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守护和真情这两个词,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才是最残忍最虚假的。
皇帝要的又何止是保护皇后的后手,更是在考验重臣之心,是在借他人之手给自己定下最终的选择。
而偏偏,最是游离在棋盘边缘的她,就这样被一群阴谋家默契十足的退到了棋盘中央。
清溪脸上被完全除了乌云的月亮镀上了一层寒光,她久久的沉默着,心里面从最初的不平和不甘,逐渐变得冷静下来了,说来说去,她又何曾有过其他的选择。
只是,平原王曹叡呢?他自母亲去世之后的十多年,不也是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吗,他又何曾有过选择。
而明明自己答应过他,答应过他的母亲,一定会守护好他的不是吗?面对这样对他绝对有利的选择,清溪有些感叹于自己此时的犹豫。
清溪心里不知为何再次浮现出了甄夫人被赐死的那天,同样年幼无助的自己只能看着那个向来璀璨骄傲的少年,卑微的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哭嚎着求自己的父亲放过自己的母亲,可是到头来却仍然是父子离心十几载,他也从未从那一天的梦魇里面走出来。
自己对曹叡的这份怜爱背后,又怎能说没有几分别的心思呢。只是这样隐晦的爱意,那人怕是比她还要浓烈几分吧。
家族门楣,父亲毕生对大魏守护的理想,既然养她护她,她就有责任守护他们的一切盛衰荣辱。
如此,选择倒是也不难做出。
用她一人尚有所得的牺牲,换来对自己所有守护的成全,倒也是她赚了几分便宜了。
清溪释怀一笑,眼神坚定了下来。
既然做出了选择,她就会一往无前的坚持走下去,绝不回头。
“爹爹,我愿意接受赐婚,就如父亲所说,阿叡一定会成为咱们大魏的一代英明君主,我也愿意陪在他身边,带着陛下的社稷之志向,带着父亲倾尽一生的理想,好好地辅佐他,照顾他。”
清溪眼中尽是平静,面上还挂着几分温柔的笑意,看着表情各异的几个亲人,她轻轻的拉起一旁极少流泪的母亲的手,安慰的说道,“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尽自己的责任,守护大魏,守护大魏的君主。”
“溪儿,你要想好。”夫人声音中藏不住的啜泣,“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就是这人间最大的修罗道场,你生性洒脱,最喜欢繁华热闹,可是你一旦成为了平原王的妻子,成为这大魏新帝的皇后,你以后,你以后一个人在那里,母亲就是有心也是帮不来了你了......”
夫人最后竟然是已经难以再说出完整的句子出来,也许是想到了如今皇后的凄苦,想到自己夫君只是为那片权斗中心的一员,尚且都步步惊心,而对于生性便抵制这些的清溪而言,以后她一个人被锁进那堵宫墙之中,直面所有的阴诡心计,又该有怎样的下场。
清溪怎么会不懂得母亲对自己未来的担忧,自己答应下来,便是皇后之尊,可是先不说司马懿的诸多政敌,就是年轻的帝后身边群狼环伺,必然是步步维艰。
清溪把双手放在娘亲的手掌上,粗糙却温厚的触感,是她永远牵挂的母亲独有的。“娘,你放心吧。你只要记得,我并不只是去做这大魏皇后的,我更是去陪伴阿叡的,阿叡是我一直都想要陪伴守护的人,阿叡他,也一定会对我好的。”
三日很快过去了,本来对宴会诸多期待的清溪自那日之后竟是觉得这份期待荒唐且滑稽。
百戏舞,万乐歌,酥糖糕点,桂圆葡萄,那日曹叡调笑着接的她的话,如今想起来,竟是百感交集。
清溪小心的走在父亲的身边,看着这处处透着威严的高高的宫城殿宇,清溪心中默默的重复着对自己的安慰,她并不害怕陛下今日的安排,只是更害怕的是曹叡的会有怎样的反应。
‘司马清溪,没事的,只有这样阿叡才能够彻底结束这么多年的噩梦,这是在帮他。什么都不要想了,就只想着阿叡,大胆的走下去吧。’
阿叡他,一定会同意的吧,清溪仔细回想了他们这么对年的点滴相处,以前竟是真的没有在意,他对自己总是那样的不同。
进殿门,归入席间,今天的诸位大臣们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演绎着各种各样精彩纷呈的眼神和自有深意的话。
清溪独自安静的坐在席上,等待着父亲和同僚寒暄回来。
“溪儿,陈群大人刚才告诉我,陛下自从两天前开始,就一直咳血不止,精神很是不济。”
司马懿低声对清溪说着,陈群是司马懿同期入仕的好友至交,他说的话应该也是在提醒司马懿。
“陛下,皇后驾到。”
内侍高声通报着,瞬间空旷的宴会大厅里面只有阵阵的三呼万岁的声音,只是他们谁都听得出来,陛下如今蹒跚的步履,以及不时的暗暗咳嗽声,他的一半的力气,都压在身边郭皇后的身上。
平原王缓步跟在陛下皇后的身后,刻意保持着这些年生死经验的得来的最合适的距离。
及至帝后一步步走上高坐之后,又重新垂手微低着头,恭敬熟练的站在一侧。
“众位爱卿,都请起来吧,咳咳......”话说完,陛下竟然又是一阵连连的咳嗽,随之又被湮没在一片谢恩声中。
“诸位爱卿,今日,还希望咱们君臣都可以尽兴而归。”陛下还是坚持举起酒杯敬了在场的一众官员。
“溪儿,你来,和平原王坐在一起。”
本来一个臣子的女儿出现在宴会上就已经让许多的官员议论纷纷了,陛下现在又突然冒出的话,许多并不知情的大臣甚至都开始了彼此之间并不认为很多余嘈杂的声音暗暗私语着。
“是,清溪遵旨。”清溪并不多言,也没有分毫的扭捏,在回礼之后就径直的走向曹叡,坐在他的身侧。
这要是今天以前,清溪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可能会暗自窃喜一番。
可是今天,一切都要开始变化了,清溪便面上是极为冷淡自持的,可是实际上,自己的裙摆都要被抓出无法复原的褶皱出来了。
回望着曹叡对她表现出的疑问的眼神,清溪明白,这件事情,曹叡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只是这样,清溪却觉得更加的紧张起来。
正如曹叡答应她的那样,每一个桌子上除了一些必备的菜品事物以外,酥糖糕点,桂园葡萄,竟是每一个都被准备的充分妥帖。
不多时,音乐响起,百戏舞,万乐歌,一个节目一个节目的下来,都是极其欢快明烈的曲子,歌颂着盛世太平,诉说着普通的官吏小民生动有趣的人生百态。
清溪静静的看着这些表演,思想却并不在这些热闹的表演和满满一桌的糕点的身上。
此时再是热闹,她沉重的心事也把她拉近了寒冷的冰窟。
同样的,这样热闹的歌舞百戏,在做的诸位高官原本应该笑着赞着这盛世太平的脸上,却也同样是阴云密布,各怀心思。
清溪离皇帝很近,他其间不住咳嗽的声音,以及皇后低声啜泣,担忧不已的劝慰他快些休息的担忧声,都或多或少的落进了清溪的耳朵里。
果然,陛下早已经病情沉珂,只是今天把一众大臣聚集在这里,怕也是料到了自己时候不过了吧。
“溪儿,这些安排你不满意吗?”曹叡关切的声音打断了清溪的思绪。
清溪看着一脸淡然的曹叡,心里再次升起难言的苦涩和无奈担忧。
她在这里都能够听到陛下和皇后此时的状况,曹叡一向敏锐不可能听不到,即使是做做样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明明白白的视而不见。
“阿叡,陛下他......”
“没事的,陛下身体最近越发的沉疴难愈了,有皇后陪在身侧,你不用担心。”
曹叡冰冷平淡的复述着陛下身体的状况,眼中却是并没有半分的忧虑。仿佛他口中病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曹叡低头拿糕点的时候,再次瞥见了清溪紧紧攥着裙摆的双手,细长的手指骨节因为手上不断加重的力气,泛着一片白色。
“溪儿,没事儿的,你不要害怕。”
曹叡以为清溪还是因为担心他会被陛下赐死而如此惊恐,心中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当然也害怕,他为了这即将到来的时刻恐惧了十几年,可是,那个人是君也是父,是他始终无法反抗的人。
曹叡双手附上清溪紧握的手掌,慢慢的帮她把手掌打开,在清溪的注视下,一遍遍的轻柔仔细的想要把她被攥出褶皱的衣裙抚平。
“溪儿,今天的糕点吃食,还有这些热闹欢腾的歌舞,都是我花了三天的时间给你准备的。”曹叡抬起头注视着清溪清澈幽深的眼睛,不由得平静的舒展了一下眉头,笑着说道,“不只可否请司马姑娘赏赏脸,吃一些东西,放下心事,看看这台下跳的正欢的歌舞好不好。”
大概是真的被曹叡话里面轻松的语气给感染着,清溪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声来。
她知道,曹叡终究还是不想让自己再因为她而担忧,他怀着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被父亲杀死或废掉的恐惧长大,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可是他却是选择为她暂时压下自己的忧怖。
“溪儿,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的。”曹叡剥着一颗晶莹翠绿的葡萄,缓缓开口说着,“不论我是否可以在你身边,你都要自在快乐的活着,要是......”
曹叡手上的动作也随着话语一顿,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深重的忧伤来,随之又再次被自己狠狠的压下,变成一个苦涩却故作轻松的笑容,手上剥葡萄的动作继续着。
“要是有一天溪儿也有了自己喜欢的男子,一定要记得仔细的了解之后再决定是否余生都要托付给这样的男子,即使是要嫁人了,溪儿也千万要记得,警告他一句,若是以后欺负你了,你的两个兄长可是不依他的。”
曹叡说完,把手中剥好的葡萄送至清溪的嘴边,看着她吃下。
下面的歌舞越来越激扬欢快,曹叡深深的看着清溪,看着她慢慢的嚼着葡萄,看着她回望着自己的眼睛慢慢的集聚了泪花。
“傻丫头,哭什么?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爱流眼泪?”曹叡无奈的一笑,用指腹轻轻的为清溪拭去眼角的泪珠,台下多少双大臣的眼睛都在看着这位向来深不可测却也随时可能丧命的平原王。
曹叡却是丝毫不顾及,清溪却是有些难为情的转过头来,自己胡乱的揉着眼睛,却把原本就红的眼底此时更是被她揉的通红一片。
清溪感觉到了一旁曹叡有些责备的看着她的目光,很无所谓的眨眨眼睛,想要吐出嘴巴里面的葡萄核,却发现这里并没有手帕一类的东西,清溪有些难堪的把葡萄核含在唇齿间,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却在又一个垂眼间,曹叡已经伸出手掌放在她的唇边,示意她把葡萄核吐在自己的手心里面。
......清溪心里正因为这小小的葡萄核急速的跳动着,最后还是慢慢的吐了出,可刚至唇边,就被曹叡用手轻轻的接过去了。
“陛下,陛下。”郭皇后焦急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上,原本被欢快的演奏包裹着的大殿在一阵沉默之后,瞬间嘈杂慌乱起来。
“快来人,快去请太医来。”郭皇后颤抖着手用手帕擦拭着陛下沾上了血迹的嘴角,帮他不停的顺着后背,平稳着气息。
“叡,叡儿,溪儿,你们过来,到朕身边来。”
看着垂手紧张的站在一边的曹叡和清溪,陛下揽手示意着。
清溪能感觉到曹叡在听到陛下的召见是猛地一僵的身形,即使他竭力的掩饰着,但是没有比站在他身边的清溪更能够感觉到他散发至周身的慌乱和恐惧。
恐惧的是君王的将要落下的杀机,慌乱的是父亲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