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连夜清点钱庄,倾其所有,凑足十九条黄金。转天上午十点,崔家兄弟为掩人耳目用一张脏兮兮的花床单包裹着紫檀木箱,坐胶皮车来到东兴钱庄。父亲喜形于色,立即把崔家兄弟让进里间,兴奋地打开紫檀木箱验过金器,便为崔家兄弟也找了一个挺值钱的装古玩用的樟木盒子,放入金条。待交割完毕,崔家兄弟说了一句让父亲意料之中却也喜出望外的话:章老板,我们一家准备南迁,这套金器就不打算赎回去了,算您章家捡了一个惊人大“漏儿”,您老可一定要善待这套金器,这是国宝!

父亲连说,一定,一定!便送崔家兄弟出来。崔家兄弟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回望那紫檀木箱。一个唉声长叹,一个自言自语:昨夜我们哥俩抱着木箱睡了一宿!父亲说,可以理解,祖传么,又是国宝,你们是不是把玩一下再走?崔家兄弟一听便停了脚步,踌躇起来。

父亲见此,二话不说,拉起兄弟俩回到屋里,打开紫檀木箱,亮出金壶杯。不想崔家兄弟突然扑到金器上面嚎啕大哭。这一哭惊动了账房和伙计,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忙拥堵到门口,但钱庄有规矩,老板不招呼,谁也不能进里间。便问,老板,怎么回事?父亲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没事。便把毛巾塞到崔家兄弟手里,让他们擦拭眼泪,接着又倒了两杯水,分别递给崔家兄弟,虽没说话也算婉转劝止。

崔家兄弟咕咚咕咚喝下水去,异口同声道,不看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啊!抱起盛金条的樟木盒子毅然转身出门走了。父亲跟着他们出门,目送他们在凛冽的寒风里渐渐走远,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半天没回屋。我猜想此时父亲的心里一定十分复杂而又沉重,因为同情崔家兄弟固然是正理,而意外得到一套金器珍宝却是章家有史以来最大一桩事情!

腊月里天黑得早,刚到下午五点已经大黑。父亲把紫檀木箱带回家里,一面招呼母亲多炒两个菜,一面差我赶紧去叫萧大中。我明白父亲的心思,要请行家细品国宝。便一溜小跑赶到萧家。见萧家也正准备吃饭,萧北斗、萧秋月都在。我急忙说出父亲的旨意,力邀各位去舍下一叙。此时我是见机行事,捎带了萧北斗和萧秋月,暗想谁知几时萧秋月就成了我的屋中之娇呢!萧大中道,看来已经交割了?我说,没错。萧大中道,那务必得和章兄喝两盅!便放下手里活计,匆忙跟我出来,一行人坐了几辆胶皮车来到我家。父亲没想到萧北斗和萧秋月也来了,便更加兴奋。寒暄几句以后,便立即搬出紫檀木箱,打开箱盖请大家仔细品味这套金器。

于是,几个人分别拿起金壶和金杯,细细观赏。萧大中说,瞧,纯手工雕刻制作,多么精美罕见!据说这种工艺极为繁复,难度极大。需要涉及几百道工序,运用上百种錾子和工具,加上各种繁复技法敲击金版,拉伸和收缩,达到造型优美和浮雕纹饰的艺术效果。我说,萧叔夸张!萧北斗接过来道,嗨,可不是夸张,从捶打开模,揲打成型,抬压錾刻,批花开色,拼整焊接,整形打磨到抛光砑亮,然后还要用上等天然玉石不断摩挲金器表面,直至完美,像金壶杯这种美轮美奂的金器作品,鉴赏和收藏价值极高!我想说,你见过人家制作吗?但我忍住了,我怕秋月说我孤陋寡闻。

萧大中道,章兄,你要记住,这套金器千载难逢,不是你有钱就能买来的,可遇不可求啊!父亲说,是啊,我一定记住。萧大中又说,虽然我经营古玩多年,可这么高档次的金器我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是十年前在英租界剑桥道39号庆王府。我说,庆王府不是在北京吗?萧秋月立即抢过话头道,二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亏你是高中生,亏你在天津住了这么多年!

我的脸腾一下子红了,狡辩说,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也未必知道!秋月一听立即杏目圆睁,一本正经道:听好啊——1924年冯玉祥将末代皇帝溥仪逐出紫禁城以后,清室贵胄人人自危,转年直奉战争事起,北京极不安全,清末第四代庆亲王载振即挟巨金迁入天津英租界剑桥道,而这所楼房原是清末太监总管小德张所建,载振购买了此楼,从此就被称为“庆王府”了。

大家又异口同声哈哈大笑,说二成撞枪口上了。我感到很憋气,说不出话来。这些知识学校从来没讲过,我也轻易不出门乱跑,怎么会知道?萧大中说,十年前那次是庆王府要出手一件金器,接活的朋友拉我去掌眼,我便看见了唐代金器,但只是一个金碗。秋月问,叔,你还记不记得金碗上雕了什么花纹?萧大中道,好像以忍冬纹、折枝花鸟纹为主,辅以动物纹和连珠纹。秋月道,没错了,就是唐代金器,而且是唐前期的,这些花纹就是从中亚、西亚传过来的;而唐后期的金器已经基本脱胎出来,融入了本土文化,形成崭新的面貌。我觉得秋月显能,便没好气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根据?秋月噗哧一声笑了,说,明天我给你拿本书来,你好好读读。

这时母亲把酒、菜端上了桌,招呼大家用餐。萧大中便反客为主,为大家一一斟酒。父亲在大家酒过三巡以后硬生生道,大中、北斗,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萧大中道,肯定是好话,章兄但说无妨。父亲说,我觉得我家二成和秋月挺般配!天,我一口饭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