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样衰的乐神

根本不能怪倒座庙的人们个个直摆脑壳,那个住在深山老林里的羊咩子简直没有费二两的力气,竟然跑到倒座庙轻而易举地嫁给了那个相貌堂堂的张满仓。

那段时间,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年四季在山里捆着头巾、穿着带襻鞋的山里人,完全是饥老鹰吃到了天鹅肉,真不知道哪方神仙给她弄来的桃花运,凭着那个谁看了都没有好感的女人相,把那个帅得让那些倒座庙的姑娘直流口水的张满仓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的男人。

张满仓的家境贫寒是事实,他七岁没了爹,二十二岁又没了妈,住在一间油毡房子里过着极度困苦的生活,尽管如此,乡邻们认为张满仓千不该万不该地把自己的婚姻当作儿戏,做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选择。

说起这间房子,充其量算是能够起到一点挡风的作用。冬天冷,夏天热,晴天屋里出星星,雨天外面大下,屋内小下,根本称不上什么“安身之地”。还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可怜日子,把他的青春活力与人生理想敲碎得云消雾散。他几乎没有了生活的信心和生存的希望,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和看不到黎明的黑夜里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羊咩子不仅配不上张满仓而且还活生生地糟蹋了张满仓,这是倒座庙人的一致看法。在他们眼里,张满仓长得跟《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简直一模一样,若是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好人家,他一定会娶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些大人毫不遮掩地说,张满仓的爹妈隔潘冬子的爹妈这么远,不知他们是怎样私下交流感情的,不然的话,张满仓的妈是绝对生不出一个跟潘冬子不差分毫的娃子的。

张满仓长得如此帅气,自然把羊咩子的长相甩到了十丈八尺远的地方。人们有些嫉妒甚至有些打抱不平,认为羊咩子完全是“乌龟吃大麦——活糟粮食”,别说她和张满仓结为夫妻,即使是站在张满仓的身边,也是对张满仓的贬损和不敬。在这片为张满仓喊冤叫屈的议论声中,张满仓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过,因为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既然上苍叫他接受了羊咩子,那就等于羊咩子和他便是一体。所以他没有心思去考虑什么漂亮与丑陋,只知道自己穷得整个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那袄子棉裤、那上衣裤子,不是露着看得见的棉花,便是打着一个又一个的补丁,再加上住着一间破烂不堪的油毡房子,无论长得怎样标志和帅气,都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心仪之人。

受这种心态的影响,越来越强的自卑感把张满仓向往美好的信心一步一步地拉到了谷底。他一直在苦闷中没有振作起来,也没有去寻求任何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思索之后,出于延续香火和传宗接代的需要,他不得不降低自己的择偶标准,在一位好心人的撮合下,在那个更是叫作鬼不生蛋的地方,草草地娶回了别人白天看了不想吃饭、夜晚看了不想睡觉的糟糠之妻。

就这样,张满仓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心里话,只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羊咩子并不知道这些,自打走进这个家门以来,她把冲动与兴奋、知足与愉悦化为一串串的笑声播撒在这个穷苦人家的屋里屋外,带着美好的憧憬,用手用心创造着幸福的未来。

羊咩子是一个很会算账的精明人,她都是用算账来判断好与不好。她算的第一笔账,就是能够跟张满仓结为夫妻,这已经证明了她在生活的路上,大大地赚了一笔。因为她从穷山恶水的地方赚到了再也不需要翻山越岭的平原,赚到了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长得跟画上画的一样的男人。所以她对自己的婚姻非常的中意和珍惜,她的那张与众不同的嘴天天笑得跟开喇叭花一样。至于张满仓屋里穷得叮当响和吃不饱、穿不暖的问题,她觉得只要饿不死、冻不坏,通过他们四只勤劳的手,一切肯定会慢慢改变的。羊咩子算的这个账,不得不让倒座庙的人见识了她宽广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

羊咩子还是一个明白人,与张满仓错得天远地隔的长相,她心里绝对是有数的。每当听到有人说她糟蹋了张满仓的时候,她总是一个哈哈打过山,然后无比自豪地说:“老子这就叫本事,你莫看老子长得丑,老子生的娃子比你们哪个生的都标致。”然后屁股一扭,笑盈盈地扬长而去。

在后来的日子里,羊咩子确实始终以乐观无虑的姿态出现在倒座庙的这个冲积平原上。她一方面无怨无悔地打理着那个根本称不上家的家,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与张满仓一起,一天一天地改变着一家人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她一如既往地在倒座庙展示着自己不卑不亢的人格与尊严,在凡是能够改变她的心理情绪的任何场合中,尽力地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结婚的头两年,哪里热闹哪里有她,时不时地穿梭在邻里的红白喜事活动的人群当中,端盘子洗碗筷,搭讪客人倒茶水。一句话,只要是有音乐的地方,就有羊咩子在那里晃动的影子,以至于她成了这一带凡事必请的帮忙干活的人。

有一天,在隔壁的铁锤子为他妈搭起的灵棚里,羊咩子专门坐在棺材旁边不厌其烦地换着磁带找歌曲,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感,反而为自己干了这份活儿感到无上的光荣。有时候,她还选择性地播放一些情歌山歌唢呐之类的欢快曲子,硬是把悲痛中的铁锤子的家人和前来奔丧的亡亲们弄得哭笑不得。铁锤子实在忍不住了,干脆请求主理丧事的督官把羊咩子支到外面干起了其他的活儿,才使得欢快的气氛恢复了沉痛。

最为特殊的是,羊咩子平时像是离开了音乐就不能活命一样,天天抱着收录机当饭吃。早些年,无论是割谷收麦子,也无论是锄草挑担子,那台双卡收录机不是挽在她的胳膊上就是挂在她的腰窝子上,硬是气得张满仓恨不得一砸了之。近几年科技发达了,羊咩子又用大功率的手机取代了收录机,从早到晚,从头到尾,从房前屋后到田间地头,让那些富有节奏和含情脉脉的音乐一刻不停地回响在她的耳旁。她一会儿哼着小曲干农活,一会儿唱着歌儿做家务,让快活的细胞和沸腾的热血活跃于自己的整个神经,于不知不觉中,甩掉了生活的烦恼,纾解了劳作的疲惫。现在更好了,羊咩子的大儿子从一个四处闯荡的打工仔当上了酒店的CEO;二儿子经过十多年磨砺,在部队里当上了三级士官;家里的油毡房也变成了跟城里差不多的小洋楼。然而她却没有安于现状,又把歌声与微笑带进了五冲十八洼。她在手机上上网发现,现在都讲究食品安全,乡下的水果和蔬菜是城里人的“抢手货”,于是她与张满仓没日没夜地开垦荒山,种上了好几十亩的果园和菜地不说,还喂养了几十只山羊和上千只的“上树鸡”。等到果子熟了,鸡下蛋了,蔬菜出田了,去城里大赚一把。果然到了这一天,羊咩子一点儿也不怕城里人笑话她这个丑陋的乡巴佬,大胆地跑到城里租了一间宽敞的门面,挂着“有机水果蔬菜供应站”的牌子,骑着那辆带有音响的“电麻木”,风里来雨里去,快乐地挣着自己的辛苦钱。

半年下来,她毫无顾忌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老子整整赚了一辆小车子的钱。如今,羊咩子虽然饱经了风霜,双手长满了茧子,脸上也布满了道道皱纹,但令人敬佩的是,她那带有磁性的朗朗笑声犹如天籁之音越来越清脆响亮地穿透在这个冲积平原上,那样子,生怕星星与月亮听不见;那神情,生怕彩虹和太阳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