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菩萨心肠】

(一)无常相随

“师父,我有点弄不明白你了。”少年背着自己沉重的大刀,抱着手,跟在杀手身后,看了看她挂在腰间的一把平平无奇的苗刀,神情间露出了些许郁闷。

杀手只从铁匠那里带走一把普通长刀和一把匕首。

“怎么了?”杀手问。

“那个铁匠想要你的命,你不杀他也就罢了,还把宝刀留给他……”少年道,“我看着都很憋屈了。关键是那把刀,你就这么随随便便送人了,简直暴殄天物啊!”

他看着师父的背影:“就算你不做杀手了,也可以防防身嘛……”

见朱道:“那把刀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况且那把刀,本就不该属于我……”

那把刀,是属于月明楼杀手见朱的,而现在的见朱,已经不在属于月明楼,不再是一个杀手,也许丢下它,才能彻底斩断过去。

虽然见朱承认,靠着这把刀,的确几次从别人的剿杀下逃生。但是与此同时,这把刀,也给她自己和别人带来了无尽的杀戮。

她知道,只要她手里还拿着刀,她就永无宁日。

前途一片茫然,她有时候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只有一件事,她心里无比地清楚,那就是逃!越远越好。

见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少年,说道:“无常,你不要跟着我了。”

少年愣了一下,抬头,惊讶又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慌张:“师……师父……”

见朱从怀中摸出铁匠买剑的钱袋子,递给了少年:“你拿着这些钱走吧。”

“怎么了?师父……”少年有些慌了,“我错了,我不说了……”

“你要跟的人,是月明楼的第一杀手见朱,是一个可以让你变强的强者,”见朱道,“但我已经不再是杀手了,我只想退出江湖,过安生日子。”她说完,转身离去。

少年默了默,很快疾步跟了上去,说道:“师父,你不管做什么,是不是杀手,都是我师父,你要归隐,我就跟你一起去!

我反正在这个世上已经无亲无故了,只有师父你一个亲人!”

见朱再次顿住了脚步:“我已经没有刀,追杀我的人一旦追上来,我保护不了你。”

“我不用师父保护,我可以保护师父!”少年眼神坚定,月光下灼灼发光。

见朱怔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无常,我和你素不相识……”

“师父之前不认识我,可我已经认识师父很久了。”无常说道,“无常,就是注定要跟着阎王的,不管阎王在哪里。

师父不管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

师父不要我,我迟早也会被别人杀掉的,所以我才不怕那些追杀的杀手。”

“……”

杀手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常便道:“师父,我们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一晚上吧。”

见朱摇摇头:“血鸦已经追来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我们必须连夜赶路,再逃得远一些。

至少,不能住在这里,人多眼杂,动起手来不方便。”

“哦对对对!看我这脑子……”无常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

(二)去处

沿着山谷,穿过树林,溪流尽头是一片水潭。从水潭又源出一道小溪,不知往下流向何处。

正是二更天,明月高悬,月光下潭面金光粼粼。

离通财市镇已有些距离,二人便在此暂做休整。

见朱半褪了衣物,就着月光查看伤口,大多已经愈合,只有肩头和胸口的贯穿伤已经化脓——比往日好得慢一些了,但较常人仍然是快很多,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和她一样几乎没有用什么药的话,也许已经死了。

傍晚时在铁匠铺前被围攻时又受了一些伤,新伤旧伤重重叠叠,伤处的肌肤几乎都要烂掉了,疼痛随着肌肉到达骨骼,见朱咬紧了唇,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来,忍不住“嘶”了一声。

之前还在月明楼时还有人为她疗伤,还有去疤的药,现在,她只能忍着这些疼痛——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伤痕累累,这样狼狈不堪过。

隔了一段距离坐在前面的无常听见声音,一回头,便看见了正侧身查看伤口的见朱,连忙回过头,猛啃手里的烧饼,装作若无其事。

咽完大半个饼,他才问到:“师父,你的伤怎么样了?”

见朱嗯了一声:“药快用完了。”

“哦。”无常忍住回头的意识,“那天亮了再去买。”

“无常,你不要转过身来,我在水里清洗一下。”

“知道了,师父。”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无常啃完了饼,抱着大刀,坐在潭边的石块上,抬头欣赏这清冷又美好的秋月,目光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深沉。

“师父,你为什么要逃呢?”无常突然问道,“不想做杀手了?为什么呢?”

见朱默了默,却问到:“无常,你过去是什么样的?”

“我?跟现在差不多吧,一个人,无亲无故,到处流浪。”无常道,“不过现在,我有了一个师父,和以前也不算一样了!”

他的语气里还有些许愉快和得意。

“师父,你呢?这跟你逃出月明楼有关系吗?”

“你觉得,你要是忘了从前的一切,会不会过得更开心一点呢?”见朱又问。

无常怔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垂下眼眸,有些疑惑:“……都一样,没什么区别的。师父你问这个干嘛?”

水中的杀手似乎叹息了一声。

“一个人要是忘了来处,又怎么找得到去处?”她缓缓道,“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所以要去自己的去处……”

无常掏了掏耳朵,道:“……师父你说话怎么跟老和尚一样,像打哑谜,我听不懂。

什么来处去处?——说真的,师父你打算去哪里啊?

你难道打算这么一直往前逃?

现在你没有那把刀了,他们要找你应该不容易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一直往前……”去哪里呢?见朱还没有想过,因为随时都可能死,去到哪里,她也不确定,她只知道,“越远越好。”

弄水声渐消,无常能听出杀手已经上了岸。

见朱已经穿好新买的干净衣物,走到了无常身旁,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饼来。

“师父,去哀牢山,听说那里有好几个门派,离玄霜教和月明楼都很远,离中原武林也远,师父你要去投奔谁都可以!”

无常兴致勃勃地推荐起来。

“也许会去。”见朱说道,咬了一口饼。

哀牢山,那么远的地方,她还有没有命活着到那里都值得怀疑。

“师父,那把刀你真该多要点钱,这样我们就可以大鱼大肉一顿了!”无常摸摸吃饼吃得有些胀的肚子,“我都好久没有大吃大喝一顿了,这个饼又干又硬,不好吃。”

见朱吃不出什么好不好吃,对食物没有特别的要求,能果腹补充体力就行。

“无常,你以前是个公子哥儿吗?”见朱似在打趣无常。

“嘿嘿,我没有见过我爹娘,说不定准是呢。”无常打了个哈哈道,“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就该好吃好喝,及时享乐嘛!”

见朱枕着长刀,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连续十几天不断的追杀,只有这一天半来,除了那个临时起意的铁匠,并没有任何杀手出现——真是难得的安宁,真希望这安宁长久一些。

连续逃亡,见朱觉得超乎寻常的疲惫,困意涌上来,于是闭眼休憩起来。

(三)夜遇山匪

见朱现在即便入睡,也只是假寐,所以一听到声音,她便握着刀跳了起来。

马蹄踏水的声音,男人吹哨大笑的声音,以及女人哭救的声音,间杂着,从山底下传来。往下看去,只见数把星亮的火把穿行在山谷间,不远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光照亮了半边山头,看起来是被烧着的屋舍。

通财镇这样的地方,有玄霜教这样的强大势力管着,居然还有打家劫舍这样的事情?虽然被烧着的屋舍离市镇还有一定距离,但毕竟同属一地……

哦,不对,玄霜教对这种事情本就是放纵甚至积极参与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朱皱起了眉头,无常也抱着刀走了过来,看着山下,又看了看眉头紧蹙的前杀手:“师父,要去吗?要管的话,你好不容易隐藏的踪迹,可能就暴露了,而且你身上还有伤呢……”

“……”耳边的呼救声越发清晰,曾经的江湖第一杀手脚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腾着树枝一路往山下去了……

少年看着月下杀手腾飞飘袂的身影,皱了皱眉头,沉了眼眸,也跟了下去。

……

那些土匪一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过来,正带着今天的成果往回赶,却不想,还没到山上老巢,就在山下被人给拦住了。

隔得不远的时候,就看见了月下的两个人影,正正矗在两山之间的路口中间。

盗匪初始时还有些警惕,但走近了,发现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少年,原本的警惕变为欣喜。

骑马走在前头的山贼打了个得意的哨子,大笑道:“今天收获不错,想不到还有自己送上门来的!哈哈哈!抓活的!”

说话间,一群山贼已经骑着马儿来到了那两人跟前。

那个年轻女子简单束发于脑后,上著布衣,原本应该是广袖,却用布条绑住,收了口,下著似裙的胡式阔腿收脚长裤,一手握着腰间的长刀,有三分像东瀛武士,身材精瘦,倒是颇有江湖人的干练英武之气。

女子挡在他们前面,没有表情地说道:“把人留下,我不杀人。”

一群人哄笑起来。

“哈哈!这小娘们儿真是有趣,还不知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呢!”

“小娘子,你留下,你旁边的小白脸我们可以不要。”

“切。”无常不屑地撇了撇嘴,“师父,不要跟他们废话,直接动手吧!”

后面被绑在马背上的女人哭喊道:“救命啊!少侠救命……”

“哈哈,姑娘别急,小爷我这就来了!——”

无常说着,扛着大刀一个跃身,直朝着为首的山贼劈过去。那人慌忙中举斧格挡,“当”一声,火星四溅。

无常用劲往下按,想要把拿斧头的山贼推下马,却被山贼反手一勾,大刀脱手,整个人被甩飞出去。

“哈哈,小子,这世上只有楚霸王才有资格跟我比力气!哈哈哈!”

见朱看向砸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无常,有些担忧,问道:“无常,你没事吧?”

“咳……我……没事……”无常咳了两声,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抚着被震得发颤的胸口,一手捂住摔得开花的屁股,四顾寻找自己被弹飞的大刀。

他杵着大刀,脚步晃悠悠地走到见朱身边,本就偏白的脸更加泛白,扯扯见朱的袖子,委屈巴巴,一副受了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师父,我不行了,你要为我报仇……”

见朱:“……”

就他这个江湖垫底的武功、这随便来个人就不堪一击的战斗力,先前是怎么有勇气和别人打赌来刺杀天下第一杀手的?

见朱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死活要跟着自己了……

“哈哈哈,居然还要个女人来保护——看着是个男的,原来是娘们儿中的娘们儿!”山贼嘲笑道。

显然,这些土匪并没有把眼前的二人放在眼里,甚至只琢磨着要把那个脸色苍白、却容貌艳丽的女人抓回去。

长刀在手中一挽,见朱已经迅速出刀。

即便之前受了不小的伤,但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眨眼睛,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大力壮汉已经败在她刀下,身边还围着一群拿着各种武器警惕地怼着她的山匪。

大力土匪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拿刀的女子的厉害,知道不可以恋战,抱了抱拳,道:“女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女侠名号?”

见朱只道:“放了你们抓来的人,以后不许再犯。”

山匪头子便招手示意下手放人。

待被掳来的几个人离开后,见朱便收了刀,和无常各骑了一匹马绝尘而去。

……

……

无常骑着马,跟在见朱身后,笑道:“师父,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不愧是我师父!”

少年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是吗?

见朱没有回话。她并不觉得自己菩萨心肠,她杀了那么多人,是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小阎王”。她救这些人,不是善心大发,是随心而动。她并没有明确的什么目的,只是想做什么就做而已。

……

……

“嗒——”

下雨了。

见朱和无常骑着马一路狂奔,还没走出多远,便忽然乌云蔽月,狂风大作,片刻间,雨水便倾盆而下,冲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黑暗中,只有耳边噼里啪啦的雨打秋叶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师父。”无常开口一喊,便被涌入嘴巴里的雨水呛得一阵猛咳。

“我们得找个避雨的地方。”见朱说,“前面的山头上应该有人家,我们去看看。”

他们并不熟悉这里的天气,大雨来得太突然,他们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好在人的眼睛在这样的黑暗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马却是看得见的。

……

……

……

(四)雨夜

“呼……”

黑暗里一点红星子被吹起,映出了少年清秀的鼻口和眉眼。少年嘟起嘴,又深吹了一口火折子,火星子越发明亮,小小的竹筒口蹿起一小簇火来。

接着另一个光源升起,火折子被盖灭。少年举着蜡烛照了照,看清了身边和自己一样、浑身湿透滴水的年轻女子。

“想不到这荒山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个像模像样的石屋!”无常举着蜡烛四处探照着,说道。

“哟!还有柴火呢!”无常蹲下去查看地上的枯枝,“看来这里平时来躲雨的人可能不少哩。”

身后一阵响动,无常回头一看,是那个杀手,她正扶着石墙,皱着眉头,神情看上去有些难受、好像站立不稳的样子。

无常忙走过去,照了照她的脸,道:“师父,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他说着便想去探杀手的额头。

杀手打开了他的手,靠着墙,握住了腰间的刀,冷声喝道:“离我远一点!”

“……”

她现在看上去,又虚弱又凶。

少年脸上露出了失落的神色,收回了手。

雨水浸透了衣物,浸泡着身上的道道新伤旧伤。

见朱方才与山贼动手时,伤口已经撕裂,在马背上找落脚点时,就已经感觉到体力不支,几次差点晕过头、摔下马。好不容易才撑到这个可以暂避风雨的石屋。

脑子无比沉重,眼皮不受控制地下搭,她扶靠着石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意识模糊间,她看到了那个跟着她的少年向她走来、伸手想要扶她,但却被她的刀止住。

少年在她面前踟蹰着,一脸担忧地对她询问着。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你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师父你是不是很冷?你是不是受寒了?

……”

见朱听得见,却被他问得越发四肢乏力,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他的问题。

自从月明楼出逃以来,她身上的伤愈合的速度虽然依旧快于常人,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快速愈合了,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合的速度明显越来越慢……

她不明白,明明她这自愈的能力,不是来自月明楼,实际上可以说几乎和月明楼毫无关系。那么,离开月明楼后,她的自愈能力便开始下降,究竟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月明楼对她做了什么她自己都完全不知道的事?这个可能性很高,毕竟,月明楼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欺骗她……

“骗子……”见朱神志不清地喃了一句。

“什、什么?”无常愣了一下,“师父,什么骗子?师父,我可没有骗你什么啊……哎?师父你还清醒吗?”

杀手脑子里一片混沌,各种人和事交杂着涌进来,错杂混乱的她头痛欲裂。

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耳边聒噪不休,一只手触上了她的额头和脸颊。

她本能地想要挥刀避开,却听到少年担忧又焦急的声音,一时忍住挥刀的冲动。

“师父,你好烫,你发烧了?!”

“师父,你怎么身上都是血!——”

见朱感觉到一双手正伸向自己的脖颈,或许是衣领……

她下意识地抽刀狠力挑了过去——

耳边一声惨叫——不是那个人的声音。

这声惨叫令见朱稍微清醒了些。

她微睁了眼,幽光中,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右手捂住自己正流血的左臂,痛苦地皱着眉。

“你要做什么?!”

见朱握着刀,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见她有些清醒了,少年神色间满是担忧难过,还有些许的委屈,几乎要哭了。

“师父你醒了?你发烧了,身上的伤口又在流血,我要把你身上的湿衣服脱掉,不然你会失温没命的!”无常急急解释道。

“你……在救我?”

“是啊师父!你是我师父,我不能让你这样出事啊!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无常说着,眼泪涌出了眼眶。

他有一双明亮好看的大眼睛,在水雾浸润后,在烛光映照下,竟有些奇异魅惑,让人看着,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怜爱亲近之情。

“……”

歉疚让见朱清醒了些,原本凶厉的语气温和起来:“抱歉,无常……我刚刚是不是伤着你了?……”

她看见他的手臂上已经满是鲜血。

无常侧过身去,似乎想要遮挡住自己受伤的手,但仍委屈不已:“师父不信任无常,无常明白,江湖上要杀师父的人那么多,师父谨慎些自然是好的……”

“……无常,我……”心中的歉疚越发浓烈,见朱看了一眼无常,低下了头,“我很抱歉……”

“师父没什么好抱歉的。”无常揩了揩脸上无声下落的泪水,“师父,你得换一身干衣服,穿着这身,你的病会加重的,我现在弄个火堆来给师父你烤一烤……”

他说完便起身转过去,收拾角落里的干柴,准备生一堆火。

见朱看着拾弄着柴火的少年,微微抿了抿唇角,盘腿打坐,想要用内力给自己取暖,烘干身上的衣物,然而刚一发功,头便一沉,竟昏倒过去……

“师父!……”

她听见了少年有些焦灼的呼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