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歌堂会到后半夜就开始蔫了。围观的人脚跟脚离开,唱的人多显疲态,老婆婆栽起了瞌睡,大嫂子眯了眼,小媳妇儿沙了喉,只有细姥婢神气还足。一双眼睛碌碌地转,嗓子脆脆地亮。这是第三晚坐歌堂会了。我们那里土俗,有人家嫁女,都是集拢好多女人过来坐堂唱伴嫁歌的。一唱一晚,也有闹两晚的。只有这李家摆阔,一连三晚。头两晚唱“小嫁”,第三晚才是唱“大嫁”,这是要唱到天光的。晨曦一开,新娘上轿。一般人家,也就是请上一班歌手,唱个一晚两晚散场。李家不同,把县城里东、南、西、北四条城门的好歌手都请到了,又把东边乡里刘家,上宅王家、石桥雷家的歌头搬了来,齐齐在堂屋里分堆坐了。一人唱罢,又一人接着来,一个接一个,不得断牵。这就有了比赛的意味了,各自暗中较劲,看哪方天的歌手肚子里有货,口水足。两个夜晚下来,歌手们多已神气涣散,再又熬得大半晚,都很疲了,都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挨着,不断仰脸朝楼顶上望。
据说新娘子就在楼上的闺房里打麻将,三天三夜了,没有看见她下过楼。
李家小姐好打麻将是出了名的。她长得乖(漂亮),真是好乖,乖得县城里的人都形容不出。她很少出门,偶尔出来了在街道上现一现身,一街的人就都定住了,觑起眼睛去望。男的顿感心促气短,女娜只觉脸红胸胀,卖豆腐脑的停止了吆喊,炸糍粑的滚油在锅里啵啵地翻,敲牛皮糖的停下了悦耳的叮叮声,街边的铺面老板忘了找零钱……时光都好像凝固了,通天下就只有一个小女娜在款款地走。
李家小姐名翠玉,排行老满。这个满女崽从小娇养惯了,凡事都依着她。城里但凡有点底子的人家,小把戏(小孩子)到了五岁就要开蒙读书了,翠玉却不肯上学堂,天天拿个麻将放在手里玩。稍大了些,就开始约角到她的闺房里开台。一打起牌来,就忘了晨昏,饭菜点心都是用人送到楼上去的。她家的楼高,亮窗很敞,稀稀哗哗的麻将声能传到围墙外面好远。那声音给了街巷上的人好多的遐想。
忽然就听说翠玉要远嫁他乡了,好多人心里都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他们知道以后再难见到她的身影了,都想借坐歌堂的机会多看看她的芳容。依照规矩,待嫁的新娘每天晚上要下到堂屋里给歌手们上一道茶,发一轮纸包糖,道几声“辛苦”。可是她一直没有现身,全部由两个姐姐代劳了。人们不怪她,知道她是要过足了麻将瘾才出门。人们不时望楼顶,是不自觉的,眼里满是怜惜。
神气尚足的细姥婢已经压倒了众多的歌手,仍然一首接一首地唱着伴嫁歌,字正声清,悠扬有致。她不像那些老婆头大嫂子们声腔里满带怨切,而是有一种欢快的向往。细姥婢还只有十四岁,还体会不到出嫁做了媳妇的悲苦。她不像那些长辈,不唱“哭嫁歌”,不唱“骂媒歌”,不唱“长歌”,只唱“耍歌”。她就是唱着好玩。每次唱完,都要往楼顶上望一眼。她对楼上的闺房、对新娘子翠玉充满了好奇。
鸡叫头遍,李家的姐姐进来添一次茶水,再上一碟腌萝卜和块糖,这就告诉大家,要歇下气了。这次歇憩会有一个时辰。于是,女人头们喝茶的喝茶,拈腌萝卜的拈腌萝卜,掰糖的掰糖,然后眯眼小睡,积攒点神气,只等鸡叫三道天光时唱“长歌”送新娘子上轿出门。
趁着人们忙乱,细姥婢一脚溜出了门。长到这么大,她这是头一次进李家院子。李家老爷是做苎麻和盐生意的,把苎麻运出去,把盐运进来。他到过长沙,下过广州,还到南洋打过好几次转身。赚了钱,长了见识。他起的堂屋是县城里第一大宅,在东门口的白露河边,围了围墙,种了树。树是千年青,前头三蔸,后头三蔸,都长得齐屋檐高了,枝粗叶密,春季换叶,四时常青。堂屋高大气派,跟本地堂屋略有不同的是,所有亮窗都镶了毛玻璃,上楼下楼用的不是楼梯,而是从堂屋两侧拿砖石砌了阶梯,一侧安了护栏,拐弯的地方还龇出一块平台,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蜿蜒而下的白露河里的天光水影。堂屋两侧,各有一栋厢房,几间杂屋。进来两晚,细姥婢得空就钻出去到处溜达,把路径都摸熟了,只有楼上闺房未曾去过。她当然不甘心,她最想看的就是那里。
细姥婢出了堂屋,踩着一地的响炮纸屑,傍住墙脚往旁边走,几蹿几蹿就到了阶梯旁。然后,她屈起左脚,单腿往上蹦。头上的灯笼红红地瞪着,照得细姥婢的身影非常阔大。她一路飞蹿上楼。一脚刚踩进楼门,就听见一阵搓洗麻将的声音哗然响起。稀稀哗哗,哗哗稀稀,震得细姥婢心子乱跳。细听一会儿,便蹑脚往东边的闺房傍过去。
闺房的门窗都关着。细姥婢扒住窗台,踮起脚想往里头看。有花玻璃挡着,从外面看不进去,里头却一下看见了窗户上映出的人影。有人呵斥一声:“乜(什么)人?”门就开了。
灯火送出一团红影,望住这边再问道:“乜人?”
细姥婢提脚迎过去,嘻声说:“我哩。”
“你是哪个?”
“我是细姥婢。”
“细姥婢是哪个?”
“细姥婢是唱歌的。”
说着话,细姥婢已经走到了门边。她看见门里的女崽穿了一身红衣裤,清清爽爽,便欢喜道:“吔,你就是新娘子吧?”不等回答,细姥婢就一头钻进了房里,张起眼睛往四处看。
牌桌上的四个女角也抬脸看她。正对门的年轻女娜满脸笑意,发髻上的玉簪子一颤一颤,说:“哟,好欢气(漂亮)的女娜。”细姥婢知道认错了人,倒也没有局促,只说:“没有你欢气。世人都说你欢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到底有好欢气。”说着又趋前半步,直了眼睛去看。几个女角都笑了。她们的红衣服都没有脱身,只有新娘子穿件白色细毛线的高领紧身衣,衬得脸色更白了。新娘子白里现红,眉眼细致,分外婀娜。细姥婢咂嘴叹道:“天吔,真的是欢气吔!”
几个女角又笑。新娘子招手说:“过来,到我近前来,让我也看看你。”
新娘子收胸侧脸,由上而下将细姥婢打量一遍,也啧声说:“脸模子几乖(好)的,身段也几乖,比我细的时候不得差。”又转脸对几位牌角说,“你们看出来没有,这女娜福气大哩!”
几位牌角都点头附和:“福气大,福气大。”
新娘子问:“你刚才说,喊什么名字?”
细姥婢大声说:“我喊细姥婢。”
新娘子说:“细姥婢是诨名吧?大名呢?”
细姥婢小小声说:“大名刘细细。”
就有人插嘴说:“她是北门口染坊刘师傅的独伶女,天天见面的,不知道大名叫刘细细。”
新娘子收回握住细姥婢手指头的手,盈盈笑道:“细姥婢、刘细细,我好喜欢你。”
她让刚才给细姥婢开门的丫头退到一边去,换了细姥婢站到背后,给自己做“站墩”。
“‘站墩’是做什么的?”细姥婢不解。
左手边的牌角就告诉她,站墩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站在新娘子背后,只看,不作声。
“为什么要人做站墩?”
“新娘子不是讲你福气大吗,她是要借你的福气旺手气哩。”
“我还能旺她?”
“我看你好像也是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站墩的哩。要长得乖,脸模子好,要神气足,站有站相,还要是十四五岁、没有开苞的小女娜。‘开苞’——你懂的吧?”
几个牌角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细姥婢绯红了脸,白牙齿咬住红嘴唇。忽然一点头:“好,我站!”随即又惊叫:“吔,等会我得下去唱歌哩!”
新娘子说:“有什么好唱的。翻来倒去的那些伴嫁歌,凄凄凉凉,悲悲惨惨,听得心烦。结婚是喜事哩,搞得好像赴难一样——不去!”
“好,不去了。”
细姥婢挪挪身子,斜徛(站立,读qī)在新娘子背后站妥了。于是,牌局重新开始。八只玉手,拢住一桌麻将,细致地,一轮一轮地揉、搓。细姥婢看到,人家都是整个手板扑地,胡乱地搓洗,只有新娘子是手心抚在麻将牌上,十指反翘,轻柔地来回磨圈,手势格外优雅,显得淡定。麻将好像也经不得这一揉,互相碰撞着,稀稀哗哗地吟唱不止。然后砌牌、摸牌、搭牌。新娘子摸牌的手势真好看。只见她用拇指同食指拈住一张牌,就地拉近到眼前了,才翻上来,定睛凝神。这时她的脸色是凝肃的,眉尖是微蹙的,嘴唇轻轻抿住,腰身挺直。细姥婢忽然心里一动。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很熟悉。她悄悄将拇指和食指捏住,着意把另外三根手指翘起来。眼光迷离,有点走神。
这一局很快有人和了牌。稀稀哗哗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细姥婢转开脸,往房里四周看了看。原来新娘子的闺房也不大,但很清爽,很简洁。里侧一铺小床,挂了洋纱布蚊帐,帐钩上吊着两只绣球。麻将台对角各有一张高脚凳,两根大红蜡烛比小酒杯还粗,㸌㸌燃着。进门左侧烧了一盆木炭火。盆是铜盆,上头盖个镂了很多小眼的铜罩子,不见火光,只有热气静静地拂过来,暖意融融。靠墙放着一张矮柜,蒙一方白绸布,正中摆放一只黄铜花瓶,上插一茎细细长长的白梅花。细姥婢忽然闻到了一股檀香味,转眼到处找了找,没有看到香炉。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面对前头院子的雕花窗棂上贴了好大的一个“和”字。细姥婢不认识这个字,心里奇怪,别人家结婚,家里都贴“喜”字,这个新娘子贴的什么物器(东西)呀。
忽然有人在扯衣袖。细姥婢低头一看,是新娘子。新娘子急促地说:“来来,给我担下土。”一圈牌打下来,她还是一把没和,手气黑得卖墨,就有点坐不住了。她要让细姥婢给她换换手气。
细姥婢着急地问:“担土?担什么土?”
“担土你都不懂?”
“懂,懂。我好小就到黄泥塘担过土。”
新娘子知道她会错意了,“噗嗤”一笑,说:“我是让你替我打一圈牌,换换手气。”
“哦,麻将桌上说担土就是做替身。”
“正是的。”
“担土也不是谁都可以担的吧?”
“只要会打牌,谁都可以。”
“可是我不会打牌哩。”
“我教你。打一盘就会了。”
“那样容易?”
“当然容易。”
“可是——可是我没钱。”
“不消你有钱。输赢都算我的。”
“有这样好?”
“哈——这下欢喜了吧!”
说着,新娘子已经拉细姥婢在凳子上坐好了。细姥婢心里痒痒的,兴奋得很。码得整整齐齐像城墙一样的麻将垛子在烛光下跳着细白亮光,一下子亲切得不行。禁不住挥手一摸,湿湿滑滑的,还带点沁凉。细姥婢感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一身的筋脉霎时通了,无比松快。她欢喜地笑起来,左手边的女角就笑道:“这麻将牌摸起来舒服吧?”细姥婢点头:“好舒服。”女角就说:“你晓得不晓得,这麻将是用象牙做的哩!”细姥婢惊奇道:“吔,还有象牙做的麻将?我要多摸一摸啫。”就拈一粒牌捧在手心里揉。那女角就吓她说:“莫揉,担心揉烂了,你赔不起。”细姥婢吓住了,赶紧住手,慌道:“呀,这象牙做的麻将比豆腐还不经搞啊。”一旁的新娘子早不耐烦了,说:“莫信她!她在戳诡(骗人)呢。这象牙拿火烧都烧不坏,是揉得烂的?只会越揉越光滑哩——不说了,开始开始。”
头回打牌,细姥婢有点紧张,但不怯场,她跟麻将似乎天生有种缘分。牌一上手,自然地就分了堆,索子是索子,筒子是筒子,万是万。东西南北中發白,她不认识,就只拣相同的花色集在一处,单张牌就随便靠在一边,随时准备打出去。她还不会防上家、堵下家、盯对家那一套麻将兵法,但知道跟张打张,别人没打过的牌,绝不先打。新娘子并没怎么点拨,她就很快上手了,打得很入法。她还学新娘子,只拿拇指和食指拈牌,另外三根手指翘得比新娘子还好看。新娘子暗暗惊叹:她的前世人不是麻仙,也是麻圣。
有人点炮,细姥婢兴奋地立即推牌和了。接着第二盘又和了。新娘子高兴地喊应她:“莫性急啊。你现在牌顺,就要搏自摸。”打牌怕新手,细姥婢的牌真是顺哩。边张,卡窿,两飞叫,三飞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摸就有。喜得新娘子不断拍手叫好。一圈下来,七盘牌就和了六盘。
一圈牌很快就打完了,新娘子推细姥婢下来。细姥婢好不甘愿啊。她的兴头刚刚上来,还远没有倒瘾哩。她真希望能给她一直打下去,也打完三天三夜。可是她明白,她是在帮人“担土”,这是在新娘子的家里。
细姥婢慢慢起身,把位置还给新娘子。
新娘子重新上桌,黑了一晚上的手气果然就变了。她比细姥婢老到,沉得住气。有人放炮了,不和。又有人放炮了,还不和。不到最危急的关头,绝不吃和。她就是要搏自摸。自摸和吃和,赢面差得太大了。新娘子摸一把和,就扭脸看一眼站在旁边的细姥婢,眨眼笑笑,似在说:“感谢你啊!”
上家、下家、对家,三家的银钱看着看着就汇到新娘子面前了,堆起好高。
新娘子脸块绯红,喜色难抑,喃喃地说:“今天啊,一定要和一盘好大好大的牌!”
细姥婢焦灼地想:好大好大的牌,会有好大呢?她还不知道这种牌的打法有幺九,有十三幺,有杠上花,有海底捞月。
鸡叫二遍了。
鸡叫三遍了。
楼下有锣鼓声轰然响起,音浪像狗牙齿一样钻上来,寻了缝乱钻。几个人都一振,睁大眼睛,似在谛听。伴嫁歌又开唱了,混沌而邈远。又是左手边的女角笑道:“呦,只怕是来接亲的花轿快进县城了吧,新娘子要赶紧打扮去了哩。”细姥婢忽然觉得这女娜真是话多,有点带厌了,就拿眼睛去盯她。这一盯才发现,那张尖削脸上,一双眼睛眯眯的,眼角上有一块疤皮。早先总有一绺头发遮挡,这时撩上去了,现了出来。“死疤眼皮。”她在心里恨一声。细姥婢看得入味,正在兴头上,不想牌局就这样结束。
新娘子好像懂她的心思,说:“不急。今天我不摸盘大和不得走!”说着,她就自顾开始摸牌了。十三张牌上手排开,心就禁不住猛跳。老天眷顾,牌的来势很好,看来这下是要做一盘无比大的牌了。拿定主意,她不管不顾,只将一些闲张一个跟一个地往外丢。
这就让细姥婢完全看不懂了。她不明白新娘子为什么尽留一些不傍不靠的牌在手里(比如东、南、西、北),却把中间牌往外丢(比如三万、四万,六筒、七筒),有两次还把成型的搭子稀里糊涂地拆了,惊得她屏息瞪眼,想要提醒,又不敢开声。新娘子早就有规定:只看,不说。
细姥婢急得一身燥热。
新娘子瞒得了细姥婢,却瞒不过对方三家。她们早都看出了新娘子的意图,于是心照不宣,暗使招数想要破她的局。但人算不如天算。虽然早早都停牌叫和了,无奈最后点炮的牌,要不就被新娘子早已打掉,要不就是留在三家手中,互相对死了。三家都很绝望,心如火灼,只好等着挨刀了。
牌势顺着新娘子的操作一直往前走。她洞若观火,却声色不动,只是每次摸牌打牌的时间稍稍拖长了一点,兰花指翘得更带媚势。
终于,池子里只剩下两墩牌,从下家摸过去,正好每人还有一张牌,轮到新娘子是海底。
下家摸牌。抖抖地凑到眼前一看:白板。这是个新张,池子里还没见过。她清楚新娘子吊的应该就是这张牌。按牌理,这张牌绝不能再打了。这时新娘子也猜到了那是张什么牌,笑笑说:“你放心,你放炮我不会和的。”“真的?”“本新娘说话算数!”“好,我就放你一炮试试。”一甩手,白板飞到了池子里。新娘子望都没望,只催对家:“摸牌哩。”
对家一摸牌,又是白板,哈哈一笑,立即打了。牌桌上规矩,没有吃上家的和,下家跟打是不能和的。新娘子也跟着抿嘴一笑。
第三家没等摸牌,先就把手里蓄了好久不敢打的白板拈出来,摁到池子里。然后,锥起眼睛去望新娘子,疤眼皮笑得一闪一闪。
几个女娜挤眉掐手,笑作一团。
新娘子没有笑。池子里只剩最后一张海底。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是它。新娘子将面前的牌扑倒,偏脸问细姥婢:“你晓得我在做什么牌?”
细姥婢摇头:“不晓得。”
“那我告诉你:十三幺。”
“十三幺是什么牌?”
“是好大好大的牌。”
“有好大?”
“你想好大就好大。”
细姥婢想了想,摇头说:“悟(想)不到。”
“你晓得十三幺有好难做成吗?”
“也悟不到。”
“它哩,一手牌里要有一万、九万、一索、九索、一筒、九筒,有东南西北中發白,十三张单牌摸齐了,才能成事。难吧?”
“哦,我晓得了,十三张两边不靠的牌。”
“灵醒(聪明)。它也叫十三不靠。”
疤眼皮插嘴说:“也叫十三烂哩。”
“好多人打了一世的麻将,没有和过十三幺。有的人和过十三幺,但不是自摸。能自摸,还是海底捞月,通天下还没听说过。”
“海底捞月是什么意思?”
“就是自摸到一盘牌的最后一张。”
“那好难啊,是要仙人才做得。”
“你说我是不是仙人?”
“你是仙人,你是仙人!”
“好。承你吉言!”
新娘子双手一拗,将十三张麻将翻转过来。麻将一见烛火,都兴奋地眨着鬼眼。烛光下清楚地看到:一万、九万、一索、九索、一筒、九筒、东西南北中,还有一对發,正是单吊一张白板。三个女角的脸都青了。
新娘子挥手将食指搭在海底那张牌上,忽又顿住,扫一眼众女角,嫣然笑笑,说:“不要那么紧张嘛。今天成也在它,败也在它。若不是白板哩,算我命苦;若天助我哩,我谢天地谢大家,不得收你们一毫钱!”
三位女角都长吁了一口气,松快了。
细姥婢还是懵懂,只觉得好好玩。
新娘子微微闭眼,右手食指一着力,将麻将撬起,大拇指在牌面上略一摩挲,忽然睁眼,高高举起,叫一声:“海底捞——”
——“月”字尚未出口,炮响了。炮弹就落在很近的白露河上,“轰”地震得大屋直晃。接着,一声枪响。
枪声就在楼下的院子里,子弹从花窗的“和”字里穿进来,正打在新娘子的手上,只听半声惨叫,红血染白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