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起点

“再见!”

壹岐在妻子的送别声中走出家门。从西伯利亚回国后的第三年,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二月,他迎来了去近畿商事工作的第一个早晨。

“爸爸今天就开始工作了。”孩子们也很高兴。但是,在南海电车住之江站到大阪站的电车里,壹岐的心里仍然沉甸甸的。十四岁踏进陆军幼年学校到现在,四十六岁了,除了军队自己并不了解社会,真的能胜任商社的工作吗?壹岐在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一直接受军人不谈钱的教育,和同学们去喝酒,均摊费用的时候也绝不用“日元”这样的货币名称,而是说“米”。因此,进入商社这样一个最计较金钱的社会就成了一个苦恼,留在他心底。

推开近畿商事的大门,壹岐按照吩咐走进三楼的人事部。年轻职员们一起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他。在他们眼里,这个身穿陈旧稀松的西服,手提包着饭盒的包袱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奇怪了。壹岐跟靠近门口的一个女职员说要见人事部部长,对方回答说部长正在会客,让他等一下。这间办公室窗明几净,锃亮的地板上摆着一排排办公桌,正在埋头工作的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女职员。里面有几个看上去像课长模样的人也不过三十五六岁。这个房间的氛围,还有在这里工作的人,和壹岐仿佛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事和人。

壹岐走进部长办公室。戴着无边眼镜、干瘦的人事部部长看见壹岐,面露惊讶,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四十六岁的人,脸颊却塌了下去,面色干枯发黄,十分苍老,看得出他在西伯利亚受了很多苦。他身上的衣服不但旧而且极不合身,手里包着饭盒的包袱皮也有着归国者特有的简朴。人事部部长始终不明白社长为什么偏偏要聘用一个在社会上遭冷眼的旧职业军人,他把这个疑惑写在脸上,问壹岐:“你的职务是社长办公室合同制职员。你有没有什么希望做的工作?”

“没有。您知道,除了在军队的经历,我没任何经验。”壹岐谦逊地说。

“是,商务方面的工作你肯定不行。你可以利用你在西伯利亚的经历,去搞苏联贸易调查规划之类的工作?”

“不。正因为我曾经被羁押在西伯利亚,所以我不想做这方面的工作。”

人事部部长不说话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录用过没有任何专长的中年人。他拿起桌子上的任命书,用事务性的口吻说:“你的基本工资是三万三千日元,加上补助四万五千日元。按你这个年龄来讲可能少了点,不过,暂时先这样吧。”

在西伯利亚待了十一年的壹岐不了解货币价值,不知道四万五千日元是高还是低,他更想知道的是自己能做什么工作。

“我被分配到哪个部门?”

“你只能先闲着了。”人事部部长态度冷淡地回答道。

这时,部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人事部部长拿起电话,说了一两句话,马上用毕恭毕敬的口吻说:“是,明白!现在刚办完手续……”他放下话筒,对壹岐说:“这儿的手续办完了。社长办公室来电话,让你去一趟,你去吧。”

壹岐上了七楼,来到高管办公室传达室。社长秘书马上快步走过来,对他说:“社长正在和棉纱部长谈话,您进去吧!社长很少有空儿。”

社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地毯上铺着一张长四米左右、宽七八十厘米的图表。大门一三叉开双腿站在图表边上,他对面是棉纱部长。大门注意到壹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如果可能的话,壹岐很想知道大门叉开双腿正在看的是什么图表,他在想什么。壹岐低头行了一个礼,权且当作得到允许,走进办公室。

摆在大门面前的是昭和三十年(1955年)以后的市场行情分析表,红线代表价格上涨,蓝线代表下跌。大门的目光追逐着像有生命一样流动向上的红线,问:“刚才的消息准确吗?”

金子部长十分有把握地回答:“是的。我们从今天来日本的美国大棉花经销商安德森公司那里得到消息,通过和日本政府接触,他们认为日本很快就会实现原棉的自由进口。我本人也认为通产省正在等待时机成熟。”

“但是,从这张图表上看,行市还不成熟,虽然有可能形成大行市。”大门若有所思地说。在大门看来,一旦解除原棉进口限制,实现自由化,外国原棉势必会大批涌入日本,使纺织品成本下降,进而给国内市场带来变化。但另一方面,实际情况是目前原棉绝对量不足,从国内的供需关系上看,即使实施原棉自由进口的政策,棉纱的行情仍会很好。这两种想法在他脑子里交错闪过。他又问道:“原棉产地的价格变化如何?”

“墨西哥来的电传说昨天不到三十美分。”

“嗯,是吗?”

大门依然站着不动,紧盯着眼前的图表,神情紧张,就像一个军队司令官正在做出进攻还是撤退的决断。壹岐的脑海里浮现出大本营参谋总部四米见方的沙盘。他们在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将敌我阵营分成红蓝两色,全盘考虑敌军的动态,在移动红子的同时考虑如何配置蓝子。眼下,大门必须着眼大局,当机立断,做出进与退的决定,然后付诸实施。这一点的确和壹岐他们制订作战计划有异曲同工之处。

“以我的直觉,价格还要上涨,继续买进!”办公室里回响着大门洪亮的声音。从年初开始他们公司就在不断买进棉花,而现在仅仅用了几分钟,大门又做出了继续买进的决断。两个月前壹岐来面试时曾偶然看到过交易的一幕,因此他大致可以推测出如果这个决定错了,那将会给公司带来多么巨大的损失。

大门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问:“金子君,我听说你戒烟了?”

金子部长不好意思地说:“您也听说了?戒了烟,在行情方面的直觉要灵一些。”

大门像安慰金子似的说:“我当棉纱部长的时候也戒过烟戒过酒,喝得迷迷糊糊的,肯定影响第二天的判断力。不过,你不要太勉强。”

金子棉纱部长感动地点点头,正要走出社长办公室,突然看见壹岐,立刻满脸惊讶。

大门说:“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原大本营参谋、曾经被羁押在西伯利亚的壹岐正君。”

金子肃然地说:“您辛苦了!我也是从东南亚的莱特湾战役中生还的。”

莱特湾战役是日军饱尝败仗滋味的一场战役,壹岐满怀歉疚,向金子深深鞠了一躬。

大门一改去年年末面试壹岐时的态度,以一个社长对合同制职员的口吻说:“壹岐君,市场行情是个变化无穷的怪物,之前不知有几个棉纱部长没把握好,得了神经衰弱,败下阵来。这个,你慢慢会明白的。先说说现在,你想干点儿什么?”

壹岐也端正姿态,认真地说:“请原谅我提一个个人要求,我想在学习有关商社知识的同时去大阪府立图书馆。”

“去图书馆?商社方面的资料不用去图书馆,我们公司的调研部就有。”

“不,我是想去看我在西伯利亚这十一年的报纸缩印版,补上那段空白。”

大门惊讶地反问道:“你要每天去看这十一年间的报纸?当然可以,说好了要让你自由学习的嘛。”他转身对金子说:“找个人带他去公司各处看看,办公桌放在纤维部。”

“纤维部?”金子看着壹岐,显然认为他和那里格格不入。

“我们公司是从纤维生意起步的,让他感受一下那里的气氛理所当然。”说完大门就向会客室走去。

出了社长办公室,壹岐跟着金子去楼下的纤维部,他觉得金子为人很好。现在社会上对职业军人很冷漠,特别是那些被征入伍的平民甚至抱有强烈的反感,而金子部长刚才却对他说了一句“您辛苦了”。从西伯利亚回来后,壹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对他说。

刚到二楼纤维部的门前,壹岐就感到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氛扑面而来。办公室里堆放着各种布料的样品,人们或匆忙地穿梭在办公桌间,或坐在桌前埋头工作。电话铃声不断,头上裹着围巾的印度人和美国客商的英语混杂在职员们的大阪话里传进他的耳朵。

金子部长走到摆放着样品的展台前,拿起一块深红色布料给壹岐看,说:“壹岐,纤维部的工作要先从辨别布料开始。你看这是什么料子?”

壹岐非常认真地说:“是丝绸。”

“不,是尼龙。”他又拿起一块男人用的灰色布料,问,“那,你再看这是什么料子?”

“是毛料吗?”

“不,是腈纶。”金子部长借题发挥,接着告诉壹岐,“随着世界人口的增长,光靠棉、羊毛、丝这些天然纤维已经无法满足需求。现在已经到了合成纤维的时代,如何操作合成纤维左右着销售业绩。那些批发商、织布坊、厂家以前只做过天然纤维的生意,所以我们必须改变他们的思想,同时还要开拓国内外的合成纤维销售渠道。这是以纤维为例的商社工作性质。”

金子突然说了一通纤维让壹岐感到很困惑,一下子没有明白他所说的商社机能。金子看出了这一点,说:“没关系,以后通过日常工作慢慢会明白的。你的桌子就放到那儿吧。”

金子手指的位置虽然在办公室中间,但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对于想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的壹岐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结束了。壹岐回到家,习惯性地去信箱里拿钥匙。“爸爸,你回来了!”诚打开玻璃窗跟他打招呼。

“回来了!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等我回家了。”壹岐向从厨房出来的妻子佳子和女儿直子露出微笑。想到昨天自己还在为外出工作的妻子和上学的孩子们生炉子、打扫,等他们回来,壹岐心里一阵轻松。

“你累了吧?来,快换上衣服。”佳子走到壹岐身边,手脚麻利地帮他脱下外套,换上自己织的开衫毛衣,直子往餐桌上摆碗筷。这虽然是一套只有两间半房子的市营住宅,但是,花瓶里插着水仙,摆上餐桌的鱼虽小但却是鲷鱼,空气里洋溢着家人为壹岐重新走入社会感到喜悦的气氛。

吃饭的时候,直子用女孩子的好奇问道:“爸爸,你在公司里干什么?”

“还没定呢,爸爸现在对公司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诚担心地说:“爸爸,你不喜欢这个工作也别不干了,要不,妈妈又得出去工作。”

壹岐教训儿子:“阿诚,你一个男孩子,神经不能太脆弱。男孩子,必须有男子汉的气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再次感到,自己在西伯利亚被羁押十一年,妻子和孩子等了他十一年,他们度过了和自己同样苦难的岁月。现在,他有工作了,妻子可以不用再去大阪府厅上班。看得出有妈妈系着白围裙待在家里,孩子们特别高兴。

壹岐突然伸手摸了摸女儿的上衣袖口,问:“这是什么料子?”

“是毛料。都旧了,可是我喜欢这个花色。”

“那,裙子呢?”

“是腈纶混纺的。”

壹岐凑近仔细看着说:“噢,这就是毛和腈纶的混纺料子?”

妻子惊讶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壹岐说:“今天我参观了公司,第一个去的是纤维部,人家给我看了很多布料。我以为是丝绸的原来是尼龙,以为是毛料的是腈纶混纺,所以……”

妻子停下手中的筷子,说:“你看布料?你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一定……”

妻子说不下去了,偷偷地擦眼泪。壹岐想起他决定到近畿商事工作时妻子对他说的话“我知道防卫厅的工作对你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也做好了思想准备,难为你下这个决心”,便笑着说:“看你说的。这可是一家热切希望我去的公司。我算什么呀,一个军人。现在要做别的工作,当然要从零开始了。以前让你吃了不少苦,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公司给的工资够不够用,你再忍忍吧。”

妻子反而替壹岐着想,说:“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倒是你,以后每天要去上班了,该买套西服。”

“不用,我又不讲究穿戴。而且,十一年里我过惯了没衣服换的生活,我还嫌换着麻烦呢!”壹岐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吃完饭,壹岐在用纸箱糊的小桌前坐下。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十二月他和谷川大佐坐最后一艘从苏联归国的船一同返回祖国,现在他要给谷川大佐写一封信,告诉他自己找到工作的消息。壹岐端端正正跪坐好,拿过笔砚,开始写信。

敬启

寒冬时节,但祝健康无恙。回国后,两年来我一直失业,现有一家公司愿聘用我,思量再三,决定在近畿商事开始新的人生。去年年末,我原来的部下都已重新就业,这是我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之一。此外,也是出于对妻子的关爱。我赤条条拖着虚弱的身体回来,是她在一直支撑着我。

想到还有许多从西伯利亚归来的人至今没有工作,挣扎在病苦之中,于心不安。但我仍想在此向仁兄报告就业的消息。

写到这儿,壹岐放下手中的毛笔,过去的辛酸痛苦又涌上心头。三年前,他在西伯利亚流放地的拉佐铁矿遇到塌方,九死一生。后来,又从马加丹辗转到哈巴罗夫斯克,在那里与谷川大佐相遇,最终回到了日本。面对长达十一年的苏联的非人待遇,一千零五十名日本战犯决死抗争,开辟出一条通往祖国的回归之路。想起那次的哈巴罗夫斯克事件,壹岐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