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非是别人,正是琉璃厂寻古轩的二掌柜,有名的青年才俊郑介诚。老少爷们一看他来了,都觉得这场热闹没白看,更加蜂拥而来。郑介诚可不简单,乃是京东武清人,少时家贫,背个铺盖卷入京讨生活,先干了几年杂活,又拜在琉璃厂寻古轩宋掌柜门下,专学古玩字画。虽然自小不识字,可他刻苦努力,下了水磨功夫,白天干活照应客人,晚上灯下用功,从《三字经》一直自学到《资治通鉴》,外加《宣和书谱》、《格古要论》各类金石古董秘籍秘谱,加之天赋极高,又有宋大掌柜指点教诲,十来年工夫,一门心思专攻书画、古玉、杂项器皿,着实得了真传。
出师以后,宋大掌柜舍不得他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徒弟出去,便破了规矩,命他从小伙计开始,四五年的工夫,便超越大伙计,直接升任了寻古轩的二掌柜,挑起了铺子的大梁。宋大掌柜会看人,更会用人。甭看郑介诚出身一般,骤然升了二掌柜,不傲不骄,平易近人,不仅眼力极高,心思灵敏,还能冲破行里旧规旧识,别出新意,从古籍古文中搜寻古物来源,能辨认鉴赏各类稀罕的古物珍宝,又在世路上通达权变,左右逢源,上至王公亲贵,下至买卖商户,都能从容应对,连几位琉璃厂老掌柜都笑说:“宋掌柜这是有福,得了个宝贝徒弟呢!”
每当此时,宋掌柜都会拱手微笑道:“承蒙夸奖,小郑聪明还敦厚,这年头,这种人比古董还少见哦!”慢慢的名气越大,郑介诚跟格古堂的二掌柜吴清远,便被人称作“琉璃厂双璧”,是不可多得的行里俊杰。宋掌柜也渐渐放了手,大事小事全交给他办理,自己退养林下,乐得享清福去喽。
郑介诚挡住了傲慢的艾伯特,对史密斯义正辞严说:“二位先生,我看了半天了。您二位今儿这事做的可不对!”
史密斯蓝眼珠儿阴阴瞪着他:“你是什么人?我来买东西,他不卖给我!对于一个英国绅士的善意,他太不……抬举?”
“哼!”郑介诚冷冷一笑:“不识抬举?您可知,这摆地摊撂地的都是穷苦人,可全是我大清国的安善良民!我跟贵国和东西洋各国的人士也有过生意往来,据我所知,无论在哪国做买卖,价钱合不合适两说。也许您不买,也许他不卖,可也没有个当街殴打良民的道理吧?!敢问您一句,您二位在你们英吉利国大街上买东西也敢如此豪横么?”
艾伯特大喊几句谁也听不懂的鸟语,史密斯冷笑道:“我们欧洲的通例:胜利者是不接受谴责的。”
“哦?胜利者?”郑介诚意味深长注视他:“我们大清国也有一句古语:民心不可欺。您既然对我国语言文化略知一二,不会不知道这话吧?”。史密斯一听他不亢不卑有理有据的话,不由一怔,眼瞅着周围都是愤怒不已的黄面孔,又想起上年义和拳事件里,那些怒火熊熊英勇无畏的人们,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是理亏,赶紧拉住儿子艾伯特,换了副面孔,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
郑介诚指着老张说:“您们该给他赔礼道歉,按说还得赔给他些钱,去治伤。”一说到钱,史密斯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随手抽出几张递给早已呆傻的老张,郑介诚对他温和笑道:“这位老哥,你就拿着吧,他们该赔。”
老张满眼含泪颤巍巍打躬作揖千恩万谢道:“我谢您了,郑爷!”想接钞票,又满脸狐疑:“他这、这是啥呀?不是银子,也不是银票?几张纸怎么花呢?”
“哦,你别急。”郑介诚把钞票塞给他,从容说:“这是英镑,后半晌到我铺子去,我叫伙计领你去东交民巷银行里换银子,这一张,能换咱们七两多银子。”
“哎呦妈呀!”围观人群里顿时惊诧莫名,老少爷们都被镇住了。咋?一张纸就能换七两多白花花的银子,用这钞票就把咱的银子换走了?怨不得洋鬼子那么豪横富有呢!不少人嘀嘀咕咕啧啧称奇,方才那些喊打喊杀起哄架秧子的一见老张得了钱,又不禁羡慕妒忌了,七嘴八舌议论不休,还有几个后悔不迭:俩洋人的手杖咋没揍到自己身上,瞅瞅人家老张,当场就能发笔小财!
郑介诚处理妥当,可瞧俩洋人的意思还不想走,直冲老张脚底下那小玩意儿比划,他想了想说:“老兄,知道这物件您不卖,能否取过来,叫他们瞧瞧?正好我也看看。”小王也在一旁撺掇,老张看郑介诚面子,只好顺手把那小玩意递了过来。
郑介诚接在手里,史密斯爷俩凑过了脑袋,他心中冷笑:洋鬼子见过什么好东西?可仔细一掂,手里的物件沉得压手,再仔细一瞅,心中一动!
手里是件两寸长短,一寸厚,脏兮兮灰扑扑的石头鱼,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看料子,不是和田,也非关外岫玉,倒有点像南阳料,可底子黝黑,斑痕纹路也不对。再看雕工,更是拙劣不堪:鱼身上连鳞甲都是随意浅划了几道,形意神会而已,仿佛玉工根本没拿这石头当回事,或者当成了鸡肋练手,鱼尾鱼肚也都是草草而就,鱼头却带着龙变相,生出怪异短短的双角,歪七扭八,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再仔细观察料子,闪灰色不透,又干又粗,属于“山料”,只有眼睛和嘴巴上的“开窗”,微微泛着青绿,身上坑坑洼洼一片凹凸不平的小浅麻点,大半块黑黝黝被污泥灰土不知包裹了多少层,搁在手里沉甸甸的,既不是石灰沁,也不是黄土沁,倒有点像“黑漆古”,但细琢磨也仿佛不对路。看刀法,即便是没出徒的小玉工也决然做不出这么拙劣的玩意儿。猛一瞧忒不起眼,却又满是古风古韵,断然不像近代之物。一时间,把个满腹经纶一双慧眼的郑介诚也给难住了。
史密斯显然也瞧上了这物件,秃噜出一串鸟语,又结结巴巴说:“我看上了这个,你不卖,不明智,卖给我,给你大价钱。”掏出一把票子,非要塞给老张。
“不、不!我不卖!说不卖就不卖!”老张不顾小王嗔怪眼神,摇头摆手一丝不让,刚刚平息的气氛陡然再次紧张,史密斯爷俩跟老张吵吵嚷嚷,周围众人也开始起哄。
郑介诚思索片刻,断然说:“这位史密斯先生,这事我全明白了,您甭冲他喊,这物件,我买了。”
“什么?”史密斯急得大鼻子上见了汗,嚷嚷道:“我是先来的,我出大价钱!”说罢又掏出五张大额钞票扔了过来,老少爷们叫道:“嗬!这什么宝贝啊?洋人算杠上啦!”
郑介诚打定了主意,先揣起玉鱼,看看不知所措的老张,微笑道:“洋人出到了一百多两,老哥,我给你凑个整儿,二百两银子!这鱼归我了。”
“好嘛!二百两?!”众人一片惊呼,轰然叫好。有的是瞎起哄,有的则惊骇莫名:这里所有摊子上的物件,归了包堆也不值一百两银子呐,三代以上的不论,就算带朱砂沁的汉玉,不过一二百两银子,这么个小物件,郑掌柜竟出价二百两!莫非郑掌柜又淘到了稀世珍宝?
郑介诚却不敢拿大,只冲史密斯爷俩淡然一笑,对周围老少爷们拱手道:“不为别的,咱不能在洋人面前跌份儿!老少爷们做个见证啊,这物件归我了!”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老张说:“这位老兄,跟我回店里取银子吧,史密斯先生,告辞!”说完,郑介诚拉着老张扬长而去,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就小王一脸羡慕相,追着喊:“张老哥,您去您的!摊子过午我跟您送家去!”
史密斯爷俩气得满脸涨红,捡起钞票也匆匆去了。“散了吧,散了吧!诸位老少爷们,该干嘛干嘛去!人家老张这就算抄上喽!”众人或是感慨或是眼红,哄然而散。
寻古轩西间里窗明几净,布置文雅精致,老张就跟刘姥姥才进大观园似得,手脚都不知搁在哪儿好,郑介诚叫小伙计端上茶点,请他坐了,又从柜上取来一张二百两见票即兑的银票,轻轻放在他面前。
“郑掌柜,我、我……”老张慌乱了半晌,才结结巴巴说:“您真不是开玩笑?”
郑介诚笑道:“老哥哥,没敢请教您尊姓大名,您瞅我这铺子和这银票?我像是跟您开玩笑么?”
“我姓张,您叫我老张就得。”老张低头搓手,为难道:“不瞒您说,当时在隆福寺里,我以为您是为了给咱们京城老少爷们拔份儿才那么喊得,但我不能藏着掖着,这东西真不值这价,既不是古董更不是宝物。您给二两银子,我就烧高香了。”
郑介诚端茶给他:“咱不谈钱,您先喝口茶,我问问您,这物件打哪来的?哦,这在我们行里算犯忌,您不想说也罢了。”
老张双手接茶,使劲儿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这小打小闹,连打小鼓的都不算,就是个收破烂的,没那么些规矩、忌讳。这东西,您给我再看看,不敢瞒您,我们手里这些破烂,哪儿收来的都有,容我想想。”
郑介诚递过玉鱼,老张偏头想了半天,抱歉笑笑:“郑掌柜,真对不住!这玩意儿连我也忘了在哪收的了。您不知道,我们这行当,忒低贱,打小鼓的还有‘攒儿’,有‘团儿’,勾通联络,互通消息,谁家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谁家落魄了要卖古董,他们全明细。我们呢,大都是从京城内外四里八乡穷门小户收东西,破衣服烂锅底,全是不值钱的破烂,如今这年月您也知道,大家伙都穷,没啥好的。再说真要是好东西,也不能落在我们手里。”
郑介诚点点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您再想想,是不是最近收的?我是这么想的:那洋人看起来不像没见识的,怎么会看上个一文不值的‘破烂’呢?您甭介意,我实话实说。”
“不介意!”老张憨厚笑笑:“我就是干这行的,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啊……嗯,不敢瞒您,我这些货,在京城里收的少,大都是上年开始,从城外收的。嗐,我们这行哪儿都去,延庆、良乡、长辛店、通州,就是围着北京城转悠。我们本小利薄,乡下东西便宜,随便踅摸点东西来摆个摊,赚点嚼裹,若说是什么古物珍宝,那绝不可能,乡下人也不傻呀。不过您说的也在理,那洋人为啥只要买这玩意呢?”
俩人聊了半天,挺对脾气,郑介诚便吩咐小徒弟去东交民巷银行兑换了那几张英镑,把银子和银票打成小包,珍重交给老张。老张感动不已,接过来直作揖,郑介诚拉着他说:“老哥,我还有事麻烦您呢。”
“您说您说!”老张抹了把热泪:“有什么能给您效劳的,我不敢推辞!”郑介诚诚挚说:“财不可外漏,您老哥拿钱回去,好好过日子。再有,麻烦您得空的时候,帮我暗中打听打听,这物件到底是什么来历根由儿,打听清楚,您来店里找我,我这还有后谢。此事别张扬,就咱哥俩知道,我怕那俩洋人憋着什么坏呢。”
老张也是在街面上混饭的,顿时明白了,连忙答应下来,道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