中州,对不对?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带头的好像叫什么邦,姓什么梁……靠这手段半年就发家了,弄了一千多万……本来想帮你破破案子,你们不想听,算了……”
“嘎”一个急刹车,帅朗差点儿撞到前座上了。几句话惊得木堂维和方卉婷目瞪口呆,俩人回头,一人挟着帅朗一条胳膊,几乎像挟着嫌疑人一般,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
木堂维和方卉婷一个紧张兮兮,一个惊讶无比,俩人一手拽一只胳膊把帅朗卡在前座俩座位之间。帅朗知道自己料中了,可没料到的是这俩人反应这么强烈,刚看了方卉婷一眼,方卉婷像审嫌疑人一般催道:“看什么看?快说,往下说……”
“我说完了。”帅朗无辜地看了方卉婷一眼,回头瞪着小木,“嗨、嗨,放手,美女揪我可以原谅,你揪着我不放算怎么回事?”
小木这下子才省得失态了,蓦地放开了帅朗,这边又一侧头,方卉婷也放了手,俩人互视了一眼,都一般心思,案发地不在中州、取钱地在中州、钱被分流到几十个不同的银行卡里再加上骑电单车的嫌疑人取走了钱……这些细节就连帅世才也不知道,肯定不是从他父亲那儿知道的,俩人被这突来的消息吓住了,特别是骑电单车嫌疑人取钱一事,只有工作组核心人员才掌握这个不久前排查到的情况,能说出这个来,恐怕是重大知情人无疑了。
两个人又是不约而同回头,眼神严肃、复杂地看着帅朗,帅朗也紧张了,赶紧辩了句:“我说完了啊,就这么几下……别这么看着我呀,多瘆人呀。”
“你要是说不清,信不信我把你当嫌疑人抓回去?”小木威胁了一句。方卉婷倒是客气了几分,很正色地说:“帅朗,这事关系重大,千万别隐瞒。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呀。”帅朗道。
“猜的?”方卉婷提高了声调,疑问、诧异、不相信都有。
“就是猜的……电话诈骗异地取款这是通行手法,躲避追踪方便呗,再说就警察的效率,你也赶不过来呀。”
“那骑电单车呢?猜的?”小木问。
“对呀,干这活儿开着车吧成本太大,费时太久;租车吧容易暴露目标,几个地方同时下手,得有个交通工具。中州最多最方便的是什么,当然是电单车喽,现在送邮包、快递、外卖,不都是电动自行车吗?这些人肯定就是雇的马仔呗,不骑电动开大奔呀?”
“这……”方卉婷给问住了,似乎很有道理,电单车在本省是一个大产业,禁行摩托车后,遍地都是电动自行车,这正是本案为难的地方之一。一思忖,看着帅朗问题又来了:“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梁什么帮,是谁?”
“我也不知道,道听途说这人发家了,好像搞过无线电……你们一查不就知道了,怀疑我呀?可以呀,我这两天正没地方去,你们要有闲工夫,干脆把我带回去再审审。”
帅朗看方卉婷置疑的眼神,心里又有点不悦了,很不客气地来了句,干脆破罐破摔了。
这一破摔,可把小木和方卉婷难住了,总不能专程调解人家父子关系,回头又把人家儿子再拘回去吧。再说,就凭胡扯两句就说人家有嫌疑,这也忒牵强了,小木此时有点后悔不该危言恫吓了,身后坐着的这位明显是个吓不住的主儿。
帅朗倒无所谓,此时在回忆着和桑雅的相处,好像桑雅说过,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真名;好像桑雅也说过,一直在追她的就是这个梁根邦,俩人同道结怨,恐怕不会那么善了;话说爱屋及乌,那就更有恨屋及乌了,要是把梁根邦捅到警察这儿,没准儿……没准儿会有机会再见佳人一面……即便就不为见着面,只要这个仇家进去,那桑雅岂不是更多了几分安全!
思想又陷入那份炽热的思念之中,眼前是娉娉婷婷的玉人、是新浴解衣的玉人、是喁喁缠绵的玉人……帅朗叹着气,其实他很想通过俩警察查查桑雅这个名字,查查她的生活轨迹,可是他绝对不敢。
“帅朗……帅朗……”方卉婷连叫几声,看帅朗发臆症还以为帅朗因为俩人出言不逊生气了,等帅朗回过神来,这才诚恳地说,“你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为什么不能跟我们说说……以前咱们的合作基础应该不错吧?”
“对对……帅朗,说说,刚才对不起啊,我一时情急……你不会介意的,咱们哥们儿不是?”小木也套着近乎。
“早干什么去了,来的路上就告诉你们,我能帮上你们,你们不信,要不何至于这么低三下四求我?那好,想知道没问题,把详细经过告诉我,我告诉你们怎么抓这伙人。”帅朗不以为然道。
“啊?让我们把保密案情告诉你?”小木大跌眼镜了,诧异了句,又看看方卉婷,方卉婷也为难了,这是违反纪律的,自然要踌躇了。帅朗一看俩人不听指挥,掏着口袋,叼了支烟,点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二人不屑地说:“不说拉倒,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你们没说我都猜到这份上了,你们真觉得我还稀罕听什么诈骗案情。”
将了一军,这么跩,把小木和方卉婷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俩人眼神交流着,半晌方卉婷咬咬牙一摆手,示意小木说话。小木整整警容,故作放松姿态道:“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是外围,知道不了很核心的内容……四月十日,也就是二十天前的晚上,邻省大同市发生了一起诈骗案,嫌疑人冒充公安机关,骗受害人把账面资金划转到指定账户备查,结果资金一到,被嫌疑人分流到几十个不同的账户里,在两个多小时后被提取一空,取款地是中州市不同的四十几个ATM取款机……就这样,诈骗了一百多万,中州提走的有九十六万……”
小木尽量把细节省略,大致说着案情,不时地看着方卉婷,生怕哪里说漏了嘴,说完了盯着帅朗。帅朗抽了口烟,挠着前额笑着问:“没说完吧?你把细节都省略了。”
“细节你就不必知道了。”方卉婷说,“初步查明,这是境外、境内相互勾结的诈骗案,涉案范围很广,大同、中州、厦门等三四个城市同时动的手,你要再问详细情况,那我只能把你带回队里了。”
“吓唬我是吧,你以为我不敢去呀?其实破这个案子也不难,是不是就是不知道嫌疑人是谁?”帅朗说了句白痴的话。
“是啊,知道嫌疑人是谁,我们还费这劲。”小木被气得剜了帅朗一眼,感觉又被他消遣了。帅朗嘿嘿一笑不介意,方卉婷可按捺不住了,质问道:“帅朗,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别浪费我们时间啊,为这案子,我们几个组五一都没休息。”
“你们得有耐心,不能光有好奇心,还有,不能对知情人这个态度……案情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们的部署,你们相信不?”帅朗道。
“就你……切。”小木严重感觉被消遣了,斥了句。方卉婷摆摆手说:“走走,甭跟他废话,回队里。”
小木一发动车,后头的帅朗自言自语上了,对着两个失去信心和耐心的人白活道:“你们现在的部署有三。第一,追查电话的来源,这个应该是VIOP网络电话吧,否则他们没法通过电话让受害人相信……不过这些端口只要掏钱都能租用到,和短信诈骗一样,根本没法查……”
车刚点火,蓦地又灭了,这一惊一乍搞得小木心里忽上忽下,一听VIOP网络电话这个细节,又看着方卉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他不知道吧,他句句敲要害,说他知道吧,正经问又开始东拉西扯。
反应不强烈,帅朗继续说道:“第二步,你们肯定要排查取款的嫌疑人,我想他们肯定作了必要的防护,捂着脸、蒙个面,谁也没治,即便抓到一个半个,肯定是替死鬼,连谁雇的他们都不知道……”
没错,是这样,方卉婷心里微微一动,俩人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现在知道和帅朗的谈话方式,那就是别显得太急切,你一急,他就不急了。
反应好像还不够强烈,帅朗继续扮演着公安机关指挥员的身份很铿锵地说:“同志们,还有第三步,调动警力,对嫌疑人取款涉案的银行卡进行彻查,不放过任何疑点……对不对?甭问我怎么知道的啊,你们也就这两三招,告诉你们,不管用,那几十张卡累死你们也查不到嫌疑人……”
木堂维蓦地回头瞪着帅朗,无语了,光眼珠子动,上上下下打量着帅朗。方卉婷也扭过头来,美目眨着,同样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帅朗,不是要这么打量,而是这货猜出来的三个部署,正是工作组卢副局长、童副政委研究后的部署,至于效果嘛,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起码方卉婷知道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的突破。
“看二位的表情,我好像猜对了啊……呵呵。”帅朗没心没肺地笑道。
“帅朗……”方卉婷无奈地叹了口气,和小木交换了一下眼神,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吧?对呀,没错,非常正确,你能当工作组组长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是纸上谈兵呀?”
“不要激我,哥很淡定,根本不上这当……你们要想听,细节告诉我,我帮你们分析分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呢。你们要不想听,得,开车,走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帅朗摆着手,无所谓了。
将人的反被将住了,小木惊诧于帅朗这段分析,恨不得把一大堆资料摆给帅朗讨论讨论。有道是理不辩不明,说不定混迹于城市的帅朗还真能说出些什么来,不过自己当不了这个家,侧头再看方卉婷,方卉婷想了良久,干脆把电脑往后一递:“你看吧,反正现在一个嫌疑人也没抓着……”
“好,别打扰我……开车回市里,晚上饭不管你们俩谁请请啊……”
帅朗乐了,拿着小电脑,捎带着提醒了晚饭,方卉婷被噎得气结,小木驾着车,叹了口气,驱车往市里返……
电脑里是个支离破碎的数据簇,四枚指纹样本,疑似是嫌疑人的;一堆蒙面的监控照片,本身就模糊,即便调清去马赛克也看不清楚,粗略罗列出来的只有身高和体型数据,这个对于客流量这么大的中州恐怕缘木求鱼,甭指望通过这东西能比对出来;还有两份案情通报,貌似各外勤组的工作日志,这东西倒引起了帅朗的兴趣,细细地看上了……
小木驾车的时候几次往后瞥,几次想吭声都压回去了,那堆乱七八糟看得人头疼的东西,真不知道帅朗怎么会这么起劲,几次看到帅朗出神地凝视,摇头不语了。方卉婷是同样的心思,瞟到帅朗如此郑重和严肃地梳理电脑里的资料,甚至产生了这是一位同行队友的错觉,那份冷静、那份专注,根本不像他所表现的不学无术,不过让方卉婷觉得遗憾的是,他没有子承父业,否则那样两个人可真成同行了。
那么这份遗憾又来自哪里呢?方卉婷忽然觉得自己这想法有失理性,似乎心里不知不觉中会以帅朗为标准揣度一下,要是正式交往上这么一位男友会怎么样?揣度的结果是,实在不怎么样,现代女人的择偶无非是年少、多金、有背景,三者兼有或者最起码也占一头半头。可帅朗呢,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好听点儿叫失业青年,不好听的就叫无业游民,真交往这么一位男友,恐怕拉不到家长面前,更拉不到朋友面前。
对了,我怎么胡思乱想这些,方卉婷握握拳,左手掐了右手一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当她再一次用理性的思维来分析自己泛起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时,又一次下意识地瞟了帅朗一眼,和前次见面相比,似乎帅了几分,穿着也上档次体面多了,说不清自己是被对方吸引住了,还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猝然的肢体接触而产生的好感。心理学上讲,在某种特定的氛围和条件下,异性之间可能情不自禁发生亲密关系,方卉婷只觉得那天晚上,是因为刺激、因为冲动、因为那种很异样的感觉,两个人才发生了那么一个吻,一个很另类、让她很回味的吻。
对呀,不就是一个吻吗?还不至于成为喜欢和爱上他的理由吧?方卉婷终于压抑住了自己的臆想,轻吁了一口气,努力不再去想了。冲动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要是无视这个男人离自己憧憬中的白马王子相差如此之远,那就不能理解了……
车进市区了,夏天天黑得晚,看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车驶进了中原路,还没见后面的帅朗有所反应,小木问方卉婷先去吃饭还是先归队。不料方卉婷没吭声,后面的帅朗来劲了,凑上来说:“吃饭,吃饭……我饿了,中午都不知道吃了什么。”
想起那尴尬的一幕,方卉婷出声笑了笑,不过没答应,接过电脑说了句:“别想好事啊,知道什么说说,我看够不够我们请你一顿。”
“这个……这个骗局貌似很完美对吧?组织地、案发地、取款地都不在同一地儿,嫌疑人没名没姓没有踪迹可寻,对吧?但凡这种案子,发愁的就是找不到线索和突破口,对吧?”帅朗很老成地说。
“大哥,这还用你说呀?要有线索有突破口,谁还跟你废这嘴皮子。”小木不悦地说。
“其他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在哪儿,采用不采用就是你们的事了。”帅朗道。
“在哪儿?”俩警察异口同声问道。
“银行卡上。”帅朗道。
“啊……”俩人几乎是同时泄气了。方卉婷“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很失望地说:“你就这两下呀,还真高看你了……知道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在排查这些涉案的银行卡,经侦和刑侦出了四个组,分赴三门峡、鹤壁等四市彻查七家银行的监控记录,即便查出来,涉及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能指向嫌疑人,还得两说。”
“对呀,问题就在这儿……”帅朗凑上来,提高了声音解释道,“你要是骗子,你至于笨到专程找人分赴几地儿办银行卡的水平?钱没骗着,累都累死了……再说办卡总不能蒙面吧,既然有监控,肯定就不会是嫌疑人。”
“对呀,这不可能是骗子去办的卡,应该是无关的人,既然敢用,就不怕我们查。”方卉婷抓到疑点了,讶异了句。
“那也不对呀,卡怎么统一到骗子手上了。”小木置疑道。
“问题就在这儿,这里面有个中间人,向下联系收卡,向上可以给骗子团伙提供借记卡……不但这个有中间人,在选择目标上应该也有中间人,要不那电话怎么一来一个准儿,你案卷上记载的四个类似案件,涉案金额都有上百万,骗子怎么知道这人账户里这么有钱,怎么就没人给穷光蛋打电话说公安要查他的账户……”帅朗挑着线索。
“对呀,这是有知情人提供消息。”小木恍然大悟了。
“怎么查?”方卉婷直入正题。
“这个很简单,卡贩子不多,你揪住一个基本上就能知道中州这行里的其他人,这种人是介于黑白之间的人物,其实就是混口饭吃。我估计嫌疑人需要的卡量这么大,肯定会通过卡贩子联系要这种用于作案的借记卡……而这种借记卡的来源,基本都是从人群聚集的地方收回来的,比如民工群体、学生群体、还有单位统一定卡,现在卡太混乱,你还真不知道谁拿着你的身份证办的卡就去作案了……”
“对、对、对……三组不是查到了,有几张是用学生证办的?还有人做这生意?”
“当然有了,办张空卡不掏钱,空卡能卖二三十块钱,搁谁谁不干?你到工地一吆喝,有人敢办十几张卖给你……这年头只要有需求,就有销售……现在市面上经常有人收空卡,见识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