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生对武功一窍不通,但毕竟参过军,他看得出这“五行决离阵”的核心人物是需要随时喊令的指挥者雷子辰。
现在成阵五人都是背对自己,这是他能争取的唯一机会。
争取什么呢?不清楚。
之前曾在张泽生脑海升起的问题再次困扰起张泽生,让奔跑之中的他满胸烦躁。
自己要在江湖出人头地,图什么呢?不知道。
张泽生带着种种发自内心又落在自身的疑惑狂奔,一腔烦躁反而成了他此时唯一的动力。
止住他的,是一杆长枪。
五人再次成阵之余,只有一人在找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往后一瞥,这一瞥,让这个人没有错过张泽生起身跑向这边的状况。
这个人正是“三悟心猿”孙游者,成阵五人中唯一一名杀手,也是虽然被秦隽感染,冷漠之心却根深蒂固毫无改变的人。
“你这是想做什么呢?”孙游者问。
“我想……”
枪已入体,张泽生只感腹中一热,双手不自觉抓住通银的浑铁枪,不知道是不是痛感尚未生出,这名泽生帮帮主反而一笑:“……我想,我封住了!”
孙游者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再以冷漠之声重问:“你这是想做什么呢?”
其他人这时才注意到张泽生和孙游者这边的状况,一见此景,言笑酬对张泽生的所为最为愤懑:“秦隽是要帮你制服这个怪人,你来乱什么?!”
张泽生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但是浑铁枪的枪杆冰冷,这份冰冷是他唯一能感到的温度。
血已流出,衣已染红,张泽生已经开始明白自己此时是要做什么,大喊道:“堂哥——!!!”
这一声,唤醒了一身是伤,心生畏惧的“井中人”,“井中人”也再提精神,往这边奔来。
凌泰宁“哼”地一声,他不知道这个姓张的此时反而跑过来阻止众人制服怪人,但是江湖中这样的浑噩之辈他也看得多了。
所以他只瞪了张泽生一眼,便再挺剑去主战接敌。
如果其他人需要处理这边,那能站住主位的就是凌泰宁这样对张泽生并无同情的人。
这一次无人相援,凌泰宁毫无保留,出的乃是通明山庄凌氏嫡系所传绝秘剑招“寒星一点”,这剑刺出一瞬,凌泰宁手腕自然一坠,剑沉三分,一道剑光如星点一晃飞入“井中人”胸口!
雷子辰目光在前后两方来回挪,最后也定睛在前方凌泰宁与“井中人”的交锋,只提醒同伴道:“小心!!如果白衣朋友枪动不得,我们是指望不上阵法变化!!”
此时主战之位上是处水位的凌泰宁,凌泰宁颓势之时便有土位雷子辰自己相救,金位孙游者却无法用到借机主攻之利。
张泽生舍生忘死封住孙游者之枪,对“五行决离阵”阵法起到的限制作用正体现在这点上。
此刻张泽生紧紧抓住孙游者之枪,虽然他感觉到自己因为失血力气越来越小,却不知道为什么仍觉得自己能继续封住此枪。
孙游者只冷漠地说了一句“你封不住我的枪”,便干脆以“悟空”之法“拿”字诀的枪术配合自身炼体途“出离凡物”高境境界不稳定状态威能加持下的怪力一提,将张泽生的身躯一块挑起来,把他当做枪头来用,向“井中人”方向砸过去。
一杆银色浑铁枪,此时干脆是给孙游者用成了大锤,这一砸才勉强赶上了“五行决离阵”阵法道理中的借势强攻。
张泽生人在空中,眼看天地景色颠倒,熟悉的庐江城街市反而成了穹盖,心里却觉得畅快。
原来这就是“武功”所能做到的事情。
自身没有接触过什么正经武学的张泽生,对自己被当成锤子头来用只有这一种感想。
明明江湖中武学高深者比比皆是,自己想仅凭头脑和堂兄“井中人”古怪的野性武力来踏足江湖,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天地就算颠倒了,自己仍显得这么渺小。
所谓天地间一蜉蝣,那些走南闯北之后在军中吹嘘的年长者所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张泽生此时想明白的是自己想在江湖里出人头地到底是追求什么,原来自己只是“想要”而已。
为什么别人家富,自己家穷?
为什么别人在街上横着走,自己却只能跟在更加强大的人身后,低着头看看惯的肮脏地面?
人生的某个阶段,张泽生觉得“想要”之后自己再奋力挣扎,就能学成别人的样子。
张泽生自己看到的别人的样子。
孙游者把张泽生当做大锤来用,他的劲力也顺着枪杆贯入张泽生五体之中。
对张泽生来说这是奇妙的感觉,他只觉得破风而落的自己如同被过身之风囚在一个等身的囚笼之中,接下来唯一的结局就是随着这囚笼一起毁灭。
“井中人”不闪不避,他已恢复清明,抛开之前遭受庐江城四面八方压来敌意而生的一切不解和愤怒。
“住手!!”
秦隽喊出这一句的同时不顾阵法和“井中人”这名“敌人”,平生甚少使用“返真一步剑”的他此时也再次用出通明山庄凌氏所传归真剑法抢步之招“返真一步剑”的步法,一步闯进“井中人”身前。
接着,秦隽便反向孙游者落下之“锤”连着的银色枪杆扬起刀来。
夏姬八斩法之中,本该先把刀尖刺入地中再扬的一路斩法“翻天彻地刀锋大逆卷”,逆卷之刀此时未借地埋力爆发,而是要仅凭刀劲去断掉孙游者“定海”长枪的枪身。
光凭刀劲,怕是不够。
秦隽刀招已出,催出的力道本来已经将要到达极限,劲力却随着他的心意越来越坚决而愈发强劲。
秦隽自己也觉得奇怪,却想起名为师父却不曾教过他多少武功的凌绝来。
“剑招到了极限,能够突破的就是剑意。所谓剑意,就是人出招时寄托在剑上的意念。
意念虚无缥缈,只有炼心一途能让这种力量化为实际。
然而人人皆有意念,有意之招始终强过无心之招,其中的道理便是……”
“试剑怪物”凌绝曾经提过这种现象,但是当时说到此处他也是立刻哽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紧接着,他便不管准确与否,直接说出结论:“……去他娘的,这里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有的人运剑为了正义,每出一剑心存正义,他的剑法也会跟着不偏不倚。
有的人暗藏野心,每一剑奏功他的野心便更进一分,他的剑法也会强横霸道。
锋艺这种技艺,就是有这样的妙处才会让人觉得高深!
刀和剑一般是锋艺,无心之锋艺再怎样精妙,也不过是屠龙之技,华而不实。
只有能达到有用之用的锋艺,才最为实在!”
剑是如此,刀也是一样,若不能将施招者的意念送往实现之道,锋艺怎称得上是有用的技艺?
秦隽念及此处,“刀行剑圆”之法再运其妙,把上扬斩法“翻天彻地刀锋大逆卷”改成了灵机一动随心所欲的另一招。
真正属于秦隽自己的一招原创斩法,有招意而无刀式,刀不走筋一摆而偏的“天地心”!
刀尖临交枪杆之前一偏而斜,孙游者的长枪“定海”枪杆和秦隽手中无名通明山庄尖刀同时断裂!
张泽生身边“过风囚牢”同时消失,他整个人摔了下来。
秦隽同时再跨一步,自己去给摔下来的张泽生做了肉垫。
肉垫之后,却另有肉垫,“井中人”硬吃了凌泰宁一剑后不顾伤势,此时也整个身子用他那套古怪法门化为无骨之柔,钻进秦隽和张泽生身下给他们当肉垫。
孙游者双手虎口俱裂,再怎么凭自己结合佛道道理和峨眉山枪术研出的“悟空”之法“拿”字诀,居然也没法控住这一交击的威力。
孙游者还想上前,却给雷子辰拦住。
雷子辰道:“没必要了,结束了。”
秦隽爬了起来,众人再看“井中人”和张泽生那边,“井中人”此时古怪浑黄眼底白眸子的双眼也不像是有一丝战意。
孙游者只站住一下,便要再往前进,他淡然问起不相干之事:“你们想打的打完了,我的枪怎么办?”
凌泰宁哼一声,道:“随便找个锻铁的借炉子和砧子,我给你修。最多七天,保证焕然一新。”
凌泰宁说完这句,俯身捡了一块秦隽尖刀的刀刃碎片。
好大的威力,凌泰宁从碎片的状态判断刚才那一招如果不是秦隽的刀保养不利,这一击后应该是只有那杆长枪断杆。
不过秦隽好歹也是在通明山庄工房帮事学了不少本事的人,居然一直不抽时间修补兵器?凌泰宁作为工房心生不满,但这并不是因此责怪秦隽的时候。
言笑酬此时出言相助,对孙游者道:“你放心好了,这一位老前辈应该就是通明山庄工房主事凌家二爷,天下间难得的匠师。”
孙游者仍想再说,突然眼往街头一望,话头也一改:“老夏!”
言笑酬、秦隽、雷子辰同时移目,但见果然“下下签”夏尝笑和藏真心押着花子弄的那位马长面出现在街道另一边。
夏尝笑没有什么大反应,藏真心看到秦隽,也是马上喊道:“秦隽!!”
藏真心的怀里还有一条布包的长条,显然她已经依秦隽说的找回了秦隽暗藏在花子弄里的“银鳞陷陈”了。
众人再次合到一处,藏真心等两人没问为什么雷子辰一句话没提就进了城,没问秦隽等人怎么被从郡守府放了出来,也没问几人怎么会和怪人“井中人”在路上交了手。
所有人围住了“井中人”和他抱着的泽生帮帮主张泽生,张泽生的时间已经不多,其他人把时间都给了这对堂兄弟。
张泽生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他只是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以及身上被染红的短褂。
“堂兄……”
张泽生也已经分不清其他人面目的模样,只有抱住他的“井中人”这惨白和土色相混的轮廓太过好认。
“……今后,去找些真正重视你的好人,不要再只有我这个……噗……坏人……来动机不纯地重视你。”
对于自己的堂兄,张泽生只有这句话交待,他的野心和自己的性命一同在渐渐逝去,人生种种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后,发现自己只有这句话要对堂兄“井中人”说。
对于自己这位堂兄,张泽生觉得只有小时候和他是有真挚的感情的,之后便只有利用。
他并不后悔,只是既然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把该说的交待给活着的人。
哪怕是“井中人”这张泽生细想之下并不十分喜欢的坏人,毕竟是此刻目送自己最后一刻的人。
下一句,从喉咙里涌出一大口血的张泽生要对秦隽说:“‘口舌’……‘至尊’……
你们赢了,咳……就该赢得点什么……
想买通泽生帮的人叫樊……大龙……他来自庐江郡一个匪帮……听说是和山越贼众有点关系……
如果‘闭眼太岁’想让你们在庐江郡地面打探什么,应该是想让你们找出他们这种人……因为只有他们,最可能是有关缕臂会的人……
……我弟铨生,也认得此人模样,知道怎么找到他……”
这本是张泽生打算用于和“闭眼太岁”合作的底牌,这位踏在民间和江湖之间边际的隐世枭雄,分析了“切利支丹”和“患殃反贼”两大祸乱的局势走向后,也和“闭眼太岁”陈至一样判断出缕臂会的首脑人物躲在其中一个山越部族的地盘。
“……我知道了……”秦隽严肃地答了张泽生。
他又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又喝道:“……你都要死了,不跟自己的亲人交待更多,说这些干什么?!莫名其妙!!”
“秦隽……算了。”藏真心语气难得地温柔,只有她最懂秦隽的不解和愤怒。
“……咳咳……没……”
这是张泽生发出的最后的声音,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嘴角绽开,最后他眼睛中神采消失时摆出的不是一贯胸有成竹般的笑容,而是真正舒缓的笑容。
最后送别这位泽生帮帮主的,是“孽胎”怪人“井中人”那如同婴儿的啼哭。
唯一不同是,没有任何一个婴儿的啼哭听起来如此凄惨。
在江湖边际止步的泽生帮帮主张泽生,这位扬州乱局中的小人物,就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