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小灵使,你这么盯着本尊看,可是大不敬之罪。”
泽清知道上弦的神思尚未收回,故意凑近他的脸,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再仔细的看看还会有什么更有意思的变化来。
可泽清刚一凑近,上弦就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失态,急忙向后退了几步,竟是还有些踉跄不稳。
上弦再不敢看向泽清,刚才一双情绪变换纷呈的眼睛,此刻却是只有慌张和羞赧。
比长泽湖水还要纯澈灵动的眸子此刻竟是无处安放,左右上下的把祭灵司和站在那里同样直勾勾盯着他的一群人扫视了一遍,却唯独略过了泽清的方向。
“......您,您说什么?......上弦不敢,请灵圣大人恕罪......”
上弦双手紧紧地贴着裤缝,低着头,略微的弯着腰,竟真的摆出了一副请罪的模样。
“......红衣要幻化回心火石真身,你仔细收好,暂时存放在灵轩台。”
“......什么?”上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要治罪吗?
横渠看着上弦低眉顺从,尴尬的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调侃道:“我说,上弦兄,平常一副逸群之才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啦?这心火石可是四件圣器之一,不放在你这灵使的灵轩台,难道放在我们人族的祭灵司啊?”
横渠的话,惹得万染和曲深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尺铭都饶有兴趣的看着这样难得一见的灵使上弦。
“好了,不闹了,先办正事吧。”泽清神色严肃起来。本来还想再看他们多调侃几句,但又好像都能看见上弦此时红的可以滴血的脸了,也就不得不适可而止了。
“红衣,开始吧。”
红衣站在祭灵司大厅正中央,凝聚心神,缓缓地收聚从少变多,汇聚祭灵司的灵力。那是施在凡人身上的控心术,也算是她流连凡间的最后的交代。
很快,所有的光束都汇聚在一起,红衣映着光束最后一次望着自己的模样,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慢慢褪去人形,裙摆荡漾再聚拢,变成了一块通体晶莹通透,与刚才红裙颜色别无二致的石头。
泽清伸出手掌,仔细端详着那块心火石。
“这心火石是我的一身灵血所化,本来就是应着天地大劫而生的,可是如今......”
泽清的手指抚上心火石的一条细小裂缝,神情落寞感伤,“可是而今,经历了一场凡尘俗世,竟是有了自己的爱恨嗔痴了。却还是要被我再次送回灵柱之内,受着永世孤寂,担着天地重任。”
泽清捧着心火石走到上弦身边递给他,看出他眼底的未及掩饰的情绪,大抵,是同情吧。
“无事,这人族现在很好,很有意思。总归是值得的。”
上弦伸手汇灵,从泽清的掌上拂过,把心火石收入。
“人界如今确实不错,你若喜欢,可以多待。”上弦眸光微闪,话语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泽清以为是对她的安慰,也报以一笑。而后转向横渠和祭灵司众人。“心火石的裂缝我来修复,之后就由我和上弦回一趟灵族,把心火石送回去。等四件灵器全部召回,再一并送入灵柱封印。”
泽清双手负在身后,此时竟是有一种压下来的威严。
“至于这个江慎......”
江慎看着泽清冷冷的的目光浑身一颤,反应到横渠也并没有在此时帮他说什么话,便自己稳了稳心神,硬是迎上了泽清审视。
“怎么?灵族灵圣这是也要来治我这凡人的罪吗?”
“阁下,你多虑了。治你得罪倒是还不至于让我们灵族的灵圣亲自动手,”上弦上前一步到泽清的身侧,看向江慎的眸子一紧,“这不是有你们人族的祭灵司吗,横渠兄,你说呢。”
“做过什么事,就要担什么责任。”横渠身体前倾,探向了江慎,“江局,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一个有野心擅长隐忍等待的聪明人。如今没有了心火石帮你操控人心,平衡权力,你不妨赌一赌第四把,你会不会单靠你自己的力量,继续这样平步青云,大权在握啊?”
“横渠司长,你也是个聪明人啊。”江慎神情瞬间松动了下来,直直的逼视着横渠的目光,带着玩味和欣赏,眼中的精明,让人不由得想到了深山里的狐狸和野狼。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强势,精明,野心勃勃,却总是被用着凡人正常的软弱和害怕来掩盖住。
“我倒想知道,我追求功名,恋栈权位,有错吗?我平生夙愿,勘扶社稷,固本惟邦,有错吗?我想重振文人血脉,重塑我汉人风骨,有错吗?君子立世,当有匡扶天下的大志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江慎目光直逼泽清,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余钟和红衣。极力争辩着他的每一世轮回,告诉她们,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第四次,我赌我依然是第一世的江慎,各位......”
江慎勾着邪邪的笑,环视着众人,仿佛众人都在他的之上。
“咱们不妨,拭目以待。”
“江慎,上天既然造就了这天地生灵万物,就自然会给他们每个人活路和使命。君子立世,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泽清平静的审视着江慎,仿佛他的一切执着,在她看来微小可笑如尘埃齑粉。
虽然赤裸裸的暴露在她的面前,她却依然选择可以冷静旁观。
“你于这天下社稷,当然没错,甚至有不世之功。但你却不该用错了方法,以违逆天道,甚至是牺牲他人为代价。江慎,你若是真的问心无愧,就不必再对过往有疑问和纠缠,就按照你心里的抱负理想,坚定地走下去吧。”
“江慎,你可以离开了。”
泽清示意万染送江慎出祭灵司。眼见横渠也是默认的,众人便不再多言。
“......来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快问吧,曲深,平常就你喜欢怼我,你先问。”横渠实在憋得不行,忍不住开口道。
“老大,什么叫四次豪赌啊?江慎赌什么了?还好像都赌赢了?”
“哈,说你平常光听个热闹了,你还不服。”看着横渠一副小人得志的欠揍模样,泽清心下了然的拉着上弦坐在一边,摆出要听下去的架势,祭灵司的其他三人也围着这位暂时充当说书先生的老大坐了下来。曲深顺手把镇天弓里的半掬也叫了出来,让她也来听听这难测的人心。这次,唱戏的也成了他人口中的唱词。
“这第一赌呢,是在第一世的江慎身上。是所有悲剧的开始,也是红衣说的,她最悔恨的事情。”
“是太傅府送文章,成功的成了太子谋士?”曲深不解道,“可红衣不是说了是因为文章上面施下了控心术,江慎才成功的吗?”
“问题并不在结果,而是在江慎这个前因身上。”尺铭眼中精光一闪,终于想通了什么。
“我当时听得时候就觉得奇怪,江慎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做事情自然是走一步看十步。当时朝廷歧视汉人,甚至是汉人的文化,江慎对这些当然是一清二楚,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去太傅府送了文章,拜了门庭,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也是把他打一顿赶出去吗?怎么可能这么莽撞,还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的。”
“所以能让他这么有底气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的。注意,关键就是江慎知道红衣的身份。”
“所以这是江慎的第一次和天命对赌。就赌红衣会为了余钟,冒险破例,帮他实现他的抱负。让他敲响太傅这块扣门砖。”
“接着,就是野心更大的第二次豪赌。赌注依然是余钟和红衣之间的情谊。”
“红衣提到过她听到了余钟和江慎在决定成亲的当天有争吵声,而且当天余钟的行为都和平日里大相径庭,就像最后对红衣冗长的嘱托,还有让红衣真的去为她织嫁衣,去神山打造首饰,甚至用自己的真身制胭脂,余钟即使是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也不让红衣为了她使用灵力,可却答应了红衣这么耗费力气,盛大庄重的婚礼。这很可能是江慎对余钟说了什么,而余钟知道了一切,却只能选择支开红衣,自己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可是她没想到红衣会回去的这么快,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护住了红衣。”
“至于江慎,他选择放弃了最后和余钟一起离开的机会,除了拖住红衣,让太子通过不弥成功得到红衣的支持,再就是......”横渠顿了顿。
“......再就是江慎知道,只要余钟在,红衣就会坚持自己的理智,绝不会为太子所用,因为这也是余钟希望的。
所以唯一的结果就是,他知道,无论红衣能否抵挡住不弥的力量,余钟都不会袖手旁观,她要么为了红衣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选择自杀,要么就是现在现在的结果,为了红衣,死在不弥的手下。
但不论哪一种结果,江慎太过了解余钟和红衣了,他都知道红衣不会杀他,甚至会为了余钟的死而自责愧疚,于是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这样,他封侯拜相,平步青云。”
“老大,这也太......残忍了吧。”
“就像红衣说的,现在的江慎早已经不是江慎了。他现在对前世的记忆也只是红衣想让他看到的一部分。所以这第二次,也只是我们的推测。江慎自己说的第四次也可能只是顺着我的话说了。”
“就像我们很难再去知晓,红衣以对江慎几百年的纠缠,作为对他野心欲望的报复和代价,是否也是在他的预料之内一样。”
“至于第三次,就是在这一世的江慎身上。”
“江慎很清楚我们祭灵司的特殊性,所以灵族灵圣泽清临世人界,他不可能不知道一点风声。所以他把我引导了玺云台。可更意外的是,泽清和灵使上弦竟然也都到了。
那就很顺利了,他找到红衣说明一切,红衣虽然一直接近着最是复杂肮脏的权利中心,但到底也只是一个施法者,她的目的也很单纯,本性也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知道了泽清临世,也就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了,于是决定结束这一切,江慎正好顺水推舟,引着我们抓住红衣,帮他结束着几百年的纠缠,让他可以彻底解脱。”
......
祭灵司内陷入了长久地沉默。
桌上还放着江慎临离开时留下的玉石印章,上弦金钩玉刻的“恒世风骨”四个小篆赫然绝世。
“上弦,你觉得江慎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泽清突然很想知道上弦的看法。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对错也并非是绝对的,但我想,他得到的同时,失去的也更多吧。”上弦的声音很轻柔,看着泽清的眼神也是淡定且从容的,带着润物细无声的温润,让人可以听到心里去。
“比如说,究竟是谁助了谁,是谁臣服于谁,谁又是谁的奴隶,究竟谁是谁的掌控者。心火石本就是以人心中的贪婪和欲求为祭的,可也最是这两样,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可以轻易地掌控人心。”
“你说的很对。我在九渊承受世间恶果,却觉得三千鬼众也没有人心的恶果污秽来的沉重。至于江慎,他生前轮回之恶果,自有我来担着,余钟却也是他最浓重的一笔。至于此后,便交给予他天下重任的,大公无私的天神吧,想来因果盘上早有了定夺。”
泽清说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趁着上弦沉思,突然抓过他的肩膀,竟是让他动他不得,只能尴尬的对着泽清,敛着双目,不去直视泽清的眼睛。
泽清也不理他眼神的躲闪,嗔叹说道,“我突然想起咱们在玺云台看的戏了。”
接着泽清松开抓着上弦肩膀的双手,看他慢慢开始放松下来了,竟是又忽然再凑了上去,两只手捧起了上弦的脸颊,好一个雅人深致,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啊。
“戏词里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