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
- 到灯塔去 To the Lighthouse(双语译林)
-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 75080字
- 2022-05-12 11:25:24
1
“行啊,你当然能去,要是明天天气好的话。”拉姆齐夫人说。“不过你可得像云雀那样早起哦。”她叮咛道。
这话给她的儿子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喜悦,就好像这事已经敲定,这次远征必定成行,仿佛再经过一个黑夜和一个白天的航行,他渴望已久的愿望便可实现。虽然年仅六岁,但看得出他属于那种不能将种种情感分开,总是带着喜忧参半的情绪,用自己对未来的期盼遮蔽眼前时光的人。这一类人,即便在幼年时,他们感觉之轮的每一次转动也都有让忧郁和欣喜的瞬间结晶固定下来的力量。詹姆斯·拉姆齐坐在地板上,剪着“陆海军军需品”插图编目上的图片。听到母亲的话,他极其兴奋地剪下了一张冰箱图片。一切都镶上了快乐的花边儿:独轮手推车、割草机、沙沙作响的杨树、下雨前泛着白光的树叶、鸣叫的白嘴鸦、盛开的金雀花、窸窣的衣裙——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色泽艳丽、光彩夺目。他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代码和自己的秘密语言,尽管他看起来一本正经、毫不妥协、神情严肃。他天庭饱满,有一双犀利的蓝眼睛,目光天真无邪,看到人性的弱点便会微微蹙起眉头。他母亲看着他手握剪刀,利落地沿边剪下冰箱图片时,不禁想象他身穿红袍和貂皮坐在法官席上,或领导一个坚定而重大的组织处理某一公共危机事务时的模样。
“可是,”他父亲站在客厅窗户前说,“明天天气不会好。”
如果他手边有一把斧子、火钳,或者其他任何武器,只要能在他父亲的胸膛上捅出个窟窿,让他当场完蛋,詹姆斯准会动手。拉姆齐先生一出现,便会在他的孩子们心中激起这种极端情绪;就像此刻,他站在那儿,身材消瘦单薄,像一把刀,咧着嘴讥笑着;他不仅为打破儿子的幻想、嘲讽妻子的无知而倍感喜悦——她在任何方面都比他好一万倍(詹姆斯想)——而且还为自己的准确判断沾沾自喜。他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它们全都真实。他从不弄虚作假、歪曲事实,或者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婉转一点儿,去敷衍讨好任何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们是他的血脉,应该从小便知道人生是艰辛的,现实不可妥协;在通往那传说之地的道路上,我们最明亮的希望破灭了,我们脆弱的小船淹没在黑暗之中……(想到这儿,拉姆齐先生挺直腰杆,眯起蓝色的小眼睛,眺望着地平线),为了到达那里,人们最需要的是勇气、真理和忍耐力。
“但是也许天气会好呢——我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拉姆齐夫人说。她不耐烦地轻轻拧了拧正在编织的红棕色长筒袜。如果她今晚能把它织完,如果他们明天最终还是去了灯塔,这只长筒袜是要送给灯塔守护人患有结核病的年幼儿子的;此外他们还会带去一大沓旧杂志、一些烟草。说真的,只要她发现家里有什么他们不需要的、放着只会令房间显得凌乱的东西,就会送给那些可怜的人:那些人整天就坐着擦擦灯罩,剪剪灯芯,耙耙小院子里那一小块地,别的什么事也没有,一定无聊透顶,她想给他们送点儿乐趣。想想吧,如果你被困在一块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个月,在暴风雨的季节里时间也许更长一点儿,那会是什么滋味?她这样问道,没有信件和报纸,无人可拜访;如果你已经结婚了,你不能见妻子,你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们过得好不好——要是他们生了病,要是他们摔坏了胳膊或腿脚呢;日复一日,只看到沉闷的海浪涌动,然后可怕的暴风雨来了,窗户上全是水雾,鸟儿们直扑塔灯,整个小岛都在战栗;你甚至不能从房门探出头去,唯恐被狂风卷到海里去,你觉得这是什么滋味?她这样问道,尤其对她的女儿们述说着。因此,她用特别的语气说,必须尽可能地多给他们带去安慰。……
“吹的是正西风。”无神论者坦斯利说,他张开瘦骨嶙峋的手掌,让风穿指而过,此刻他正和拉姆齐先生一起进行傍晚散步,在平台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也就是说,这风向是最不利于登塔的。是的,他的确会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拉姆齐夫人承认。他反复提到这一点,让詹姆斯愈加失望,实在令人厌恶,但同时,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们嘲笑他。他们称呼他为“无神论者”“小个子无神论者”。罗斯嘲笑他,普鲁嘲笑他,安德鲁、贾斯珀、罗杰嘲笑他,就连掉光了牙的老狗巴杰也要咬他,因为(南希是这么说的)他是第一百一十个追随他们来到赫布里底群岛的年轻人,可他们更愿意清静一点儿。
“胡说八道。”拉姆齐夫人说,口气十分严厉。虽然他们夸张的习惯是从她身上习得的,虽然他们暗示(这是事实)她邀请了太多人留宿,以至于只能把其中一些人安排到小镇上去住,但是她不能容忍孩子们对客人无礼,尤其是对那些年轻的小伙子。虽然他们像教堂里的耗子那样穷,却“才华出众”,她丈夫是这样说的,他们崇拜他,追到这里来度假。的确,她将所有的异性都保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因为他们的骑士精神和英勇气概;因为他们签订条约,治理印度,掌控经济;最后还因为他们对待她的态度:那份信任、孩子气和敬意——每个女人都会为此感到愉悦。上了年纪的女人可以不失体面地从年轻男人那儿得到这些,但对少女来说,这却会让她倒霉——老天保佑,但愿不是她的女儿们——她们不能深刻领悟这种态度的价值和意味。
她神色严厉地转向南希。坦斯利先生不是追着他们来的,她说。他是被邀请来的。
他们必须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许会有某种更简单的方法,不用花很多力气,她叹息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银发,脸颊凹陷。五十岁了,她想,也许她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她的丈夫、钱、他的书。不过对她自己而言,她丝毫不曾后悔她所做的决定,也从不曾逃避困难或藐视职责。她现在看起来令人生畏,她的女儿们只能默不作声地从盘子上抬起头,在她那么严厉地谈论过查尔斯·坦斯利之后,她们——普鲁、南希和罗斯——在心中暗暗玩味着那酝酿已久的叛逆念头,她们要过和她不一样的人生:也许生活在巴黎,过一种更为奔放的生活,不是总在照顾某个男人或其他什么人,因为她们都在心中无声地质疑那种对女性的恭敬殷勤和骑士精神,质疑英格兰银行和印度帝国,质疑戴戒指的手指和蕾丝服饰,虽然对她们而言,这些东西所包含的美的精髓,曾唤醒她们少女心中的英勇气概。于是她们坐在母亲眼皮底下的桌子旁,为母亲不同寻常的严厉和极度的殷勤感到骄傲,就像看到一位皇后将乞丐沾满泥土的脚从泥泞中抬起来清洗一样,那一刻母亲正在为那可怜的无神论者严厉地告诫她们,他一路追着他们来到——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被他们邀请到——斯凯岛。
“明天不会有船在灯塔靠岸。”查尔斯·坦斯利说,他合击手掌,与她丈夫一起站在窗边。当然了,他说得够多了。她希望他俩都走开,留下她和詹姆斯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她看着他。他是一个多么可悲的人,孩子们说,脸上疙疙瘩瘩的。他不会玩板球;他戳来戳去;他拖着脚走路。安德鲁说,他是个尖酸刻薄的暴徒。他们知道他最喜欢干什么——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和拉姆齐先生一起,谈论谁赢了这个奖,谁赢了那个奖;谁是拉丁诗的“一流人物”;谁“很有才华,但我觉得他根本不怎么样”;谁无疑是“贝列尔学院最优秀的人”;谁在布里斯托或者贝德福德暂时被埋没了,但以后一定会名声大振,只要他将关于数学或哲学的某些分支的绪论公布于世——坦斯利随身带着绪论的校样,如果拉姆齐先生想看看的话。这就是他们谈话的内容。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笑起来。前几天,她说了句“海浪像山一样高”之类的话。“是的,”查尔斯·坦斯利接口道,“海浪有点儿汹涌。”“你是不是浑身湿透了?”她问。“有些潮,没有湿透。”坦斯利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拧了拧袖子,摸了摸袜子。
但孩子们说,他们介意的不是这个。不是他的长相,不是他的举止,而是他本人——他的观点。每当他们聊起一些有趣的话题,比如,民族、音乐、历史等任何事物,哪怕只是说今晚天色真好,我们为什么不到户外坐坐之类的,让他们不快的是,坦斯利总是跑来捣乱,他总是要吹嘘自己,贬低他人,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孩子们说,他还会在画廊里问别人是否喜欢他的领带。罗斯说,天知道,人家才不喜欢。
饭一吃完,拉姆齐夫妇的八个儿女就像小鹿一样轻手轻脚地从餐桌旁溜走,奔回他们的卧室。那里是他们在家中的私密堡垒,只有在那里,他们才可以争论在其他地方不便说的所有事:坦斯利的领带、修正法案的通过、海鸟和蝴蝶、各类人物。此刻,阳光洒进阁楼房间里,这些房间之间只隔了一块木板,每个脚步声都清晰可闻,还有那个瑞士女孩正在为她父亲哭泣的声音——她的父亲在格瑞松山谷里被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阳光照亮了球拍、法兰绒衣裤、草帽、墨水瓶、油漆桶、甲壳虫和小鸟的头骨,让钉在墙上的海草那长长的褶边散发出一股海盐和海草的气味,这气味毛巾上也有,海水浴让毛巾沾满了沙粒。
争吵,搞分裂,观点冲突,深入骨髓的偏见,哦,他们年纪这么小就开始做这些了,拉姆齐夫人哀叹着,他们那样爱挑剔和胡说八道。她从餐厅里走出来,手里牵着詹姆斯,他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回去。在她看来,这是胡闹——人为地制造差别,天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本来就已经够多了。真正的差别,她站在客厅的窗边想,已经够多了,真的够多了。此刻,她想到了贫富之分、贵贱之别;她怀着半分勉强和几分尊敬,想到孩子们从她这儿继承的贵族血统——她的身体里不是流淌着高贵的,或许还有一丝神秘的意大利名门贵族的血液吗?在十九世纪,这些意大利贵族的女儿散落在英国各地家庭的起居室里,谈吐优雅,嬉笑怒骂,她全部的智慧、风采和性情都是从她们身上继承来的,而不是来自愚钝的英格兰人,或冷漠的苏格兰人。但是,她更深刻思索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她亲眼所见的那种贫富差别的景象。每一周,每一……天,在这儿或伦敦,当她前去探望一位寡妇,或一位在生活中苦苦煎熬的妻子时,她都会在胳膊上挎一个包,带上笔记本和铅笔,在细心绘制的栏目中一一记下她们的工资和支出,就业和失业情况。她希望这样做能使她有别于单纯乐善好施的贵妇人,她们的行善一半是为了平息自己的义愤,另一半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更愿意做一名调查员,在未受过教育的她的心目中,这是令人羡慕的身份,因为调查员能够阐释社会问题。
这些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她站在那儿这样想着,手里牵着詹姆斯。那个被他们嘲笑的小伙子,也跟着她走进了客厅;他站在桌边,烦躁不安地摆弄着什么东西,很不自在,感觉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们都走了——孩子们、明……塔·多伊尔和保罗·雷勒、奥古斯都·卡尔迈克、她的丈夫——他们都走了。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说:“你乐意和我一起出去吗,坦斯利先生?”
她要去镇上办些琐事。她得先写一两封信,或许得让他等上十分钟。她要戴上帽子,带上篮子和遮阳伞。十分钟后,她又出现了,一切准备就绪,她做出了可以出门的表示,不过她还得再耽搁一下,他们穿过网球场的时候,她要问卡尔迈克先生一下——他正半眯着眼睛晒太阳,那双黄眼睛可真像猫眼,里面似乎映射着摇曳的树枝和飘游的云朵,却不透露一星半点儿内心思想和情感波动——她要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她带的。
他们要进行一趟了不起的远行,她说着,笑出声来。他们要去镇上。“邮票、信纸、烟草?”她走到他身旁停下,问道。不,他什么也不要。他双手交叉,搭在圆圆的肚子上,眨了眨眼,似乎想委婉地回应这份好意(她颇具魅力,但略显紧张),却力不从心。他沉入一种灰绿色的睡意之中,用这层灰绿色裹住了他们所有人。他一言不发,沉浸在这种广阔、仁慈、心怀美好祝愿的昏昏的睡意之中,整幢房子,整个世界,世界上所有的人似乎都融入其中。午饭时,他往杯子里滴了几滴不知名的药水,这便是解释,孩子们想,它把他的短髭和胡须染成了灵动的淡黄色,不然的话,它们原本是乳白色的。不,他什么也不要,他喃喃地说。
他们正走在通往渔村的道路上,拉姆齐夫人说,要是没有那场不幸的婚姻的话,卡尔迈克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她把黑色的遮阳伞举得笔直,行走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好像在拐角处要和什么人碰面。她讲起了他的故事:在牛津和某个女孩谈了场恋爱,早婚,贫穷,去印度,翻译一些小诗,“翻译得非常优美,我相信”,乐意教男孩子们学波斯语和印度语,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这之后,就像他们看到的那样,他就躺在草坪上晒太阳。
这让查尔斯·坦斯利受宠若惊,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受人冷落,拉姆齐夫人愿意和他谈这些,他感到宽慰。查尔斯·坦斯利重振精神。她还暗示男人们拥有了不起的智慧,哪怕穷困潦倒,丈夫的事业也应该得到所有妻子的支持——她不是在责备那个女孩,他们的婚姻足够幸福,她相信——她的话让他更加心满意足了,他愿意为她做点儿什么,比如说,如果他们打车的话,他愿意付车……费。还有她的小包,他可以帮她拎吗?不,不用,她回答,她一直都自己拎包。于是她就自己拎着包。是的,他从她身上感觉到这一点了。他感觉到了很多东西,某种特别的东西令他兴奋,也让他不安,他说不出缘由。他希望她有朝一日能看到自己走在毕业生队伍里,身穿博士袍,头戴博士帽。研究员职位,教授职位,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仿佛看见了他自己——但是她在看什么呢?她在看一个男人贴广告。飘动的巨幅广告纸被渐渐平铺到墙上,刷子每刷一下,就露出鲜嫩的大腿、圆铁圈和马匹,闪烁着红色和蓝色光泽的画面优美地展开,直到半面墙上铺满了马戏团广告。一百个骑手、二十只表演中的海豹、狮子、老虎……她有点儿近视,于是抬起头凑近了些,念出声来:“……即将光临本镇。”这独臂人的工作实在是太危险了,就这样站在梯子顶上,她惊呼——他的左臂两年前被一架收割机碾断了。
“我们都去看吧!”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说着,仿佛这些骑手和骏马让她的内心充满了孩子般的狂喜,让她忘记了对独臂人的怜悯。
“我们去看吧。”他说,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的话,然而言语间却带着某种令她不安的自我意识。“我们去看马戏吧。”不行,他没法好好地说出这句话。他找不到自在的感觉。但这是为什么呢?她感到困惑。他这会儿怎么啦?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非常喜欢他。小时候没人带他们去看马戏表演吗?她问。从来没有,他回答道,仿佛她恰好问了他最想回答的那个问题。他早就想说说这些了,说说他们为什么没去看过马戏表演。他们家是一个大家庭,他有九个兄弟姐妹,父亲一人赚钱养家。“我父亲是一个药剂师,拉姆齐夫人。他开了一家店。”从十三岁起,他便自己养活自己了。冬天,他经常没有厚外套。在大学里,他无法与别人“礼尚往来”(这是他干巴巴的原话)。同样的东西,他比别人多用上一倍的时间才换新的。他抽最便宜的烟草,粗烟丝,和码头老人们抽的一样。他勤奋工作,一天干七个小时。他目前研究的课题是有关某事对某人的影响——他们边走边说,拉姆齐夫人不是很明白他所说的话,只能偶尔捕捉到一些词……论文……研究员职位……审稿人身份……讲师职位。她听不懂那些晦涩的学界话语,尽管它们无比顺畅地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但是她对自己说,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去看马戏这件事会刺激他,可怜的小伙子。她还明白了他为什么急不可耐地说出他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全部故事。她会注意不让孩子们再嘲笑他,她会和普鲁谈谈。按照他的愿望,她猜测,他肯定更愿意告诉别人他和拉姆齐一家一起去看易卜生的戏剧而不是马戏。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正经人——哦,没错,乏味得叫人受不了。你瞧,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到镇上了,就在主街上。川流不息的马车在他们身旁咕噜噜地碾过鹅卵石路面,可他依然大谈居民安置、学校教育、劳动人民,还有帮助自己的阶级、讲座等话题。他一直在讲话,她觉得他已经找回了全部的自信,从马戏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并且准备(她现在又非常喜欢他了)告诉她——不过就在此刻,大街两旁的房屋被渐渐地甩到身后,他们走到了码头上,整个海湾都展现在他们面前。拉姆齐夫人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啊,多美!”她眼前是一片湛蓝的海水,灰白的灯塔,遥远、古朴,静立在海水中;灯塔右侧,在视线的尽头,绿色的沙丘渐渐隐去,逐渐沉没,沙丘底部是柔软的褶子,上面长着流动的野草,仿佛它们随时准备奔向某个月亮国度,奔向那无人涉足的地方。
这景致是她丈夫的最爱,她开口道,停下脚步,眼神越来越深沉了。
她站了一会儿。可是现在,她说,艺术家们来了。确实,就在他们几步开外,站着一位画家,头戴巴拿马草帽,脚踩黄色靴子,神情严肃,脸色柔和,全神贯注。在十个小男孩的围观下,他红润的圆脸上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满足感。他聚目凝神,用画笔蘸墨,再用笔尖去触碰一团柔软的绿色或粉色颜料。自从三年前庞斯福德先生来过这里后,所有的画就都变成这个模样了,她说,绿色和灰色,柠檬色船只,还有沙滩上的粉红女郎。
而她祖母的朋友们作画时才真是费尽心力,她经过画家身旁时谨慎地瞥了一眼,然后说,他们先调出自己的颜料,接着研磨,然后罩上湿布,使它们保持湿润。
于是,坦斯利先生猜想,她是想让他看出那男人的画并无大家风范,是不是这样呢?颜色不够纯正,是不是这样呢?这一路上不断滋长的奇特情绪影响了他,它刚开始的时候出现在花园里,那时他想帮她拎包;然后在镇上时它增强了,他想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他开始看见他自己,他所知的一切事物都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把他带进了一间狭窄的房子,他站在客厅里等她,她自己上楼去看望一个女人。他听见她在楼上轻快的脚步声;听见她欢愉的话音,然后声音变轻了。他看着垫子、茶叶罐、玻璃罩,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儿走回家。他打定主意要帮她拎那只小包。接着,他听见她走出来,关上了一扇门,叮嘱说一定要把窗子打开,把门关上,需要什么东西就向家里要(她一定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然后,突然间,她走了进来,静静地站了会儿(好像她在楼上装出了一种表情,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回到现实中来)。她几乎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身子倚在伊丽莎白女王佩戴嘉德蓝缎带的画像上。刹那间,他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她是他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的眼中闪着星光,头上罩着轻纱,还有仙客来和野紫罗兰——他在胡乱想些什么啊?她至少五十岁了;她有八个孩子。她穿行在鲜花烂漫的田野中,把破碎的蓓蕾和迷途的羊羔揽入怀中;她的眼中星光灼灼,发间清风飘拂——他接过了她的包。
“再见,艾尔西。”她说,然后他们走到街上,她把遮阳伞撑得笔直,脚步满怀期待,好像会在拐角处遇见什么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查尔斯·坦斯利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感。一个正在挖下水道的男人停下来,看了看她,放下手臂打量她。查尔斯·坦斯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非凡的自豪感。他感受到了清风、仙客来和紫罗兰,因为他正在与一位美丽的女人同行,而且他拎着她的包。
2
“明天去不了灯塔啦,詹姆斯。”他站在窗边,笨拙地说,为了尊重拉姆齐夫人,他试着放柔语气,显示出一点儿亲切感。
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干吗又提这事儿?
3
“也许你明早一起床,会发现阳光明媚,小鸟儿在歌唱。”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充满同情地说道。她看得出,她丈夫之前刻薄地断定明天天气不好,让儿子变得垂头丧气了。她知道,到灯塔去是儿子热切的愿望,然而她丈夫好像觉得说得还不够似的,还那样刻薄地说明天天气不会好,这讨厌的小伙子还要接着再重复一遍。
“也许明天天气会好呢。”她说,抚摸着他的头发。
她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夸赞他剪下的冰箱,并翻动商品目录,希望能找到耙子、割草机之类的东西。那种有耙刺和手柄,需要剪纸人发挥高超技艺的东西,会让他专心致志。这些小伙子都拙劣地模仿她丈夫,她思索着,他说天要下雨,他们就说十之八九会来一场龙卷风。
但是这会儿,正当她翻着书页寻找干草耙和割草机图片的时候,她被突然打断了。尽管她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她坐在面向露台的窗户边上),但是低沉沙哑的谈话声,说话人的烟斗从嘴里放进取出所导致的话语停顿,这些动静让她确信,男人们正在愉快地交谈着。这声音已经持续半小时了,它盖过了传入她耳中的其他声响,比如球撞击在球拍上的声音,以及玩板球的孩子们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这些令她心安的声音这会儿戛然而止。海浪一成不变地冲刷着沙滩,大多数时候,它在她的心中是一种有节奏的、舒缓人心的敲击声,仿佛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它令人心安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一首古老催眠曲中的词句,那是大自然在喃喃低语:“我守护着你呵——我是你的支柱呵。”但另一些时候,它就不那么可亲了,令人猝不及防、出乎意料,尤其是当她将思绪从手头的活计游离的时候,它像魔鬼的鼓点一般冷酷无情地敲打着生命的节拍,令人联想到岛屿覆灭,沉没到大海中。它让她惊醒,她的岁月流逝在一件又一件匆忙的琐事中,一切都像彩虹那般短暂——这声音先前隐藏在其他声响的下面,现在却骤然在她耳畔空洞地轰鸣起来,让她带着惊恐抬起头来。
他们停止说话了,这就是她情绪突然变化的原因。她瞬间就从紧张感中放松下来,却又转向另一个极端,仿佛要弥补她毫无必要的情感消耗似的。她冷静下来,觉得好笑,甚至带上了小小的恶作剧心态,她推测可怜的查尔斯·坦斯利被摆脱了。他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如果她的丈夫需要有人做出牺牲(他的确需要),那么她就会开心地献上查尔斯·坦斯利,是他让她的小儿子受委屈了。
她抬起头,又倾听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某种习以为常的声音,某种机械般有规律的声音。于是她听到了富有韵律的声音,好像在说话,又像在吟诗。那声音从花园里传过来,她丈夫正在平台上来回踱步,发出介乎低语和哼唱之间的声音。她又安心了,再次确认一切都安好,她重新将视线投向膝盖上的商品目录,找到了一张小折刀图片,那折刀上有六叶刀片,詹姆斯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把它剪下来。
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喊,仿佛出自一个半梦半醒人之口,好像在叫喊:
冒着枪林弹雨。
这声音在她耳边无比强烈地响起,她担心地看了看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她高兴地发现,周边只有莉莉·布里斯科。她没关系。不过,那姑娘站在草坪边作画的场景倒提醒了她,她应该尽量把头保持在同一个位置上,以便让莉莉作画。莉莉的画!拉姆齐夫人笑了。她有一双中国式的小眼睛,一张稍稍皱起的脸……蛋,她永远都不想结婚。人们没把她的画当一回事,不过她倒是个独立性很强的人。拉姆齐夫人因为这一点而喜欢她,她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低下了头。
4
说真的,他差点儿把她的画架撞倒了。他就那样向她冲过来,舞动双手,大喊:“我们策马勇往直前。”然而,感谢老天,他猛地掉转马头,骑到别处,英勇献身到巴拉克拉瓦高地战役中去了,她这样猜想。从未有人如此荒唐,又如此惊人。不过只要他保持那种状态,挥舞双手,大声喊叫,她便是安全的;他不会停下脚步来看她的画,而这正是莉莉·布里斯科不能忍受的。哪怕她正瞧着色块,看着线条,察看颜料,望着坐在窗边的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她仍然对周围的动静保持警惕,生怕有人会不知不觉地溜过来,突然偷看她的画作。现在,她所有的感官都更加活跃了,凝视着,紧张地思索着,直到墙壁和远处的铁线莲的色彩变得鲜亮起来。她意识到有人走出了屋子,正向她走来。出于某种天赋,她可以从脚步声中判断出,过来的人是威廉·班克斯,所以尽管她握画笔的手颤抖了,她也并没有把她的画架倒扣在草地上。如果走过来的是坦斯利先生、保罗·雷勒、明塔·多伊尔,或者其他任何人,她一定会那么做的。她的画架依旧站立着。威廉·班克斯站到了她身边。
他们在村里借宿,因此时常同进同出,晚上在屋前的门垫上道别时,聊点儿菜汤、孩子、这事或那事的,这让他们成了盟友;所以,当他现在以审慎的姿态站在她身边时(他的年龄可以当她的父亲了,一位植物学家,一个鳏夫,身上散发着肥皂的味道,一丝不苟,干净整洁),她只是站在那儿。他也只是站在那儿。她的鞋很精致,他发现。她的脚趾可以自然地舒展开来。因为与她借宿在同一幢楼房里,他还发现,她的生活十分有规律,起床吃早饭,然后出门作画,他相信她是独自去画画的;清贫,这是可以预料的,显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那份神采和魅力,但是她有很好的悟性,因此在他看来,她比那位年轻女士更胜一筹。比如说,现在,当拉姆齐冲向他们,大喊大叫,做着手势时,布里斯科小姐,他确信,一定心知肚明。
有人闯了祸。
拉姆齐先生怒视着他们。他对他们怒目而视,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似的。这让他俩都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不舒服。他们两人一起,看到了无意看见的东西。他们侵犯了别人的隐私。班克斯立即说,天气有点儿冷,何不去散散步呢。莉莉想,他可能是想找个借口,去别的地方,避开这声音。嗯,她愿意散散步。不过她从画布上移开目光时,颇为恋恋不舍。
铁线莲是亮紫色的;墙壁白得耀眼。她认为改变这明亮的紫和耀眼的白是不诚实的,因为它们在她的眼里就是那样的,尽管自从庞斯福德先生来过这里后,人们流行将一切物体都画成苍白的、典雅的、半透明的。颜色的下面是形状。她观察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确切地看见它们。然而,一旦拿起画笔,一切都变样了。就在她想将头脑中的景象描到画布上的时候,魔鬼对她百般干扰,几乎让她落泪,将从构思到完成作品的过程变得令人生畏,犹如让一个孩子穿过一条漆黑的通道。她常常觉得她自己在渺茫的胜算中苦苦挣扎,拼命保持自己的勇气。她一边说着“可是这就是我看见的,这就是我看见的”,一边把剩下的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视觉形象紧紧地攥在胸口,因为有上千股力量要将它从她那里夺走。也正是在那个时刻,在寒风瑟瑟的小道中,当她拿起笔正准备作画时,其他东西跳出来逼迫她。她才华不足,她微不足道,她要替住在布朗普顿路的父亲持家,她还要努力控制自己,以免一冲动就扑倒在拉姆齐夫人的膝下(感谢老天,迄今为止她一直克制住了自己),对她说——但是她想对她说什么呢?“我爱你?”不对,这不是实话。“我爱这一切?”她冲篱笆、房子和孩子们招手,这实在荒谬,绝不可能。于是,她把画笔整齐地放进盒子里,一支挨着一支,然后对威廉·班克斯说:“天气突然转冷了。阳光似乎没先前那么暖和了。”她边说边看看四周,这会儿天色依旧明亮,草地散发出柔和的深绿色的光泽,房子矗立在绿色植物和紫色花朵之中,白嘴鸦从蔚蓝的高空抛下几声苍凉的鸣叫。还有什么东西掠过,扑扇……着,在空中显现出银色的羽翼。毕竟已是九月了,九月中旬,已是傍晚六点以后了。于是,他们沿着平日习惯的线路散步,走过花园,穿过网球场,绕过蒲苇丛,来到厚实的篱笆的缺口处。篱笆的四周围着火红的铁栅栏,就像燃烧着煤块的火盆,从这儿望出去,海湾里湛蓝的海水显得越发蓝了。
他们每天傍晚都要来这里散步。仿佛随着海水的起伏,他们停滞在干涩陆地上的思绪又重新扬帆起航,就连他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了。一开始,色彩的脉动用湛蓝冲击着海湾,心灵随之舒张,身体也随波荡漾,但是仅仅片刻之后,凶狠暴躁的浪尖涌起,令人寒意顿生。还有,那巨大的黑岩石后面,几乎每晚都会射出一道喷泉,时间上并无规律,人们需要耐心等待。一旦它出现,那道白色的喷泉,着实令人欣喜。人们等待喷泉的时候,还会看到,在白色的半圆形沙滩上,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然后洒下一层又一层珍珠母贝般的光膜。
他们都站在那儿,笑了。涌动的海浪在他们心中激起一种共通的愉悦之情。接着,他们为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倍感欣喜,它在海湾中划出一道曲线后,停下了,摇晃着,落下了船帆。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为了使画面变得更完整,在看过快速行驶的小船后,他们便眺望远方的沙丘,但是这景致并未令他们心生欢喜,反倒令他们涌出一抹感伤之意——一半是因为画面已经变得完整,一半是因为远方的沙丘似乎可以存在百万年,远比凝望它的人活得更长久(莉莉想),它早已与天空互通私语,后者静谧无声地俯瞰着整个大地。
眺望着远方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在威斯特摩兰郡的一条小路上,拉姆齐独自一人在路上大步前行,浑身散发出一股孤寂之气,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但是这一记忆场景被突然打断了,威廉·班克斯又想起(这极可能是某一真实事件)一只母鸡,张开翅膀保护着一群小鸡,看到此景,拉姆齐停下脚步,用手杖指着它们,感慨道:“好美,好美。”这时一束奇特的光照亮了班克斯的心灵,他想,这表明拉姆齐有着单纯质朴的性情和对卑微事物的恻隐之心。但对他而言,他们的友情似乎终结了,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条路上。此后,拉姆齐结婚了。再后来,事情接踵而来,他们的友情失去了实质性内容。他说不清那是谁的过错,只是一段时间后,他们再无新的话题可谈,只能不断重复往事。他们重聚就是为了重复过去。然而,在他与沙丘的无声对话中,他感到自己对拉姆齐的情谊没有减少半分;它就在那儿,宛若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在泥土中躺了一个世纪,但嘴唇依然鲜红,那就是他的友情,鲜明而真实,此刻正躺在海湾的沙丘里。
他为这份友情感到焦虑,或者也可能是为摆脱因友情枯竭产生的自责感到焦虑——因为拉姆齐生活在一群热热闹闹的儿女中间,而班克斯膝下无子,是个鳏夫——他恳切地希望莉莉·布里斯科不要鄙视拉姆齐(他是一个保持本色的极好的人),且能够理解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一切。他们的友情很多年之前就开始了,在威斯特摩兰郡的那条小路上逐渐变淡,那里有一只母鸡扑扇着翅膀挡在她的小鸡前面。从那以后,拉姆齐结婚了,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当然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们看起来有点儿旧情重续的趋势,重聚并重复往昔岁月。
是的,就是这样。他结束了回忆。他将视线从眼前的风景移开。然后他走上另一条路,一条汽车道,开始往回走。如果不是沙丘让他看到他那份带着鲜红双唇躺在泥土中的友情,班克斯先生是不会注意到眼前这些事物的——比如说,卡姆,那个小姑娘,拉姆齐最小的女儿。她在岸边摘香甜爱丽丝花。卡姆莽撞且暴躁,不愿意按保姆说的,“给这位先生一朵花”。不!不!不!她不给!她握紧拳头。她跺着脚。班克斯先生感到苍老而哀伤,他的友情不知为何被她误解了。他一定是变得干瘪且萎缩了。
拉姆齐一家不富裕,能维持这一切真的不可思议。八个孩子!靠哲学养活八个孩子!这儿又来了一个,这次是贾斯珀,溜达着走过来。他要射鸟,他神情冷淡地说,路过时颇为用力地晃了晃莉莉的手,惹得班克斯先生语气苦涩地说,她可真是人见人爱。现在应当考虑孩子们接受教育这个问题了(当然,或许拉姆齐夫人有她自己的事情要考虑),更别提养育这些身材高大、有棱有角、冷漠无情的“了不起的人物”要磨损多少衣物和鞋袜了。至于要搞清他们的名字和长幼次序,他可实在办不到。他私底下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叫法称呼他们:顽劣的卡姆、无情的詹姆斯、公正的安德鲁、美丽的普鲁——普鲁会长成一个美人,他想,她怎么能不美呢?——而安德鲁则聪明过人。他顺着汽车道走着,莉莉·布里斯科回复着“是”或“不”,应对他的评论(她爱他们所有人,她爱这个世界)。他权衡着拉姆齐的生活,同情他,羡慕他。他似乎看见拉姆齐先生被剥夺了一切独处与简朴的荣耀,它们曾是他年轻时的王冠,而他毫无疑问已经被母鸡般扑扇着翅膀和咯咯叫的家庭生活给拖累了。它们给予了他一些东西——威廉·班克斯承认,如果卡姆往他的外衣上插上一朵花,或者爬上他的肩膀看维苏威火山喷发的图片,那的确是一桩美事。但是它们同时毁坏了一些东西,他的老朋友们不可能毫无觉察。一个陌生人现在会觉得怎么样呢?莉莉·布里斯科会怎么想呢?谁能不注意到他渐渐养成的习惯、怪癖或缺点呢?真是令人震惊,一个如此聪慧的人,居然会跌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不过这样的措辞太尖锐了——他居然如此依赖别人的称赞。
“哦,可是,”莉莉说,“想想他的著作吧!”
每当她说“想想他的著作”,她的眼前总会清晰地出现一张大大的厨房餐桌。这都是托安德鲁的福。她问他,他父亲的书是研究什么的。“主体、客体和真实的本质。”安德鲁回答。然后她说,老天哪,她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便告诉她:“那你就想想一张厨房里的桌子,你不在那里时,桌子还在那儿。”
所以现在,每次她想到拉姆齐先生的著作,她总是看见一张擦洗干净的厨房餐桌。它现在正卡在一棵梨树的枝杈上,因为他们此刻刚好走进果园。她努力排除杂念,集中精神,不去想那树上的银色树节和鱼状树叶,而是专注地想象一张厨房餐桌的幻影。那种擦洗干净的木纹很深、疤痕粗糙的大木桌,多年来一直坚固完整,它的优秀品质显露无遗;现在它就卡在那儿,四条桌腿悬在空中。自然啦,如果一个人天天研究棱角分明的事物本质,把美好的夜晚、绚烂的火烧云,还有那片蔚蓝的天空和银色天际,都简化成一张四条腿的白色桌子的话(而这正是一流头脑的标志),那么自然而然,人们就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评价他了。
班克斯先生喜欢她叫他去“想想他的著作”。他常常想它。无数次,他这样说:“拉姆齐是那一类人,四十岁之前就做出了最好的成绩。”当他才二十五岁时,他就用一本薄薄的专著对哲学界做出了不容置疑的贡献,之后的著作只是一种扩展和重复。但是,能对事物做出明确贡献的人是罕见的,他说着,在梨树旁停下了脚步。他条理清晰,表述到位,极为公正。突然间,仿佛他的手势释放了沉淀在她心中的关于他的印象,它们向上隆起,如雪崩一般倾泻下来。这是一种感觉。然后,在烟雾中,他作为一个人的本质浮现了出来。这是另一种感觉。她觉得自己被这种强烈的感知震撼了,因为他很严肃,他很善良。我敬重你(她默默地对他说),敬重你的一切,你不虚荣,非常客观,你比拉姆齐先生更优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她不带任何情欲,渴望珍惜这份孤独感),你为科学而生(她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切成片的马铃薯);对你而言,称赞是一种侮辱;你慷慨纯真,是一位具有英雄气概的男人!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他怎样带着一个男仆一路来到这儿;怎样不让一条狗爬上椅子;怎样用几个小时(直到拉姆齐先生摔门而去)谈论蔬菜中的盐和英国厨子欠佳的手艺。
这一切又该如何解决呢?人们该如何判断、看待他人呢?人们又该如何把这个因素那个因素叠加起来,然后得出结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还有这些话语,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站在这里,站在梨树旁,内心深感震撼。这两个男人的形象涌上她的心……头,要跟上她的思绪就好像要跟上一个语速快得来不及记录的声音。那声音是她自己的,诉说着一些无可争辩的、永恒存在却又相互矛盾的东西,使得梨树上的裂纹和疤节都无法改变地永远固定在树上,有了一种永恒感。你有伟大的气质,她继续说,而拉姆齐先生则不同,他气量小、自私、虚荣、自负;他被宠坏了;他是一个暴君;他把拉姆齐夫人折磨得要命。但是他有你(她对班克斯说)所没有的东西:他有鲜明的超凡脱俗的气质;他不拘小节;他喜爱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而班克斯一个孩子也没有。前两天夜里,拉姆齐先生不是穿着两件外套下来让拉姆齐太太给他剪头发,用一只装布丁的盆子去接剪下的头发吗?所有的念头在莉莉的脑海中像一群小虫子一样四散飞舞,却又奇妙地被笼罩在一张无形的弹性网中——它们在梨树的枝条间穿梭,那里还挂着那张干净厨桌的幻影,它代表她对拉姆齐先生深深的敬意。她越转越快的思绪终于因承受不住自身的强度而轰然炸裂,她顿感释然。一颗子弹从她附近掠过,惊起了一群欧椋鸟,它们四处飞散,仓皇逃命,喧闹不已。
“贾斯珀!”班克斯先生喊道。他们转身走上欧椋鸟飞离的那条路。跟随天空中急速飞散的鸟群,他们走过平台,穿过了高高的篱笆中间的那道缺口,迎面碰上了拉姆齐先生,他冲他们悲伤地吼道:“有人闯了祸!”
他的目光因情绪激动而发光,带着强烈的悲剧性的蔑视,与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在即将认出他们的瞬间震颤起来。可是接着,他在恼羞成怒中抬起手半遮住脸,仿佛要躲避、抹去他俩平常的注视,他仿佛祈求他们让不可避免的时刻晚一点儿来临,他仿佛使他们意识到他被打断后产生了孩子气般的怨恨。然而哪怕在被人发现的这一刻,他也没有彻底崩溃,而是决定紧紧抓住这美妙的情绪,和那些既令他羞愧,又让他沉醉的粗犷的诗句——他猛然转身,对着他们用力关上了他自己的隐私之门。莉莉·布里斯科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看见那群被贾斯珀用枪打散的欧椋鸟已经栖息在榆树顶端了。
5
“就算明天天气不好,”拉姆齐夫人说,瞥了一眼路过的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科,“还有其他日子呢。”她心中想,莉莉的魅力就在她那双中国式的眼睛上,它们微微斜长在她苍白的、略带皱纹的小脸上,只有智慧的男人才能发现这一点。“现在站起来,让我量量你的腿。”毕竟他们明天还是有可能会去灯塔的,她得看看袜子的小腿部分是不是要加长一二英寸。
她微笑着,这一刻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头脑中闪过——班克斯和莉莉应该结婚——她拿起混色长袜,交叉的毛线钢针还插在袜口上,在詹姆斯腿上量了一下。
“宝贝儿,站直。”她说道。詹姆斯出于嫉妒,不愿意为守灯人的儿子充当量尺,因此故意动来动去。他这么乱动,她怎么能看得清袜子是太长还是太短了呢?她问道。
她抬起头——是什么魔鬼控制了他,她最小、最钟爱的孩子?然后看看房间,看看椅子,发觉它们非常破旧,椅垫的芯子在地上四处散落。安德鲁那天是那样说的。但是买新椅子然后让它们整个冬天都放在这里发霉,那又何必呢?她自问道,那会儿这里只有一个老女人看护房子,天气一定非常潮湿。不管了,房租正好两个半便士;孩子们喜欢这里;这对她丈夫有好处,这儿距离他的图书馆、他的讲座和他的学生们有三千英里,或者确切地说,有三百英里之远;这里还有接待客人们的房间。垫子、行军床、破得要命的桌椅,它们结束了在伦敦的服役后,在这里使用刚好;还有一两张照片;还有书。书,她想,是不断增加的。她从来都没有时间读书。唉!就连诗人赠送她的书也没时间读,他们亲自在扉页上写上:“赠予意愿不能被违背的女士”……“赠予我们时代更幸福的海伦”……说来惭愧,这些书她也从未读过。还有克罗姆论思想和贝茨论波利尼西亚人的野蛮习俗的书(“宝贝儿,站直。”她说)——这些书都不适合送到守护灯塔的人那里去。有朝一日,她猜想,这座房子会变得破旧不堪,人们就不得不对它采取点儿措施。如果他们能学会在进门前擦擦脚,别把海滩上的东西带进来——这就是一种措施。但是——她得允许安德鲁将螃蟹带进来,要是他真的很想解剖它们的话;另外要是贾斯珀相信海草可以做汤的话,海草也不能被拒之门外;还有罗斯的那些小玩意儿——贝壳、芦苇、石子。他们都很有天赋,她的孩子们,只是性格各异。结果就是,他们的东西从房间的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她叹了一口气。她拿袜子比着詹姆斯的腿。一个个夏天过去了,房子越来越破烂。门垫褪色了,墙纸啪啪作响,你再也看不出画面上的玫瑰了。尽管如此,如果房子里的每一扇门都永远敞开着,并且整个苏格兰都没有一个锁匠能修好门闩的话,房子里的东西肯定会被毁坏的。每扇门都敞开着。她侧耳倾听。客厅的门开着;过道的门开着;听起来卧室的门似乎也开着;平台上的窗子确定开着,那是她亲手打开的。窗子应该开着,而门应该关着——就是这么简单,难道他们都记不住吗?当她在夜里走进女佣们的卧室时,发现它们都关得像烤箱一样严实,除了玛丽房间里的窗子——那个瑞士姑娘,她宁愿不洗澡,也不能没有新鲜空气。当玛丽还在家乡时,她总说:“大山多美啊。”她昨晚也望着窗外这样说了,眼里盈满泪水。“大山多美啊。”她的父亲正处在弥留之际,拉姆齐夫人知道,他就要撒手人寰,让他们变成没爹的孩子了。当那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拉姆齐夫人将一切责怪与指导(怎样铺床,怎样打开窗子,把手指并拢伸直,就像法国女人那样)都悄悄收回了,就像鸟儿在阳光下飞行后默默地收拢翅膀,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羽毛变成了柔和的紫色。拉姆齐夫人沉默地站着,无话可说。他患了喉癌。这会儿,她回忆起自己是怎样站在那里的,那女孩又是怎样感叹“大山多美啊”的,但是没有希望,没有回天之力了,拉姆齐夫人心中不禁涌起烦躁情绪,语气变得严厉,对詹姆斯说:
“站直。别捣乱。”他立即明白她是真生气了,便绷直了双腿。她测量了一下。
袜子太短了,起码短了半英寸,哪怕考虑到索雷的小男孩没詹姆斯长得快,但还是短了。
“太短了,”她说,“实在太短了。”
从来没有人看起来如此悲伤。在黑暗中,也许有一滴泪珠正在成形,苦涩而晦暗。泪珠从铺满阳光的地面坠落到深井,井水四散晃动了一下,接纳了它,又归于平静。从来没有人看起来如此悲伤。
但是她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呢?人们说。在她的美丽与光彩之后,隐藏着什么?那另一个男人,那个她更早的情人,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吗?他们问,他在他俩婚礼的前一周死了吗?关于他的谣言曾四处传播。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没什么能干扰的。尽管在私下交谈的时候,当她听到那些关于激情、爱情失意和野心受挫的故事时,她也可能轻易地说出她所知道的、所感受的和所亲历的。但她从来都只字不提。她总是缄默不语。她那时候就知道——她无师自通地知道。她的单纯能让她看透聪明人的谬误。她用心专一,这让她的思想仿佛石头一般垂直落地,仿佛鸟儿一般准确停落在树梢。她的思想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俯冲而下,落在真相之上,它们令人欣喜,让人宽慰,持久不变——也许这都是假象。
“大自然用珍稀的黏土,”班克斯先生曾说,他被电话里传来的她的声音深深打动了,尽管她只是告诉他一条有关火车的信息,“她正是用这捏造了你。”他清晰地看见她站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散发着希腊风韵,双眼湛蓝,站姿挺拔。与这样一位女士通电话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美惠三女神似乎联手,在开满常春花的草坪上共同塑造了那副面容。是的,他会赶上十点三十分尤斯顿站的那班火车。
“然而她就像孩子一样,对自己的美貌浑然不知。”班克斯先生说,他放下话筒,穿过房间去看他屋后的一座在建酒店的建造进度如何。他看着尚未完工的墙体边那一片忙碌的情景,脑海里想着拉姆齐夫人。他想,总是如此,她和谐的面容中总会混入一些破坏和谐的东西。她把一顶猎鹿帽轻轻地扣在头上;她穿着套鞋跑过草坪去揪一个捣蛋的孩子。所以如果有人仅仅想到她的美貌,那么他还必须记住那颤动的、活生生的东西(他看见他们把砖头搬上一块小木板),把它也融入印象之中;抑或如果有人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女人,那么他必须赋予她独特的气质——她不喜欢别人的赞美——或者假设她有一种潜在的欲望,渴望脱下这身高贵的外衣,就好像男人们对她的容貌的赞美使她厌倦了,她只想和其他人一样,平平常常。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必须去工作了。
她手里织着红棕色长袜,那镀金的窗框、随手搭在窗框上的绿围巾和那幅经过鉴定的米开朗琪罗的名画,古怪地衬托着她的脑袋。拉姆齐夫人缓和了前一刻的严厉,捧起他的脸,亲了亲她小儿子的额头。“我们再找一张图来剪吧。”她说。
6
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人闯了祸。
她从沉思中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觉得毫无意义的那些单词现在有了意义。“有人闯了祸”——她眯起近视眼,视线落在她丈夫身上。他正冲着她走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近。她看出(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自行跳动)发生了一些状况,有人闯了祸,但是,她一点儿也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哆嗦了,他颤抖了。他所有的虚荣,他对自己显赫成就的所有满足,他像雷电一般的气势,他像雄鹰一样带领他的队伍穿越死亡之谷的勇猛气概,全部被打碎了,被毁灭了。在枪林弹雨中,勇往直前,穿越死亡之谷时,子弹齐发,炮火轰鸣——他径直冲到了莉莉·布里斯科和威廉·班克斯的面前。他颤抖了,他哆嗦了。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他说话。他目光躲闪,全身上下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她从他那些熟悉的姿态中,意识到他想把自己包裹起来,他需要在个人空间中重新获得平静。她意识到了他的愤怒和痛苦。她轻拍着詹姆斯的头,把自己对丈夫的感觉传递给了他。她看着他把“陆海军军需品”商品目录上一位绅士的白衬衫涂成了黄色,想着要是他成为一位著名画家,她该多高兴呀——为什么不呢?他有光亮的额头。接着,她抬起头,这会儿她丈夫又一次从她身边走过。她见他压住了崩溃的情绪,她松了一口气。家庭生活的平和占了上风,日常习惯轻轻地哼唱着安抚人心的韵律。当他又一次走过时,他有意在窗边停下,嘲弄地弯下身子,突发奇想地用小枝条挠詹姆斯光裸的小腿。她挖苦他打发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查尔斯·坦斯利。坦斯利不得不进屋去写他的学位论文,……他说。
“詹姆斯有一天也要写他的学位论文。”他戏谑地加上一句,弹了弹手里的小枝条。
怀着对父亲的怨恨,詹姆斯一把拂去挠痒痒的枝条。他父亲拿着它,用他特有的态度,认真而幽默地挠着小儿子光裸的小腿。
她想织完这烦人的袜子,明天好带给索雷的小男孩,拉姆齐夫人说。
他们明天绝对不可能去灯塔,拉姆齐先生气愤地脱口而出。
他怎么知道呢?她问道。风向经常会变。
他被她极端无理的言论和愚蠢的妇人之见激怒了。他曾骑马穿越死亡之谷,曾哆嗦过,颤抖过。现在她不顾事情真相,让他的孩子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心存幻想,这无疑是撒谎。他一脚跺在石质台阶上,“该死。”他说。但她说了什么呢?她只是说明天天气也许会好的。嗯,也许会的。
只要气压持续下降,风向正西,便没有这种可能性。
为追求真理竟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如此无节制地、残忍地撕开文明的薄纱,她感到这样做实在有损于人的体面。她心中震怒,于是她不予回复,茫然而迷糊地低下头,仿佛在默默地承受猛烈的冰雹和泼天的脏水般的诋毁,不予反驳。
他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边。最终他开口了,态度十分谦逊。他说如果她愿意,他可以过去问问海岸护卫队。
她对他的尊重超过对其他任何人的。
她乐意接受他的意见,她回答。只是这样的话,他们就没必要准备三明治了——仅此而已。他们向她寻求帮助,自然而然,因为她是女人,整天忙这忙那,一个要这个,另一个要那个;孩子们在长大。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块浸满人类感情的海绵。然而他却说,该死。他还说,一定会下雨。这会儿他又说,不会下雨。于是一瞬间,一个安全的天国向她敞开。没有任何人比她更尊敬他了;她觉得她都不配为他系鞋带。
拉姆齐先生为刚才的暴躁和他想象中带领军队冲锋陷阵时的手势感到羞愧,于是又一次羞涩地挠了挠儿子光裸的小腿。接着,他好像获得她的许可似的,又潜身到夜色之中,举止古怪,不禁让他的妻子想起动物园中的大海狮,吞下喂它的鱼后,向后翻落下来,重重地拍打着水面,让池子里的水从身子的一边流到另一边。夜色中,空气变得越发稀薄,树叶和篱笆渐渐隐去实体,仿佛出于弥补,玫瑰和石竹花平添了一分白日里没有的光亮。
“有人闯了祸。”他又说了一遍,迈开大步,在平台上踱来踱去。
神奇的是,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有点儿像布谷鸟一样:“六月里它的歌声跑了调”。仿佛他正在练习,试着寻找合适的语句来应和新的情绪,但他手头只有这句,于是便用了,却变了调。听起来很荒唐——“有人闯了祸”——用这种语气来说,几乎就像问句,毫无肯定之意,却优美动听。拉姆齐夫人不禁笑了,要不了一会儿,毫无疑问,他就会来回走着,轻声念叨着这句话,心中释然,重归平静。
他安全了,他重新回归他的私人领地。他停下脚步点燃了烟斗,再次看看窗户里的妻子和儿子,就像坐在特快列车上的人从书本上抬起头,看见一座农场、一棵树、一群村舍,像插图一般印证了书上的内容,然后心满意足地将视线收回到书上。尽管没有辨清妻子和儿子,但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使他获得了力量和满足,让他集中精力去思考问题,为萦绕在他的智慧大脑中的问题寻找最完美的解答。
这是一颗充满智慧的头脑。如果思想就像钢琴的琴键,被分成了很多不同的音调,或者像有序排列的二十六个字母,那么他那充满智慧的头脑可以轻松跨过一个个字母,步伐坚定,落点准确,一直走到,这样说吧,字母Q。他到达了Q。在整个英国能到达Q的人寥寥无几。这会儿,他在种着天竺葵的石壶旁停了一会儿,看见他的妻子和儿子坐在窗子那儿,不过现在看起来很远了。他们就像捡贝壳的孩子们,天真无邪,忙着关注脚边的小东西,对他所领悟到的人类的厄运毫无防备。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会保护他们。可是Q之后呢?之后是什么?在Q之后还有一连串字母,最后那一个字母,凡夫俗子的目光几乎无法触及,只能看见远处隐隐地闪着红色的微光。在一代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到达Z。尽管如此,如果他能到达R的话,那也是一番成就了。这里至少是Q了。他把脚后跟牢牢地扎在Q里。他确信到达Q了。他可以证实这是Q。如果是Q,那么Q——R——想到这儿,他用烟斗敲了敲石壶柄,发出两三声响声,倒出烟灰,继续琢磨,“那么R……”他抖擞精神,全神贯注。
什么品质能拯救暴晒在炙热的海面上的一船人,船上只有六块饼干和一瓶水——忍耐、公正、远见、奉献、技能都会发挥作用。接下来是R——R是什么?
一扇百叶窗,好似蜥蜴的厚眼睑,在他深深的凝视中闪了一下,模糊了字母R。在黑暗的一瞬间,他听到人们说——他是一个失败者——R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永远也无法到达R。再一次冲向R。R——
这些品质让他在穿越荒芜而寒冷的极地时成为一位领导者,一名向导,一位顾问,既不盲目乐观,也不怨天尤人,而是镇定自若地进行调查,直面事情真相。这些品质将再一次帮助他。R——
蜥蜴的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的前额血管凸起。石壶中的天竺葵变得惊人的清晰,在天竺葵的叶子中,他不经意间,看见了两类人之间那亘古的、显著的差异:一类具有超人般的力量,他们是持之以恒的追求者,勤勤恳恳,百折不挠,按顺序走过字母表,二十六个字母,从头到尾走一遍;另一类是天资聪颖者,他们奇迹般地瞬间即可攻克全部字母——天才的风格。他不是天才,他从不自称为天才,但是他有能力,也许他有能力精确地依次从A走到Z。此时,他牢牢地站在Q上,站在Q上。然后他继续走向R。
现在雪花开始落下,山顶笼罩在雾气之中。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倒下,在清晨来临之前死去。这些情绪在他心中滋长,使他的眼神变得黯淡,让他在走回平台的两分钟里,一下子变得苍白憔悴、老态龙钟,但是这种感受不会令一位领导者蒙羞。他不会倒下死去,他会寻找陡峭的岩石,就在那儿,双眼凝视着风暴,力图穿透黑暗,直至最后一秒。他会站着死去。他永远都到达不了R。
他伫立不动,站在长满了天竺葵的石壶旁。在十亿人中,他问自己,有几人能到达Z?一个怀揣着渺茫的希望的领导者无疑会这样自问,而答案则是,“也许一个”,这并不意味着他辜负了他所经历的探险。一代人中只有一个。那么如果他不是那一个的话,他会被责备吗?假如他已经勤恳工作,竭尽全力,耗尽了最后一滴血?他的名声能保留多久?一位英雄在垂死之际想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应该是无可厚非的。他的名声也许会流传两千年。两千年又意味着什么呢?(拉姆齐先生盯着篱笆,自嘲地问。)如果你站在山峰之巅向下审视这草草掠过的漫长岁月,这算得了什么呢?你的靴子踢到的那块石头,都会比莎士比亚存在得更长久。他自己的小小光芒,会微弱地闪烁一年或两年,然后便会融入稍强的光中,接着融入更强的光中。(他观察着篱笆,观察着里面错综复杂的枝条。)那么谁又能指责那支孤独的探险队的领导者呢,他们毕竟爬到了高处,足以看清匆匆掠过的岁月和消亡的星辰。如果在死亡让他四肢僵硬、无法挪动之前,他用仅有的一点儿意识将麻木的手指举向前额,挺起胸膛,那么当搜救队到来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他死在他的岗位上,是一位优秀的战士。拉姆齐先生挺起了胸膛,在石壶旁站得笔直。
如果,他这样站着思索片刻,想到名声,想到搜救队,想到用感恩的鲜花在他尸骨上垒起的石冢,又有谁会指责他?说到底,谁会指责这样的领导者:他率队踏上那命定的不归之途,倘若他已力所能及地探险,耗尽所有精力,最后陷入沉睡,毫不在意自己是否还会醒来?这会儿脚趾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意识到他还活着,而且总的来说他并不反对活下去,但他需要同情和威士忌,需要有人聆听他苦难的故事。谁又能指责他?谁不会暗自欣喜呢,当英雄脱下铠甲,停在窗边,凝视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起初在远处,然后慢慢近了、近了,嘴唇、书本和脑袋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们依然那么新奇可爱,虽然他已经历尽孤独,体验了流逝的岁月和消亡的星辰。最终他把烟斗放进口袋,在她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如果他向这世界上的完美之人献上敬意,谁又能指责他呢?
7
可是他儿子恨他。他恨他向他们走来,停下脚步,低头看他们;他恨他打扰他们;他恨他兴奋而庄重的手势;他恨他高贵的头颅;恨他的严苛和自负(他就站在那儿,要求他们关注他);但他最恨的是他父亲情绪激动时发出的嗡嗡声,它在他们的周围震颤,干扰了他与母亲之间单纯、美好的关系。他紧紧盯着书本,希望他快点儿走开;他用手指着一个单词,希望将母亲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父亲一停下脚步,她就分心了,他生气地想。但是,不。拉姆齐先生怎么样都不会走开的。他就站在那里,索取同情。
刚才一直搂着儿子松弛地坐着的拉姆齐夫人,突然坐直了身子。她半转过身去,似乎用力挺起上身,与此同时,她猛地向空中喷出一股能量之雨,一束水雾,整个人立即显得精神饱满、充满活力,仿佛体内所有的能量都被调动了起来,熊熊燃烧,熠熠生辉(尽管她安静地坐着,重新拿起了袜子)。而那极度缺乏生命力的男人则投身到这种丰美的生命力之中,投身到这生命之泉和生命之雾中,像一个空空如也的铜壶的壶嘴。他渴望同情。他是一个失败者,他说。拉姆齐夫人晃动着毛线针。拉姆齐先生重复了一次,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他是一个失败者。她把他的话拦回去。“查尔斯·坦斯利……”她开口道。但他并不满……足。他需要的是同情,是对他的才智的肯定,这是第一步。然后他还需要被拉进生活圈,得到温暖和抚慰,使他恢复理智,让他贫瘠的心灵变得丰盈,让每个房间都充满生机——客厅、客厅后面的厨房、厨房上面的卧室,还有卧室过去的育儿室——它们必须修整一新,它们必须生机勃勃。
查尔斯·坦斯利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形而上学研究者,她说。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必须获得同情,他必须获得认可:他也处在生活的中心地带;有人需要他;不仅这儿需要他,整个世界都需要他。她晃动着毛线针,自信而诚恳,她布置了客厅和厨房,它们都温暖舒适;她让他轻松自在,随意进出,享受生活。她欢笑,她编织。詹姆斯站在她的膝间,身体僵硬,他感到她所有的力量都燃烧起来,被铜壶嘴痛饮着,直至熄灭。那男人干渴的弯刀无情地劈着砍着,一次又一次,要求获得同情。
他是一个失败者,他重复道。唔,那你看一看,感受一下。她晃动着毛线针,看看四周,望望窗外,看看室内,瞧瞧詹姆斯,她用她的笑声、她的镇定和她的能力向他保证(就像保姆拿着一盏灯穿过黑暗的房间来使一个烦躁的孩子安心一样),这一切确凿无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房间里满满当当,花园中清风习习。如果他信任她,就没什么东西会伤害他。无论他将自己埋藏到多深的地下,或攀登上多高的山峰,她都会须臾不离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她为自己陪伴和保护他人的能力而感到骄傲,却几乎连一层薄壳都没给自己留下。她本可以用它来认识自己。一切都被慷慨地付出了,消耗了。詹姆斯身体僵硬地站在她的膝间,感觉她升华成了一棵开满红花的果树,绿叶浓密,枝条飞扬,而他那铜壶嘴、弯刀似的父亲,那个自私的男人,则吮吸着,劈着砍着,索取同情。
他的心被她的话语填满了,他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终于,他带着谦卑的感激看着她,精神焕发。他说他要出去转一圈,他要去看孩子们玩板球。他走了。
瞬间,拉姆齐夫人似乎整个人如同花瓣一般一片一片地收起、合拢了,全身陷入疲惫之中,留下的力气只够她在格林童话的书页上移动手指。她身躯中跳动着的成功的狂喜,就像舒展的喷泉一样,此刻正缓缓地停了下来。
随着他逐渐走远,她脉搏的每一下跳动,都似乎将她和她丈夫包裹在一起,带给他俩慰藉,就像两个不同的音调,一个高昂,一个低沉,达到共鸣,给彼此带来安慰。可是,当共鸣消散,她重新转向童话时,拉姆齐夫人不仅感到身体疲惫(毕竟,不单单是现在,她一直都有这种疲惫感),而且感到疲惫身体中掺杂着来自另外源头的隐约的不快。在她大声朗读渔夫妻子的故事时,她还没有弄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当她翻页时,她停止朗读,听到了一种声音,单调而不祥,一个浪头落下了,她意识到这种不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她意识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她不喜欢感到自己比丈夫更优秀,一秒钟都不行,而且不能容忍自己和他说话时,不确定自己说的话是否符合事实。大学和人们都需要他,还有讲座和书籍都无比重要——她对这一切深信不疑。然而他们的关系,他就那样毫不遮掩地向她走过来,所有人都看到了,这让她不安。因为这样的话人们会说他依赖她,其实人们必须明白他确凿无疑是他俩中更重要的那一个,与他相比,她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还有其他的事——她无法告诉他真相,她害怕,比如说,温室屋顶,也许得花上五十英镑才能修好,以及他的书。她怕他或许会猜测,她对此略有怀疑,他最新的那本书并不是他最好的著作(她从威廉·班克斯那里感觉到了这一点)。还有日常琐事也需要隐瞒,孩子们看在眼里,心中便产生了负担。这一切削弱了两个音调共鸣时那种完整的愉悦,纯粹的愉悦,使得音调现在从她的耳畔消失时显得阴郁、单调。
一道阴影投射到书页上,她抬头望去,奥古斯都·卡尔迈克正拖着步子走过。此时此刻,她一想到人际关系有缺憾这一事实就深感痛心,她感到再完美的关系也不会白璧无瑕,她觉得不能忍受这样的考验。她天性坦诚,却因为爱丈夫而不得不有所掩饰。她因为谎言和夸大其词而无法发挥自己真正的作用,深感自己一文不值且心生痛苦。就在这时,当她在喜悦之余,因为感到不体面而心生烦恼的时候,卡尔迈克先生拖着步子走了过去,踩着一双黄拖鞋。她心中的某个魔鬼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在他走过时大声招呼:
“进屋来吗,卡尔迈克先生?”
8
他什么也没说。他抽着鸦片。孩子们说鸦片把他的胡子染黄了,可能是吧。她一眼能看出的倒是,这个男人并不开心。每年到他们这里来都是为了逃避,但是每一年,她都有同样的感觉,他并不信任她。她说:“我要去镇上。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邮票、信……纸、烟草?”然后,她感到他畏缩了,他并不信任她。这都是他的妻子造成的。她想起他的妻子是怎样凶狠地对待他,在圣约翰森林那间令人恐怖的小屋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可恶的女人把他赶出家门,简直让她目瞪口呆。他邋里邋遢,外衣上沾着污渍,身上有着老年人无所事事的那种令人讨厌的习气,她便把他赶出了家门。她用那种可憎的口吻说:“现在,我和拉姆齐夫人想聊一会儿。”拉姆齐夫人可以看出,他的生活有数不尽的辛酸,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他有足够的钱买烟草吗?他想向她要钱吗?半克朗?十八便士?哦,她不忍心细想那个女人带给他的那些屈辱。而现在(为什么呢,她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猜想或许是那个女人造成的),他总是在她面前退缩。他从不告诉她任何事。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已经把一间朝阳的房间让给他了。孩子们对他很友好。她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不欢迎他的意思。她特意向他表达善意:您想要邮票吗?您想要烟草吗?这儿有本书您可能会喜欢,诸如此类的。而且毕竟——毕竟(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蜷起身体,想到了自己的美丽,她平时几乎不会想到这个)——毕竟,她一般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人的好感,比如说,乔治·曼宁、华莱士先生,就连这样著名的人物,都会在某个夜晚前来拜访她,安静地坐在炉火旁向她倾诉。她具有火炬般光彩照人的美,她无法不意识到这点,她随身带着这把火炬,她高举着它踏入每一个房间。毕竟说到底,尽管她本人可能想掩饰,或从别人对她容貌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中逃开,但是她的美却显而易见。她受人仰慕,被人爱。她走进坐满哀悼者的那些房间。她出现的那一刻,泪水从他们的脸上滑落。男人们,女人们,向她倾诉各种各样的事情,从她身上得到质朴的宽慰。他的退缩让她深感受伤。这伤害了她。可原因不明,理由不充分。这让她感到困扰,恰好在她对丈夫感到不满时,他出现了。她觉得卡尔迈克先生胳膊下夹着一本书,穿着他的黄拖鞋,拖着步子走过的时候,仅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问题,让她感到自己被怀疑了。她感到自己所有给予他人帮助的欲望都是出于虚荣。她出于天性想去给予,去帮助他人,这难道都是为了获得一种自我满足感,都是为了人们或许会说“哦,拉姆齐夫人!亲爱的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当然是她啦”,并因此需要她,召唤她,爱慕她?是不是这才是她私底下想要得到的东西?因此当卡尔迈克先生在她面前退缩,就像此刻,逃到某个角落没完没了地写他的离合诗的时候,她不仅本能地感到受了冷落,还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意识到人与人关系的琐碎、庸俗。人们多么不完美,多么卑劣,多么喜欢追逐私利,哪怕最友好的关系也是那样的。她现在容颜苍老,神情疲惫(她双颊凹陷,头发花白),看起来不再令人赏心悦目。她最好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渔夫和他妻子的故事上,好好安慰这个神经过敏的小东西,她的儿子詹姆斯(她另外几个孩子都没他这么敏感)。
“渔夫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她大声念道,“他不会去的。他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然而他还是去了。当他到达海边的时候,海水是深蓝的、紫黑的,灰暗厚重,不再是先前的黄绿色,但依旧平静。他站在那儿说道——”
拉姆齐夫人希望她丈夫不要在这一刻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他为什么不像他说的那样去看孩子们打板球?可是他没有说话;他看着他们;他点了点头;他赞许着;他向前走了。他悄然前行,看着眼前那道篱笆。那道一次又一次地使停顿变成句号、代表了某种结论的篱笆;他看见他的妻子和孩子,又一次看见种满红色天竺葵的石壶,它时常点缀着他的思考过程,他在叶片上把它们记载下来,好像叶子就是张张纸片,快速阅读时在上面草草写下笔记——他悄然前行,看着这一切,《泰晤士报》上一篇关于每年拜访莎士比亚故居的美国人的数量的文章使他平静地陷入深思。如果莎士比亚从未存在过,他自问,世界会跟眼前的大不相同吗?文明的进程是否取决于伟大的人物?当今芸芸众生的命运是否比古埃及法老时代的人们更好一点儿呢?是否普通人的命运,说到底,才是我们评判文明的标准呢?他这样自问。也许不是。也许最伟大的文明有赖于奴隶阶层的存在。地铁里的电梯工永远不可缺少。这想法令他不快。他晃了晃脑袋。为了摆脱这想法,他要找到某种方法来批驳一下艺术的至高无上性。他认为:世界是为普通人而存在的;艺术仅仅是置于人类生命之上的一种装饰物,并没有表达生命的真谛;莎士比亚也不是不可或缺的。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通过贬低莎士比亚去拯救一个永远站在电梯里的男人。他猛然从篱笆上扯下一片树叶。这些想法下个月要讲给卡迪夫的年轻人听,他想;现在,在他的平台上,他只在这儿找些果子,打点儿野食(他扔掉那片一怒之下扯下的叶子),就像一个人骑马时,伸出手去摘一束玫瑰,或者散步时,悠闲地从自幼熟知的乡间小道和田野中采集坚果,装满口袋。一切都很熟悉,这个拐角,那个台阶,那条田间小道。因此他会花几个小时,抽着烟斗,在夜色中来回思考,联想那些熟悉的小道和周围的东西。它们会牵出他的联想。那儿是一场战役的历史遗迹,这儿让人想起某位政治家的一生,还有诗歌和逸事,甚至人物形象,这个思想家,那个士兵。一切都那么生动清晰。但是最后,小道、田野、果实累累的榛树和鲜花怒放的篱笆却把他带到道路更深处的拐角,他总在那儿翻身下马,把马儿系在一棵树上,独自走向前去。他来到草地的边缘,俯视下面的海湾。
这是他的命运,他的独特性,无论他本人是否喜欢,他都会来到这块逐渐被海水吞没的土地,孤身一人,站在这儿,像一只孤寂的海鸟。这是他的力量,他的天赋,他会在一瞬间摆脱所有的杂念,将思想聚集收拢,这使得他的模样更质朴,感受更专注,甚至身体也发生了变化,然而他思考的强度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就这样站在小小的礁石上,直视人类幽深的无知:海水正在吞食着我们脚下的陆地而我们却茫然不知——这是他的命运,他的天赋。当他下马时,他抛却了所有装腔作势的姿态,以及所有坚果和玫瑰等战利品,他聚精会神,把名利乃至自己的名字都抛至脑后。但哪怕在这样的孤寂中,他仍保持着一丝警惕,绝不迷失于幻象,绝不沉湎于遐想。正是这种姿态,使他赢得了威廉·班克斯(不时地)、查尔斯·坦斯利(奉承地),还有他妻子的敬重、同情和感激。他妻子此刻正抬头望着他,看见他站在草地的边缘,就像一根木桩,深深地插入海峡的底部,海鸥在上面栖息,海浪拍打着它,它激起船上欢快的乘客们的感激之情,因为它担负重任,独自在汹涌的波涛中标示出海峡的位置。
“但是作为一个有八个孩子的父亲,我别无选择。”他喃喃自语,然后骤然停下,转过身,叹了口气,抬眼望去,寻找他妻子给小儿子读故事书的身影,然后装满烟斗。他从人类的无知、人类的命运和吞噬我们脚下陆地的大海景象中回过神来,如果他能好好思考一番的话,也许会形成一些观点。他发觉琐碎生活带给他的安慰与他刚才思索的庄严命题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应该轻视、排斥这种安慰,好比对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而言,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中感到快乐是一种最卑劣的罪过。这是实话,他基本上生活在愉悦之中。他有妻子,有孩子。他答应在六周之内去卡迪夫,给那儿的年轻人讲些“胡言乱语”——关于洛克、休谟和贝克莱以及法国大革命的起因。然而,这些事和他从中获得的喜悦,他从自创的语词、年轻人的崇拜、妻子的美貌以及斯旺西、卡迪夫、埃克塞特、南安普敦、基德明斯特、牛津、剑桥对他的敬意中获得的荣耀,这一切都需要被贬低,隐身于“胡言乱语”这种说法之下,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做成他可能做成的事。这是一种伪装,是一个害怕直面自我感受的男人的避难所,因为他不能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这在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科看来挺可怜的,令人不快,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需要这样遮掩起来;为什么他需要获得别人的赞扬;为什么一个思想如此坚定的男人在生活中却如此怯懦;他怎么能这般奇特,既让人心生敬意,又令人发笑。
教导和劝诫是人类力所不能及的,莉莉猜想。(她正在收拾她的东西。)过分得意必然使人栽跟头。拉姆齐夫人过于轻易地让他获得他所索取的东西,那么稍有变化他就会烦躁不安,莉莉说。他从书本中走出来,发现我们都在玩游戏,闲聊。想象一下吧,这和他思考的问题相比,是个多么大的变化,她说。
他正朝他们走去。现在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大海。现在他又转身离去了。
9
是的,班克斯先生看着他走远,说道,这真是太遗憾了。(莉莉曾经谈论过拉姆齐先生让她害怕的地方——他常常情绪突变。)是的,班克斯先生说,拉姆齐先生的言行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这真是太遗憾了。(他喜欢莉莉·布里斯科,他可以非常坦诚地和她谈论拉姆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说,年轻人不读卡莱尔。拉姆齐是一个性情急躁又爱抱怨的老头儿,会因为一碗冷粥而大发脾气,他凭什么给我们说教?这就是班克斯先生所理解的当下年轻人的想法。这真是太遗憾了,你想想,卡莱尔是人类最伟大的导师之一啊。莉莉惭愧地说,从学校读书起,她就没读过卡莱尔的书。然而她觉得,人们更喜欢拉姆齐先生,因为他发觉自己的小拇指疼痛的时候,立马就会想到世界即将毁灭。她介意的不是那个,因为谁会被他蒙骗呢?他颇为坦率地向人们索要赞美,索要崇拜,他小小的花招骗不了任何人。她讨厌的是他的狭隘,他的盲目,她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有点儿像伪君子?”班克斯先生问,他也注视着拉姆齐先生的背影,不是因为他正想到他们的友谊,想到卡姆不肯给他一朵……花,想到所有的男孩女孩,想到他自己的房子,舒适宜人,可是,自从他妻子过世后,就太冷清了?当然了,他还有他的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莉莉认同他所说的,拉姆齐“有点儿像伪君子”。
莉莉·布里斯科继续收拾她的画笔,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抬头看去,他就在那儿——拉姆齐先生——正向他们走来,摇摇晃晃,漫不经心,浑然不知,显得很遥远。有点儿像伪君子?她重复道。哦,不——他是最真诚的,最真实的(他就在这儿),最好的男人。可是,低下头时,她想到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专横,他不公正。她故意继续低着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坚定的立场,才能继续和拉姆齐一家待在一起。只要抬头看见他们,她称之为“爱意绵绵”的情感便溢满心头。他们是那个虚幻的、深邃的、振奋人心的宇宙的一部分,这个宇宙只有用爱的眼睛才能看见。天空忠于他们,小鸟在他们中间歌唱。她看着拉姆齐先生走过来退回去,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坐在窗子那儿,浮云掠过,树枝摇曳,她感受到一种更令人激动的东西:由彼此独立而又相互依靠的件件小事组合而成的生命,蜷曲起来了,变成了一个整体,像海浪一样,人们随着海浪的翻涌起伏着,最后被冲到沙滩上。
班克斯先生期待着她的回答。她正准备说几句批评拉姆齐夫人的话,说她也令人担忧,她有自己的处事方式,有点儿专断,或者说几句此类话语,这时,班克斯先生流露出一种狂喜,这使她完全没有必要开口了。说他狂喜是考虑到他的年龄,快六十了;考虑到他的整洁和客观,和那件仿佛穿在他身上的实验室白大衣。对他来说,用那种目光注视拉姆齐夫人,称得上狂喜了。莉莉看着他,感受到了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意的总和(也许拉姆齐夫人从未激起过几十个年轻人的爱)。这就是爱,蒸馏过和净化过的爱,她想,她假装移动她的画布,这种爱从不试图占有爱的对象,而是像数学家赋予符号的爱或是诗人赋予语词的爱那样,它的目的是将爱传遍世界,成为人类财富的一部分。真的是这样,全世界都应当分享这份爱意。真希望班克斯先生能说出这女人为什么让他如此愉悦,为什么她给儿子朗读童话故事这样的场景给他的感受就像他解决了什么科学难题一样,让他安心思索,就像他已经证实植物有消化系统时那样,他感觉到野性已被驯服,混乱的国度变得井然有序了。
这样的狂喜——不然人们能叫它什么呢?——让莉莉·布里斯科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那无关紧要,是关于拉姆齐夫人的话。在这份“狂喜”,在这样的沉默凝视面前,要说的话已十分苍白,她为此感到由衷的感激;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股崇高的力量,这份天赐的礼物那样宽慰她,在混乱的生活中那样安抚她,能如此奇迹般地托起生活的重担。这份狂喜继续存在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去打扰它的,就像不会去阻断平铺在地上的那束阳光那样。
人们就应该这样去爱,班克斯先生对拉姆齐夫人怀有的那份情感(她瞥了一眼他沉思的脸庞)是有益的、愉悦的。她用一块旧抹布擦着一支支画笔,态度卑微,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在这份对所有女性的敬意中得到了庇护,她觉得她自己也得到了赞扬。让他凝视吧,她会悄悄看看她的画。
她简直要哭出来了。糟糕,糟糕,实在太糟糕了!她当然可以不这样画,颜色可以更薄更淡一些,轮廓可以更朦胧一点,这是庞斯福德眼中的画面。可是她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景象。她看见色彩在一个坚硬的轮廓上燃烧,蝴蝶翅膀般的光线附在大教堂的拱门上。所有这一切只在画布上留下了几个潦草的记号。它永远都不会被人看到,永远不会被挂到墙上。坦斯利先生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女人不会绘画,女人不会写作……”
她现在想起她想说的关于拉姆齐夫人的话是什么了。她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应该会是一些批评。前几天晚上,她被她的专断激怒了。顺着班克斯先生凝视拉姆齐夫人的方向望去,她想没有一个女人会像他那样崇拜另一个女人,她们只能在班克斯先生给予她们的目光中寻求庇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加上了她自己的不同目光,心想拉姆齐夫人无疑是最可爱的人(她正弯腰读着书),也许是最美好的人,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同于人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个完美形象。可是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她一边自问,一边刮下调料盘中所有蓝色、绿色的颜料块,现在它们在她眼里仿佛是毫无生命的土块,但是她发誓,明天她会赋予它们生命力,强迫它们移动、流动,遵循她的指令。拉姆齐夫人和那完美的形象有什么不同?她的内在精神,那本质的东西,是什么?正因为有这种精神,假如你发现沙发的角落里有一只皱成一团的手套,你从那弯曲的手指就会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她就像一只追求速度的飞鸟,一支追求精准的箭矢。她任性,她居高临下(当然了,莉莉提醒自己,我指的是她在处理同性关系时所采取的态度,我比她年轻得多,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住在布朗普顿路)。她打开卧室的窗户,关上了门。(就这样,她试着在脑海中描绘拉姆齐夫人的气派。)她深夜到来,手拿一盏夜灯轻敲莉莉卧室的门,穿着一件老式毛皮外套(她总是这样打扮自己的美貌——随意,但是得体)。什么事她都会拿出来表演一遍——查尔斯·坦斯利丢了他的雨伞;卡尔迈克先生抽鼻子,嗅鼻烟;班克斯先生说,“蔬菜中的盐分流失了”。她会娴熟地表演这一切,甚至恶作剧地加以歪曲。接着,她走向窗户,假装她必须离开了——黎明了,她看见太阳正在升起——她半回过身,露出更加亲密的表情,仍旧笑着,坚持说莉莉必须结婚,明塔必须结婚,她们都必须结婚,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她摘得了怎样的桂冠(但是拉姆齐夫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画),或取得了怎样的成功(也许拉姆齐夫人曾有过这样的成功),说到这儿,她忽然心生悲意,心情黯淡,坐回到椅子上,又接着说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一个不结婚的女人(她轻轻地握着莉莉的手),一个不结婚的女人错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这座房子里似乎挤满了正在酣睡的孩子,拉姆齐夫人侧耳倾听着。屋里灯光昏暗,孩子们呼吸均匀。
哦,可是,莉莉会说,还有她的父亲,她的家,甚至还有——倘若她敢说出来的话——她的画。但与结婚相比,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女孩子气。是的,夜晚慢慢消逝,白色的晨光从窗帘缝中透了进来,花园里不时传来鸟叫声。她拼命鼓起勇气,强调自己不受这普世法则的约束,这是她所祈求的命运,她喜欢独自生活,她喜欢做她自己,她不适合婚姻生活。于是她不得不面对拉姆齐夫人那无比深邃的目光的严肃凝视,不得不当面聆听拉姆齐夫人简单直接的论断(她现在看起来真像个孩子)——她亲爱的莉莉,她的小布里斯科,真是个傻瓜。接着,她记得,她把脑袋搁在拉姆齐夫人的膝盖上,大声笑了起来,笑个没完没了,笑得歇斯底里,因为她想到拉姆齐夫人竟然用一种不可改变的冷静态度,对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命运发号施令。拉姆齐夫人就在那里坐着,单纯、严肃。她现在恢复自己对拉姆齐夫人的认识——这就是那只手套上弯曲的手指。可是她自己已经渗透到什么神圣的禁区呢?最后,莉莉·布里斯科抬头看去,拉姆齐夫人就在那儿,她对莉莉·布里斯科发笑的原因一无所知,仍在那儿对人们的命运给予指导,然而此时,她身上任性的痕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爽朗的情绪,就像那片被遮蔽的天空最终显现出来了——那片小小的天空,在月亮旁安睡着。
这是智慧吗?这是知识吗?这是美的又一次蛊惑吗,它让一个人的全部感知,在通向真理的途中,陷入金色的圈套?或者拉姆齐夫人的心中是否隐藏着某个秘密?莉莉·布里斯科确信人人都藏着秘密,不然他们的世界将不复存在。谁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匆匆忙忙、紧紧巴巴地过日子。可要是他们知道,他们能告诉别人他们知道的吗?她坐在地板上,双臂搂着拉姆齐夫人的膝盖,尽量挨紧她,微笑着想拉姆齐夫人永远也不会理解她那种压抑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她想象着这个正在抚摸她的女人的思想和心灵密室中矗立着刻有神圣铭文的石碑,就像国王陵墓中的宝藏,如果有人能把上面的文字读出来的话,它们就能教会他一切,但它们从来不会被公开传授,从来不会被公之于众。那儿有什么样的艺术,只有爱和聪慧才能知晓,凭借爱和智慧,人们才能进入这密室?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和钦佩对象合为一体,就像水倒入罐子之中一样?身体或者在大脑错综复杂的回路中精妙纠结的思想可以融合吗?或者心灵之间能融合吗?人们所谓的爱能否使她和拉姆齐夫人融为一体?因为她渴求的并非知识,而是融合,不是石碑上的铭文,不是人类用所知语言写下的任何东西,而是亲密本身。她曾以为这就是知识。她把脑袋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盖上。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她的头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盖上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尽管如此,她知道知识和智慧就藏在拉姆齐夫人的心中。她问自己,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把自己封藏起来,你又怎么能对他有这样或那样的了解呢?只能像蜜蜂一样,被某种摸不着、尝不到的甜蜜或浓郁的气味吸引,那种在圆顶形蜂房中萦绕的气味,独自在世界各国上空的废气之中漫游,然后出没于那些嗡嗡作响的骚动的蜂房中。那些蜂房就是人。拉姆齐夫人站了起来。莉莉站了起来。拉姆齐夫人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就像一场大梦之后,你感觉到梦中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嗡嗡声比拉姆齐夫人说过的任何话都更为生动,一直萦绕在莉莉耳边。在莉莉眼中,当拉姆齐夫人坐在客厅窗边柳条制成的扶椅上的时候,她显示出一副威严的形象,就像一座圆丘形拱顶圣殿。
莉莉的视线与班克斯先生的视线平行,一起落在坐在那里给詹姆斯讲故事的拉姆齐夫人身上,詹姆斯就靠在她的膝头。但是现在,莉莉还在继续看着,班克斯先生却已收回了目光。他戴上眼镜,往回走几步。他抬起手,轻轻眯起湛蓝色的眼睛。这时莉莉清醒过来,一看到他的视线所投的地方,她畏缩了,就像一条狗看到有人抬起手要打它。她真想把自己的画从画架上一把抢下,可是她对自己说,总得让人看的,她已经准备好去承受别人看她的画这一可怕的考验。总得让人看的,她说,总得让人看的。如果画总是要被人看,那班克斯先生是最不会令她惊恐的人。然而,让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到她三十三年人生的记忆,每日生活的积淀,还有这些岁月里从未宣之于口、从未外露于人的私密,这是莫大的痛苦。与此同时,这又令人心潮澎湃。
谁也不可能比他更沉着冷静了。班克斯先生拿出一把小刀,用骨制刀柄点了点画布。她想用那个紫色的三角形表达什么?“就在那儿?”他问。
这是拉姆齐夫人在给詹姆斯读书,她说。她知道他有异议——没有人能看出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但是她并不打算画得与原物相似,她说。那她为什么画他们呢?他问。到底为什么呢?——如果那儿,那个角落里,那儿是明亮的,那么这儿,在这里,她觉得需要些阴影来衬托。简洁、醒目、普通,就像这样,班克斯先生对此颇感兴趣。母亲和孩子——他们是人类普遍崇敬的对象,而在这里,母亲尤其以其美貌出名——也许可以被简化成一块紫色阴影,却毫无亵渎之意,他思忖着。
但是这幅画不是画他们,她说,或者说,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样。还有其他的理解方式,也可以表示对他们的敬意。比方说,通过这儿的一块阴影和那儿的一块光亮来表达敬意。她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假如这幅画确定表达敬意的话,她以这种形式来致敬。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可以被简化成一块阴影,而丝毫不含亵渎之意。这儿有一片光亮就需要那儿有一片阴影。他陷入沉思,他感到兴味盎然。他出于纯粹的善意,用科学的眼光审视它。事实上他的偏见表现在另一方面,他解释道。他客厅里最大的那幅画,画家们对它交口称赞,它的估价比他当初付的价钱要高,画的是肯尼特河畔花枝繁茂的樱桃树。他的蜜月就是在肯尼特河畔度过的,他说。莉莉一定要来看看那幅画,他又说。可是现在——他转过身,推了推眼镜,开始用科学的眼光审视她的画。问题涉及色块之间、明暗之间的关系,说实话,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他希望能听听她的解释——她究竟想用它表达什么呢?他意指他们眼前这幅画中的景色。她看了看。她无法向他展现她想表达的东西,要不是手中握着画笔的话,她甚至自己都看不清。她再次摆出作画时常用的姿态,眯着双眼,茫然出神,抑制住她身为女人的感知,去追求某种更具普遍意义的东西。她再次置身魔力之中,她曾有一次清晰地看见过它,现在却必须在篱笆、房子、母亲和孩子中摸索着找寻——这就是她的画作。那是一个问题,她想起来了,如何将右边的色块和左边的色块联结起来。她可能用树枝线条的延伸来联结,或者用一个物体(也许是詹姆斯)来解决前景空白的问题。但是就怕这样做会损坏画面的整体性。她停下不说了,她不想惹他讨厌,她轻轻地将画布拿下了画架。
可是它已经被人看了,它已经被人从她这里接受过去了。这个男人和她分享了某些极为私密的东西。这一切要感谢拉姆齐先生,感谢拉姆齐夫人,感谢此时此地,感谢这个世界具有一种无须怀疑的力量——她不用再只身一人走过那长长的人生走廊,而是可以与某人携手同行——这是世上最奇特的感觉,也是最令人心花怒放的感觉——她扣上画箱的硬钩时,用力太猛,那钩子似乎围绕着画箱、草坪、班克斯先生,还有那个猛冲过来的顽皮的捣蛋鬼小卡姆无休止地旋转起来。
10
卡姆以一寸之隔擦着画架跑过。她不会为班克斯先生和莉莉·布里斯科停留,尽管班克斯先生希望自己也有个女儿,向她伸出了手;她不会为她的父亲停留,她也以一寸之隔擦着他跑过;她也不会为她的母亲停留,她冲过去时母亲喊道:“卡姆!我要你过来一下!”她像一只飞鸟一般掠过,像一颗子弹或一支箭矢一般射出,被怎样的欲望驱使,从谁的枪口射出,刺向哪个方向,谁说得清呢?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拉姆齐夫人在心中想着,注视着她的女儿。也许是一个幻影——一只贝壳、一辆独轮车、一个远在篱笆那一头的童话王国,在吸引着她,也许是为跑得快而感到自豪。没人知道。但是当拉姆齐夫人再次喊道“卡姆!”的时候,那枚飞射的子弹在半程中坠落,卡姆慢吞吞地走了回来,顺道扯下一片树叶,来到母亲身边。
她在幻想什么呢?拉姆齐夫人不禁感到好奇。瞧她专心致志的样子,站在那里,脑海里尽想着她自己的事情,因此她不得不把她的话重复了两遍——去问问米尔德里德,安德鲁、多伊尔小姐和雷勒先生回来了吗?这些话仿佛落到一口井中,如果井水足够清澈的话,在掉下去的过程中,人们可以看见它们正在变形,正在被不可思议地扭曲,天知道最后落到孩子心里的会是什么东西。卡姆会对厨师说什么呢?拉姆齐夫人感到好奇。她只好耐心等待,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那个双颊通红的老妇人正端着盆喝汤。拉姆齐夫人终于激发了卡姆鹦鹉学舌的天赋,她先一字不差地记下米尔德里德的话,现在又过来转述,就像唱一首索然无味的歌谣。她把重心从这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复述道:“没有,他们还没回来,我已经让埃伦去撤掉下午茶了。”
那么,明塔·多伊尔和保罗·雷勒还没有回来。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拉姆齐夫人想,她肯定接受了他,或者她肯定拒绝了他。他们午餐后就去散步了,虽然安德鲁跟他们一起去了——这还能意味着什么呢?她已经做出决定了,这样做非常正确,拉姆齐夫人想(她非常非常喜欢明塔),接受那个挺好的小伙子,虽然他可能不是很聪明,但是,拉姆齐夫人想——她意识到詹姆斯正扯着她,要她继续朗读渔夫和妻子的故事——她内心其实更中意那些傻小子,而不是写论文的聪明人,比如查尔斯·坦斯利。现在,该发生的事情一定已经发生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她读着:“第二天早上,妻子先醒了,正是黎明时分,她从床上看见那美丽的乡村。她的丈夫还在伸懒腰……”
但是,明塔现在怎么会说她不愿意接受他呢?不会的,如果她同意整个下午与他单独在乡间漫步——安德鲁一定会跑去追逐他的螃蟹——不过南希有可能和他们在一块儿。她试着回忆他们午饭后站在大门口的情形。他们站在那儿,抬头望着天空,预测天气的好坏,然后她开口了,一半是为了遮掩他们的羞涩,一半是为了鼓励他俩一起出去走走(因为她同情保罗)。
“千里无云。”她说这话时,听到跟着他们走出来的查尔斯·坦斯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逐一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南希当时是不是在场。
她继续朗读:“‘啊,老婆,’男人说,‘我们为什么要当国王呢?我不想当国王。’‘好吧,’妻子说,‘如果你不想当国王,我来当;去找那条比目鱼,我要当国王。’”
“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卡姆。”她说。她知道卡姆只是被“比目鱼”吸引了,不出一会儿,她就会像往常一样坐不住,和詹姆斯闹起来。卡姆跑走了。拉姆齐夫人放松下来,继续念故事。她和詹姆斯趣味相同,待在一起很舒服。
“他来到海边时,天色已很暗了,海水从底部涌起,泛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走过去,站在海边说道:
‘比目鱼,大海中的比目鱼,
来呀,求求你,到我这里来;
那个好伊莎贝尔啊,我的妻,
她的想法和我不一样。’”
“‘那么,她想要什么呢?’比目鱼问。”他俩现在在哪儿呢?拉姆齐夫人心中好奇,她一边念,一边想,非常轻松地同时做着两件事情。渔夫和妻子的故事就像用来伴奏的曲调柔和的低音,时不时出人意料地响起来,融入整首旋律。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她呢?如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她一定要和明塔认真谈谈。她可不能在乡间到处乱逛,即使南希和他们在一起(她又回想了一遍,还是没有成功,无法想起他们走下小路的背影里到底有几个人)。她要对明塔的父母——猫头鹰和拨火棍——负责。她替他们取的绰号在朗读时闯入她的脑海。猫头鹰和拨火棍,他们要是听到的话——他们一定会听说的——明塔和拉姆齐一家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看见怎样怎样怎样,会气恼的。“他当选为下议院议员,而她辅佐他步步高升。”她重复着她某次晚会回来后用来逗乐她丈夫的话,又想起明塔父母的样子。天哪,天哪,拉姆齐夫人对自己说,他们怎么生出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儿?这个假小子明塔,袜子上还有一个破洞。她是怎样在那种装腔作势的氛围中生活的呢?女佣不停地把鹦鹉弄散的沙子扫到簸箕里,对话几乎都集中在——可能有趣,但总归非常狭隘——有关鹦鹉的话题。很自然,拉姆齐夫人邀请她来吃午餐,喝茶,吃晚餐,最后还邀请她去芬利过夜,这使她与猫头鹰——她母亲——产生了一些摩擦,然后有了更多的邀请,更多的对话,更多的沙子,到最后,她编够了有关鹦鹉的谎话,足以用上一辈子(所以那天晚会回家后,她和她丈夫说了那句话)。可是,明塔来了……是的,她来了,拉姆齐夫人想,怀疑这混乱的想法中掺杂着某种尖利的东西。她拉开距离审视它,发现真相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曾有一次指责她“抢走了她女儿对她的爱”,多伊尔夫人说的话让她又想起这种指责。想要控制,想要干涉,让人们按她的意愿行事——这是对她的指责,她觉得这很不公正。她就是要成为别人眼里的“那个样子”,又怎样?没有人能指责她煞费苦心地给人留下好印象。她常常为自己的寒碜心生愧疚。她既不飞扬跋扈,也不蛮横专制。当问题涉及医院、排水沟和奶制品的时候,她的确是这样的。对于这类事情,她确实满怀热情,如果有机会,她真想抓住别人的后颈,让他们好好看看。整座岛上竟然没有一家医院,这是耻辱。在伦敦,送到你家门口的牛奶被灰尘染黄了,这应该被看作是违法的。这儿有一家模范制奶场和一家模范医院——她想做这两件事情,她亲自做。但是怎么做呢,带着这么多孩子?等他们长大点儿,她也许就会有时间了,那时他们都去上学了。
哦,但是她从来不想让詹姆斯长大!还有卡姆。她想让这两个孩子永远和现在一样,永远是捣蛋的魔鬼、快乐的天使,永远别看到他俩长成长手长脚的怪物。没有东西能弥补这种损失。现在,当她对詹姆斯念“有许多士兵,他们敲着铜鼓,吹着小号”时,他的眼神变黯淡了。她想,他们为什么必须长大,失去所有这一切呢?他是她所有孩子中最有天赋、最敏感的一个。但是他们每个人,她想,都会有光明的前程。普鲁,与他人相处时她是个完美天使,现在有时候,尤其在夜晚,她的美简直夺人魂魄。安德鲁——就连她的丈夫也承认他在数学上极具天分。还有南希和罗杰,他俩现在都还是野孩子,整天在乡间蹦蹦跳跳。罗斯嘛,她的嘴大了点儿,但双手格外灵巧。每当他们玩看手势猜字谜游戏时,罗斯会制作服装,制作所有东西,她最喜欢布置桌面,摆上鲜花,还有其他东西。她不喜欢贾斯珀打鸟,但这仅仅是一个阶段,他们都得经历各个阶段。她将下巴靠在詹姆斯的脑袋上,问自己,为什么他们都长得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们都得去上学呢?她希望永远有一个小宝贝在身边。将他搂在怀中时,她是最幸福的。那样人们就会说她专制、盛气凌人、霸道,如果他们这样想的话,她并不在乎。她轻轻吻着詹姆斯的头发,心想,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但她立马止住了这个念头,想起这样的话会让她丈夫多生气。尽管如此,但却是实话。他们现在比今后任何时候都更快乐。一套十便士的茶具就能叫卡姆高兴好几天。他们一早醒来,她就听见头顶地板上传来跺脚声和叫喊声。他们闹哄哄地穿过走廊,接着,房门一下子打开了,他们拥了进来,如玫瑰花一般清新。他们聚目凝视,瞪大眼睛,好像早餐后来到客厅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尽管他们每天都这样做。还有这样那样的事,一件接一件,整整一天,直到她上楼去和他们道晚安,发现他们被网在帆布床里,就像小鸟落在樱桃和山莓之间,还在为一些小破玩物瞎编乱造小故事——他们听说的事啊,他们在花园里捡到的东西啊。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宝物……于是她走下楼,对她的丈夫说,为什么他们必须长大,失去眼前这一切?他们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了。他却生气了。为什么如此悲观地看待生活?他说,这不合情理。非常奇怪,尽管他也会悲观沮丧,但总的来说他要比她更快活、更乐观,她相信这是事实。他比较少触及人生的烦恼——也许这就是原因。他总是可以退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她并不是“悲观”,像他指责的那样,她只是在思考生活——那一小段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光——她的五十年岁月。生活就在她眼前。生活,她思考着,但没有得出结论。她看着生活,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在那儿,那是一些真实的东西,一些私密的东西,这些她都不曾和她的孩子或丈夫分享过。她和生活之间进行着一场较量,她在这一边,生活在那一边,而她总是尽力战胜对方,就像对方想要战胜她一样。有时候,他们会谈判(当她独自坐着时),她想起他们之间达成重大和解的场景。但大多数时候,真的很奇怪,她必须承认她称为生活的那东西面目可憎,满怀敌意,随时会趁你不备进行偷袭。总有一些永恒的问题:苦难、死亡、贫穷。总有某一个女人正因癌症而奄奄一息,甚至这里就有。虽然如此,她还是对她所有的孩子说,你们必须挺过这一切。她曾无情地对八个人这样说(而维修温室需要支付五十英镑)。她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爱和野心,还有在凄风苦雨中独自忍受不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常常想,为什么他们必须长大,失去童年的快乐?接着,她向生活挥动了一下利剑,告诉自己,真是一派胡言,他们会过得非常幸福。而现在,她沉思着,又一次感到了生活的险恶,要撮合明塔和保……罗·雷勒,因为无论她对自己与生活之间的较量有怎样的看法,她所经历的事情别人可能不会经历(这是她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经历)。她被驱使着向前走,她知道速度太快了,她说人们必须结婚,人们必须有孩子,这对她来说几乎也是一种逃避。
她这样做错了吗?她问自己。回顾过去的一两个星期她的表现,她想弄明白她是否真的给明塔施加了压力,强迫她做出决定,她才二十四岁呢。她有点儿不安。她不是嘲笑过这事吗?她是不是又忘了她对人们的影响力有多强?婚姻需要——嗯,各种各样的品质(维修温室需要五十英镑),品质之一——她不需要说出来——那是极为重要的,那是她和她丈夫之间的事情。他们……有吗?
“然后渔夫穿上裤子,像疯子一样跑走了。”她念道,“但是屋外风暴肆虐,他几乎站不住脚;房屋和树木被刮倒了,大山颤抖着,石块滚落到海里,天空一片漆黑,电闪雷鸣,大海掀起黑色的巨浪,那浪头像教堂尖塔那样高,像山峰那样高,浪尖上满是白色的泡沫。”
她翻过一页。只剩下几行了,她决定把故事读完,虽然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天色已经晚了,从花园里的灯光中她可以看出来。黯淡的花朵和灰色的树叶激起了她的焦躁感。一开始她想不出那是为什么,然后她想起来了:保罗、明塔和安德鲁还没有回来。她再次回忆他们站在门厅平台上抬头望天的情景。安德鲁带了他的网兜和篮子,这意味着他要去抓螃蟹和其他东西,这意味着他会爬到岩石上去,他可能会被潮水阻断回来的路。或者他们排成一列从悬崖小道往回走的时候,其中一人可能滑落下去了。他滚下悬崖,粉身碎骨。天色愈来愈暗了。
但是她的声音丝毫没变,读完了故事。她合上书,念出了最后一句话,就好像这是她自己编的一样。她凝视着詹姆斯的眼睛说:“然后他们一直活到今天。”
“故事读完了。”她说。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对故事的兴趣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眼神,好奇的、茫然的,好似一道光芒的反射,他瞬间瞪大双眼,心生惊奇……。她转过身,望向海湾,在那儿,确凿无疑,有规律的灯光先是迅速地闪了两下,然后一道长而稳定的光柱从海浪上空照射过来——那是灯塔的光。灯塔上的灯被点亮了。
他马上就会问:“我们会去灯塔吗?”而她则不得不说:“不会,明天不会去;你爸爸说不行。”令人庆幸的是,米尔德里德走进屋来找他们了,一阵忙乱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可当米尔德里德把他带出去的时候,他仍然一直回头看着,她确信他心里想着,我们明天不能去灯塔了。她想,他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件事。
11
是的,孩子们决不会忘记,她想。她将他剪下来的图片放到一起——一台冰箱、一台割草机、一位身穿晚礼服的先生。就是这个原因,人们说话、做事都得十分慎重,只有他们去睡觉了,才让人松口气。现在她不用考虑任何人了,她可以做她自己,一个人待着。这正是她现在经常觉得需要的——思考,好吧,甚至不是思考,只是沉默,只是独处。所有的存在和活动,膨胀的,发光的,有声的,统统消失了。她收缩起来,带着一种庄严的感觉,做她自……己——一个别人看不见的黑暗的楔形内核。她继续编织着袜子,坐得笔直,感觉到了她的自我。这个自我摆脱了与外界的关联,能自由自在地进行最奇异的探险。在生活沉淀下来的片刻,内在体验似乎浩瀚无边。每一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感知来源,她猜想。她、莉莉、奥古斯都·卡尔迈克,大家都必定感觉到我们的幻影,那些你借以认识我们的东西,都是浅薄的。幻影的下面是一片黑暗,漫无边界,深不可测;但我们会时不时地浮到表面,你就是凭借这个来认识我们的。她感到她的视野广阔无边,那儿有她从未见过的地方,印度平原。她感到自己推开了罗马教堂中厚重的皮窗帘。这黑暗的内核可以抵达任何地方,因为没人看得见它,谁也不能阻挡它,她得意地想。它自由自在,平和安详,最令人愉悦的是,它是完整自我的聚集,栖息在一个稳固的平台上。一个人并不能经常找到休息的机会,根据她的经验(她用毛线针织好了一个精巧的花样),只有作为一个黑色楔形内核,才能获得休息。当一个人抛弃了个性,他就不再烦恼,不再匆忙,不再忐忑。当事物在平静、安宁、永恒中聚集起来时,她的嘴里总会发出战胜生活后的欢呼。她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双目与灯塔的那道光相遇了,那道平稳而长久的光,三道光中最后的那道,那是她的光。此刻她带着这样的心情,看着它们,总是忍不住要把自己依附于某种物体,尤其依附于她所看到的物体。而这物体,这道平稳而长久的光,就是她的光。她常常发现自己坐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手里干着活,直到自己与所看的物体融为一体——比如说那道光。它会使回旋在她脑海中的几句简短的话升腾起来,就像——“孩子们不会忘记,孩子们不会忘记”——于是她会跟着重复,然后加上一句:它会结束的,它会结束的。它会来临的,它会来临的,她突然接着说,我们都在主的手中。
但是,她立即为自己说了这话而心生怒意。谁说了这句话?不是她。她鬼使神差地说了违心的话。她从编织中抬起头,目光又遇上了第三道光,她感觉就像她自己的目光遇上了自己的目光,那道光在孤寂中探究她的思想和心灵,净化那句谎言,净化所有谎言。她通过赞美那道光,来赞美她自己,里面不掺杂任何虚荣心,因为她是严肃的,她正在求索,她就像那道光那样美丽。这很奇怪,她想,为什么人在独处的时候,会偏爱无生命的东西呢,树木、河流、花朵,觉得它们表现了自己,觉得它们变成了自己,觉得它们懂得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它们合而为一了,并因此生出一股非理性的柔情(她注视着那道平稳、长久的光),仿佛在顾影自怜。那里升起了一层薄雾,她看着看着停止了编织,她从思想的深处卷起一层薄雾,那层薄雾从生命之湖中缓缓升起,那是一位新娘去迎接她的爱人。
她怎么会说出……“我们都在主的手中”这句话来呢?她不禁纳闷。这种掺杂在真理中的虚伪激怒了她,让她恼火。她又重新开始编织。怎么会是主创造了世界呢?她心里一直认定这样的事实:这世上并没有理性、秩序和正义,只有苦难、死亡和贫穷。她知道,这世上任何卑鄙龌龊的事都会发生,幸福不会长久。她坚定冷静地织着袜子,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嘴唇,这使她的面部轮廓变得严厉、生硬和刚毅。当她丈夫经过时,尽管他正暗自发笑,心里想着哲学家休谟,他肥胖的身体陷进了沼泽地,但是也不能不注意到她的美丽中隐藏着严厉。这让他很悲伤,她的冷淡刺痛了他,他走过她身边时感到自己无力保护她,他走到篱笆旁,心里很难过。他什么也不能帮她。他只能站在一边,默默旁观。说实话,可恶的是,他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他易怒,他敏感,他为灯塔的事大发脾气。他望着那道篱笆,看到了它的错综复杂和晦暗幽黑。
拉姆齐夫人感到,人们往往抓住一些细枝末节,某个声音,某个景象,很不情愿地让自己从独处中走出来。她侧耳倾听,周围一片静寂,板球游戏结束了,孩子们正在洗澡,只剩下大海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编织,把红棕色的长袜拎在手里晃了一会儿。她又看见那道光了。她在讥讽中注视着那道平稳的光,因为当一个人完全清醒时,她与事物的关系就改变了。那道光冷酷无情,与她何等相似,又何等不同,它随意摆布她(她夜里醒来,看见它掠过他们的床铺,照在地板上)。尽管如此,她仍如痴如醉、心醉神迷地注视着它,仿佛它用银色的手指敲开了她思想中某个密封的容器;它猛然开启,于是一股喜悦席卷了她的身心。那是她曾经感受过的幸福,绝妙的幸福,巨大的幸福。那道银光把汹涌的海浪照得更加明亮,当夕阳的余晖退尽,大海也褪去了蓝色,柠檬黄的海浪呼啸而来,水花翻滚,浪头高涨,轰然扑打在沙滩上。狂喜的光芒在她的眼中骤然绽放,纯净的、喜悦的急流涌入她的心田,她感觉到:这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他转过身,看着她。啊!她是那样可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爱。但是他不能和她说话,不能打扰她。他现在急切地想与她交谈,詹姆斯走了,她终于单独一人了。然而他下定决心,不,他不会打扰她。她现在沉浸在自己的美丽与悲伤之中,在精神上和他距离遥远。他会让她独自待着,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她身旁。她如此遥远,这让他很伤心,他无法触及她,他无法帮助她。他还会再一次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但是就在这一刻,她自愿叫住了他,她知道他绝不会开口索取,她把绿色披肩从画框上拿了下来,然后向他走去。因为她心中明白,他希望能保护她。
12
她把绿色的披肩围到肩膀上,挽住他的胳膊。他长得真好……看,她开始说起花匠肯尼迪,他一下子变得如此英俊,简直叫她没法解雇他。温室前靠着一把梯子,上面沾着一块块油灰,他们已经开始修理温室的屋顶了。是的,当她和丈夫一起散步时,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烦恼的出处。他们一同散着步,她的话就在嘴边,“修理要花五十镑”,但是她却谈起了贾斯珀打鸟的事。她还是没有勇气提钱。而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安慰了她,他说这是男孩的天性,而且他相信他很快会找到更好的娱乐方式。她的丈夫真的很明智,很公正。于是她说,“是的,孩子们都得一步步来。”她又开始考虑起大花坛中的大丽花,思索着明年该种什么花。她问他有没有听到孩子们给查尔斯·坦斯利起的绰号。无神论者,他们这样叫他,小个子无神论者。“他并不是彬彬有礼的模范。”拉姆齐先生说。“差得远了。”拉姆齐夫人应道。
她认为可以对他放任不管,拉姆齐夫人一边说,一边心中想着,发给花匠们的球茎到底有没有用?他们种下了吗?“哦,他要写学位论文。”拉姆齐先生说。她对这个很清楚,拉姆齐夫人说,他除了学位论文几乎不谈其他事——论文内容是关于某人对某事的影响。“唔,他现在全指望这个了。”拉姆齐先生说。“老天保佑,他可不要爱上普鲁。”拉姆齐夫人说。要是她嫁给他的话,他就剥夺她的继承权,拉姆齐先生说。他没有看花,尽管他妻子的心思都在花上,他的目光聚集在花儿上方一英尺左右的地方。坦斯利没有恶意,他加了一句,几乎要说他是整个英格兰唯一崇拜他的年轻人——他把这话咽了下去。他不想再让她为他的著作操心了。这些花挺好,拉姆齐先生说,他朝下看,瞧见了一些红色和棕色的东西。是啊,这些都是她亲手种下的,拉姆齐夫人说。问题是,如果她把球茎发给花匠,会怎么样呢?肯尼迪把它们种下了吗?他懒得无可救药,她又加上一句,继续往前走。她得整天握着铲子在旁监督,他才会偶尔干一点儿活。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去,走向火红的栅栏。“你在教你的女儿们夸大其词。”拉姆齐先生说,责备她。她的姨妈卡米拉比她还要过分,拉姆齐夫人回应。“我知道,没人会将卡米拉姨妈看成道德楷模。”拉姆齐先生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拉姆齐夫人说。“其他人也很美。”拉姆齐先生说。普鲁以后会比她美得多,拉姆齐夫人说。他可没看出来,拉姆齐先生说。“是吗,那么今晚好好看看吧。”拉姆齐夫人说。他们停了一会儿。他希望安德鲁学习能更投入一些,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可没有机会拿奖学金了。“哦,奖学金!”她说道。拉姆齐先生觉得她用这种口气谈论奖学金这样严肃的事有点愚蠢。如果安德鲁获得奖学金,他会深感自豪,他说。哪怕他没有拿奖学金,她也会为他感到自豪,她回答。在这一点上,他们总有分歧,不过这没关系。她喜欢他看重奖学金,他也喜欢她始终为安德鲁感到自豪,不论他做什么。忽然间,她想起了悬崖边的那些小路。
现在很晚了吧?她问道。他们还没有回家。他漫不经心地弹开表盖。可现在才七点刚过。他把打开的怀表在手里握了片刻,决定告诉她他在平台上的感觉。首先,她不用那样忧心忡忡,安德鲁能照顾他自己。然后,他要告诉她,他刚才在平台上来回走动时——说到这里,他感到不自在了,仿佛闯入了她孤独、冷淡、超然的精神世界……但是她逼迫他说下去。他想告诉她什么,她问,她以为是关于去灯塔的事,以为他想为先前说了“该死”道歉。不是那个。他不愿意看见她像刚才那样看上去那么悲伤,他说。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她反驳道,微微有点儿脸红。他们都不自在起来,好像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走,还是掉头走回去。她刚才在给詹姆斯朗读童话故事,她说。不,在这方面他们没有共同的感受,这个话题他们谈不下去。
他们走到了火红栅栏的缺口处,那儿又能看见灯塔了,但是她不会去看的。要是早知道他在注视她,她想,她就不会让自己坐在那儿冥思了。她不喜欢回想刚才被人看见自己想心事这事。于是她回过头,望着小镇。灯火流转,好似风儿托起的银色水滴。所有贫穷,所有苦难都变成了灯光,拉姆齐夫人想。小镇的灯光、港口的灯光,还有船只的灯光,它们看起来像一张幻影之网,漂浮着,标示着某些已经沉没的东西。好吧,如果他不能分享她的思绪,那么他就退回去,回到他自己的思想中去吧。他要继续想象,告诉自己休谟是怎么被困在沼泽里的;他想笑。不过首先,他认为对安德鲁的担心纯属无稽之谈,他在安德鲁这个年龄时,成天在乡间乱逛,口袋里只装一块饼干,没人担心他,或者想着他可能掉下悬崖。他大声说,要是天气允许的话,他想他会逛上一整天。他已经受够了班克斯和卡尔迈克,他希望能清静清静。是的,她……说。她竟然没有反对,这叫他恼火。她知道他绝不会这么做的,他现在已经太老了,不会再揣着一块饼干走上一整天了。她担心孩子们,却不担心他。他俩正站在火红栅栏的缺口处,他一边眺望海湾,一边回想往事。多年前,那时他还没结婚,他曾走上一整天,在小旅馆里吃面包和奶酪充饥;他曾一口气工作十个小时,只有一个老妇人不时把头探进来察看炉火。那是他最喜爱的乡野,就在那……儿;那些沙丘在黑暗中渐渐隐去。一个人可以走上一整天,碰不上一个人影。那儿几乎没有房子,连续几英里看不见一个村庄。人们可以独自静静地思索难题。那里有几块人迹罕至的小沙滩,海豹坐起身,看着你。他有时候觉得,在那儿的小房子里,他独自一人——他打断自己,叹了口气。他不能这样。他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他提醒自己。如果他希望有任何改变的话,那就禽兽不如了。安德鲁会比他更优秀,普鲁会出落成一个美人,她的母亲说的。他们会多少挡住那股洪流。总的来说,那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他的八个孩子。看着逐渐隐去的陆地,他想,他的孩子们的存在证明他并未一味诅咒这可怜渺小的世界,在这样一个夜晚,脚下的小岛显得特别渺小,有一半被大海吞没了。
“可怜的小地方。”他喃喃地叹息道。
她听见他的话了。他说了最忧郁的话,不过她注意到,他一旦把话说出口,就会比平常更欣喜。所有这样的遣词造句都是游戏,她想,要是她说了一半他的这些话,她就会开枪自杀。
这种遣词造句的游戏让她恼怒。于是她用实事求是的口吻对他说,这个夜晚无比美妙。他在感慨什么呢?她半嘲笑半抱怨地问,她已猜到他在想什么了——要是没结婚的话,他会写出更好的著作。
他并没有抱怨,他说。她知道他没有抱怨,也知道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拉住她的手,举到嘴边亲吻,一往情深得几乎让她落泪。他很快把她的手放下了。
他们转身离开这片风景,走上一条两边长着银绿色矛形植物的小路,互相挽着胳膊。他的胳膊几乎和年轻人的一样,拉姆齐夫人愉快地想,消瘦而结实。他依然那么健壮,尽管已年逾六十。他桀骜不驯又乐观开朗,他相信这世上存在着各种丑陋怪相,却并不因此垂头丧气,反倒更加士气高昂,这多奇怪啊。这不奇怪吗?她思忖着。她有时觉得,他真的与其他人不同,天生对日常琐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闭口不谈,而对那些大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犀利。他对事物的领悟能力常常让她震惊。但是他注意到鲜花了吗?没有。他看见风景了吗?没有。他注意到女儿的美了吗,或者注意到他盘子里有块布丁、有块烤牛肉吗?他会梦游似的坐在餐桌旁。还有他高声说话,或者高声朗诵诗歌的习惯,越来越严重了,她担心地想。有时候这会令人尴尬——
最美好与最光明的日子,已经逝去!
可怜的吉丁斯小姐,当他冲着她喊出这句话时,她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尽管拉姆齐夫人马上站到他的立场上,讥讽世界上所有像吉丁斯一样的蠢人,但是她想……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暗示他爬坡速度太快了,她要停下来,弯腰看看海岸上那些鼹鼠窝是不是新增的。她心想,像他这样的伟大头脑必然在方方面面都与我们不同。她所知道的所有伟人都是那样的,她想,让年轻人看看他,听听他讲学(虽然讲座报告厅里气氛沉闷、压抑,她几乎受不了)是有益的。她察觉一只兔子钻了进去。没有人在猎杀兔子,它们的数量怎么会减少呢?她不禁好奇。那可能是一只兔子,也可能是一只鼹鼠。不管是什么,一些小动物正在毁坏她的夜来香。她抬头望去,看见稀稀落落的树梢上出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她想让她的丈夫也看一眼,这景色令她心旷神怡。但是她克制住了。他从来不关注这些事物。如果他看了,他只会说,可怜的小世界,然后叹息一下。
这一刻,他说“非常美”,取悦她,假装欣赏花儿。可她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欣赏它们,或者甚至没有注意到有花儿在那边。只是为了取悦她……哎,那不是莉莉·布里斯科和威廉·班克斯在一起散步吗?她眯起近视眼,盯着正在向远处走去的那对背影。是的,的确是他们。这不是意味着他们会结婚吗?是的,必须!多么棒的想法!他们必须结婚!
13
班克斯先生和莉莉·布里斯科一起走过草坪时,他说他去过阿姆斯特丹,见过伦勃朗的作品。他去过马德里,很不巧,那天是耶稣受难日,普拉多艺术馆闭馆了。他去过罗马。布里斯科小姐从未去过罗马吗?哦,她应该去——这会是一次美妙的经历——西斯廷教堂、米开朗琪罗,还有帕多瓦大教堂,那里有乔托的作品。他的妻子多年来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他们的观光旅游不太多。
她去过布鲁塞尔,去过巴黎,但只是为了看望一位生病的姑妈。她去过德累斯顿,那里还有无数绘画作品她没看过。不过,莉……莉·布里斯科心想,也许不看更好:它们只会让她对自己的作品更不满意。班克斯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太极端了。我们不能都成为提香,也不能都成为达尔文,他说;同时他怀疑,要是没有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的话,就不会有提香和达尔文了。莉莉想要称赞他:您不是普通人,班克斯先生。她真想这样说。可是他不需要赞扬(大多数男人都需要,她想),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羞愧,因而当他说自己的言论未必对绘画适用时,她一言不发。不管怎样,莉莉说,她抛开了自己那点小小的虚伪,她会一直绘画,因为她喜欢绘画。是的,班克斯先生说,他肯定她会那样做。当他们走到草坪尽头的时候,他正在问她,是否觉得在伦敦寻找创作素材有困难,这时他们转过身,看见了拉姆齐夫妇。所以那就是婚姻,莉莉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看着一个小女孩扔球。那就是拉姆齐夫人在那个晚上想告诉我的,她想。拉姆齐夫人围着绿色披肩,他们紧密地站在一起,看着普鲁和贾斯珀接扔棒球。突然,毫无缘由地,就像他们正走出地铁或按响门铃时那样,他俩站在暮色中注视着的时候,某种意义降落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具有了象征性,具有了代表性,成为婚姻的象征:丈夫和妻子。然后,瞬间之后,那超越了现实物象的象征性轮廓消退了,当班克斯和莉莉遇到他们时,他们重新变成在看孩子们玩棒球的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带着常有的微笑(哦,她在想,我们俩就要结婚了,莉莉想)向莉莉打招呼说“今晚我赢了”,指的是班克斯先生终于同意和他们共进晚餐,而不是跑回他自己的住处,让用人烹饪适宜的蔬菜。然而,在一时之间,仿佛出现了一种事物被风吹散的感觉,一种空旷感,无处着落感。棒球正在高高飞起,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它,却不见它的踪迹,只看见了一颗星星和悬着的树枝。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看起来既轮廓分明又虚无缥缈,身影被远远地隔开了。然后,普鲁从空旷中猛然抽身而出(似乎所有坚固的物体都消失了),全力向他们跑来,左手高高举起,漂亮地接住了球。她的母亲说:“他们还没有回来吗?”顿时,那令人心神恍惚的寂静境界被打破了。拉姆齐先生感到现在可以放声大笑了,心中想着休谟被困在沼泽里,一个老女人把他救了出来,条件是他必须念主祷文。他独自呵呵笑着,走回书房。拉姆齐夫人把普鲁重新拉回到抛接棒球的活动中。她问:
“南希和他们一起去了吗?”
14
[是的,南希和他们一起去了,因为明塔·多伊尔无声地向她发出请求,伸出了她的手。当时南希午餐后正要匆匆逃向她的阁楼,逃离可怕的家庭生活。她觉得她一定得去了。她其实不想去,她不想被卷到那里面去。他们走在通往悬崖的小路上时,明塔一直拉着她的手,接着她放开了,然后又拉上了。她到底想要什么?南希问她自己。有一些东西,当然了,是人们想要的。每当明塔牵起并握住她的手时,南希便很不情愿地看见整个世界在她的脚下展开,好像那是薄雾中的君士坦丁堡,然后,无论她的眼皮多么沉重,她都必须问道:“那是圣索菲亚吗?”“那是金角湾吗?”所以在明塔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南希就提出了疑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是那个吗?”而那个又是什么?在薄雾中,这里或那里(南希看着脚下伸展开的生活)冒出了一座尖塔,一方穹顶,颇为显眼,但不知其名。可当明塔松开她的手,他们顺着山坡向下跑时,穹顶,尖塔,所有那些在薄雾中浮现的事物,又都沉入雾中不见了。安德鲁发现,明塔是一个优秀的步行者,她的衣着比大多数女人更得体。她的裙子很短,还穿着黑色灯笼裤。她会直接跳进小溪,蹚过去,他喜欢她的不拘小节,但他明白她这样是不行的——有一天她会因某种愚蠢行为而害死自己。她看起来无所畏惧——除了公牛。只要在田间一看到公牛的影子,她就会甩开双臂,尖叫着飞奔而逃,这简直就是惹怒一头公牛的最好办法。但她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弱点;这你也必须得承认。她知道自己在公牛面前是个怕得要命的胆小鬼,她说。她觉得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一定在摇篮里被公牛撞过。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这会儿,她突然冲到悬崖边,唱起……了歌:
……
诅咒你的眼睛,诅咒你的眼睛。
他们不得不加入了合唱,一起大喊:
诅咒你的眼睛,诅咒你的眼睛。
要是没等他们赶到沙滩,潮水就涨上来,淹没所有捕捉鱼虾的好地方,那就糟了。
“那就糟了。”保罗同意,他一跃而起。他们蜿蜒向下行走时,他不断引用着旅游指南里的话,“这些岛屿因园林般的美妙风景和品种繁多的海洋奇珍而享有盛名。”但是这样可不行,安德鲁一边想,一边挑选着下山的路。这样大喊大叫“诅咒你的眼睛”,这样拍他的后背,冲着他喊“老伙计”,和诸如此类的动作,这样可不行。带女人出来散步,这是最糟糕的。一到沙滩上,他们就分开了,他走向“鸡屁股”岩石,脱下鞋,把袜子卷起来塞到里面,让那对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南希踩进水里,走向她的岩石,寻找她自己喜欢的水坑,让那对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她蹲下来,摸了摸平滑的、橡胶般的海葵,它们仿佛一团团果冻,粘在岩石上。她陷入沉思,把水坑幻想成大海,将小鱼幻想成鲨鱼和蓝鲸,接着用手挡住太阳,为这方小世界布上大片乌云,就像上帝一样给千千万万无知而天真的生灵带去黑暗和孤独。然后她突然拿开手掌,让阳光洒落下来。她幻想,在十字形的苍白的沙滩上,悄悄走过来一头模样奇特的大海怪(她还在扩大水坑),穿着流苏衣,戴着金属护手,昂首阔步地走来,然后又溜进山间一条巨大的缝隙里。这时,她悄悄将视线移到水坑上方,望着波光粼粼的海天交融之处,从蒸汽船的烟雾中望过去,看着树桩,觉得那些树桩似乎在地平线上颤动。浪潮带着巨大的力量汹涌地席卷而来,又不可避免地退了回去,这让她陶醉。大海和水坑,一个如此广袤,一个如此渺小(水坑又变小了),强烈的对比震撼着她的心灵,让她觉得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住了,动弹不得。这种感觉使她的躯体、她的生活、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虚无缥缈。她蹲在水坑旁,听着浪声滔滔,陷入沉思。
安德鲁大喊,涨潮了,南希一跃而起,踩着浅浅的海浪,一路溅着水花跑回岸上。她冲上沙滩,出于对速度的追求与渴望,一直跑到岩石后面。而就在那里——哦,天哪!保罗和明塔抱在一起,正接吻呢!她怒气冲冲、愤愤不平。她和安德鲁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穿上鞋袜,一言不发。其实他俩对彼此都不客气。她看到小龙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应该叫上他,安德鲁嘀咕着。不过,他们都觉得,这可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可不希望发生这样讨厌的麻烦事。同样地,安德鲁气恼南希是个女的,而南希则恼怒安德鲁是个男的。他们利索地穿上鞋,把鞋带系得结结实实。
直到他们再一次爬上悬崖的顶部时,明塔才大叫起来,说她丢了祖母送她的胸针——她祖母的胸针,她唯一的首饰——那是一棵垂柳,是用珍珠镶成的(他们一定还记得)。他们一定见过它,她说,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祖母一直把它别在帽子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现在她却把它弄丢了。她宁愿丢掉任何其他东西,而不是它!她要回去找它。他们都回去了,四处翻找查看,低垂着头,简短而生硬地交流着。保罗·雷勒疯狂地把他们之前坐过的那块岩石四处都找了一遍。为了一枚胸针这样乱作一团可实在不行,安德鲁想,而保罗则叫他“从这里到那里彻底找一找”。潮水涨得很快,马上就要淹没他们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了。现在他们没有任何机会能找回它了。“我们要回不去了!”明塔尖叫起来,一下子被吓坏了。好像真会有这种危险似的!她似乎在把她对公牛的恐慌重演一遍——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安德鲁想。女人们都不能。可怜的保罗不得不安慰她。男人们(安德鲁和保罗立刻充满了男子气概,看起来与平时很不相同)简短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保罗的手杖插在他们坐过的地方,等潮水退了再回来找。现在只能这样了。如果胸针在那儿的话,明天早上还会在那儿,他们向她保证。但明塔依然啜泣着,一路抽抽搭搭地走到山顶。那是她祖母的胸针,她宁愿丢失其他任何东西,而不是它。然而南希觉得,她也许真的为丢失胸针而伤心,但是她不仅仅因此而哭泣,她还为其他事情痛哭。也许我们都该坐下哭一场,她这样觉得,可她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保罗和明塔一起往前走,他在安慰她,说他自己找东西是出了名的,在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曾找到过一只金表。他明天会一大早就起床,一定会找到胸针。他心想那时天还没亮,他一个人到沙滩来似乎不太安全。但他对她说,不管怎样,他一定会找到它的。她说她不想听他说黎明就起床,它丢了,她知道的,她下午戴上它的时候就有预感。他暗暗下决心,他要瞒着她,黎明时分悄悄溜出屋子,那会儿大家都还在睡,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会去爱丁堡,给她再买一个,和原先的一样,可能还会更漂亮一些。他会证明他的能力。他们走在山上,看见了镇上的灯光。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就好像他人生中即将发生的那些事——他的婚姻、他的孩子、他的家。他们走到了公路上,高大的灌木在路上投下影子,他再一次想到,他们会怎样在一起隐居,他们会一直走下去,他总是带领着她,而她则紧紧依偎着他(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在十字路口转弯时,他想他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时刻啊,他必须讲给某人听——告诉拉姆齐夫人。当然了,一想到刚才的经历和他的作为,他就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向明塔求婚的瞬间无疑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他会直接去找拉姆齐夫人,他觉得似乎是她促使他做出了求婚的举动。她让他觉得他可以做任何事,其他人都没拿他当回事。而她却让他相信,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感到今天她的视线一直都落在他身上,四处跟随着他(尽管她从未说过一个字),好像在说:“是的,你能做。我相信你。我期待你的行动。”她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他们一回去(他找寻着海湾上方那幢房子的灯光),他就去找她,告诉她:“我做到了,拉姆齐夫人;谢谢您。”当转入通往房子的小道时,他看见楼上的窗户里灯光在晃动。他们回来得太晚了,大家都准备好用晚餐了。整幢房子都亮灯了,经历了黑暗后,灯光让他觉得满眼看上去一片光华。他沿着汽车道走着,自言自语起来,口吻挺孩子气的,“光,光,光。”然后又恍恍惚惚地重复道,“光,光,光。”他们走进了屋子,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将手按在领结上,对自己说,我可千万不能……出丑。]
15
“是的,”普鲁思考了一下,这样回答她母亲的问题,“我想南希是和他们一起去的。”
16
好吧,那么南希和他们一起去了,拉姆齐夫人想。她放下刷子,拿起梳子,对着敲门声说“请进”(贾斯珀和罗斯走了进来)。她心想,南希和他们一起去了,那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变小还是变大了呢?不知为何,拉姆齐夫人觉得,这会让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变小,毕竟这样的惨剧不太可能发生,他们不可能都被淹死。又一次,她感到自己独自面对她的老对手——生活。
贾斯珀和罗斯说,米尔德里德想知道是否要等会儿再开饭。
“哪怕是英国女王,也不等。”拉姆齐夫人坚决地说。
“哪怕是墨西哥皇后,也不等。”她又加上一句,冲着贾斯珀笑了,因为他和她自己有同样的弱点:他与她一样,言辞夸张。
要是罗斯愿意,拉姆齐夫人说,在贾斯珀出去传话时,她可以帮她挑一挑等会儿她要戴的首饰。要是有十五个人要一起坐下来吃晚餐,那就不能永远等来等去。她现在开始为他们的晚归感到恼火,这可真是欠考虑,她为他们担忧的同时,又添了一层怒气,他们偏偏在这个晚上迟迟不归,事实上她希望今天的晚餐要特别完美,因为班克斯先生终于同意和他们一起用餐了。他们会品尝到米尔德里德的拿手好菜——法式炖牛肉。菜一煮好,就要立马上桌,这样味道最好。牛肉、月桂叶,还有红酒——一切都必须准备有序。一直等下去是不可能的。然而所有夜晚中偏偏这一晚,他们出门了,迟归了,菜不得不端上去、撤下来,不断加热,法式炖牛肉会被毁掉的。
贾斯珀为她挑了一条蛋白石项链,而罗斯挑了一条金项链。哪条配她的黑裙子更好看?到底选哪条好呢?拉姆齐夫人心不在焉地说,她在镜子里审视着她的脖子和肩膀(但是回避了她的脸庞)。接着,当孩子们在她的首饰里翻找时,她望着窗外,看到了一个总是引她发笑的场景——白嘴鸦正飞来飞去,挑选栖息的树枝。每一次,它们似乎都会改变主意,重新飞回到空中,她想,这是因为那只老白嘴鸦,鸦群中的父亲——她叫它老约瑟夫——性情怪异,难以讨好。它是一只声名狼藉的老鸦,翅膀的羽毛掉了一半。它就像她见过的肮脏老绅士,戴着大礼帽,在酒馆门口吹喇叭。
“看呀!”她说,笑出声来。它们真的打起来了,约瑟夫和玛丽在打架。不知怎的,它们都重新飞了起来,空气被它们的黑色翅膀扇到一边,并且撕裂成一片片锋利的半月弯刀。那翅膀扑扇,扑扇,扑扇——她永远都不能精确地描述那模样好让自己满……意——这在她看来是最可爱的。看那边,她对罗斯说,希望罗斯比她看得更清楚。因为孩子经常能将父母的观察向前推进一点儿。
可是挑哪一条好呢?他们把她首饰盒的每一层都打开了。是那条意大利产的金项链,还是这条詹姆斯叔叔从印度带来给她的蛋白石,或者她该戴她的紫水晶?
“选吧,宝贝们,选呀。”她说,希望他们快点儿做出决定。
但是她让他们慢慢挑选。她让罗斯,特别是罗斯,拿起这件看看,又拿起那件看看,拿起她的首饰一件件在她的黑裙子前比画,因为这挑选首饰的小仪式,她们每晚都要举行,这是罗斯最喜欢的,她心里很清楚。罗斯把每晚为母亲挑选首饰看作一件大事,是有她秘而不宣的理由的。是什么理由呢?拉姆齐夫人不禁想,她安静地站着,让女儿为她扣上选好的项链。她推测,从她自己的过往经历来看,罗斯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母亲抱着深刻的、隐秘的、无以言说的感情。就像她从他人身上感受到的所有情感一样,拉姆齐夫人觉得罗斯对她的感情令她伤感,她能够给予的情感回报实在太有限了,罗斯的感受与她的实际年龄并不完全相称。带着这些深深的感情,罗斯会长大,罗斯会经受磨难,她想。罗斯说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可以下楼了。贾斯珀,他是一位绅士,应该挽起她的胳膊;罗斯,作为一位淑女,得带上她的手帕(她把手帕拿给罗斯)。还有什么?哦,对了,也许有点儿冷,得带上一条披肩。给我挑一条披肩,她说,这会让罗斯高兴,这个注定要经受磨难的孩子。“那儿,”她说,她在楼梯上的一扇窗户旁停下脚步,“又是它们。”约瑟夫停在另一棵树的顶端。“你觉得它们痛苦吗,”她问贾斯珀,“弄坏它们的翅膀?”他为什么要去射击可怜的老约瑟夫和玛丽?他在台阶上磨蹭了一会儿,感觉受到了指责,但是并不严厉,因为她不懂打鸟的快乐,鸟儿是没有感觉的。他的母亲生活在世界的另一个区域里,不过他挺喜欢她的关于玛丽和约瑟夫的故事,她让他开怀大……笑。但她怎么知道这是玛丽和约瑟夫呢?她是不是觉得同一群鸟每晚都会飞到同一片树上?他问。就在这时,她突然间像所有大人一样,不再理睬他了。她在听大门传来的咔嗒声。
“他们回来了!”她大声说。她一瞬间感到一阵恼怒,远远胜过了宽慰。接着她想知道,事情发生了吗?她一下楼,他们就会告诉她的——但是不会。周围有那么多人,他们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所以她必须下楼,宣布开饭,然后等待。于是,就像女王看见她的臣民聚集在大厅里一样,她从上方俯视他们,走下楼来到他们中间,无声地认可了他们的赞美,接受了他们献上的热爱与臣服(保罗在她经过时一动不动,双眼直视前方)。她走下楼来,穿过大厅,微微低下头,仿佛接受了他们秘而不宣的心意:他们对她的美丽的赞叹。
但是她停下了脚步,她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们不会把法式牛肉炖过头了吧?她想。老天保佑,千万别那样!座钟里的大铃铛响起,庄严而正式地宣布,所有分散在阁楼、卧室、自己小空间里看书、写字、梳理最后一下头发或扣起裙子的人,都必须放下手头的事,放下洗手池和梳妆台上的零零碎碎,放下床头柜上的小说和私密日记,到餐厅来吃晚餐。
17
但是我这一辈子做了什么呢?拉姆齐夫人想,她在桌子的一头坐下,看着桌上那些盘子形成一个个白色的圆圈。“威廉,坐在我身边。”她说。“莉莉,”她说,声音有点儿疲惫,“坐那儿。”他们之间有秘密——保罗·雷勒和明塔·多伊尔——而她,只有这个——那张很长的餐桌,上面放着盘子和刀叉。远远的那一头,是她的丈夫,他坐了下来,身体蜷缩,眉头紧锁。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对他产生情感或爱意。她给人盛着汤,心里有一种穿越世事、历尽沧桑、超然物外的感受,好像面前有一个漩涡——就在那儿——人既可以置身其中,也可以置身事外,她就置身事外了。一切都会结束,她想。他们正一个个走进来。查尔斯·坦斯利——“请坐在那儿。”她说——奥古斯……都·卡尔迈克——坐下了。与此同时,她消极地等待着,等着某人的回应,等着某事的发生。但这事与别人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她一边想,一边舀出一勺汤。
她因这一矛盾扬起了眉毛——那是她心里正在想的,这是她手里正在做的——舀出一勺勺汤。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她身处漩涡之外,或者仿佛一层帘幕脱落了、褪色了,她看见了真相。这个房间(她看看四周)非常简陋,毫无美感。她忍不住看了看坦斯利先生。大家全都互不相干地坐着,没有任何融合的迹象。融合情感、交流观点、创造氛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头上。她再次感受到一个事实,这种感受并非出于偏见,那就是:男人们缺乏能力,要是她不做出努力,没有人会去做。于是,她就像晃动一只指针停走的手表一样,晃了晃身子,熟悉的节奏又出现了,就像手表开始嘀嗒运转——一、二、三,一、二、三。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侧耳倾听并保护、照料着这微弱的节奏,就像用报纸呵护着微弱的火苗。接着,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无声地问候威廉·班克斯,身子默默向他倾斜——这可怜的人!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总是一个人在房子里独自用餐,除了今晚。怀着对他的同情,她觉得她现在生命力又足够强大,能够支撑她向前走了。她开始行动起来,就像一个疲倦的水手看见海风吹起他的船帆,却不愿重新扬帆起航,想着如果船沉没了,他就随着漩涡一圈圈往水里转下去,最后沉入海底安眠。
“你找到你的信了吗?我叫他们把它放在门厅了。”她对威廉·班克斯说。
莉莉·布里斯科眼看着她不知不觉地陷入那陌生的荒芜之地,人们不可能追随,然而她的举动在旁观者心中激起一丝寒意。他们总是试图用目光跟踪她,就像人们注视一艘渐行渐远的帆船,直至船帆消失在地平线上。
她看起来多么苍老、多么疲惫啊,莉莉想,又多么疏远啊。然后当她微笑着转向威廉·班克斯,仿佛那艘船掉头而行,阳光重新洒落在船帆上。莉莉松了一口气,不禁觉得好笑,她为什么同情他?当拉姆齐夫人告诉他,他的信放在门厅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可怜的威廉·班克斯,拉姆齐夫人仿佛这样说道,似乎她的疲倦部分来自她对别人的怜悯,而她的内在生命和她重新开始生活的决心是被同情心激发的。这并不符合事实,莉莉想,这是拉姆齐夫人的误解,这种误解似乎出自她的本能,出于她自身的需求,而不是别人的需求。他完全不需要同情,他有自己的工作,莉莉对自己说。她突然想起来了,就好像找到了一块珍宝,她也有她的工作。她的眼前立刻闪现她的画作,她想:是的,我要把那棵树再往中间移一点儿,这样就没有那块尴尬的空白了。这就是我需要做的,这就是困扰我的东西。她拿起盐罐,把它放到桌布上一朵鲜花的图案上,以便提醒自己移动那棵树。
“真是奇怪,人们几乎很少从邮件中获得有价值的东西,却还是盼着收信。”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说些什么鬼话,查尔斯·坦斯利想。他把勺子搁在盘子正中央,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莉莉想(他坐在她对面,背对窗户,刚好在她视线的正中央),他好像下决心要把食物都实实在在吃到嘴里。他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干巴巴的。尽管如此,事实却是,你只要看着一个人的眼睛,你就不可能不喜欢他。她喜欢他的眼睛:蓝色,深深地陷入眼窝,摄人心魄。
“你经常写信吗,坦斯利先生?”拉姆齐夫人问。她也在可怜他,莉莉猜想,因为拉姆齐夫人就是这样的——她总是在怜悯男人,好像他们缺少什么东西似的——却从不可怜女人,仿佛她们拥有某些东西。他给他母亲写信,要不是这样,他可能一个月也不会写一封信,坦斯利先生简洁地回答。
他不打算谈论人们想让他说的废话。他不会向这些蠢女人屈尊。他之前在房间里看书,现在他下楼来,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愚蠢、肤浅、庸俗。他们为什么穿戴这么正式?他就穿着平常衣服来的,他没有正装。“人们很少从邮件中获得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他们一天到晚谈论的东西。他们就谈这些话题,是的,完全是这样,他想。他们一年到头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他们什么都不干,就知道说、说、说,吃、吃、吃。这都是女人的错。女人们用她们全部的“魅力”,用她们全部的愚蠢,使文明变得不可能实现。
“明天不能去灯塔了,拉姆齐夫人。”他重申了自己之前的断言。他喜欢她,他欣赏她,他还记得那个排水管工人是如何抬头看她的,但他觉得有必要坚持自己的判断。
他可真是她遇到过的最没有魅力的人了,莉莉·布里斯科想,尽管他的眼睛长得不错,但是,瞧瞧他的鼻子,瞧瞧他的手。那她为什么要介意他说的话呢?女人不会写作,女人不会绘画——他说这些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显然他说这话也是言不由衷,不过是出于某些原因,这样说对他有利,所以他才这样说。为什么她会全身弯曲下来,就像狂风下的玉米,得花巨大而痛苦的努力才能重新挺直腰杆?她必须再构思一次。桌布上有一条小树枝,那儿是我的画,我必须把树移到中间,这很重要——其他都无须上心。她可以不紧紧揪住此事不放吗?她自问,她可以不生气也不争辩吗?如果她想报复他一下,不是可以用嘲笑他的方法吗?
“哦,坦斯利先生,”她说,“你把我也一起带去灯塔吧。我真想去。”
他看出她在说谎。出于某种原因,她只是想用言不由衷的话来激怒他。她在嘲笑他。他穿着陈旧的法兰绒长裤,他没有别的裤子。他自惭形秽,他感到寂寞、孤独。他知道她出于某种原因想取笑他,她并不想和他一起去灯塔。她蔑视他,普鲁·拉姆齐也一样,他们都一样。但是他不会让女人把他当傻瓜,因此他坐在椅子上故意转过头,望着窗外,突然粗暴地说,明天的天气她会受不了,她会晕船的。
她居然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感到恼火,拉姆齐夫人正听着呢。要是他能独自待在房间里,在他的书堆里工作,那多好。他在那里才感到自在。他从未欠下一分钱的债。十五岁之后,他就没花过他父亲一分钱。他用节省下来的钱补贴家用,他负担妹妹的学费。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知道该如何得体地回答布里斯科小姐,他希望他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你会晕船的”。他希望能想出话题,与拉姆齐夫人交流,某些让她觉得他不是无趣的书呆子的话题——他们都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他转向她,然而拉姆齐夫人和威廉·班克斯正聊着他从未听说过的人。
“嗯,把它拿走。”她停下与班克斯先生的谈话,简洁地对女佣说。“我一定有十五年——不,二十年——没见她了。”她又朝他转过身去说,好像一秒钟也不想中断他们的对话似的,她被谈话的内容吸引住了。这么说,他今晚真的收到她的信了!卡丽还住在马洛吗?那儿的一切还跟原来一样吗?哦,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在河上划船,冷得要命。可要是曼宁一家制订了计划,他们就会坚持到底。她绝不会忘记,赫伯特在河岸上用茶匙打死了一只黄蜂!还有其他事,拉姆齐夫人继续想着,二十年前,她曾像幽灵一般在泰晤士河边的客厅里,非常非常冷漠地穿行于桌椅之间,现在她又像幽灵一样穿行其间了。这让她心醉神迷,尽管她变了,但是那个特殊的日子,似乎现在已变得静止而美丽,这些年一直停留在那里。卡丽亲笔给他写信了吗?她问道。
“是的。她说他们正在建一间新的台球室。”他说。不!不!这绝不可能!建一间台球室?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看不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现在很富有。他要代她向卡丽问好吗?
“哦!”拉姆齐夫人微微吃了一惊。“不用了。”她说,回想起来她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建新台球室的卡丽。但是多么奇怪啊,她重复道,他们还生活在那里,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句话惹得班克斯先生直发笑,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那里,而她连一次也没想起过他们。在同样的岁月里,她自己的人生是多么跌宕起伏啊。然而,也许卡丽·曼宁也没有想起过她。这个想法颇为怪异,令人不快。
“人生聚散无常。”班克斯先生说,他想到他既认识曼宁一家,又认识拉姆齐一家,心中便有了某种满足感。他没有与他们离散,他想。他放下自己的勺子,一丝不苟地擦了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嘴。也许他在这一方面与众不同,他想,他从不一成不变。他在所有圈子里都有朋友……拉姆齐夫人不得不停下话匣子,嘱咐女佣把菜热一下。这就是为何他喜欢独自用餐,所有这样的打扰让他恼火。好吧,威廉·班克斯想。他保持着优雅的礼节,只将左手五指张开按在桌布上,就像一个技师在休息时间检查一件精细抛光、正待使用的工具。这就是一个人为友情做出的牺牲。如果他拒绝出席的话,她会伤心的。但在他眼里,这并没有价值。他盯着自己的手,心想要是他一个人吃饭的话,现在已经快结束了,他马上就可以工作了。是的,他想,这实在太浪费时间了。孩子们还在陆陆续续走进来。“我希望你们谁能去楼上罗杰的房间跑一趟。”拉姆齐夫人说。与工作相比,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啊,这一切多么无聊啊,他想。他坐在这里,用手指敲着桌布,而他本可以——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的工作。这一切真是太浪费时间了!可是,他想,她是我的老朋友,我要做出对她忠诚的样子。然而现在,在这一刻,她的在场对他毫无意义,她的魅力对他毫无意义,她和她的小儿子坐在窗边——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只希望独自待着,拿起那本书。他觉得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他就坐在她身旁,却丝毫不为她着想。事实上,他并不喜爱家庭生活。正是在这种情境下,人们会问自己,他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人们问自己,为什么人要经历种种艰辛,是为了让人类繁衍吗?这真的值得吗?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富有魅力吗?并不见得,他想,看着这些邋里邋遢的男孩。他最喜欢的女孩——卡姆,已经上床睡了,他猜想。这些都是愚蠢的问题,徒劳的问题,人忙碌的时候从不会在意的问题。人类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人类的生活是那样的吗?人们从来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但是他却在这里问自己这类问题,因为拉姆齐夫人在吩咐用人做事,也因为他感到很意外,拉姆齐夫人在听到卡丽·曼宁还活着的时候是多么惊讶啊,那么友谊,哪怕是最好的友谊,也是脆弱的。人生聚散无常。他又一次责怪自己。他就坐在拉姆齐夫人身旁,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讲。
“不好意思。”拉姆齐夫人说,她终于朝他转过头来。他感到呆板而无趣,就像一双浸了水又被吹干的靴子,无法将脚塞进去。但他不得不把脚塞进去。他必须开口说话。除非他非常小心,不然她就会发现他的背叛,发现他对她毫不关心,这会让人不愉悦,他想。于是他礼貌地将头朝她转过去。
“你一定很烦在这个吵闹的地方吃饭吧。”她说,摆出一副她心不在焉时惯常的社交姿态。好比在会议中,各种语言混杂,会议主席为了达成统一,会建议大家说法语。也许是蹩脚的法语,也许说话者无法找到恰当的法语词语来表达想法。不管怎样,说法语获得了某种秩序、某种统一。班克斯先生用同一种语言回答她说“不,完全没有”,而坦斯利先生一点儿也不懂这种语言,连一个音节也不会念,但他立马察觉到了虚伪。他们确实在说废话,拉姆齐一家,他想。他欣喜地抓住这个鲜活的实例,心里牢记着,等有一天,他要大声地讲出来,告诉一两个朋友。在那里,在人们可以畅所欲言的圈子里,他会讥讽地描绘“与拉姆齐一家共度的日子”,还有他们的胡言乱语。这种生活值得体验一回,他会这样说,但不用再来第二次了。他会说,女人们真让人讨厌。拉姆齐当然毁了他自己,娶了一个漂亮老婆,生了八个孩子。诸如此类的想法冒了出来,这一刻,他干坐着,旁边是一把空椅子,他的脑袋空空如也。一切都支离破碎。他感到极度不适,连身体也觉得不舒服。他希望有人给他一个肯定自我的机会。他的愿望非常迫切,他显得坐立不安,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试图插话,刚张开嘴又闭上了。他们在谈论渔业。为什么没人问问他的想法?他们又懂什么渔业?
莉莉·布里斯科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就坐在他的对面,她怎么会看不见呢?就像察看X光片一样,透过血肉之躯的迷雾,看清了肋骨和腿骨,她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急切地想表现自己的欲望——日常礼节这层薄雾掩盖了他想要插话的焦灼心情。可是,她眯起她那双中国式眼睛,想起他是如何对女性冷嘲热讽的,“不会绘画,不会写作”,我为什么要去安抚他呢?
她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行为准则,其中第七条(大概是吧)规定,在这种情形下,女人,无论她从事何种职业,都必须去帮助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让他得到表现的机会,满足他如腿骨、肋骨一样深藏不露的虚荣心和表现自我的迫切欲望;而他们的责任是,她带着老处女的公正思忖着,假如地下铁路着火了,来帮助我们。我当然会指望坦斯利先生把我救出去,她想。可是如果我们双方都不愿助对方一臂之力,她想,那又会如何呢?于是,她只是微笑着坐在那里。
“你并不打算去灯塔,对吧,莉莉?”拉姆齐夫人说,“记得可怜的兰利先生吗?他到世界各地旅行数十次,可我丈夫带他去过一次灯塔后,他告诉我他从没遭过这样的罪。你是一位优秀水手吗,坦斯利先生?”她问道。
坦斯利先生抡起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在空中,可他意识到,当他把它放下时,他不能用这样一件工具去打一只蝴蝶。于是他只是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晕过船。然而,这句话充满了火药味。它说明了他祖父是一个渔夫,他父亲是一个药剂师,他一路走来全靠他自己,他对此引以为豪。他是查尔斯·坦斯利——在座的人似乎没人意识到这一点,但有朝一日他们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个事实。他皱着眉,目视前方。他几乎要怜悯这些温文尔雅的体面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会像一捆捆羊毛和一桶桶苹果一样被他体内的火药炸飞到天上。
“你会把我带去吗,坦斯利先生?”莉莉说,语调轻快,态度温和。因为要是拉姆齐夫人对她说——当然她的确那样说了——“我快要葬身火海了,亲爱的。除非你能缓解这一刻的痛苦,对那个年轻人说几句好话,不然生活的船只就要撞上礁石了——真的,我这一秒已经听见了摩擦声与隆隆声。我的神经就像绷紧的琴弦,再轻轻一碰,就会啪的一声断裂”——当拉姆齐夫人用目光述说这些话时,莉莉·布里斯科当然得第一百五十次放弃她的实验——如果没有善待那个年轻人,又会怎么样——她变得温和了。
他准确地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她现在对他很友善——他从他那种妄自尊大的心理状态中解脱出来。他告诉她,自己还是婴儿时如何被扔出了船,他父亲又怎样用船钩把他钩回来,他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他的一个叔叔在苏格兰沿海的某处礁石上看守灯塔,他说,他曾在那里和他一起经历一场暴风雨。这些都是他在别人谈话的间隙大声说出来的。人们不得不听他讲,听他说自己和叔叔一起在灯塔上经历暴风雨的故事。唉,莉莉·布里斯科想,谈话正朝好的方向发展,她感觉到了拉姆齐夫人对她的感激(因为拉姆齐夫人现在可以放心地和别人说一会儿话了)。唉,她想,为了获得您的感激,我还有什么不曾牺牲呢?她刚才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她耍了常用的花招——客气地敷衍。她永远也不会了解他,他永远也不会了解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这样,她想,而其中最糟的(如果把班克斯先生算作一个例外)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都不可避免地极其虚伪。接着她的目光落在盐罐上,她把它放在那里是为了提醒自己,那样她明早就会把那棵树往中间移一点儿。想到明天的绘画,她感到精神振奋。在坦斯利先生说话的时候,她适时地大笑起来,让他随心所欲地讲上一整个晚上吧。
“但是他们要守灯人在灯塔上待多久呢?”她问。他回答了她。他对这方面非常了解,令人难以置信。既然他心怀感恩,既然他喜欢她,既然他开始感到快活了,那么现在,拉姆齐夫人想,她可以回到那片梦幻之境了,回到那个非现实却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曼宁一家在马洛的客厅。在那里,人们从来不会步履匆匆或忧心忡忡,从来不用为未来烦恼。她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她自己经历了什么。就好像重读一本好书,她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尾了,因为那是二十年前的故事,而生活,它甚至在这张客厅桌子上依然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天知道它在哪里。而那时的生活却被封存起来,就像一泓湖水,安安静静地平躺在两岸之间。他说他们建了一个台球室——这可能吗?班克斯会继续谈论曼宁一家吗?她希望他继续谈下去。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了那份心情。她试了一下,他没有给出回应。她不能强迫他,她心中有点儿失望。
“孩子们真不像话。”她叹口气说。他说了些话,大意是,严格守时这样的小美德,要等年长时才能获得。
“要是果真如此,那还算不错。”拉姆齐夫人仅仅为了接话而回答,心想威廉·班克斯怎么变得和老处女一样啊。他察觉到自己的背叛,感觉到她希望进行更亲密的交谈,然而他现在没这个心情,他感到生活并不如意,于是就坐在那里等待着。也许别人会说些有趣的话?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现在渔季境况不好,渔民正迁往别处。他们谈论着薪酬和失业。那个年轻人在痛斥政府。威廉·班克斯想,当个人生活不如意时,听听这话题多么放松啊,他听见那年轻人说“这是当今政府最可耻的行径之一”。莉莉在倾听,拉姆齐夫人在倾听,他们都在倾听。但是他们都已经厌倦了,莉莉感到缺了点儿什么,班克斯先生感到缺了点儿什么,围上她的披肩,拉姆齐夫人也感到缺了点儿什么。所有人都欠着身子侧耳倾听,心想:“老天保佑,我可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别人都对这有感触,他们都因政府对渔民的所作所为而怒气冲冲愤愤不平,但我却无动于衷。”人们总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出现。班克斯先生看着坦斯利先生,心想,也许他就是那个人。总会有机会,在某一个时刻,这种领袖会脱颖而出,这种天才,在政治和其他方面都有天赋。也许我们这些保守派都不会喜欢他,班克斯先生想。班克斯先生尽可能地体谅他,因为他奇特的生理感应让他觉察到,坦斯利脊背上的神经绷得很紧。坦斯利心怀嫉妒,嫉妒班克斯本人,也可能嫉妒他的工作、他的观点、他的科学。所以坦斯利并不是完全开诚布公或彻底公正的,因为他似乎在对班克斯说:你浪费了你的生命,你完全错了,可怜的老顽固,你被时代毫不留情地抛弃了。这个年轻人似乎自命不凡,他举止无礼,但是班克斯先生要求自己好好观察: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事实上他非常出色。坦斯利正在痛骂政府,班克斯先生想,也许他说的有些道理。
“现在告诉我……”他说道。于是他们争论起政治问题来。莉莉盯着桌布上的那片树叶。拉姆齐夫人让那两个男人自顾自吵去,心中疑惑自己为何对这场对话如此讨厌。她注视着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丈夫,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只要一个字,她对自己说,因为要是他说了什么,一切就会不同,他看问题一针见血。他一向关心渔民和他们的收入,他曾为他们辗转反侧。只要他开口,一切都会不同。看来大家都没那种讨厌的感觉,大家都很关心这些问题,老天保佑你们没有看出我对此多么不感兴趣。她随后意识到自己因为太崇拜他,才一直盼着他开口。她好像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称赞她丈夫和他们的婚姻。她兴高采烈,却没有发现那个称赞他的人就是她自己。她注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某些迹象:他看起来卓尔不群……但是一点儿都没找到!他正紧绷着脸,眉头紧锁,闷闷不乐,气得满脸通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想知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只不过因为那可怜的老卡尔迈克又要了一盘汤——仅此而已。(他隔着桌子向她示意)这真让人无法想象,这真令人厌恶,卡尔迈克竟然要再喝一盘汤。拉姆齐先生讨厌有人在他吃完饭后继续用餐。她看见怒火像一群猎犬一样蹿进了他的眼睛和眉梢,她知道他即将发表一些激烈的言辞,然后——感谢上帝!她看见他克制住了自己,按下了刹车阀,他整个人看起来火花四溅,却没说一句话。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他要让她看到这一点,他要获得她的赞扬!但为什么可怜的卡尔迈克不能再要一盘汤?他只是碰了碰埃伦的胳膊,说:“埃伦,请再给我一盘汤。”拉姆齐先生就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不能呢?拉姆齐夫人责问道。如果卡尔迈克想要的话,他们当然可以再给他一盘汤。他讨厌贪食的人,拉姆齐先生朝她皱眉,他讨厌所有像这样拖沓好几个小时的事情。拉姆齐先生要让她看到,尽管眼前的场景让他厌恶,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但为什么要那么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厌恶情绪呢?拉姆齐夫人想要知道(他们坐在长桌的两头,彼此用眼睛传递着这些问题和答案,对对方的想法领会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情绪,拉姆齐夫人想。她知道,罗斯盯着她父亲,罗杰盯着他父亲,他俩马上就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于是她立即说(时机掌握得正好):“把蜡烛点上。”他们立刻跳起来,跑到柜子旁摸索着。
为什么他永远不会隐藏他的情绪?拉姆齐夫人思索着,她不知道奥古斯都·卡尔迈克是否注意到刚才的事。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没有。她不禁钦佩他的镇定,他就坐在那里,喝着他的汤。如果他想要喝汤,他就向人要一盘。无论人们嘲笑他,还是生他的……气,他都始终如一。他不喜欢她,她知道,可多半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尊敬他,照顾他。他喝着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高大、镇定,像一座正在凝神沉思的雕像。她想知道他的感觉,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样满足,那样庄严。她想到他对安德鲁很慈爱,会把他叫进房间,安德鲁说,然后“给他看那些东西”。另外,他可以在草坪上躺一整天,酝酿、推敲他的诗句。那模样让人联想到一只捕鸟的猫,某个词语在脑袋中灵光一现,他就猛地合掌把它捉住。她的丈夫说:“可怜的老卡尔迈克——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对她丈夫而言,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现在餐桌上竖起了八支蜡烛。火苗刚点上时闪了一下,立马就挺直了,把长桌照得清晰可见,桌子中间放着一盘黄色、紫色的水果。罗斯是怎么做的呢?拉姆齐夫人想。罗斯在水果盘中放上了葡萄和梨,放上了粉色条纹的角状贝壳,放上了香蕉,这让她联想起从海底带回的战利品,想到了海神尼普顿的盛宴,想到了(某幅画中)酒神巴克斯肩头垂下的葡萄藤,周围是豹皮和发出鲜红、金黄光芒的火炬……水果盘突然被放置在明亮的烛光中,看起来格外巨大、深邃,好似一个完整的世界,人们可以拄着手杖登上山冈,然后又走入山谷,她想。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因为它让他们瞬间产生一种共鸣),她看到卡尔迈克也把目光锁定在这一盘水果之中,他的目光浸入其间,在那儿摘一朵鲜花,在这儿采一簇流穗,然后在畅享饕餮大餐之后,回到他的眼窝。这是他的欣赏方式,与她的不同。然而,他们投向一处的目光将他们团结起来。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被点亮了,餐桌两旁的面孔被烛光牵引得越发靠近了,他们一起组成了围在桌边的一个团体,与黄昏时分不同。现在夜晚已经被玻璃窗隔绝了,透过窗上的玻璃,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一片涟漪奇妙地把内外两边分隔开来:房间里有点儿像有序的陆地;窗外则是水汪汪的景象,万物在水中晃动、退隐。
他们每个人身上瞬间产生了变化,仿佛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们全都意识到他们在一座岛屿的洞穴里组成了一个团体,共同对抗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拉姆齐夫人此前一直忐忑不安,等待保罗和明塔走进来,不能静下心来,现在她的不安变成了期待,她相信这会儿他们一定会来的。莉莉·布里斯科试图分析这骤然降临的欣喜从何而来,她将这一刻与网球草坪上那一刻进行了对比:那一刻坚硬突然消失,广袤的空间在他们中间展开;这一刻在宽敞的房间里,蜡烛、窗帘、敞开的窗户和烛光中面具一般光亮的面孔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们卸下了身上的重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觉得。这会儿他们一定来了,拉姆齐夫人想,望着门口。就在这一瞬间,明塔·多伊尔、保罗·雷勒,还有一个手中端着一大盘菜的女佣,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来得实在太晚了,他们晚得简直不像话,明塔说。他们分别朝桌子两头走去。
“我弄丢了我的胸针——我祖母的胸针。”明塔带着哭腔说,大大的褐色眼睛中盈满了泪水。她忽闪着眼睛,看了一下,就在拉姆齐先生身边坐下了。她的神态激起了他心中的骑士精神,于是他试着逗她笑。
她怎么会那么呆头呆脑,他问道,在爬岩石的时候还戴珠宝?
她装出被他吓到的样子——他简直太聪明了。她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的那晚,他讲了乔治·艾略特,真把她吓坏了,因为她把《米德尔马契》的第三卷丢失在火车上,根本就不知道结尾如何。但之后她便应对自如,让自己显得比实际的还要无知,因为他喜欢说她是个傻瓜。今晚也一样,他直接取笑她,而她并不惊慌。另外,她一走进房间便知道奇迹出现了:她带着金色的光晕。她有时候带着光晕,有时候则没有。她不明白它为何出现,又为何消失,她甚至不清楚它是否出现,直到她走进房间,才从男人的目光中,瞬间知晓它的存在。是的,今晚她带着惊人的光晕。她是从拉姆齐先生的语气中听出来的,他叫她别当傻瓜。她坐在他身边,面带微笑。
那件事一定已经发生了,拉姆齐夫人想,他们私订终身了。一瞬间,她心中涌现一种她不曾料到的情绪——嫉妒。她的丈夫也感觉到了明塔的光彩。他喜欢这些姑娘,这些头发金黄、脸色红润的姑娘,她们身上带着一点儿天马行空、狂放不羁的风采,还有那么点儿冒冒失失,她们从不“剃去汗毛”,也不显得“干干瘪瘪”——他是那样描述可怜的莉莉·布里斯科的。她们有拉姆齐夫人本人所没有的气质,她们的光彩和神韵吸引着她丈夫,令他愉快,使他对明塔这一类姑娘格外偏爱。她们会剪他的头发,为他编织表链,或者打断他的工作,冲他大声嚷嚷(她听到过):“快过来,拉姆齐先生。现在该我们击败他们了。”然后他走出门去打起了网球。
不过,她并不嫉妒,只是有时感到不满,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变老了,有点儿怨气,这或许只能怪她自己。(常常要操心修理温室的账单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她感激她们冲他开玩笑(“您今天抽了多少烟,拉姆齐先生?”等等),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小伙子,一个对女人充满吸引力的男人,无忧无虑,没有被肩上的重担、世界的悲凉、自己的成败压垮,就像她最初见到他时那样,清瘦而殷勤。扶着她下船,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那时风度翩翩,就像现在这样(她看着他,他显得惊人的年轻,正在打趣明塔)。而她自己——“放在那儿。”她说,帮着那个瑞士姑娘把盛着法式炖牛肉的大棕罐轻轻地放在桌上——而她自己,她喜欢那些傻一点儿的小伙子。保罗一定得坐在她身边,她为他留了位子。真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最喜欢这些傻小子,他们不会拿论文来烦人。那些聪明人,他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真的!他们多么枯燥乏味啊,真是那样。保罗身上有些东西非常迷人,他坐下时,她想。她喜欢他的言行举止,还有他高高的鼻子和明亮的蓝眼睛。他那么体贴人。他会告诉她——现在大家又都在交谈了——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又走回去寻找明塔的胸针。”他说着坐到她身旁。“我们”——这就够了。从他特意抬高的音调,从他费力说出这个词的努力中,她明白了这是他第一次说“我们”。“我们做这,我们做那”。他们这一辈子都会这么说下去,她想。巨大的棕色罐中传来一阵混合着橄榄油和果汁的诱人香味,玛莎动作略带夸张,揭开了它的盖子。厨师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来烹制这道菜。拉姆齐夫人想,她必须得小心仔细地把勺子伸进软糯的菜肴里,为威廉·班克斯挑一块特别松软的牛肉。她向罐子里看去,罐壁油光发亮,里面是可口的棕黄色肉块、月桂叶,还有红酒。她想,它会为这一刻添光加彩。她的身体内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奇异又温存,在这欢庆的时刻,仿佛有两种情感被唤醒了,其中一种十分深沉——有什么比男人对女人的爱更庄严,更肃穆,更铭心刻骨,它的怀里孕育着死亡的种子。与此同时,这些满目星光的爱侣步入幻境,头上戴着花环,人们将他们围在中间,跳着舞,发出阵阵嘲弄声。
“这真是一份杰作。”班克斯先生说,暂时放下了餐刀。他刚才专心致志地享用了菜肴。它鲜美多汁,软糯可口,烹调堪称完美。在这偏远的乡下,她是怎么做出这道菜的?他问她。她是一个绝妙的女人,他对她所有的爱意和尊敬,又都回来了。她也感觉到了。
“这是我祖母传下的法国菜。”拉姆齐夫人说,语气中流露出极大的愉悦之情。当然是法国菜了,英国的烹饪方法是糟糕透顶的(他们都赞同)。那就是水煮卷心菜,就是不停地烤肉,把它烤得像牛皮一样老,就是把蔬菜美味的表皮都削掉。“表皮才是蔬菜全部精华的所在。”班克斯先生说。还有浪费,拉姆齐夫人说,一个英国厨子做菜时丢掉的东西可以养活一家法国人。她察觉到威廉又重新对她满怀爱意,一切都恢复正常,她受到了鼓舞,她的不安烟消云散,现在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愉悦,嘲讽她想嘲讽的一切了。她大笑起来,神采飞扬。莉莉想,她多么孩子气,多么好笑啊。她坐在那里,美丽的容貌再一次像花儿一般盛开,嘴里却谈论着蔬菜的表皮。她身上有种令人畏惧的东西,她势不可当。她最后总能如愿以偿,莉莉想。可以猜想,她现在已经把这件事办成了——保罗和明塔大概已经订婚了。班克斯先生正坐在这里用晚餐。她用自己的意愿对他们所有人都施了魔法,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直截了当。莉莉将拉姆齐夫人的充盈丰裕和自己精神世界的贫瘠干枯做了对比,猜想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信念这种奇异而惊人的力量(她的脸庞被整个儿照亮了——虽然不年轻了,她看起来却光彩照人),让坐在她旁边的保罗·雷勒浑身颤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沉默不语。莉莉感到,拉姆齐夫人嘴里讲着蔬菜表皮,心中却赞美这种力量,讴歌它,把它拢在手心为它取暖,保护它,然后将它带到各处。莉莉感到,拉姆齐夫人放声大笑着,带着她的祭品,走向了祭坛。它现在向莉莉涌来了——那情感,那活力,那爱意。莉莉坐在保罗身边,觉得自己多么相形见绌啊!他,闪闪发亮,目光灼灼;她,落落寡合,挖苦嘲讽;他,就要……去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初登征程,勇敢不羁;她,茕茕孑立,遭人遗忘——她准备从他那儿分一杯羹,如果那是灾难,就分享灾难。她羞怯地开口道:
“明塔是什么时候丢失胸针的?”
他笑了,笑容极其动人,笼罩着回忆的面纱,染上了梦的色彩。他摇了摇脑袋,“在沙滩的时候。”他说。
“我会找到它的。”他说道,“我明天会早起。”这要对明塔保密,他压低了声音,向明塔的座位瞅了几眼。明塔坐在拉姆齐先生身边,笑逐颜开。
莉莉急切地、强烈地表示她想帮他。她想象在黎明的沙滩上,是她抓住了那枚半隐在石头后面的胸针,而她也因此被视为水手和冒险者之一。但是他给了她怎样的回答呢?事实上,她带着极少流露的情感说:“让我和你一起去吧。”然而他笑了。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许模棱两可。可问题不在于他的回答,而在于他那声古怪的轻笑,就好像在说,你从悬崖上跳下去都行,只要你乐意,我可不在乎。他当着她的面燃起了爱情的烈焰,它恐怖、残忍、无所顾忌,它灼伤了她,于是莉莉,在触碰到爱的毒牙时退缩了。她看着明塔神情迷人地在桌子另一头与拉姆齐先生说笑,心中充满了庆幸的感觉。无论如何,她注视着桌布图案上的盐罐,对自己说,她并不需要结婚,谢天谢地,她不用经历那种沉沦。她要把那棵树再往中间挪一点儿。
事物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她的经历,尤其是她和拉姆齐一家在一起的经历,让她强烈地体验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你的感受,这是一种;我的感受,那是另一种,它们在她的脑海中扭打,就像现在。爱情,它是如此美丽,如此激动人心,让我禁不住站到它的边缘颤抖,让我一反常态地提出,要去沙滩上找那枚胸针。同时,爱情又是人类最愚蠢、最野蛮的激情,它把一个有着宝石般面容的好小伙(保罗长得很精致)变成一个在迈尔恩德路上手持铁锹的暴徒(他飞扬跋扈,他傲慢无礼)。不过,她对自己说,人类自远古开始便歌唱爱情,向它奉献无数的花环和玫瑰,你若询问,十之八九人们会告诉你,他们别无所愿,只求爱情。但女人们从亲身体验出发,却一直觉得这不是她们想要的。再没有比爱情更乏味、更幼稚、更残忍的东西了,但它却又是美妙绝伦且不可或缺的。那么,那么然后呢?她问道,不知为什么希望有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就像在争论中抛出不太成熟的“砖”,以便引出别人继续讨论的“玉”。于是她再次侧耳倾听他人的谈话,说不定这会对爱情问题有所启发。
“还有,”班克斯先生说,“就是英国人称作咖啡的那种饮料了。”
“哦,咖啡!”拉姆齐夫人嚷道,但是更成问题的是真正的黄油和纯净的牛奶。(她完全兴奋起来了,莉莉看得出来,她说话的语气强烈。)她充满热情,能言善辩,描述了英国奶制品产业存在的缺陷,和送到家门口的牛奶的糟糕状况,还准备证明自己所言属实,这一切都是她的亲身经历。从中间的安德鲁开始,犹如火焰从一簇荆豆跳向另一簇荆豆,一桌子人都大笑起来。她的孩子们都笑了,她丈夫也笑了。她陷身于嘲笑中,四面楚歌,不得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唯一的作用就是让餐桌上的打趣和嘲笑成为一个范例,让班克斯先生看到,要是有人攻击英国公众的偏见,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不过她故意说:“不管怎样,莉莉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她觉得莉莉刚才帮她应付了坦斯利先生,是局外人。她对莉莉另眼相看,她这样说就把莉莉拉拢过来。莉莉有点儿受宠若惊,又有点儿诚惶诚恐。(因为她正思考着爱情。)他们都是置身事外的人,莉莉和查尔斯·坦斯利,拉姆齐夫人想,他们都因为另外两人的光晕而备受折磨。坦斯利觉得自己受冷落了,保罗·雷勒在房间里的时候,没有女人会关注他。可怜的家伙!但他还有他的学位论文——某人对某物的影响,他能照顾好他自己。而莉莉则不同,在明塔的光晕的反衬下,她比以往更不起眼,穿着瘦小的灰裙子,小脸皱巴巴的,还有一双细小的眼睛——她的一切都是小小的。可是,拉姆齐夫人想,把她和明塔相比,她俩到四十岁的时候,莉莉会更迷人。她向莉莉求助(莉莉应该为她做证,她谈论奶制品可没有像她丈夫谈论靴子那样滔滔不绝——他讲靴子可以讲上一小时)。莉莉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闪光的东西,某种她特有的东西,拉姆齐夫人非常喜欢它,但恐怕别人都无法欣赏。显而易见,他们都不能欣赏,除了比较年长的男人,比如威廉·班克斯。可拉姆齐夫人有时觉得自从他妻子去世后,也许他对她相当在意。他当然不是在“爱恋”,而是众多难以界定的好感中的一种。哦,真是胡思乱想,她想,威廉一定要和莉莉结婚,他们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莉莉那么喜欢花,他们都那么冷静超然,还非常自律。她一定得给他俩安排一次远足。
真傻,她让他俩面对面就座。这点明天可以补救。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会去野餐。一切都可能发生,一切都可能合适。刚才她获得了一种安全感(但这并不能持久,她想,她在他们谈论靴子时走了神),她像一只翱翔在空中的鹰隼,又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喜悦,充实又甜蜜,安静而庄重。这份喜悦来自她丈夫、孩子和朋友,她想,她看着他们在那儿吃东西。这份喜悦从深沉的安宁中升起(她向陶罐深处看去,要帮威廉·班克斯挑一块很小的牛肉),现在不知为何,它像一缕轻烟、一缕雾气向上升起,将他们所有人安全地拢在一起。一切都无须说,一切都无法说。它就在那儿,包裹着他们。它带着一种永恒感,她觉得。她帮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酥软的牛肉。她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某种不同的东西:事物之间有一种一致性,一种稳定性。她的意思是说,有某种不变的东西,在飞逝的时光中,在如梭的岁月中,发射出红宝石一般耀眼的光芒(她望着波光涟漪的窗户)。今晚她再次产生了和白天时候一样的感觉,那种平静安宁的感觉。她想,永恒的事物就是由这些瞬间构成的。
“是的,”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还有很多,足够大家享用。”
她说:“安德鲁,把盘子拿低点儿,不然我要洒出来了。”(法式炖牛肉大获成功。)她放下手里的勺子,感觉到这里就是事物中心的寂静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可以倾听、等待(他们都分享了牛肉),然后可以像一只鹰隼一样从高空中突然振翅而下,在笑声中自由地盘旋、俯冲。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餐桌的另一头,她丈夫正在讲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那数字似乎是他的手表的号码。
那是什么意思?她至今还是不明白。平方根?那是什么?她的儿子们知道这个。她向他们靠近一点儿,他们现在正谈论着立方数和平方根,伏尔泰和斯达尔夫人,拿破仑的性格,法国的土地所有制,罗斯伯里勋爵,克里维的回忆录。她让这些男性的智慧编成的令人羡慕的织物鼓舞自己,支撑自己。这智慧就像织布机的铁梁一般上下摆动,左右穿梭,织出晃动的织物,支撑起这个世界,让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稍微眨几下眼睛,像一个孩子从枕头上向上看,眨巴着眼睛望着树上层层叠叠的树叶。然后她清醒过来。男性智慧还在继续编织着,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司各特的“韦弗利”系列小说。
班克斯说,他每六个月就会读“韦弗利”系列小说中的一部。这怎么会让查尔斯·坦斯利生气了呢?他怒气冲冲地插话指责“韦弗利”系列小说(拉姆齐夫人想,都是因为普鲁对他的态度不好),尽管他对它们一无所知。拉姆齐夫人想,他对它们一无所知,只要观察他的神情举止就知道了,不用去听他究竟在说什么。她从他的神情中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急于证明他自己,所以他会一直谈他自己,直到他获得教授职位,或与他的妻子结婚,然后他才不会时常念叨“我——我——我”。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批评可怜的沃尔特·司各特爵士或简·奥斯汀的。“我——我——我。”他一心只想着他自己和他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她从他的话音中就可以听出这一点,还有他那强调的语气和局促的神情。成功对他有好处。不管怎样,他们又吵开了。现在她不用去听他们说什么了。她知道这不会持续很久。但这一刻,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似乎可以绕过餐桌轻而易举地揭下每个人的面具,洞察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她的目光犹如从水底悄悄射出的一束光,让水中的波纹、摇曳的水草、游动的鲰鱼,还有那条突然安静下来的鳟鱼,都在光的照耀下摇晃、颤动。于是她看见他们了,听见他们了。可他们的话有着同样的特质,他们说的话就像鳟鱼游动的身形,她同时还可以看见涟漪和沙砾,右边有一些东西,左边也有一些东西;一切都聚合成一个整体。因为在灵动的生活中,她会用渔网打捞事物,然后把它们一个个区分开来。她会说她喜欢“韦弗利”小说系列,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读过它们。她会督促自己前行,但是眼下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一刻,她悬在空中。
“哎,但你觉得它会流传多久?”有人问。她似乎颤动着伸出一只触角,捕捉只言片语,强迫自己去关注他们的话,这就是其中的一句。她嗅出她丈夫正面临危险。毋庸置疑,这样一个问题肯定会促使别人说一些话,让她丈夫想起自己的失败。他的书会流传多久——他立刻会这样想。威廉·班克斯(他丝毫没有这样的虚荣心)笑了起来,说他认为文学风尚的变化不重要,谁说得准什么能长久流传呢——无论在文学领域,还是在其他什么领域?
“让我们尽情欣赏当下欣赏的事物吧。”他说。拉姆齐夫人钦佩他的诚实。他似乎一秒也不曾想过:这会如何影响我呢?但是如果你有另一种性格,你需要被赞扬,渴望被鼓励,很自然你就会心神不宁(她知道拉姆齐先生已经开始不安了)。你想要有人对你说,哦,拉姆齐先生,你的著作是不会过时的,或者类似的话。他的不安现在已经很明显了,他带着几分怒意说,无论如何,司各特(或者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在他的有生之年会一直流传。他怒气冲冲地说。她察觉到,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尽管他们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这时明塔·多伊尔——她有出色的直觉——愣头愣脑、傻里傻气地说,她不相信真的有人喜欢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拉姆齐先生冷冷地说(他情绪有点儿变化了),很少有人像他们自称的那样喜欢莎士比亚。不过他又说,某些剧本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拉姆齐夫人明白不管怎样,这一刻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她看到他会取笑明塔,而明塔,一旦意识到他对自己忧心忡忡,就会用她的方式,关心他,赞扬他。可拉姆齐夫人又希望她不必这样,也许是明塔搞错了,以为必须这样做。不管怎样,她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听保罗·雷勒讲他小时候读过的书了。它们令人难忘,他说。他在学校时读过托尔斯泰,有一本书他一直记得,但他记不起书名了。拉姆齐夫人说,俄罗斯人的名字记不住。“沃伦斯基。”保罗说。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总觉得这个名字用在一个恶棍身上非常好。“沃伦斯基,”拉姆齐夫人说,“哦,《安娜·卡列尼娜》。”不过他们并没有就此继续聊下去,他们对书都不太在行。不,要是让查尔斯·坦斯利来谈论书,他一下子就可以让他俩心悦诚服,可他的话中总是掺杂着其他东西——我说的对吗?我给人的印象好吗?这样,到最后人们对他的了解比对托尔斯泰的还多,而保罗只是简单地就事论事,不谈他自己,也不谈其他东西。像所有傻傻的人一样,他也有谦逊和体谅他人的品德,这至少在有的时候让她觉得很有魅力。现在他所想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冷不冷?她被风吹着了吗?她想不想要个梨?
不,她说,她不想要梨。实际上她一直心怀嫉妒地看守着那盘水果(她没意识到这点),她希望没人去碰它。她的目光在水果的线条和阴影间不断游走,她看着产自苏格兰低地的紫葡萄,又看着贝壳的粗硬脊梁。她将黄色与紫色相对比,又让曲线与圆形相对比,但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做,也不知道为何每次做对比都会让她越来越平静。直到一只手伸了过来,哦,真是太遗憾了,他们居然这么干了——拿走了一只梨,破坏了整体。她怀着惋惜的心情看看罗斯。她看见罗斯坐在贾斯珀和普鲁的中间。一个孩子竟能做出如此举动,真不可思议!
看他们一个个坐在那里,排成一排,多么不可思议啊!她的孩子们,贾斯珀、罗斯、普鲁、安德鲁,他们看起来几乎是沉默的,却悄悄开着他们自己的玩笑,她猜想,她看见他们绷紧了嘴角。那些事与周围的一切都无关,他们会憋在心中,等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时才肆意大笑。她希望那些玩笑不是有关他们的父亲的。不,她想不是的。那是什么呢,她有些好奇,也有点儿伤心,看来他们宁愿她不在的时候才放声大笑。那秘密就隐藏在那些面具一般镇定的脸蛋下面,他们不会轻易参与周围人的谈话。他们是局外人、旁观者,稍稍有点儿居高临下,或者与大人们拉开了距离。可她今晚看着普鲁的时候,发觉她并非如此。她刚刚起步,刚刚跃动起来,正要向成人世界降落。她脸上闪烁着微弱的光,好像坐在对面的明塔身上的光晕、兴奋和对幸福的憧憬反射到了她的脸上,仿佛男女之爱的太阳正从桌布边缘冉冉升起,虽然她情窦未开,但仍然向它鞠躬,向它致敬。她一直看着明塔,明塔面带羞涩,又分外好奇,于是拉姆齐夫人从她们中的一个看向另一个,心中对普鲁说,你将来有一天会和她一样幸福。你会更幸福,她又加上一句,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的意思是,她的女儿一定会比别人的女儿更幸福。现在晚餐已经结束,该走了。他们现在只不过是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拨来拨去。不过她要等他们听完她丈夫讲的故事,笑过之后再走。他正在给明塔讲一个打赌的笑话,听完后她会站起来。
她突然想,她喜欢查尔斯·坦斯利,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对保罗和明塔心怀怒意,她喜欢他的窘迫相,毕竟这个年轻人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而莉莉呢,她把餐巾放在盘子旁的时候想,她总是怡然自得,人们从来不用为莉莉操心。她等待着。她把餐巾压进盘子底下。那么,他们现在讲完了吗?还没有。这个故事引出了另一个故事。她丈夫今晚兴致勃勃,而且把卡尔迈克也拉进去了。她猜想,是希望在加汤别扭之后与他和解吧。他们正聊着他俩大学时代都认识的一个熟人的故事。她注视着窗户,烛光在漆黑的格子窗的衬托下显得愈加明亮了。她凝视着窗外,那里传来一阵十分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大教堂里做礼拜的声音,她并没有仔细去听那些词句。突然哄堂大笑,接着一个人的声音(明塔的)传来,这使她想起男人和男孩们在某个罗马天主教大教堂用拉丁语大声做祷告的声音。她等待着。她丈夫在说话,他在朗诵,她从他声音的节奏、激昂的语调和伤感中听出,那是一首诗歌。
出来吧,登上花园的小径,
路易安娜·路伊利。
月季花盛开,嗡嗡叫的黄蜂上下飞舞。
这些诗句(她注视着窗户)好似花朵顺水漂流而出,与他们分离了,仿佛并非出自人的口中,而是它们自己涌现出来的。
所有曾经经历的生命,所有即将来临的生命,
都充盈着无数的树木和变化万千的树叶。
她不知道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它们仿佛是用她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的,像音乐一般从她的躯体中跳出,轻松自如地将她一整个晚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虽然她一直在说着其他事情。她知道,不用四处看就知道,餐桌边所有人都在聆听。
我不知你是否也这样想,
路易安娜·路伊利。
这声音带着与她相同的轻松和喜悦之情,好像它终于说出了真实的想法,终于用它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了。
然而这声音停了下来。她看看四周。她站了起来。奥古斯都·卡尔迈克站在那儿,抓着自己的餐巾,仿佛它是一袭长长的白袍。他站着吟诵。
看国王们策马驰骋
掠过草地和绽放的雏菊,
带着那棕榈叶和杉木枝,
路易安娜·路伊利。
当她经过他身旁时,他微微转向她,嘴里重复着最后一行诗词。
路易安娜·路伊利。
然后他朝她鞠了一躬,好像在向她致敬。不知为何,她感到他比以往更喜欢她了。带着宽慰与感激之情,她向他回礼,穿过了他为她打开的房门。
现在必须让所有的事情都向前推进一步。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她停留了一下,刚才的场景在她的注视下,正在渐渐消失。然后,她朝前走了,挽着明塔的胳膊离开了房间。场景已经变了,它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幅景象;她知道,它已经变成了过去,于是转过头最后看了它一眼。
18
又像往常一样,莉莉想,拉姆齐夫人总有一些事情必须在这一刻完成,那些出于自身考虑立马去做的事。就像现在,大家正站着说笑,还没有决定到底是去吸烟室,去客厅,还是到阁楼上去。人们看见拉姆齐夫人挽着明塔的胳膊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心想“是的,现在该去做这件事了”,然后她便立即离开,神秘兮兮地去做她的事情了。她一走,众人就四处散开了,他们略带迟疑地晃悠一下,然后走向不同的地方。班克斯先生拉着查尔斯·坦斯利的胳膊走向平台,他们要去完成餐桌上开始的那场关于政治的讨论。这打破了整个晚上的平衡,重心向另一边偏移,莉莉想。她看着他们走远,耳朵里刮进有关工党政策的只言片语,就好像他们走上了轮船的驾驶台,找到了他们自己的方向。话题从诗歌转到政治给她带来的触动就是这样的。班克斯先生和查尔斯·坦斯利走远了,其他人还站在原地,看着拉姆齐夫人在灯光中独自走上楼去。她这是去哪里,莉莉问道,走得这样急?
并不是说她真的步履匆匆,她其实走得挺慢的。拉姆齐夫人只是想在整晚的喧嚣过后,静静地待一会儿,领悟出一样特别的、至关重要的东西,把它分离出来,将它打开,把里面所有的情绪和零碎物品清理掉,然后把它举到眼前,带到心灵法庭,在那里举行秘密审判,那儿坐着她为判定这类事情而特设的审判员。这是好的,还是坏的?这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们正通向何方?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经历那件事的惊扰之后,她调整了心态,并在无意识中,不恰当地用窗外的榆树枝条来稳定自己的心理状态。她的世界是变化的,榆树是静止的。晚宴带给她一种动荡的感觉。一切都必须是有序的,她必须将这种那种事都纳入常轨,她想。她不知不觉中赞赏起榆树静穆中体现出的庄重,和现在又一次华丽的上升(犹如乘风破浪的船头)。因为这会儿起风了(她站了一会儿,向外望去)。起风了,树叶不停地摇曳着,闪出一两颗星星。星星也似乎不断摇动,闪烁,试图从树叶的缝隙间透出光芒。是的,事情做完了,成功了。大功告成后,一切变得庄重。现在回想起来,清除了闲聊声和情绪,只有记忆时不时显露一下,一切已回归平静。她想,他们会继续活着,无论度过多少岁月,他们都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阵晚风、这幢房子中来,回到她的身边。只要想到她会一直驻留在他们的心中,无论他们活多久,她将永远在他们的心头萦绕,这让她感到荣幸,为此沾沾自喜。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她想着,拾级而上,满怀温情地、微笑地看着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她母亲的),那把摇椅(她父亲的),和赫布里底群岛的地图。这一切都将在保罗和明塔的生命中获得新生。“雷勒夫妇”——她试着叫了叫这个新称呼。当她把一只手放在育儿室门上时,她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因激情而产生的情感交流,仿佛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变得如此之薄(一种愉快而幸福的感觉),简直可以将所有情感汇合成同一股溪流。这些椅子、桌子、地图,既属于她,也属于他们,到底属于谁,压根儿不重要,保罗和明塔会在她去世后带着这一切继续活下去。
她稳稳地转动门把手,以免发出吱嘎声,然后走进屋去,轻轻努了努嘴,像是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大声说话。可一进来,她就生气地发现,完全没必要如此小心。孩子们都没睡呢,这是最令人气恼的。米尔德里德应该更小心一点儿。詹姆斯眼睛睁得老大,卡姆笔直地坐着,米尔德里德光着脚下了床,都快十一点了,可他们都还在说话。怎么回事?又是那个可怕的头骨闹的。她已经告诉米尔德里德把它拿走,但是米尔德里德无疑把这事给忘了。于是现在卡姆醒着,詹姆斯也醒着,两人吵个不停,他们本该几个小时前就睡着了的。爱德华中了什么邪,寄给他们这个可怕的头骨?她竟然如此愚蠢,让他们把它钉在墙上。它被钉得很牢,米尔德里德说,它挂在房间里,卡姆睡不着觉,而她一碰它,詹姆斯就尖叫。
卡姆必须睡觉了(它长着大角呢,卡姆说),必须睡了,去梦见可爱的宫殿,拉姆齐夫人说着,坐到床边陪她。她看见那只大角了,卡姆说,整个屋里都是那只角。这是实话,只要亮着灯(而詹姆斯不开灯睡不着),总会在什么地方有它的影子。
“但想想吧,卡姆,它只是一头老猪,”拉姆齐夫人说,“一头温顺的黑猪,和农场里的那些一样。”可是卡姆觉得它很可怕,从四面八方向她张牙舞爪。
“那么,”拉姆齐夫人说,“让我们来把它盖住。”他们看着她走到抽屉前,快速把小抽屉一个接一个地拉开,却没有找到任何能用来盖住它的东西。她一把扯下身上的披肩,把它缠在头骨上,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她走回到卡姆床边,几乎把自己的脑袋贴到了枕头上,她挨着卡姆说,现在它看起来多可爱啊,小精灵们会多喜欢它呀。它就像一个鸟巢,它就像一座美丽的山,与她在国外看到过的山一样。那儿有山谷和鲜花,铃儿叮当作响,鸟儿放声歌唱,还有小山羊和小羚羊,还有……随着这些词句富有节奏地从她的嘴里说出,她感觉卡姆头脑中浮现了相应的画面。卡姆现在跟着她重复着,它像一座山,一个鸟巢,一座花园,那里有小羚羊。她的眼睛忽开忽合,拉姆齐夫人继续说着,语调更单调,更有节奏,更让人异想天开。她必须闭上眼睛睡觉了,她会梦见那座山、那些山谷、坠落的星星、鹦鹉、羚羊、花园,还有一切可爱的东西。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语调越来越呆板,直到坐直身子。她看见卡姆已经睡着了。
现在,她走到詹姆斯的床边,轻声说,詹姆斯也必须睡觉了。你瞧,她说,野猪的头骨还在那里,她们没有动它,她们所做的完全如他所愿,它就在那里,好好的。他确认头骨在那儿,就在披肩底下。但是他还有别的事想问她,他们明天会去灯塔吗?
不行,明天不行,她说道。但很快会去的,她向他保证,等下一个好天气就去。他很乖,躺下了。她替他盖好被子。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知道。她有点儿生气,对查尔斯·坦斯利,对她丈夫,还有对她自己,因为是她一开始给了詹姆斯希望。她摸了摸披肩,想起她刚才用它裹住野猪的头骨了。她站起身,把窗子往下拉了一两英寸,耳边听见呼呼的风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凉爽空气,轻声与米尔德里德道了晚安,然后走出房间,让门上的锁头缓缓地插入锁槽,离开了。
她希望查尔斯·坦斯利不要在他们的楼上将书砸落在地板上,她仍然想着,他是多么让人讨厌。两个孩子的睡眠都不太好,他们都是敏感的小孩,而坦斯利那样说了关于灯塔的话后,她觉得他似乎会把一整沓书弄倒,用胳膊将桌上的书粗鲁地扫到地板上,而这会儿俩孩子正沉沉睡去。她猜想他现在已经上楼工作了。他看起来那么孤独,他离开的时候她松了口气。她会看到明天大家会待他更友善一些。他与她丈夫在一起时挺好的,只是他的言行举止显然有待改善,然而她喜欢他的笑声——想到这里,她往楼梯下走去,她发现她现在可以从楼梯旁的窗户中望见月亮——那轮金黄的圆月——她转过身,他们看见了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
“那是我母亲。”普鲁想。是的,明塔应该正看着她,保罗·雷勒也应该正看着她。事情本身就是这样,普鲁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人似的,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普鲁已经从成人世界里退了出来,就在不久前,她还装出成人的样子和别人说着话,这会儿她又重新变回了孩子。他们刚才做的是一场游戏,她的母亲会认可他们的游戏吗,还是会谴责它?她很想知道。她想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让明塔、保罗和莉莉好好看看她母亲。她感到这是多么非凡的运气啊,她竟然能拥有这样的母亲。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离开家。她像一个孩子那样说道:“我们打算去沙滩上看海浪。”
霎时间,完全无缘无故地,拉姆齐夫人变得像二十岁的少女一般兴高采烈。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占据了她的身心。他们当然要去,他们当然要去,她嚷道,满面笑意,快步跑下最后的三四级台阶。她一个一个地轮流看着他们,眉开眼笑,替明塔围好围巾,说她多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一起去,他们会回来很晚吗?他们谁有表吗?
“有的,保罗有。”明塔说道。保罗从小小的皮包里摸出一只漂亮的金表给她看。他把表递到她面前,感受到“她全都知道了,我什么也不用说了”。给她看表的时候,他说:“我做到了,拉姆齐夫人。这一切全都归功于你。”看着他手心里的金表,拉姆齐夫人感到,明塔多么幸运啊!她要嫁给一个皮包里放着金表的男人!
“我多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去!”她大声说道。可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抑制住了,这股力量如此强大,她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它到底是什么。她当然不能和他们一起去,但她很乐意去,要不是因为那一件事的话。她被自己奇怪的想法给逗乐了(和一个皮包里有金表的男人结婚是多么幸运),她嘴角带笑,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丈夫正坐在里面看书。
19
她走进了房间,对自己说,她进来当然是想获得她想要的东西。首先,她要在那盏特定的灯旁那张特定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她还要些其他东西,不过她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她想不出她究竟想要什么。她看着她的丈夫(她重新拿起袜子开始编织),意识到他并不想被人打扰——这很明显。他被手中的书深深地打动了。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知道他在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正在翻页。他正在演绎书中的情景——或许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书中的人物。她想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哦,是一本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书。她调整了灯罩,让光线正好落在她手里的袜子上。查尔斯·坦斯利一直在说(她仰头望去,好像等着听到书本砸落到头顶地板上的声音)现在没人读司各特了,她丈夫就会想,“他们以后也会这么说我的”。于是他去拿了一本司各特的书。如果他得出结论,查尔斯·坦斯利说的是“事实”,那么他就会接受对司各特的这种评价。(她看得出,他正在反复掂量、思考,把这种说法和他正在读的书放在一起衡量。)不过这不是对他自己的评价。他总是为他自己心神不安,这让她困扰不已。他总是为自己的作品担忧——会有人读吗?它们写得好吗?为什么不把它们写得更好一点儿?人们是怎么评价我的?她不喜欢想起他这副样子。她不知道他们在餐桌上谈论声望和书籍的持久性时,他突然变得烦躁不安,他们是否猜出了缘由。她不知道孩子们是否就是为这事发笑的。她扯了一下袜子,那些优美的、钢具雕刻般的线条浮现在她的嘴角和额头上。她一动不动,像一棵树一样,刚刚这棵树还在风中摇曳颤动。现在,微风平息,一片片树叶复归宁静,悄无声息。
这无关紧要,这都无关紧要,她想。伟人、杰作、名望——谁说得准呢?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但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很真实——比如晚餐时,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过,要是他说点儿什么就好了!她绝对信赖他。现在抛开这些想法,她仿佛潜入水中,游过一缕水草,游过一根稻草,游过一个泡泡。她往水下更深处潜去,再一次感到,就像她与众人一起在门厅说话时感到的那样,我想要某种东西——我过来拿这样东西。她感觉越潜越深,却不知道要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紧闭着双眼。她等了一会儿,织着毛线,思索着,慢慢地,那句他们在晚餐时说过的话,“月季花盛开,嗡嗡叫的黄蜂上下飞舞”,开始一遍遍有节奏地在她的脑海中翻滚。随着它们不断涌动,这些字词犹如朦胧的光点,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在她幽暗的思绪深处闪烁起来。它们仿佛离开了原本的栖息之地,飞向远方,飞向远方,又仿佛放声呼喊,在天地间激起一片回声。于是她转过身,从身边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书。
所有曾经经历的生命,
所有即将来临的生命,
都充盈着无数的树木和变化万千的树叶。
她喃喃自语,将毛线针插到袜子上。她翻开书页,随意地这儿读读,那儿读读。这么做的时候,她感到自己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前行。她拨开弯向她的花瓣,摸索着道路,只知道这花瓣是白色的,或者那花瓣是红色的。她一开始不明白这些诗句的含意。
起航吧,从这儿启动你们的双翼松木舟,失意的水手们。
她读完,翻过一页,她的思绪摇摇晃晃地在这条或那条道路上蜿蜒前行,从一行跳到另一行,就像从一根枝条跳到另一根枝条,从一朵红白相间的花跳到另一朵,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唤醒了她——她的丈夫正拍着他的大腿。他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但他们并不想与对方说话,他们无话可说。尽管如此,某种东西似乎从他身上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那是生命,这本书的力量,是它令人惊叹的幽默,让他拍腿叫绝。他似乎在说,不要打扰我,不要说任何话,就坐在那里。他继续阅读下去。他的嘴唇抿紧了。那本书让他充盈,使他坚强。他彻底忘记了今晚的所有小摩擦和讥讽,忘记了他在人们无休止的吃喝中是多么无聊,忘记了他曾对他的妻子感到愤怒,也忘记了他是怎样敏感和不满,当人们对他的著作只字不提,就好像它们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而现在,他觉得谁到达Z根本不重要(如果思想也像字母表一样从A排到Z的话)。有人会到达那儿的——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其他人。司各特的力量和智慧,他对那些简单质朴事物的感情,他笔下的渔夫和马克尔白基特小屋里那个可怜的老疯子,这一切令他精神振奋,如释重负,他感到振奋,志得意满,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把书举高一点儿,遮住自己的脸,让泪水滚落,然后晃了晃脑袋,全然忘却了自我(脑海中还留存着几个零星的想法,关于道德、法国小说、英国小说,还有司各特虽然没能放开手脚,他的观点却和其他人的观点一样真实),彻底忘却了他自己的烦恼和失败,一心沉浸在可怜的斯蒂尼的溺亡和马克尔白基特的悲痛中(那是司各特的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和那些故事带给他的愉悦和振奋中。
好吧,让他们来改进一下试试,他一边想,一边读完了这一章。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与某人争论,而且占了上风。无论他们怎么说,他们都不可能写得更好了,因此他自己的地位也稳固了。司各特关于爱情的描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一边想一边又把情节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这里一派胡言,那里精妙绝伦,他比较着不同的情节。可他必须再读一遍。他不能将小说的全部内容记住,所以他暂且不下定论。于是他思考起另一件事——如果年轻人对这部作品不感兴趣,那么他们自然也不会对他的著作感兴趣。他不该抱怨,拉姆齐先生想。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对妻子抱怨年轻人不崇拜他。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去烦她了。现在他看着她读书。她看上去很平和,静静地阅读着。他高兴地想,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生命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与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他想,思绪又重新回到司各特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回到英国小说和法国小说上。
拉姆齐夫人微微抬起头,像一个进入浅睡眠的人一般,仿佛在说,如果他希望的话,她就会醒来,她真的会醒来,否则的话,她是否可以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呢?她正顺着枝条忽左忽右地攀登而上,用手抚摸这朵花,然后又抚摸那朵花。
也不要赞美玫瑰的艳红。
她读道。她感到自己一边读着,一边上升,到达峰顶,到达制高……点。多么满足啊!多么安宁啊!白天的忙碌和琐碎都被这块磁铁吸走了。她的思绪清空了,心灵纯净无瑕。它就在这时蓦然出现,完整地显现。她将它托在手心,它美丽而理智,清纯而完整,生命的精粹被提取了出来,完整地呈现在这里——在这首十四行诗中。
她意识到她的丈夫正看着她。他对她微笑,带着疑惑的神情,似乎在温柔地嘲笑她,怎么竟在大白天里睡着了,同时他又想,继续阅读吧,你现在看起来并不悲伤。他想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并且暗自夸大了她的无知,她的单纯,因为他喜欢把她想成才智平平、胸无点墨的人。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读懂那本书。也许不能,他想。她美得惊人,他觉得她似乎变得更美了,如果可能的话。
冬天仿佛仍在继续,而你已离去,
我与冬日嬉戏,如同追逐你的影子。
她读完了。
“嗯?”她问,她从书中抬起头,恍恍惚惚地回应他的微笑。
我与冬日嬉戏,如同追逐你的影子。
她喃喃吟诵着,把书放到桌上。
她拿起了编织袜,心想:刚才遇见他独自一人散步后,又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她穿衣打扮,还记得她在赏月;安德鲁晚餐时把盘子端得太高了;威廉·班克斯的一席话让她闷闷不乐;树上的鸟儿、楼梯平台上的沙发、迟迟没有入睡的孩子们,查尔斯·坦斯利把书弄到地板上,吵醒了他们——哦,没有,这是她杜撰的。还有保罗有一个装怀表的皮包。她该告诉他什么?
“他们订婚了,”她说,开始编织袜子,“保罗和明塔。”
“我猜也是。”他说。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的思绪仍在诗句中起起伏伏,起起伏伏。他在读完有关斯蒂尼的葬礼的内容之……后,依然感到精力充沛、胸怀坦荡。于是他们沉默地坐着,然后她意识到她希望他说些什么。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她想,继续织着袜子,说点儿什么都行。
“嫁给一个用皮包装怀表的男人,多么幸运啊!”她说,他们经常在一起开这类玩笑。
他嗤之以鼻。他对他俩订婚的看法和他对所有订婚的看法一样:那小伙子配不上这姑娘。她慢慢想到,为什么她喜欢别人结婚呢?这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说点儿什么吧,她想,她只是希望听见他的声音。她觉得那块阴影,那块笼罩着他们的阴影,又一次向她围拢。说点儿什么,她恳求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在寻求帮助。
他沉默着,把表带上的罗盘转来转去,想着司各特的小说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他们俩紧紧靠在一起,在不自觉中肩挨着肩,但是透过亲密关系中那层依稀存在的墙,她感觉到他的思想就像一只高高举起的手,给她的思绪投下了阴影。他这会儿有点儿烦躁不安,因为他感觉到她的想法转到了他不喜欢的方向——转向了他所谓的“悲观主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伸到额前,绕起一绺头发,又把它松开。
“你今晚织不完这双袜子了。”他说,用手指了指她的袜子。这恰好是她希望的——他语气严厉地责备她。如果他说悲观是不对的,那么也许它就是不对的,她想,他们的婚姻最终会幸福美满。
“是的,”她说道,将袜子扯平放在膝盖上,“我织不完了。”
然后呢?她感到他仍然注视着她,可他的眼神变了。他想要得到什么——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她很难给予的。他想要她告诉他,她爱他。而这个,不行,她说不出口。他可以比她更轻易地做到,他可以说出口——她却从来不能。所以一般都是他来说这话,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又会忽然计较起来,因而责备她。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他这样叫她。她从没对他说过她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只不过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她会说,他的大衣上是不是粘了面包屑?她能为他做什么吗?她起身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红棕色长袜,一半是想避开他,一半是因为她想起夜晚的大海是多么美丽。不过她知道他的视线跟着她转动,他注视着她。她知道他正在想,你比以往更美。她感觉到自己格外美丽。你一次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爱我吗?他正这样想着,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想着明塔的婚事和他的著作会怎样,想到这一天就要过去了,想到他们曾为能否去灯塔发生了争吵。但是她无能为力,她说不出口。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转过身,捏着她的袜子,看着他。她一面看着他,一面微笑起来,尽管她从未宣之于口,他却心中明白,他当然明白,她爱他。他不能否认这一点。她微笑着眺望窗外,说(心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种幸福相媲美)——
“是的,你说得对。明天会下雨。”她微笑着看着他。她又一次赢了。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心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