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子回了自己的居室闲坐。
平静一番后唤来小童儿。
“江南的同科送了些糕点过来,你帮我去给夫子们分送分送。”
小童儿垂头,拎起案旁的数盒糕点就退了下去。
利夫子因是女夫子,不与众夫子群居,
童儿将糕点送到时,她正独自在院中踱步。
“秦夫子有心了。”
小童儿连忙行礼,又退下去应别的差事。
利安慢慢停下脚步,院中丫鬟已将糕点奉至茶亭中,又沏了一壶团龙联珠茶来。
“你倒乖觉。”
丫鬟知道自己做得正和主子心意,这才得了打趣,并不以为意。
利夫子坐了下来,看茶汤已是正好,其他人便退了下去,她向来是有这个习惯的,喜欢独处。
玉瓷杯中,茶汤清亮微绿,香味宜人淡雅,饶是见多识广的她,也仔细嗅了嗅,这才啜了一口。
而后看向茶点。
小小一块,方方正正,上面还拓印了字,丫鬟只捡了四块出来,摆在茶盘上,正凑好了四个字。
事事如意。
利安笑了,这一笑绽放了她绝美的风姿,尽管已年过三旬,在这个世代,已算不得年轻貌美之辈,但她这一笑,那如白玉兰般幽美而独特的风姿,依旧展露无疑。
连躲在暗处观察着伺机添茶的丫鬟,不由得都迷了过去。
日头渐渐西沉。
利安夜里从不令人守夜,今日也不例外。
“梆梆梆”
她的住处已靠近书院侧墙,离外头大街并不太远。
至少外头打更的声音就能传得进来。
隐约听到外头的更鼓已是三更。
利夫子一头青丝披散,着白色织绵寝衣,靠着床头,拿一本九域志看得入神。
正看到:“琼州临海多山,多瘴疠之气...”
外头想起了叩门声。
“笃笃笃”
亦是三响。
“门又没锁,你自己进来不行?”
利夫子略扬起声音,轻微的抱怨像是撒娇,脚却自有主张从锦被里头伸出来,去汲床下的大红织锦鞋。
门扉轻启,外头站着的人虽着常服,却仍不掩一段居上位者的风度。
“我虽可以自己进来,却希望是先得了你允准。”
那人还站在槛外。
“莫非这普天之下,还有地方你去不得?”
利安倚在门上,轻声相问,烛光照在身后,光影与声音有些朦胧。
“有,”面前的人唇角含笑,“与你有关的,都要你允准。”
利安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指,伸过去轻轻拈住对方的手。
“既如此,准了你了。”
一角青色被牵了进去。
门扉轻阖。
数名黑衣人守在廊檐下。
仔细看来,书院各高处还架了军中特制的城弩。
天渐渐亮了,利安翻身轻溢出疲惫的呵欠。
身旁早是空无一人。
如同此时的心境,有些不同寻常的空置,略微抽疼。
她略一愣神,这才缓慢起身。
眼睛却又看向别处。
那本翻开的大周九域志,已为人阖拢来。
春晨薄雾,利夫子踏露而行。
身边似有木香拂过,她不免侧头。
“夫子早。”
少年见了是她,躬身行礼。
“早。”
她面上不露声色,仍是平日里冷淡的模样。
“昨日的三篇经义,可习得在心?”
“谢夫子教诲。”少年又是躬身一礼,“学生仍在领会,但仍有部分未能尽悟。”
似乎有些惭愧,少年面上一红:“但,但我会继续努力的,待有所成时,再来禀报夫子。”
或许是少年错看,平时里冷肃惯了的利夫子,脸上竟似有一丝微笑。
“以你现下的学问,不得尽悟也是常理之中,你且尽力一学便是了。权当是老师为你加的课罢。”
免得你悟得太深,介时陛见时反倒露了形迹。
茂林恭敬应是,又奉了夫子先行。
见利夫子宽袍大袖下仍不失袅娜的背影,年轻的弟子内心有一丝恍惚。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又坚定起来。
秦夫子也在早课前,见到了利夫子。
“秦夫子早,今日课业可重?”
“还好,您呢?”
“也还不错。”
比之见到弟子时的模样,此时的利夫子就要柔和多了,她虽然没有笑,眼神中却蕴藏了一些活力与灵气。
秦夫子当然看得出来,毕竟他长期以来一直在看她,对她的微表情是太熟悉了。
这代表,此时她很开心。
那就好。
你开心就好。
秦夫子与利夫子错身而过,在回廊转角时,碰到了边夫子。
他拿胳膊肘撞了撞他,还挤了挤眼睛。
“唔,在和利夫子闲聊?”
“你看错了。”秦夫子脚步不停,“利夫子哪里和人闲聊过。”
这倒也是,边夫子回想一番。
利安在这书院里确实从不与人结交,更遑论与人谈笑闲聊。
“她倒乖觉,虽说皇上圣明,免了她流放之罪,但究竟是戴罪之身,也是该避嫌的。”
边夫子收起刚才嘴角那丝兴味,也学着秦夫子,一本正经起来。
秦夫子眼神都懒得扫他,一径只向前道:“边夫子说得是,我赶时间,先行一步。”
“秦夫子慢走。”边夫子侧身做了一个相送的手势。
待他的身影转过面前檐廊不见,边夫子亦转身向另一边行去,面上这才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哼,这些个假正经。打量谁看不出来呢。
尤其那个利安。
长得,是还算好看,可究竟也不算年轻了,平日里还做出一副冰清玉洁的冷面美人模样,是给谁看?
若不是今上恩典,她早已同她那家人一样,被流放至千里之外,说不得此时还会没入官营,受尽苦处。
原本嫁的是支家,支家却根本不认这个媳妇。
这也难怪,支子济,支家嫡长子,也算青年一代难得的将星,常年海战,怎么京里这边一与她定亲,人就在东南一带失了踪。
支家人哭上金殿去要退亲,虽未得允准,下来以后,却是不认她这个儿媳。
转头这里,利伯琛,便是利安的爹,编撰的前朝大典就出了问题,为人查出许多暗藏谋逆不敬文字之处。
阖家下了大狱,接着又判了三千里流放,只有利安,算做出嫁女,未被波及。
可是利家回不得,支家不收纳,她又去哪。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慈悲,念着从前年幼时的闺中情谊,在皇上面前求了情,拿她受利伯琛教导多年,经史子义皆通作引子,竟让皇上同意了她进国子监作夫子。
这样的人,在哪里不该矮人一头,何况,她还是一名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