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 平原深处
  • 静言
  • 2301字
  • 2022-07-07 15:23:10

好嘴姨家有个樱桃园,已经几十年了。好嘴姨说,她嫁过来的时候樱桃园就有了,那时樱桃树和她一样年轻。

好嘴姨是我婆婆的表姐,长婆婆半岁。干得了农活,做得了家务,尤其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干净又麻利。好嘴姨最突出的特点是能说会道。曾经因为计划生育、提留款等事与村干部发生纠纷,好嘴姨带着众乡亲,拦住下乡视察的“县太爷”的轿车,她把纠纷的来龙去脉前前后后、有条不紊、绘声绘色、有理有据地给县长叙述一遍,把闻声赶来的村干部说得哑口无言。那情景活脱脱阿庆嫂智斗刁德一,从此落下“好嘴”之名。

好嘴姨和我婆婆从小一起长大,为人开朗活泼,跟我们的关系比亲姨还亲。为了把她和亲姨区别开来,背地里我们叫她“好嘴姨”。儿子刚满三岁,尚不知当面、背地的区别,每每好嘴姨来送樱桃,他都前后撵着叫“好嘴姨奶”,脆生生的。童言无忌,好嘴姨也不生气。

好嘴姨家在颍河南岸的磨盘村,樱桃园在村庄的南边。村子不大,以张、徐两姓为主,数代杂居。那年春天,春光正好,我携子去好嘴姨家摘樱桃。那天是周末,天特别蓝,颍河两岸绿树成荫,麦田泛着碧绿的波浪,一如奔腾的河流。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站着几棵高大的樱桃树,最大的一棵一人伸开双臂都抱不过来。

樱桃园旁边有两间低矮的草屋,泥坯土墙,茅草屋顶,旁边有个压水井,门前有片小菜园。菜园里,豆角、黄瓜的藤蔓吐着须、仰着头向架上爬,苋菜、荆芥和野生马齿苋,自由自在伸着胳膊踢着腿。屋子很小,门也矮,弯腰进去,一步就到床前。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木箱,衣服整整齐齐摞着。进到灶屋,大地锅冲着门口,柴米油盐样样俱全,锅碗瓢盆挂的挂,摞的摞,整齐干净,丝毫没有凑合日子的感觉。

好嘴姨拿出一根两丈多长、一端绑着铁钩的竹竿,和姨夫在樱桃树朝阳的一面眯着眼寻,手里的竿子如一杆长枪。我仰脸望着,太阳透过樱桃叶洒下细碎的光,熟透的樱桃如红玛瑙般晶莹,偶一探头,有风吹过,又急忙躲在茂密的树叶下,稍纵即逝。好嘴姨和姨夫眼明手快,举着竹竿用钩子一钩,再轻轻一拧,一串红嘟嘟的樱桃连着油绿的叶子就被钩下来了。

我由衷羡慕好嘴姨的小日子,她却笑着说:“这有啥好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和你姨夫就图个清静。儿多(好嘴姨有四个儿子)难办,帮谁不帮谁容易闹矛盾。你看我那地锅,我俩哪儿用得着这么大的锅?孙子孙女一大群,都上学,谁想来吃饭谁来,不偏也不向。”

儿子已经忙得不亦乐乎,嘴里吃着樱桃,还认真研究压水井怎么才能出水,不时“咣当咣当”晃着压杆。春风裹着十里花香,游走在田野,我险些被这馥郁香甜呛倒。我说:“姨,你盖这房子多少钱?等我退休了,我在旁边盖一间,我也住这儿。”

好嘴姨笑得前仰后合,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拍着手连声说着“天爷嘞”。笑了一阵子,好嘴姨用衣袖擦着眼角的泪水说:“到时候叫你住这儿你也不住。你以为这是好地方?这叫‘滚蛋村’。你看北边又搭了几间草庵子,都是被儿子、媳妇撵出来的。”

好嘴姨语气一转,又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你姨夫是自己搬出来的。这几年樱桃贵,我们住这儿看着樱桃园,卖樱桃换点儿零花钱。今年我又压了好些树苗,分给恁几个表哥了,等他们老了,也有自己来钱的门路,就不用伸手问孩子要钱了。”

好嘴姨表情严肃地强调,她和姨夫不是被儿子、媳妇嫌弃撵出来的,他们就是图个清静。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工作原因,我又来到了磨盘村。樱桃园里,好嘴姨的草屋已不复存在。附近则长出蘑菇样的一片小屋,都是低矮的板房。远处,村庄在一排排楝树、桐树、槐树和香椿树的深处若隐若现。再见到好嘴姨时,姨夫早已驾鹤西去。遥想当年,好嘴姨不满六旬,尚有追求自由与尊严的能力;现在,当年那个口齿伶俐、谈笑风生的好嘴姨已生活不能自理,她被儿子们接回家中,一家一个月轮着照顾。好嘴姨一见到我,就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再次来到“滚蛋村”,是到这里开展扶贫工作。村外田间地头搭建的庵子和板房,住着一个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俨然已成了个小村子。还有年轻一辈住的高楼旁边那一间间岌岌可危的土坯房,多住着苟延残喘的老人。这景象完全颠覆了我记忆里民风淳朴的乡村风貌,颠覆了家园即是桃花源的概念。随着帮扶工作的不断深入,农村不为外界了解的深层次问题逐步暴露,现实令人扼腕叹息。

2017年冬天,河南遭遇了十年不遇的大雪,想起我们帮扶的磨盘村尚有二十多位八十岁以上且大多独居的老人,主管领导老庄不顾大雪封路,带着大家挨门挨户查看情况,送去棉衣棉被。记起定居南方的朋友说许久没见到故乡的雪了,我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到群里,给他留言:“乡村无所赠,送君一片雪。”他说:“写文啊,姐!”奔波一天,回到开着暖气的热腾腾的家,泡一杯热茶,打开手机,到几个群里转转,看到大家都在风花雪月,低吟浅唱,嬉笑怒骂,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忧伤。辗转反侧,全无半点诗意。

这就是现实的农村,一幅诗意、古朴的水墨画,因年久失修日益凋敝,又被人施以油彩用西洋画法修补,变成一幅似是而非的抽象画。那里藏着无尽的乡愁,却无法安放灵魂;那里的人和我们非亲非故,却又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祖辈或曾祖辈曾经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无论我们在繁华都市里游走多久,回望身后,一望无际的田野,青砖黛瓦,茅草小屋,袅袅炊烟,吱吱呀呀的水车,还有一棵棵槐树、楝树、香椿树、榆树、枣树、石榴树……总站在记忆深处呼唤我们,无法忘记,无法放下,无法割舍,让人不由自主去寻找,寻找平原深处的根脉。

我不是专业作家,没能力深刻地描摹现实。我只想用我的笔记下所见所闻,真切地、忠实地记录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记录他们在脱贫攻坚战中的喜怒哀乐、悲辛欢悦,为生活在底层的弱者发出呼喊,为奋战在扶贫第一线的同事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