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市的夏天雨水向来多,一连下上好几天的情况很常见。雨从白天下到晚上,再到破晓,雨幕连绵不断,让这个闷热烦躁的夏天极其漫长,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
8月2号,凌晨3点。
黑色的天空中新月被乌云挡住,月亮微弱的光似乎在努力挣脱乌云的囚困,想要逃走。一辆黑色的沃尔沃疾驰在郊区的一条逼仄又没有路灯的水泥路上,引擎声像是病人的哀嚎,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上去四十过半了,虽然穿着得体的西装,戴着银边眼镜,社会上层的气场很强,但也难掩他脸上的疲乏之态,头发里的丝丝白发和眼睑下垂都是他正在变老的证据。
路的左边是影影绰绰的树林,右边是一条河,高卓并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一边踩油门,一边时不时看向漆黑的河面。
突然,高卓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同时脚点了刹车,车子冲出水泥路,车尾急速甩了出去,然后一个急刹回旋,车子横在河滩上。
远光灯几乎把整个河滩都照亮了,斑斑驳驳的水洼像是无数星辰在闪烁,更是将周围那片毫无气息的树林映衬得更加幽暗。
高卓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把折叠铁锹,他走到河滩深处,在一片明显翻动过的新土前停下。他望着那片土,深吸一口气,开始挖起来。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挖得很快,但是十一二寸深后他把铁锹丢在了一旁,跪在地上开始徒手猛烈地刨。指甲里刺满了泥土,他依旧挖着,指甲磕在小石子上,被掀断,鲜血流出,浸染泥土,高卓全然不顾,似乎一点都不疼。
忽然,他的手触碰到了柔软的什么,眼底微动,他不由得便又加快了速度。
从泥坑里抱出一具尸体来。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周围亮如白昼,看得出尸体是一个女孩。高卓紧紧抱着尸体,紧接着,滚滚雷声,把他嘶吼般的哭声吞没。有雨点砸了下来,越来越急,片刻,大雨倾盆,冲刷掉尸体身上的泥巴,露出清秀的脸庞,她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皮肤雪白如纸,短直的头发被雨水冲刷着贴在脸上,她无声无息,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雨水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落在高卓的脸上,混着他的眼泪缓缓流下来,他多么希望,她真的是睡着了。
远处的雷声轰隆作响,耳边全都是噼里啪啦雨水打在树叶的声音,可是,高卓却觉得此时此刻寂静无声,他双臂颤动,紧紧咬着牙关抱着女孩的尸体,双眼迷茫,跪在泥泞里很久很久。
8月3号,上午11点钟。
天空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放晴了,阳光在没有任何云层遮挡的状态下,肆意的炙烤着这座城市,很快便升起了蒸腾着的热气。尽管如此,海润商场还是准备了不少雨伞放在服务台显眼的位置,方便顾客应对这变幻莫测的鬼天气。
这个时间商场里已经人来人往,不少热门餐厅已经有人取号排队了。
穿着灰色保安制服的余光站在电梯前等着电梯从负二层上来,他百无聊赖,目光便落在电梯不断变换的红色电子数字上。
一个从西边一路巡逻过来的同事见到了余光,“余哥,忙着呢。”同事打招呼,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余光将目光从电梯旁移开,看向了同事,点了点头。
“去趟五楼,有一个新入驻的商户在装修,我去看一眼。”
“余哥,你太尽责了,每天都要去盯着。”
“穿什么衣服办什么事。”
“这个商场最服的就是您了,从经理被撸下来,照样爱岗敬业,榜样。”
余光眼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此时电梯恰好来到了一楼。
“下班有空跟弟兄们一起喝酒。”同事又道。
“如果没事就去。”厚重的电梯门开了,余光走了进去,电梯门合上的时候说道,“要是出事,就去不了了。”不过这后半句同事并没有听到。
电梯在五楼停下,余光出电梯直接朝着东南角围起来的区域走去。那是一家正在装修的特色餐厅,老板迫不及待营业,所以工人们一直在赶进度。
余光掀开围着的广告布,探头进去,工人们见了余光纷纷打了招呼,余光从杂乱的工地现场穿过,一一点头回应,工人们继续忙着,余光就找了个角落位置站定,他什么也不干,只是站着。
工人们虽然有点奇怪但毕竟是商场的保安,出现在这里也正常,就当他是躲着偷懒了。
余光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指尖绕了一个圈又向上飘去,余光眯着眼睛看着一个工人在用氧炔吹管切割一根金属管子,火焰烧到一块边角料木块,工人没有注意到木块已经微微冒烟了。
余光猛吸了一口烟,捻灭烟蒂,离开了装修现场。他没有乘电梯,而是从安全通道的楼梯间离开了。
下到四楼的时候,余光估计木块已经引起周围的易燃品起火了。
三楼的时候,余光想,周围的易燃品太多了,多到能起连锁反应,瞬间形成一条火龙,此时,火势应该大起来了。
下到二楼的时候,余光听到一阵阵骚乱,紧接着,安全通道楼梯间涌进来很多顾客,争相往一层跑。应该是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很多顾客被火舌缠绕。
余光随着顾客们跑出了商场,抬起头,能看到五楼的滚滚浓烟,应该是屋顶的消防喷淋系统起了一定的作用,仅仅是一丁点作用。
周围的顾客有人报了火警,还有人说很多人被困在五楼了。余光的脸开始抽动,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内心正在经历着如商场大火般被炽烤的煎熬。他转过身去,眼睛红了起来,他远离了重重人群,眼泪也随之掉了下来。他开始哭出声音,哭着哭着甚至开始笑,边笑又边哭起来。
8月13号下午5点钟。
季白已经把晚餐做好了。桌上的菜品都是她新学的,不过刚才把每一样都尝过了,还算可口。
“安易,饭好了,你别动,我去扶你。”季白洗完手朝着卧室走去。
安易坐在椅子上,季白进来的时候他刚好关上广播剧,“我自己可以。”安易用手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季白见状赶紧把盲人拐杖递到他手里,然后扶着他出了卧室,来到餐桌前入座。
“好香。”安易在空中微微的闻了闻,随即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意说道。他的眼睛虽然毫无生气,但是脸上的笑意却是满溢的幸福。
季白夹了口面前的菜喂到安易口中,“味道怎么样?”
安易的味蕾感受着菜肴的味道,不由自主地边点头边发出一连串“嗯嗯”的肯定声。
“猜一猜。”季白道。
“香辣鸡胗。”安易脱口而出。
“答对,再奖励一道。”季白夹了一筷子另外一道菜送到安易口中。刚入口,安易轻轻咀嚼立即露出自信的笑容,说道:“土豆烤羊排。”
季白不禁惊叹地笑了,道:“可以啊你,都说上帝给人关上一道门就会给人打开一扇窗,你是幸运的,上帝给你打开了两扇窗,耳朵和舌头。”
安易听着季白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转头,看着季白说道:“分明是你做的好吃。”
“那这个是什么?”季白又给安易夹了一道菜。
“五花肉焖腐竹。”
“这个呢?”
“红烧鱼。”
“什么鱼?”
安易回味片刻,说道:“青占鱼。”
“对。”季白搂住安易的脖子,在他的脸上落下一枚吻。
安易发自内心地笑着,因为他觉得此刻的幸福很珍贵,或许就像季白说的,自己真的是那个幸运儿,失明之后上帝慷慨地打开了几扇窗,其中一扇窗透进来的光便是季白。
一个美艳动人的女主播,一个盲人,这种组合,太不公平了,电视剧里都不敢这么组CP。
“谢谢你。”
“谢我什么?”
“陪在我身边。”
“不,我们是陪在彼此身边。”
8月13号晚上11点钟。
包括卫生间内的各处房间里的灯光全部都亮着。而窗外几乎看不到月光,只有万家灯火硬撑着,留下这座城市具有生命的证据。
素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手机对话框里“分手”两个字看了许久许久。就只有这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说为什么,就是这么突然收到的信息,然后他便联系不上了。
分手两个字很简单,素问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司正要分手?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司正联系不上了?他们从高中起就开始互相爱慕,大学后正式在一起,现在刚毕业不久,人消失了。
素问才22岁,人生里第一次正式且平稳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之前,她觉得跟司正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快了,白天上课偷偷微信聊天,用餐时间一起,晚上随便聊几句天就亮了,时间快得好像抓不住。但是司正说完分手失联将近半个月了,素问度秒如年,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捱。
难道有司正和没有司正,时间流动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吗?
素问绝望的觉得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随着钟表一圈一圈绕,素问越来越精神,准确地说应该是心一直揪着,为司正揪着。他的不告而别似乎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要出什么事。
又十几分钟过去了,素问依旧毫无睡意。
素问忽然从床上坐起来,迅速下床打开了衣柜,换上速干T恤和运动热裤下楼跑步,她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及发泄情绪,不然她的脑子里全是司正的影子和司正留下来的问题,迟早会炸掉的。
将近凌晨的公园,连路灯都显得孤独凄凉起来。她在小区附近的公园,什么都没想一鼓作气先跑了一圈半,汗水浸透了衣服,擦擦汗,素问这才减慢了速度,变成沿着路慢慢走着。
这个时间公园里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零星谈恋爱的情侣舍不得分开再就是穿公园走近路着急回家的人,素问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在路灯下朦朦胧胧。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伤感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路灯与路灯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与她近在咫尺的男人。这个男人跟了素问很久了。
“啊!”素问忽然大声喊道,“司正!”喊出来后,她觉得胸口不那么闷了。
“喂,你神经病啊!”正好经过的一个穿着格子衬衫背着双肩包的IT男孩经过,显然加班到现在,抄近路回家,困得昏天黑地被素问一喊,瞬间精神了。
“对不起,对不起……”素问立刻低头连忙道歉。
IT男孩离开后,素问也出了公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回去的脚步并没有比出来的时候轻松一些,而一直跟着她的那个男人在素问发泄的时候便离开了。
8月14号,零点一刻。
安易已经睡熟了,睡在一旁的季白悄悄下床,光着脚走出卧室。借着地灯微弱的光进到卫生间,她没有关门,反正安易双目失明,关不关门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还能随时观察卧室里安易醒来与否。
季白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去除脸上的肤蜡,露出原本的真实的脸——一张乍一看令人感到惊悚的脸,一张有点歪扭的脸,一张满是手术失败留下几道伤疤却依旧很浮肿的脸。
她对着镜子露出笑容,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一个人在身边,有平平淡淡的日子,但是她在镜子里微笑的脸看起来却异常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