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1953年10月22日出生在晋南乡村的一户农家。当时迫于生计,襁褓中的他不到10天就被送至养父母处。庆幸的是,爷爷奶奶从晋东南至此开店,无亲无故,艰难困顿之余,严教宠爱自然有加。
父亲的童年是艰辛的,养母王氏体弱多病,小学生的他常常是学校回来又得生火做饭、煎药熬汤。尽管如此,苦难仍不罢休,就在他刚满15岁时,这一烛微弱的母爱之光也因奶奶的病逝戛然而灭。数年后,继母高氏才经人介绍从翟店镇来到家里。
1956年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爷爷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的照相馆和五间二层楼店铺房全被收归国有。父亲青少年时最苦涩的回忆就是找房子。因为全家外来困顿,就没完没了的搬家,换了多少地方到现在他都记不清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1974年,父亲一家总算以资助150元帮人建房的方式,在县城南关谋得一处稳当的住处。但人情薄似春冰,在爷爷半身不遂之后,房东恐病亡犯忌,硬是将父亲一家“请”出了院门,当时无助的父亲还跑到汾河边上大哭了一场。
父亲那时最温馨的回忆当属爷爷照相馆那个大家庭,有爱抽烟的老罗、好玩笑的成茂等,还有隔壁理发馆的同乡朱狗、喜门等,他们既是爷爷的朋友和学徒,又是父亲的长辈和玩伴。我印象最深的是富贵叔叔,他是爷爷的外甥,从高平投奔过来的。虽说仅是远房表亲,可对于孤苦的父亲,则是天上掉下个“亲哥哥”,其珍惜欣喜可想而知。多少年过去了,两人早已千里之隔,但父亲每年都要回高平看看这位兄长,我深深知道,父亲看的是故人,追忆的却是他那时生命中的好日子。
父母于1976年5月结婚,仅在县人民饭店开席4桌,花费不到50元。当时他们两人都在配件厂工作,工资合计37元,常常是养家糊口都捉襟见肘,但父亲不惧艰难,挑战命运。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非常顽皮聪明,常常因课堂小差被先生提问,但却又对答如流。父亲虽因串联学业中断,但文笔和书法很好,茶余饭后总爱写上几笔。于是乎,厂里的黑板报、邻居家的春联、办公室的通讯,久而久之,也是小有名气。
为了赚取稿费贴补家用,父亲开始深夜“爬格子”。常常是夜深人静,母亲熬下浆糊,我们父子三人头碰头,围着小台灯拆拾回来的旧信封,反过来又粘成新信封,再写上地址,全家忙得不亦乐乎。每次稿费回来,父亲总会神神秘秘的拎回他鼓囊囊的小黑包,里面装着小香槟、午餐肉、鱼罐头等时髦吃食。母亲则会炒几个菜,煮一锅白面条,一家人悄悄的拉上窗帘,围着桌子美滋滋地打个牙祭。快四十年了,好日子真的不少,但那一刻的甜蜜一直温暖和激励着我,也是我对美好生活和艰苦奋斗的最初体验。
父母那时收入不高,但父亲总有魄力让时髦的东西早早到家。每次出差回来,包里总有最新的画本,我那个爱不释手呀,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画本内容大多为三侠五义、革命英雄,浅显易懂但十分有趣,我学前关于偶像和理想的勾画大多来源于此。家属院在1982年时只有两台电视机,我家是其中之一。一到晚上,全院老小大多都会过来,搬凳子的、拿椅子的、骑墙的,我记的有个叫老冉的爷爷,每次总要坐到“晚安”才走,但父母总是和和气气、笑脸相迎。
那时虽然家境拮据,但只要一有机会,父亲总会带我们出去,条件当然是艰苦的,有时随身就是一包馍、一罐菜,我们弟兄俩铺上报纸,往火车座位下一钻,但却着实让我领略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八十年代初,县城刚建起电影院,父亲就兴冲冲带全家去看。晚上回来,茫茫大雪已漫山遍野,父亲骑着车子,我坐在前面横梁上,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后座上,一家人在雪中兴奋的骑着、聊着,闹到高兴处,中年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冲着远山大喊:“下雪啦!下雪啦!哈哈……”,全家一下子就都乐开了花。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那一声的大笑始终感染和飞扬着我,豪情快慰和情趣乐观就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铿锵。
梅花香自苦寒来,父亲就这样一步步从普通工人走上县里的领导岗位,先后担任过广电局和经贸局的领导。但无论官场升迁,总是书生本色。我记忆中父亲的朋友特别多,像振廷叔叔、孟发叔叔、玉堂叔叔等,一起聊天、一起喝酒,有事一起商量,互相的友谊和帮助贯穿了彼此一生。更庆幸的是,父亲从未疏于家教,小时候我对家里的两面墙印象非常深刻,一面是刻度,每年丈量我和弟弟的身高,一面是荣誉,张贴我和弟弟的奖状,看谁长的快,奖状贴的高。父母倾其所有给了孩子,县里和他同级别的干部,眼看着起高楼、住新院,而家里直到我们大学毕业,才花两万九添置了一处五十平米的两居室。
父亲是“能吏”,他所领导的单位年年被评为先进。记得离开广播局时,全局职工点鞭放炮将“开拓局长”的牌匾挂到我家门上。父亲又是“崖(ai)吏”,小时候每逢过年,亲戚家就是三姑四姨讨伐他“不办事”的战场,我记得就连母亲的工作也悬了好多年。可诧异的是,老百姓的事,他却跑前跑后、唯恐不及,有位叫全忠的老职工,家境不太好,待遇没落实,父亲知道后亲自帮他协调到位。后来这位老同志几十年来经常带些特产到家里坐坐,可走时车子里的东西总比来时还要多。
在我离家求学的前天晚上,父亲醉酒抽咽,背靠着院里正在落叶的那颗老桐树,拉着我的手说:“*儿,走了就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将难舍表达的如此直白和悲怆。紧接着,西安求学、珠海谋职、回归太原、上调上海,他的心也跟着我出来了。每到一处,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打听城市各区域的房价,稍有点积蓄就马上给我们打来。每次见面,父亲总是洋洋得意地把家里最好的物件拿来,反反复复给我们讲解其好处与用途。期间,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父亲的家书总是信手一写、娓娓道来,多为家事、心思,或者询问现状,有的醉意直透纸面,如同在家酒后拉着我的手聊天。
父亲出身寒门,始终本色如初,在职时克勤于公、克俭于家,退休后更是至简至朴。每次来往总不让儿女接送,春节我妻子给他买衣,也总是推三阻四,常常不耐烦地说“我的衣服家里多了、多了!”。可如此“老抠”,硬硬是将历年文章汇集成《苜蓿花》、《桑梓集》、《平安集》三册书留于家中。
父亲厨艺上佳,去年因我两地,一双儿女难以两全,父母千里来沪照顾,烩、炒、蒸、炸,完全俘虏了全家的胃,就是那么一碗简简单单的炒馍花,都被我两个孩子争抢精光。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父亲去哪都离不了母亲,可他对母亲的急脾气却一直未改,对家人的想法和建议总是自以为是、固执己见,常常是不由分说就黑着脸、挥着手,没好气地叫嚣乎家中。可只要一见到孙子就马上变脸,尤其对他那三岁的小孙女更是耐心。今年春节,为了逗小孙女亲他,一会拿奶糖、一会拿海苔,就连孙女把他的眼镜拽下来也是一阵哈哈大笑,得逞后又马上隳突乎微信,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近乎四十年,跨度半中国,父亲与我,犹如远山之于云溪,父之臂膀,我之依靠;父亲与我,犹如先生之于学生,父之教诲,我之光芒;父亲与我,犹如桂实之于桂子,父之美德,我之财富!
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