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这才看到跟在陛下身后的曹叡,他还是不动声色的低着头恭谨的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
清溪有些紧张慌乱的看着曹叡,她并不希望曹爽的话传到曹叡的耳朵里,这样的屈辱还在其后,只是曹爽所说的危险却让清溪赶到惊恐。她不敢去想曹叡知道后是怎样的感受。
从母亲死后就战战兢兢的在父亲的阴影之下艰难求到的现在,却还是要面临着这样的危险。
也许曹叡并不是没有想过,可对于还未到来的结果在这时候被说出,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折磨,而对陛下来说,却是割掉拴着闸刀绳子的的那个催命利刃。
清溪一时之间思绪千肠百转,就那样直直的盯着曹叡的脸,直到后面陛下叫到她的名字都没有反应过来,却因为这样突然就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失神,随着众人一起抬起头看向清溪的曹叡,被小姑娘的混乱慌张的眼睛对视了个彻底。
一瞬间的对视让清溪一下子收回了思绪,慌乱的躲藏着眼神,双手无措的攥住自己的裙子,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曹叡。
曹叡并没有回避,好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一般,竟是就这样向着她走近了几步,仍然隔着一段距离,对着清溪淡淡的一笑,像是在安慰着她此时的紧张和慌乱。
清溪看着曹叡,竟是突然觉得委屈了起来,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卑以自牧,却为何还是要接受着这样不公的命运,直面着他只能选择痛苦承受的恐惧和屈辱。
“溪儿,应该是刚才被吓着了吧?”曹叡声音被他刻意压得很平和,这是帮着清溪对陛下解释,也是在提醒走神的清溪。
“溪儿,陛下问你,究竟曹爽说了什么,竟惹得你如此大怒,又是否真的打了他?”
曹叡说着,又向前走近了几步,很微妙的站在了陛下的身后,却是隔在了清溪和曹爽的中间。
清溪看着曹爽愤恨的脸上清晰可见的四个指头印记,心里暗暗的把这个毫无气量的人狠狠地鄙视了一番,告状吗?你这小子贵庚啊。
清溪刚想敢作敢当的回答,习惯性瞥向曹叡的余光却看到他对自己暗暗的示意。
清溪心下便开始快速的思考起来,面上对着陛下极为恭敬的行了一个躬身礼,却是快速的再看向自己向来精明如鬼的父亲,却也只见他只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就拉着母亲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
“陛下,皇后,请恕罪。”清溪声音底底的还带着几分的哭腔向陛下再次低头行了一个礼,继续说道。
“清溪也是偶然遇见了曹公子,他似乎是喝醉了,拉着清溪不肯撒手,清溪想着还和兄长有约,着急要走,不想曹公子以为我这是对他不恭敬,就勃然大怒。”
说到这里,清溪还为了十分真切的表现出自己的恐惧,往两位哥哥的身边退了一步。
“曹公子言语上还对我家爹爹多有不敬,说陛下您偏袒了爹爹,清溪身为人女,实在不能听父亲被这般评论,一时气急,就抬手打了曹公子一巴掌。”
“你?你瞎说什么?臭丫头。”曹爽看着清溪一时间怒火中烧,想要向她扑过来,却被站在陛下身侧的曹叡直直的拦住。
清溪也不顾曹爽想吃了她的眼神,继续说道,“至于我家兄长,实在是因为看到曹公子因为生气想要挥手打我,才出手阻拦的,因为也是不明前因后果,只是爱护妹妹,还希望陛下体谅。”
清溪说完,再次躬身向着陛下行了个礼,直到陛下亲自把她扶起。
“这事儿原本就是小辈间的打闹玩笑而已,朕倒是也不必深究。”
“陛下,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因为维护平原......”
“曹公子。”曹爽还未完全清醒的神志让他因为想要赌回这一时之气,开始有些口不择言,还未说完的话,被清溪冷声打断。
“曹公子,我记得我提醒过你,说话,还请慎言。”
清溪毫不退缩的朝着曹爽上前一步,直直的瞪着他,浑身冒着寒冷的气息。
“陛下说了,闹剧而已,曹公子似乎是喝醉了有些口不择言,只是现在陛下,皇后和平原王殿下都站在这里,还请曹公子千万自重,不要因为一时的醉后胡言,害了自己。”
清溪看着曹爽有一些清醒的神情,知道现在必须彻底把他叫醒想明白了,不怕有心的君子,就怕酒后的笨蛋啊。
清溪转身直直的扫视着亭子里跪了一地的众人,再次看向曹爽说道,“曹公子刚才的话,这些人可是都听到了,其中冒犯不敬之处,清溪可以不当真,他们你确定就不会?曹公子酒醒之后仔细想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怕是会吓得以后再也不敢碰酒了。到时候,可千万也要提醒这些朋友不要胡乱说话,自保为重啊。”
清溪神色凝重的紧盯着曹爽,她不相信面对曹叡时他还有胆子再说出对平原王不敬的话来。再不济,陛下的心思也是旁人不能说出道明的,陛下既然如此问她,就说明他多少听到了曹爽的话,但却可以不去挑明,既然如此,当然也默许她压下去。
知道曹爽眼神里的朦胧混沌逐渐被惊恐代替,清溪才放下心来。
随后一脸天真笑意的小步跑到曹叡的身边,揽着他的手臂,满脸无知骄傲的说道,“曹公子也知道,我和平原王殿下自小交好,你这般欺负我,还颇没有气量的向陛下告状,殿下可是不依你的。”
“司马公家的小女儿一向野惯了的,陛下也知道,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曹叡对着陛下拱手行礼,清溪原本也只是想把话圆回来,却没想到曹叡竟然真的为了她向陛下主动发声。
清溪有些反应不及,挽着曹叡的手还放在他的手臂上,随着他拱手行礼的动作,直愣愣的伸着不肯放开,仿佛长在上面了一样。
“这小丫头从前少时在我府中居住的时候便是一副不羁的性子,长大了倒是也没有变,朕也说过,小辈之间的打闹而已,不会放在心上的。”
陛下说完,就以司马一家为首的人出声请谢。
曹叡随即缓缓的收回手臂来,看着望着他还在有些发愣的小姑娘,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帮她轻轻的揉着手臂。
“司马懿,朕记得你家里总爱养一些鸡鸭鱼鹅的,如今刚回来,府中还有吗?”
“回禀陛下,家里孩子多啊,还总爱吃些肉,夫人勤俭持家,刚在府中打点好一切,安顿下来,就在府中又养了起来。”
司马懿一时间猜不透陛下究竟何以,只能先顺从的回答道。
“那好啊,正好今天朕带着皇后出宫走走,今天玩的开心,不知道晚饭可否就在司马大人家蹭上一顿了?”
陛下说的一派坦然,却是让司马懿和旁边的夫人有些猝不及防,这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啊?
“陛下能屈尊光临寒舍,实在是下官的荣幸。”司马懿拱手陪笑着说,随即抬眼看了一眼陛下的神色,“荣幸,荣幸之至。”深刻的强调着自己的喜悦和受宠若惊。
“陛下先请。”说着就走到曹叡的身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随即从背后一把把挽着曹叡的清溪拉到了夫人的身边。
陛下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紧紧地攥着皇后郭氏的手,并没有多言,只是看向曹叡的眼神,透着几分未明的意味。
夫人十分忿忿的瞪了一眼女儿,心下对接下来的晚宴没有半分的期待。
“还有曹爽。”刚走了几步的陛下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看跪在地上恭送的曹爽,开口吩咐道。
“司马师,司马昭,既然你们也打了人,就由你们负责把人带到司马府吧。”
刚准备拱手答应的兄弟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满脸疑惑的看着陛下和父亲。
“是送到你家府上。”陛下看穿一切的补充道,声音里却透着疲惫,“派人去曹爽家把朕的兄长曹真请来,另外还有曹休,陈群,也一并来吧。”
刚说完陛下就不住的咳嗽起来,郭皇后为他一下下的顺着后背,直到他渐渐的平息下来。
“咱们几个,都是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认识的,那时候,高谈天下,把酒数尽天下英雄,可是却从未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一顿饭,今天趁这个机会,咱们兄弟几个,也一起聚一聚。”
陛下一直望着司马懿底下的头颅,两人眼睛里此时都是同样的复杂。司马懿没有立刻答话,顿了许久才开口答道,“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司马府从没有像今晚这样忙碌过。
曹真和曹休是一起到的,陈群紧随其后。
看到一旁跪在地上的曹爽,曹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踹了几脚之后就让人把他送回了府上。
旁观者这一切的清溪和曹叡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众婢女不多时便把平日从未用过的宴厅收拾的井井有条,一时间,饭菜香,酒香便充斥着整个大厅。
清溪随母亲坐在一张桌子后,两个兄长和父亲各占一张桌子,一家人并排坐在一起,颇有些尴尬的看着对面不时地投过来敌意和探究眼神的曹休和曹真,司马懿只能先尴尬的向着坐在主位的陛下皇后敬着酒,随即敬向三位同僚的时候,却只有陈群一人回敬之后喝了下去。
清溪没有半分食欲的看着垂手站在陛下身侧的曹叡,他一直都是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溪儿。”
“在。”突然听到陛下的叫自己的清溪连忙起身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溪儿,朕在这里和你父亲他们说说话,今天精神好,这些饭菜恐怕不够,你去你家后院里给我们这些叔叔再洗一些菜,在挑几只肥肥的鸡鸭来。”
未等清溪回应,夫人就站起身来,“陛下,不如臣夫也去后厨帮忙吧,这丫头平日里便也很少进厨房,怕是再不合陛下与诸位大人的心意了。”
夫人说的一派恭敬,心里盼着皇帝赶紧答应下来,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了,今天又在外面走了一天,还不如拉着自家丫头在后院厨房好好吃一顿饭,也比在这群尔虞我诈的男人中间提心吊胆的强。
“夫人还是留下吧,有些话,夫人也要听听。”说着就放下酒杯看着在一侧侍奉着的曹叡正色说道,“平原王和溪儿一起去吧,正好你们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了,正好说说话。”
曹叡神色复杂的看着陛下,竟是久久的没有应下来。
“平原王,一会儿记得给你母后再准备一些糕点,这酒她不好多饮,一会儿正好吃些糕点,解解酒。”
陛下忽略掉曹叡眼神里的探究和恳求,说完就又敬了堂下众人一杯,拉着皇后的手又低声耳语些什么。
曹叡无奈的敛了敛神色,再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等在一旁的清溪。
清溪有些不解的看着走进的曹叡,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可曹叡却是对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她无事,不需要担心,随即牵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宴厅。
清溪在菜园子里借着曹叡提着灯笼照过来的微弱灯光,慢慢的仔细挑选着青菜。
晚上灯光太过昏暗,今夜夜空中更是连照亮的月亮都没有,星星也是稀疏的可怜。
清溪万分郁闷的把一颗颗精心挑选出来的长势正旺的蔬菜装进手臂上挂着的篮子里,都说君心难测,她在今夜倒是又一次体会到了,不过更让她在意的是曹叡最后的迟疑和惊恐,那是他在陛下面前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
清溪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在一旁提着灯笼为她脚下照明的曹叡,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灯笼的灯光准确的跟随着清溪脚下的移动,暗暗的光影打在曹叡原本就清瘦且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他此时更加的凄清难测。
清溪没注意脚下,竟是被脚下一块还未完全干透的土堆绊了一下,刚要直直的倒下去,却又被曹叡接个正着。
本以为必然会摔得十分狼狈的清溪看着一脸无奈的帮她接过手臂上的菜篮,不知道在瞎找些什么的曹叡,急忙出声制止。
“你怎么进来了,这里都是泥,一会儿把你衣服鞋子弄脏了可怎么办。”
“我都已经进来了。”曹叡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的捡起灯笼照着脚下的泥泞小路,“这么多也够了,我带你出去。”
说着就直接用另一只手拉起清溪的手腕,仔细的踩实了脚下的每一步,“你跟着我地脚印走。”
“......好。”清溪顺从的跟在曹叡的身后,记忆中少时的他们,也一起相互牵着手走过许多个黯淡无光的夜晚。可是后来,一切都不可抑制的发生着变化。
泽清端过来一盆清水,把篮子里面的青菜仔细的放进去。
随后拿起水盆边上的湿了水的布,坐到曹叡的身边,低着头为他细细的擦拭着衣角上沾染的污泥。
曹叡看出了小姑娘的忐忑和不安,可她却倔强的不肯开口问自己一句,就像白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的勇气,敢当着陛下的面投机取巧,威胁曹爽一样,尽管在长袖善舞的权谋之人眼里看来,幼稚的不像话,可那个只是一心为自己考虑着得失的姑娘,却始终是他最难以割舍的存在。
曹叡放下心中的忧虑,温柔的把手掌放在清溪的头上,一下下的抚摸着她的长发,“没事儿的,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清溪手上的动作一顿,却并不抬头,转而继续擦拭着那衣角上固执的污泥。
“溪儿,就像你说的,以后我还要保护你呢,谁要是像今天曹爽那样欺负你,我可是不依他的。”曹叡学着白天清溪的口吻说着,难得轻松的口吻即使是浸透着无尽的苦涩还是把小丫头逗得噗嗤一笑。
清溪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什么时候,他也长得这般俊朗男子的模样了。可成长的代价竟然那么的残酷。
“阿叡,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曹叡只回以一个浅浅的笑,接过清溪手里面的布放置一边,“溪儿,我在赌,如果我赌赢了,我答应你,以后我会用一生守护着你。”
“可是如果赌输了呢?”还是这样的没有半分的还手能力,只能把一切交托于他人之手吗?清溪来不及细想他最后话里面的意思。
曹叡神色一顿,黑亮的眼眸里倒映着清溪焦急的脸庞。
如果赌输了,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和我娘一起守护着溪儿。
曹叡在心里默默的回答着,却还是没有忍心对着一脸惊恐的清溪说出来,只是拉着她重新回到水盘边,开始清洗着那一颗颗长得茁壮的青菜。
宴厅之中,酒过三巡的众人,仍旧苦苦支撑着对彼此的对弈,谁也不肯先示弱。
高坐主位的陛下因为饮了冷酒的缘故,这时候竟是不住的咳嗽起来,郭皇后在旁边不住的帮他怕打着后背顺着气,最后眼睛里竟是担忧的聚集的层层的雾气。
陛下慢慢缓过来,抬眼看着皇后的神色,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过于担心。
随即看向下面的几位重臣,笑着朗声说道,“人老了,什么万岁啊,谁又能真的寿与天齐。”
陛下又转向身旁的妻子,眼中写满担忧和不舍,“坊间都在传朕与皇后伉俪情深,这话,朕可是要认下的。只是,朕若是离开之后,你们几个今天坐在这里同朕和皇后一起饮酒的重臣,可愿意替朕保护皇后余生顺遂安宁?”
陛下的眼睛里满是威严,请求却不是请求,遗命也并非遗命。
“陛下万岁,臣等必定拼死护佑陛下皇后。”
堂下众人跪地齐声说道。
“诸位爱卿,告诉朕,你们支持谁当储君啊?”
关乎国本的国家大事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在几个人酒过三巡后说出。却谁也没有觉得轻松。
“司马懿,你来说。”
“陛下,臣认为当今平原王殿下才思敏捷,恭让谦和,又是陛下的皇长子,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司马懿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不慌不忙的回答道。
“你支持平原王是因为甄夫人吧?”陛下的声音突然变得威严压迫起来,“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明白,平原王因为甄夫人的事情,一直对朕乃至于皇后都心有愤恨,朕若是立平原王为储君,百年之后,他又会如何待皇后?”
“陛下明鉴。”司马懿直起身子,看向跪在一旁的三位同僚,“平原王一直以来的种种表现,相信三位也都有目共睹,平原王却是可为我大魏的一代明君,臣此心只为大魏计,别无私心可言。”
“你们三个呢?如何看?”
“臣等推举平原王为储君。”
“好,好一干忠臣良臣。”说着又是急急地咳了起来。
“你们听着,朕之后,若平原王叡为新帝,这天下间能束其一二者,不会是在座的诸位叔伯大臣,唯司马清溪一人。朕为其父,深知平原王心中的不平,唯放不下的只有皇后一人,朕犹豫踟躇再三,司马爱卿,你可替朕早下决断了。”
这话很明显了,这是在告诉司马懿,新帝是他支持的,若是愿意辅佐,则司马清溪为后,如是他不再入仕或是他的女儿不愿意,那么对曹叡,只能杀之。
清溪和曹叡一起回到宴厅的时候,这里早已经跪倒了一片,就连母亲和兄长看向她的神色,都是那样的幽深复杂。
“溪儿,可都准备好了?”陛下仍旧是笑着看着一脸疑惑的清溪,手上轻轻的拍着还在低声流泪的皇后的手。
“是,陛下稍待,马上就好。”清溪有些担忧的默默抓住曹叡的衣袖。
然而曹叡此时却是极度的冷静,他侧身缓缓靠近着清溪,算作是对她的安慰。
对于自己最后的命运,他担忧恐惧了十余年,而今,竟是难得短暂的想要暂时放下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