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过的时候,她就踏进了前往地狱的入口,一迈腿就跌入了水中,本能的游了许久,看见了一抹光亮。
“吾名盛荼,死之时序。”
“尔乃何人?”
“我叫绛瑾。”绛瑾刚开口就感觉嘴里涌来一股铁锈味,她吐出一口血。
还挺有当不可言说的潜力的。
“卿?可有碍?”
“相逢即是缘,汝可愿留下来,陪吾?吾会教导尔。”
“……好啊。”
一开始只是为了复仇的,谁知道会是那么一个结局。
神途对她极尽温柔。
但是绛瑾从不交付真心,她想的是,为什么?以及凭什么?她哪里值得被神明温柔对待?
绛瑾自知坏事做尽,死无葬身之地是她最好的下场,她活该不得善终,求而不得爱而不能才是她应该有的宿命。
“先生,为什么?我相信来来往往的鬼魂虽少,但终归是有,为什么留下来的是我?”她问。
神途笑而不语。
良久之后,久到绛瑾都认为祂不会回答的时候,祂慢悠悠的说:“见卿如吾,一见如故。”
骗子。绛瑾皱起眉头,我们哪里像了?明明浑身上下都不一样,我走过的路白骨累累,你来的地方落英缤纷。
游荡在人间的恶鬼与九重天上的神明。
虽然祂是死之序,祂杀死过更多人,但是祂是天道授意,堪称正义,抹杀那些不需要存在的东西。
她不一样。
她在人间已经罪大恶极,身上背负着数不尽的诅咒,她知道那是因为将死之人无数次在心里痛恨以及诅咒她去死。
她的名字已经没有办法再念出口了。
只有神途会叫她“瑾”,绛瑾想来,大概是神明护佑平安,不受诅咒侵扰吧。
绛瑾不得不承认神途的教导是有用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千锤百炼之后逐渐强悍,直到无坚不摧。
其实她不想拥有感情。
但是,她偶尔也会贪恋温柔。
鬼魂是需要睡眠的,除非法力高强到足够抵抗这个困境。
绛瑾年少时就娇生惯养,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被褥和枕头都要是最好的丝绸,现在在无妄海上肯定是没有以前的那种条件了,尽管她脑子接受了,但是身体可能接受不了。
“……先生,我不困。”绛瑾决定不睡了,这天地之间就这有一块岛屿,但也就是一片平地。
就一颗枯树和几块石头。
再无其他。
神途也感觉出来了,祂眼睁睁的看着绛瑾靠在石头上坐卧不安,终究还是娇生惯养的人儿,皮肤娇贵。
“唉。”神途轻叹一口气,祂背靠在石头上拍了拍自己的腿,“瑾,汝可卧吾膝而眠。”
绛瑾愣了一下,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先生,等一下,我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说,让我枕着你的腿睡?”
神途含笑点了点头。
“身体为重。虽男女有别,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妨。”
终身为父?绛瑾心里重复了一遍,她怕自己脸上的嘲讽笑容看起来太扭曲,于是她低下头。
她坐在神途身边,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先生,我睡相不好。”
从前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而且她会本能的把刀子扔出去架别人脖子上的,被刺杀惯了,她睡眠很浅。
神途微微一笑,祂拍了拍绛瑾的头,理好翘起来的发丝,“无妨。”
绛瑾僵硬的躺了下去,神途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件袍子盖在她身上,其实她是鬼魂不怕冷,而且已经没有体温了。
祂手搭在地上,不知道在书写什么,也或许是在画画吧,绛瑾并不了解祂,在她醒来的时候那些就都被抹去了。
怎么醒的?自然是惊醒的。
绛瑾猛的睁开眼,手上聚起法力便向神途袭去,分寸之间又停住了。
“抱歉。”神途也不恼,祂笑着面对绛瑾。
她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受惊的了,好像是神途的腿动了一下,大概是脚麻了吧,一晚上都保持这个姿势被枕着,很难受。
“对不起…..先生。我有点草木皆兵了。”绛瑾低着头眨了眨眼,她并不是觉得她的谨慎有错,只是差点误伤神途,这一点让她感觉到很危险。
万一刚才神途还手,此刻她一定会灰飞烟灭。
“先生,死去的鬼魂还能回去人间吗?”
神途思考了一下,缓慢的点了头,祂慢悠悠的说:“汝仅中元,可归家。”
只有中元吗?
“清明不可吗?”“吾曰,仅汝。”
绛瑾大彻大悟,是啊,清明是祭拜祖先的,她众叛亲离又无后,过什么清明啊,可笑可笑。
“原来如此。”绛瑾叹了一口气,她看着神途的眉眼,柔和的白光照耀着这片黑暗,看着有点虚假。
那时她还年轻,她感觉不到。
她只感觉到从神明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尽管缓慢,但她确实开始爱上祂了。
第一年的中元,绛瑾没有回去。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够,要更多,或许明年可以。
平日里绛瑾也很忙,神途每天都会倾尽毕生所学一般教导她,分辨恶灵和厉鬼、如何利用灵气、如何将怨气转化成灵气……
他们是不清闲自在的。
神途总是能从袖内乾坤拿出来很多书籍,那是冥界没有的,很多法术也是。
绛瑾对待这些总是很认真,这是她复仇的武器,是她自保的利刃,只是她也会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偶尔偷偷看着心上人走神。
只要静静地看着祂就好了。
不过祂总会发现,不会生气,只会无可奈何的摸摸绛瑾的头,叹息一般的唤一句:“瑾。”
温柔吗?可那不是真正的祂。
绛瑾后来才发现这是一场惊天骗局,喜欢她?怎么可能呢?那是神,她高不可攀的存在。
信里写满的真情,也只是对她的感情一个答复,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困局,不管是出于对祂学生的感情的理解还是出于什么角度,但在神途的眼睛里,她就是看不见爱。
神途说他们很像。
在两千年多年的岁月里,绛瑾都认为祂在开玩笑,直到她看见沈迌记忆里的神途,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少年得志,纵马驰骋于无边草原,所有的日出日落都在他银灰色的眼里盛着,他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雄鹰,展翅腾飞于天际。
他不会低头。
他就算被箭羽折去双翼,也依旧不会低头,他会死在日落前,也会死在星辰闪烁的夜里。
白马上的少年桀骜不驯,他一箭可穿云射下猎物,停下马儿回头和朋友炫耀,脸上洋溢着骄傲。
那才是他。
那个在无妄海上温柔体贴入微的神明已经不是他了,祂可以是时之禁,可以是死之序,可以是盛荼,但祂注定不是神途。
神途死了,死在了挚友反目的那一刻,死在祂背负盛荼名字的那一刻。
“谁更可笑?”绛瑾看着那琼华扇,“六界众生,与我交付真心的又有几何?谁能爱我?”
“你在骗我。”
“从始至终都是。你绝不会爱我,牺牲……可笑的牺牲啊,因为什么?因为你不忍心看着你的学生就那么死去?还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了?”
绛瑾感觉自己的心又被撕裂了,她低低的笑着,绝望不已,支离破碎的爱,如何再撑千百年?
“吾诅咒尔永生永世,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周而复始!”诅咒至今依旧环绕在耳边。
“诅咒?”绛瑾苦笑,她红了眼眶,“我背负着千万的诅咒,偏偏只有你,能我失望透顶。”
“初见的时候我们哪里像了?”绛瑾无数次反问自己,是像那桀骜的神情还是不肯低头的傲骨?
“可我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我的爱也不是无底线的。”
“到此为止吧。”
“你我再也没有那虚无缥缈的爱了。你我只是师徒。”
“盛荼我会帮你找。”
“找到他,带领他回到那个位置。”
“体会百年、千年的孤寂。”
“为了对你的承诺,也为了报复,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诅咒终究印验,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