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过几座以带有树皮的原木树杆做成的黑色鸟居,道元和明全便来到了嵯峨岚山。往昔斋宫行列由京出发,经由同样的路径来到野宫后,将于此小居一至两年,而后再远赴伊势。对于皇女,步入野宫意味着内亲王成为了斋宫,正式成为侍奉天照大神和八百万神明的巫女,再次启程前往伊势神宫,斋宫就将升任祭祀祖先天照大神和养育万民的丰收大神的主祭。成为斋宫是身为内亲王的殊荣,但面临的却是孤寂一生的命运,作为天皇的皇女成为斋宫后将久居伊势,未来将无缘再见京都的一切,待到可回京的那一刻,已是老迈天皇离世的时候,此时又会有新的斋宫前来更替,斋宫的宿命又将重复。
两位僧人拾级而上,经过几座宏丽的鸟居,道路已变成了碎石铺就的小道,一切娴静怡人。路边短促的草坪模拟着高天原的景象,草坪中有以碎石堆砌的蜿蜒的比拟作银河样的枯溪川,川流上架有一座小木桥,寓意众多神明每日会经过此桥进出野宫,并在大祭祀日来往于神域与人间。这里的神明们也会在神无月[42]前往出云大社同其他神祇一起欢聚,道元沉浸在这方神域的恬静中,思酌着这一方神域的玄妙。继续往野宫深处走,参道旁出现了个工字型由两条溪流交叉形成的沼潭,几只被称为鷭[43]的黑色水鸟在潭中游动,时而躲入沼泽边的芦苇中警惕地观察周围。可能是觉着两位僧人没有威胁也离得比较远,一只鷭探着头张望了一会,领着尚披着灰色披毛的雏鸟穿过潭中心,还朝岸边其他鷭鸣叫了几声,一下潜到水面下捕食小鱼去了。两位僧人继续慢悠悠地走着,一座祭殿出现在路边,祭殿殿前的鸟居匾额上书稻荷大明神[44],一位穿着白色粗麻袴的神官正在一旁的手水舍拿着扫帚左扫扫右掸掸,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请问,宫司大人有否在社内?”道元恭敬地问。
神官单手拿定了扫帚,站直向道元和明全鞠了一躬:“两位师傅,宫司大人今日正在社内,请问有何指教?”
“我们是从京建仁寺来的僧人,受东寺所托前来向宫司大人请教一些事。”
“哦如此,请两位师傅在此稍事休息,我前去通传禀报下。”神官答道,将两位僧人引到稻荷殿旁的长椅上歇脚,小跑着往社境内去。明全朝神官前去的方向看去,两旁镇守的阔叶树林高耸,前方的参道渐而变宽,神官跑过鸟居,道两旁立有狛犬和常夜灯。再往前去,可以望见由大石块铺砌的玉垣和门参道,透过门栅可望见里面有座建筑,明全想这应该就是拜殿了。神官经过石垣和门,向里一拐便不见了踪迹。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神官又“噌噌噌”从里面跑了回来。
“两位师傅请随我来,宫司刚处理完社务,皋月[45]的御旅所神幸让我们社内的神官和巫女都忙得不停,要向京内的殿上人递通报,又要迎接大觉寺、爱宕神社来的神舆和剑矛,爱宕神社一起来的白云寺的僧人吃饭的问题也是麻烦的事呢,水无月[46]的夏越大祓也是很艰苦的事务。再接下去,祇园的祭典也少不得多费心力。”神官一边絮絮叨叨碎碎念,一边引领着两位僧人踏过参道朝社内走。
过了玉垣,迎面便是拜殿,野宫的拜殿前没有如上贺茂神社那样长长的可以赛马的参道和用以演绎祭乐的舞台,因此未留有很大的广阔空间,一眼看来略显狭促。处理社务的屋子,就在紧贴着这一道玉桓右侧的背面。神官将两位僧人引向门前。众人脱鞋进屋,只见内间一位身着狩衣的男子端坐中央,一旁一位着水干[47]的侍者在边上接待。道元和明全走近前去,正坐向宫司行礼:“宫司大人,我们是建仁寺的僧人,我叫道元,这位是明全师傅。”道元俯身一礼,“我们受东寺所托,想向宫司大人寻求一些帮助。”
宫司伸出右手食指抵住手中的折扇骨,轻点地席。“嚯,嚯,原来是建仁寺的大师。又是受东寺所托前来,不知是为何事?”宫司转过手腕,将扇骨托在左手,“我是野宫的神主和宫司宗淳,请多关照。”
这位宫司颇有公家风范,一颦一语乃至眉宇间莫不显出典雅的风姿,但嗓音略有尖利,着实不怎么好听。
道元客道寒暄了几句,将话头引向东寺:“宗淳大人,东寺最近遭到贼盗的光顾,东寺的公庆师傅请我们帮忙找寻丢失之物,由于丢失之物牵涉甚广,因此不便张扬,期望能得到野宫的帮助。”
道元稍有停顿,环顾了一下四周。
“两位师傅尽管直言,既有东寺所托,我定当协助。这里的人是我的近侍,有什么需要明言无妨,侧近都是信得过的人。”
听了宗淳的肯定,道元继续言道:“宗淳大人,你可知道大黑天?”
“道元师傅说笑了,野宫可是大黑天的侍奉之地,宫里的女官们也经常托人来此里参拜,以求姻缘。”
“是的,但野宫的大黑天和别处的不同对吧,供奉的大黑天,平时也是不示人的。”
“这是自然,因为野宫是斋宫栖息的所在,为了保证斋宫的安全还有内里的威严,不能随便示人。说来惭愧,因连年的战乱,社内已无多余财帛来支撑,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依赖大觉寺的护佑。这拜殿前后的日常打理,除了社内几位侍者和宫内偶尔会借用几人帮佣,大多的开支还需大觉寺帮助。幸有天皇和各院下旨支援,使这里在寻常的日子还维持得下去,这里的大黑天、神体也是同大觉寺一起侍奉了许多年的。”
道元点头称是,接着说:“据闻理源大师圣宝,当年也曾敬奉过大黑天,但这大黑天和我们在街市商屋内见到的可不一样,野宫所敬奉的便是这种不一样的三面大黑天,三面大黑天的源流早于弘法大师从唐引入的密相。”
“道元师傅知道颇多啊,我曾略有修习修验道,据行者们言,理源大师年轻时曾入金峰山寺祀奉,后在醍醐寺修法。据说大黑天法力高强极为灵验,由理源转祷而诞生了朱雀天皇,从此大黑天因其守护的功效而被宫家推崇。野宫的大黑天同现下庶民为求福求财而祀奉的大黑天不同,是特有的有为皇家守护的功效的大黑天,因此也同源自这密宗的源流,道元师傅竟也通晓,实是少见。”
“其实,这次东寺除了丢失东西,却也多了点东西,盗贼留下大黑天的记号,而这个大黑天似与野宫的大黑天形态一样。”
“您这是怀疑盗贼与野宫有关吗?”宫司露出疑虑且警惕的眼神。
明全忙在一边解释道:“宗淳大人,我们并非怀疑野宫与此案的盗贼有牵连,但我们想这盗贼有意留下记号,似乎是想向东寺表达些什么,或许只是挑衅。”明全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或许,宗淳大人,只是或许,近来野宫与东寺有什么来往或过节吗?”
“两位师傅,东寺是京内的大寺,无论内里还是当今的各宫各院都倍加尊崇,野宫虽非与东寺一系,但也是皇族眷顾的所在,怎可能有过节。要说来往,虽非定例,但偶尔的拜访或是走动总还是有的。”
宗淳接着说:“不过,说起大黑天和失窃,我倒想起件事。作为大黑天的奉纳所,我们和大觉寺都有供奉野宫大黑天。”宫司补充道,“这大黑天的法相正是出自唐土的大黑天的本相。前些日子,有传大觉寺曾丢失佛像,那座丢失的佛像,正是座大黑天,是在巡游的途中丢失的,看守那座佛像的僧人也因此受到了责罚。”
“哦?您可知这看守佛像的是谁?”
“好像是个叫实一的僧人,听社里的侍者说曾经也在我们野宫当过差。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野宫的宫司,所以不是太熟悉。”
“实一?是不是就是现在看守化野的实一?”明全问。
“你们认识?”
“不,我们来这之前刚见过,但实一师傅没告诉我们这些。”
宗淳轻抚着胡须:“这我就不知了,若想知道更多,看来你们得到大觉寺去问问。”
“多谢宗淳大人。”道元答,“您还能忆起什么与此有关的线索吗?”
宗淳继而不紧不慢地说:“最近天气很好,虽是夏时,但前去大觉寺参笼的贵客可不少呢,宫里的女房们得假也常在大觉寺小住时日,因为本社求因缘灵验,她们常来这里驻足,祈求有个好缘分。大觉寺丢失佛像的故事,我也是听她们说的。”
明全听得明白,在旁一拍膝说:“大觉寺的佛像竟也有人盗取,尝闻佛像灵验有加持的功效,但待之浅薄便只有反噬的害处了。这也是为何非熟谙密宗供养诀窍的人,不可轻易探视秘宝或私自供养佛像的来由。”
宗淳又说:“本社除了服务斋宫和宫内各女御外,平时还会接到内里诸公卿请求为女眷待产期间加持的请求。去岁,曾有一位自称常澄[48]的修行者借宿本社内,本社内的神官娴熟雅乐,他对吹奏颇感兴趣,为了方便请教乐师,他请求暂住本社。这位常澄对加持有所建树,因此我们也会让其帮忙一起处理一些事务。那一日,宫中的女房途经此处,女房的侍女中恰巧有一位是常澄的旧相识,便告知了我们此事。我们也未过多思想过,就权当聊资博诸人一笑,后来我也提醒了社内诸神官和帮侍,就说照护本社的大觉寺都遭盗匪惦记,我社平日里也需提高警惕。”
“如此啊。”道元深深点头,“那我们接下去就去大觉寺一探究竟了,谢谢宗淳大人的指点,我们就此告辞。”
道元和明全礼别宫司,退出屋去。
宫司宗淳拾起茶碗喝了一口,抬起袖子轻声对身边的小侍说:“派人盯着他们,瞧瞧他们知道点什么。”
“遵命!”侍者领命半蹲起身,离开隔间。
“三途川[49]畔有无玉台,有无草庵乎?”道元走出野宫神社,踩着碎石路朝南走向桂川,预备沿着河滩直行转走大路前往大觉寺。因前几日山间有阵雨,自山间汇流至桂川的小水流与途畔的碎石路并行,指引着两位僧人行进。
“道元你又在自言什么?”明全问。
“三代集[50]有歌尝云,玉台无迹,唯有草庵。我们从这小路所行,每走一步便度过了过去的时间。京中近来有流传着有关地藏王菩萨的经文,不知源自何处,但按其所著,人在往生后将沿着三途川渡过生死的边界,依生前的所作所为渡河地点相应不同,所受的际遇不尽相同。昔日豪华之所,在多年之后,或许也只能荒废,甚至连草庵都将不存。”
“你怎么又有如此无常的想法呢,这样可不好。刚在野宫你问了宫司好多,幸而宫司是个热心的人,恰巧把我们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到哪找线索呢。”
“明全师傅,如宗淳大人所言,野宫受大觉寺照顾已经很多年了,但为何宗淳大人愿意将大觉寺丢失佛像的传闻告诉我们呢?你没觉得奇怪吗?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个,可能宗淳宫司就是这样一位热心的人吧。况且我们早已言明是受东寺之托,东寺和野宫、大觉寺一样都受皇家的眷顾,给我们提供方便也是理所应当的嘛。你别猜疑太多了。”
“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两人蹑手蹑脚穿过小路旁的芦苇丛,来到一片河滩。道元刚准备抬脚离开沙石河床,一着粗衣披头散发提着木棍的男子从两人后面快速跟了上来,大吼一声:“站住!”明全和道元未听到声音,继续朝前走,“呀呀,我叫你们站住!”男子跑前一步大叫。
道元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男子,双手合十:“施主,请问何事?”
“和尚,你们是刚刚从野宫来的吧?”
“是的,刚自社内而来。”明全答。
“我随了你们一路了。实际上,我是社内帮衬的匠人。今天正值我修葺拜殿,社里的神官告诉我你们有来询问佛像遗失的事。”
“哦?施主知道点什么?”
“啊,你也知道,我们光靠修葺屋篷挣不到几担食粮,所以多少与乡野的游男游女有所来往,也经常贩运些家什物件贴补。”
“施主如何称呼?”
“大家都叫我犬代。”
道元道:“犬代,有劳你详细告诉我们你知道些什么。”
犬代说:“刚才说过我会帮助一些游人贩卖些物件,我听社里的人说,你们是京里的大寺派来调查的师傅,所以想告诉你们点东西。其实野宫一直受到大觉寺帮扶,自己除了受到宫里接济和几个殿上人、女御为了男女之事布施外,便别无其他财产了。”犬代一手撑着木棍,一手伸出食指往上一指,“但是,宫司和神官的日子还是很悠闲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全问。
“野宫建社至今,虽曾迁徙多次,但历来除了战乱时都有宫内捐赠器物,其中不乏珍品和自唐土而来的佛像、金饰等奉纳。社内经常有神官,偷偷拿了小物件出去变卖。连大觉寺的某些僧人,因与本社的神官有往来,又因社里的神官会经常进京取用日常开销方便行走,所以他们也常串通起来,将大觉寺和野宫的东西卖到西市。甚至于宫司大人,也经常将修葺的活交给我们来做,但却会向宫里和大觉寺支钱转手金刚组获取回扣。”犬代又重复了一遍,“偷卖东西,获取回扣。两位师傅,宽裕的那几天宫司每天都能吃上鸭肉和野鸡肉。我们却连汤渍也无法天天吃到。”
“你是说每个月西市交易绢麻之时,也是出手脏物的时候?”
“是的师傅!那些小座佛、铜佛、还有镜都是他们交易的东西。有传现北条家常驻的六波罗蜜寺里的诸多收藏,就是自大觉寺经由野宫被偷卖出来的古旧珍品,但因北条家的势力强大也无人敢追究。”
“犬代,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们这些?”道元问。
“我不图什么,就想要个公平,我们平日累死累活却无米粒入袋,整天恐怕吃不饱,社里的那些神官们和大觉寺的僧人有余钱却不愿拿来接济我们,每季还要从农人和我们手里收官租。我听见你们前来查问,就想告诉你们这事。”
“谢谢你,犬代。我们会继续调查的。”
犬代站在河滩上,用右脚将黏在左脚草鞋上的脏泥踩去,对道元说:“就说这些了,两位师傅你们也小心,刚我跑出来前,听神官说宫司准备调查你们,你们要小心点。我得赶紧回去,要不他们看不到我就会怀疑了。你们小心。”犬代双手合十对着道元和明全一鞠躬,回身没入芦苇丛中。
[42]神无月,日本旧历中十月的别称,传说该月全部神明将前往出云大社,故称神无月,在出云地区该月被称为神有月。
[43]鷭,即黑水鸡。
[44]稻荷大明神,日本神话中主管粮食丰收的神明。
[45]皋月,日本历指五月。
[46]水无月,日本历指六月,又名常夏月。
[47]水干,日本古时的一种衣服样式。
[48]常澄,觉心(1207~1298),日本临济宗法灯派之祖。十九岁出家,曾入宋,传曾于临安护国仁王寺习得尺八吹奏回传日本。
[49]三途川,日本传说中的冥河,是分隔了阴阳两界。
[50]三代集,《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拾遗和歌集》三部勅撰和歌集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