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苏走进餐厅。
照明非常昏暗,只有五六桌人用餐,不同深浅的灰色光晕在皮肤上跳荡—看来,大伙儿都很无聊。只有角落里那三个,笼罩着淡黄色光圈,可能在不温不火地讨论着什么吧。
不出意料,没人主动招呼他。奥苏独自在门边坐下,桌面立刻亮了起来,“扫描生物信息”几个字忽明忽暗。扫描很快完成,菜单出现在面前。奥苏叹了口气:还是那几样,生物改造术虽然为舰队解决了星际旅行的寄养问题,但无法满足口腹之欲。就地取材的限制,让最高明的厨师也没有用武之地。看看今天的选项吧—高浓汤、绿叶汤、营养汤、例汤,好像汤就是全宇宙最美味的东西!当然喽,奥苏知道,这只能怪银河外悬臂的这颗气态恒星太过荒芜,且不说唯有第三行星值得开发,可供改造的食材还只有植物。更要命的是,植物纤维粗得惊人,如果不用高分子研磨器磨碎,他们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的纤弱消化道根本无福消受。问题在于,头脑明白道理,身体依然抗拒。一想到那汤的味道,奥苏就感到一阵恶心。
后视眼忽然亮了起来。奥苏坐直身子,咪咪的信息素像雨后清风一样传来。下意识地,他的皮肤染上一层紫红色的柔光。
咪咪坐下,桌面再次亮起来,但她视而不见,直接从口袋里翻出两包紧致的压缩粮来。奥苏有些激动,体色明暗闪烁:分享储备粮,这该算得上星际旅行中最浪漫的举动了吧?这么说,连续十多个日出日落的热烈攻势,终于有了结果。
“你简直是我的救星。”他说,向咪咪那边调了调座椅。
咪咪没有回答,只是俏皮一笑,两只纤细小手上下翻飞,与压缩粮的密封包装斗争起来。
奥苏小心翼翼地将皮肤的颜色调暗,装作自然而然,尝试着向咪咪靠过去。咪咪忽然放下压缩粮,“啪”的一声干净利落抛在他面前,信息素同时接通,嗔怪的气味迎面扑来。
“呀,看来火候还不到……”奥苏暗叹。
“我读了你的报道。”咪咪忽然说。
报道洋洋洒洒几万字,奥苏十分怀疑她只看了个开头。但听到赞许,小小的虚荣心还是得到满足:“三篇都看了?可费了我不少心血呢……”
“嗯,难怪好久没见到你—要让没来过的人知道这里什么样子,纯靠文字,真是不易呢。”
“没办法。什么时候信息素也可以跃迁传输,我就解放了。”
咪咪的皮肤愉快地闪了闪:“说不定,信息素可以跃迁传输的时候,你就失业了!咦,别急着反驳……你想啊,看起来什么样子、闻起来什么味道、听起来什么声音、摸起来什么硬度,要是这些东西都能传输过去,谁还有耐心看你们记者写下的干巴巴的文字?”
奥苏一愣,顿时有些泄气,生硬地抗议:“新闻是一门艺术。”
“开玩笑呢……信息素跃迁传输要消耗的能量,比文字大出好几个数量级,我估计啊,我们有生之年是实现不了的。依我看,你的职业生涯还长着呢!”
奥苏沉默地掰下一块压缩粮,放到嘴里细细咀嚼起来。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总算可以吞下去了。咪咪用柔软的信息素包裹着他,就像小臂上的皮肤一般光滑。
“真生气了?”
“不是……”奥苏同时用前后视眼扫过餐厅,“但你说得没错。看这里,除你这小术员外,谁还愿意主动和我说话?我知道大伙儿怎么想:不过是张一张嘴,写一些华而不实的、干瘪瘪的句子……‘嚼舌头的小文人’他们这么说过。不光舰队船员,就连商业代表都瞧不起我。”
“你想多了。”咪咪换上暗淡的蓝色,“这次行动能否继续,全靠你那三篇报道的作用,谁敢说你不重要呢?”毛茸茸、软绵绵的信息素一阵一阵,像歌声般传来。
咪咪在试图逗他开心。奥苏感激地看着她:“你知道吗?这是我五次担任随行记者以来,唯一有可能发挥作用的一次。幸亏这颗行星情况特殊,否则我那些报道就会像往常一样,不过装装样子,给民意局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这次你可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啦。”咪咪伸出大臂碰了碰他,“倒是那些商业代表,白跑一趟—还来了五十多个!”
奥苏不禁笑了。他想起舰队启程之前,首席商业代表博万曾经在公众场合不可一世地预言,这次行动将为舰队带来“巨大商业利润”。
博万对记者说:“在将近五十亿年的寿命中,菲米星系的第三行星一直处于稳定的大气环境中,又有单一卫星和巨大的第五行星作为屏障。我们相信,那上面一定有高等智慧生物存在。我们的使命是将他们带向更高级别的文明,与我们共享商业繁荣的利益!”
“虚伪,从头到脚的虚伪。”当时奥苏就是这么想的。谁都知道,舰队的主要任务是拓展移民星域,只有当目的星存在高等智慧的时候,商业代表才会派上用场。星际贸易的获益方永远只有一个—倚仗母星的先进术和商业经验,利用目的星生物的落后和经验不足,为母星攫取最大利润,这是商业代表永恒不变的追求。
当然,宇宙之中孕育高等智慧生物的可能性极低,在他们漫长的六千多个母星年移民史中,只有寥寥六十多颗行星存在可与之发展贸易的智慧。二十多年前,他们在银河系的对角悬臂发现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星系文明。那些生物拥有完备的术力量,甚至超越了母星,但商业代表—特别是博万—依然利用狡诈头脑和丰富经验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商业代表从此成为“行星开发委员会”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博万功不可没。
仅仅过了四十年,便又在茫茫宇宙中发现了智慧生物的迹象,这不可多得的运气,自然让一直摩拳擦掌的博万激动不已。一般的星际舰队,派出两名商业代表足矣,因为他们发挥作用的概率低得就像与小行星正面相撞。但这一次,五十三人的庞大队伍,博万可是下了血本!也难怪,行星开发委员会的首席科学顾问都认为:“第三行星存在高等智慧生物的概率,几乎是100%!”
然而世事难料。别说智慧了,舰队刚刚降临这颗行星的时候,就连能归为“动物”的生命都没见到—满眼绿色,全是植物。后来才发现,原来动物还是有的,只是总量少得惊人。其中智力水平明显高于其他物种的,不过是一类发展到小规模群居的两足动物。商业贸易什么的就别想了,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能否被归为智慧生物呢?智慧生物的认定极其复杂,这颗星球恰恰处于模糊地带,舰队无权做出单方决定,只能向行星开发委员会汇报,等待最终授权。
“明显不是智慧生物嘛!”咪咪说,“你见过没有发明文字的智慧生物吗?”
“说实话,还真有……”咪咪代表的是最为典型的大众误区—科学界早已将“文字”排除在外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咪咪不服气地争辩,“但那几种生物,都不是用声波语言交流的,与这里情况不同嘛。”
奥苏宽容地笑了笑。要不是舰队生活太无聊,他是不会追求这种头脑简单的姑娘的。判别智慧生物,需要借助异常复杂的加权体系,交流手段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但……何必向她解释这些呢?
“要是直接定义为‘非智慧生物’,就可以启动改造工程了,哪儿用得着这么苦等。出来日子太久,都有些想家了……”咪咪仍在抱怨。
为了引导母星上的民意,奥苏写了三篇事无巨细的报道,从方方面面记录第三行星的环境,并特别描述了两足群居动物的外在特征,以及随行科学家的推断。舰队总执行官蒲迪思曾经暗示,希望他能够“有所选择”地写,以便让改造工程尽早获批。
“如果能让民众与我们看法一致,行星开发委员会就不会那么瞻前顾后了。”他说,“早点拿到授权,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工,早点回家……没有人在家里等你吗?”
“没有。”
奥苏一直信奉“独立主义”,不愿与任何人结成稳定关系。也是因此,他不无职业骄傲感地拒绝了总执行官。
“我会如实报道的。”他说。
“你要知道,在最终决定下达之前,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全部活动都要搁置,可能长达好几十个母星日。”蒲迪思说,皮肤跳动着亮红色的光斑。奥苏从他的信息素中感受到寒冷的裹胁,这让他非常不快。
“我知道。”
“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们做记者的,要学会怎么写报道。”
奥苏被他的傲慢态度激怒了。“我是记者,我知道该怎么写报道。”他说着切断了信息素,向门外走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去工作了。”
就是在关门的时刻,奥苏听到蒲迪思说:“嚼舌头的小文人。”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蒲迪思是个笨蛋。”在确认随行记者那天,奥苏的同行兼朋友德米为他践行,“我跟过他的舰队。那家伙当总执行官的日子太久,已经忘记自己是文明人了。他觉得什么民意局、什么行星开发委员会,都是混饭吃的蠢材,管不着他。他也从来不认为随行记者有什么用,‘胡乱写两行,就能交差了’—他甚至以为,记者不过是把他说出的话变成文字,传输回母星而已。有一次他居然告诉我:‘喏,你就这么写—这里资源丰富,荒无人烟,适宜开发。’关键是,你没法和他讲理……”
“我躲开就好。”奥苏说。
今天想来,德米的话是对的,蒲迪思真是个大笨蛋。他还想对舰队的一切行动说了算呢,提到“民众”“委员会”的时候,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简直像蛮荒星球的土皇帝。”奥苏想。
曾几何时,鱼尾座α第四行星各舰队的总执行官的确大权在握,开发也好,商贸也罢,全凭总执行官定夺。但发生过几次重大偏差,导致母星民意沸腾,于是十余家规模较大的舰队总部联合成立了行星开发委员会,总执行官的权力被大幅削弱—只有在完全排除智慧生物可能性的时候,才有一票决定权。
起初,各舰队怨声载道,因为星际开拓的效率严重降低,利润周期过长,导致一些小型舰队破产。于是委员会派出了商业代表,在发现智慧生物时,商业代表有权与总执行官一道做出决策。只有像第三行星这样,生物特征与先期构想极不相符时,才需要向母星委员会汇报,等待授权。舰队慢慢发现,委员会制度自有妙处,特别是在得知那几位曾惹得民意沸腾的执行官锒铛入狱后,更是将委员会视为保护伞,举四只手赞成。只有少数笨蛋还喋喋不休,看不到民意越来越可怕的威力,蒲迪思就是其中之一。
“偏巧,他的舰队就遇上了复杂情况,我可真是倒霉。”奥苏给咪咪讲过与蒲迪思的对峙后,垂头丧气地说。
咪咪一边用两只小手将压缩粮碾碎,送到嘴里,一边用左侧的大臂碰了碰奥苏,以示安慰。她这种一心二用的能让奥苏羡慕不已,他可没法一边用小臂做精细活儿,一边准确地操纵大臂。他估计这是咪咪年纪轻轻就能胜任技术员工作的关键。
“其实,如果就像他说的那样,‘有所选择地写’,又如何呢?这样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工,早点回家了。”
“亲爱的咪咪,我可是记者。”奥苏借机用右侧大臂握住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要是有一天被人发现虚假报道,可就完蛋了。”
“你这下作的小文人。”咪咪没有挣脱,释放出假怒的信息素,好像小针尖一样刺在他的皮肤上。
奥苏心里一阵抽搐。啊,感觉美妙极了。
“嘿,当心点。”咪咪说。
他醒悟过来,连忙将表示兴奋的橙色收敛下去,但还是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体色一亮一暗。远处那桌,还有人礼貌地释放出表示祝贺的信息。有什么好祝贺的?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点娱乐罢了。或者说,漫漫人生中的一点娱乐。
奥苏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聊透了,在母星上是漫长的无业期,有了工作,在舰队上又是漫长的旅程。说起来,在将近两百个母星日里,那三篇报道是他做过的唯一“正事”。
“人家船员看不起我,也是正常的吧。”奥苏自我感慨。像他这种没有固定舰队的小记者,也就只能来给蒲迪思这种笨蛋打零工。说好听些叫“自由”,其实就是朝不保夕。蠢到不配备专职记者的舰队越来越少,奥苏已经看到这一票干完后,自己在未来两百天内的生活了—每天去无业人员保障部和职业登记所报到。
无聊啊,无聊。饿不死也是一种惩罚,为懒散的人宣判的无期徒刑,所以……
奥苏把注意力转回到咪咪身上,看着她不算精致、但差强人意的身体—四条腿过于纤细,身体曲线不够圆滑,但前后两只眼睛在标准的轴线上。单单这点,就足以弥补一切了。
和大多数人不同,奥苏的两眼连线略偏右侧。小时候,这被视为生理缺陷,受到玩伴的嘲笑,甚至连最好的朋友都称他为“右撇子”,他却没法反唇相讥,因为大多数人的双眼连线都在左侧。童年阴影总是难以逃脱。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咪咪的时候,就惊叹于那两只眼睛的完美均分,在最初的狂热追求中对她的各种缺陷视而不见。
当然,现在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包括她肤浅的头脑,都令人不甚满意。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浩渺无边的宇宙时空,在舰队母舰的一百来人里,除了咪咪,谁还能给他亲近的机会?
压缩粮已经吃完了,奥苏伸出小臂,试探着向咪咪的小臂挪去。这胆大包天的行为似乎真的惹恼了她,咪咪皮肤突然迸发出警示的明黄色光斑,同时切断了信息素。
确实有些冒失,奥苏张皇失措。在这方面他经验不足。没办法,自从离开学校,漂泊不定以来,就很少有女人让他碰过,他对男女关系的微妙张力也一直懵懵懂懂。
“我吃好了。”咪咪生硬地说,站起身来。
“我也吃好了,一起出去走走?”
“马上还有事做,改天吧。”咪咪向门外退去,关闭了正对奥苏的后视眼。
“哦,那就改天吧。”奥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今天又没戏了……”
至少没说“永远不”,至少今天还碰到了她,虽然只是大臂,肯定也算重大进展。要不,那边桌上的人凭什么向他祝贺?奥苏重新在桌边坐下,要了杯饮料,一边喝,一边百无聊赖地点着桌面,看起三天前的新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