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降进月明峡的雨,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却没有一点儿要减弱的样子。
雨声,能冲刷掉太多令人讨厌的声音。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合,缕臂会之主黄坚会喜欢这样的雨声,因为雨声既有规律,也并不难听,用这声音隔绝掉世间的嘈杂,正是任何一个老人都不可能讨厌的。
他已是名老人。
黄坚这名老人今天本来已经做好了觉悟,等着领死,可外面的声音都被雨声阻断,偶尔几声拼杀叫喊声起了又落,好像那结果也被雨水冲刷掉一般。
所以这一次,黄坚连这阵自己本向来喜欢的雨声,都开始觉得讨厌。
等待,徒劳地等待自己的命运的过程,让黄坚最坚决的决心开始松动,他还没察觉到自己之所以此刻突然讨厌起雨声,实在是太想知道外面的消息。
而且,是太想知道外面的好消息。
黄坚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坏人,聪明的坏人最擅长的就是想,而不是下决心。
所以即使黄坚有足够的理智知道自己的路在此时此刻走完是最好的,甚至好到也许能够让自己的侄儿认清形势悬崖勒马,可只要他的心思一动想法一生,马上他更擅长的想象就开始瓦解他内心外面刻意筑造的坚硬外壳。
往往是最柔弱的身躯,才更加需要坚硬的外壳来保护。
黄坚瞟了一眼那座银堆宝山,心里开始不自觉思索起来把这些给了来人,够不够买自己的这条老命。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黄坚足够聪明,他凭着自己的头脑就能很快想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仍然不能阻止自己比同龄老人要活络得多的思绪不住往这个方向去拐。
他快要忍不住,想要掀开这座帐子的布帘,双眼望穿大雨,亲自看看外面的结果。
让黄坚住手的是他的理智还有胆子,他凭这份聪明就能想到既然无人来回报,外面的结果只可能有一种,他的胆子更是只经得起真有人闯入布帘来报告给他好消息而已。
如此时真有索命的使者振开布帘大步走进来,黄坚也不用人家动手,自己就能当场给人家表演一个伸腿瞪眼。
在黄坚的帐外,当然没有好消息在等着他。
只有秦隽在等着另外两个人。
秦隽等着的两个人里很快就有一个人到了,这人除了袖子已被染红,一身的白衣虽然被雨水浸透,那整身白色却只是稍变得深沉了点,甚至鲜红的双袖也仿佛是刻意染成这个形象的,通身丝毫不显得脏。
这个人当然就是“三悟心猿”孙游者。
孙游者那一项冷漠而空灵的声音,即使在雨中也字字清晰:“老夏已经收伏其他武者,另有一些人本来想要往其他地方躲,或者来这处你看着的主帐,但是遇上了我们。
我们只是喝令一声就可镇住这种人,想来连缕臂会收买的江湖人都不是,虽然他们不乏兵刃在手,却更可能就是缕臂会的商人。
各处战斗已经结束,姓张的大夫中毒未清,眼下是状况最差的,不过应该也无大碍。
姓简的人已经倒了,不过他精神看上去不错。
你既然已经打通了通往这座大帐篷的道,那我们的目标,就在里面咯?”
秦隽点点头,没有多说。
孙游者抬起点眉头来,这样的表情变化就已经是他很吃惊的表现了,他突然问道:“你好像并不是什么话少的人,怎么,难道刚才那一战你打输了?
你哭了?。”
秦隽翻了个白眼,终于提起搭理此人的一点兴趣:“哭也是哭你妈,我打没打输关你屁事?!莫名其妙!”
“不关我事……嗯,那看来确实是输了。”
“莫名其妙!你不是和那个姓夏的还有正事要做吗?!”
“欸~我们的正事如果真是这么急,我们一早就不会按你们安排这么按部就班得跟你们行动到现在啊。
正事自然要办,你是输是赢,哭了没哭,如果哭了是不是哭给老孙我那自己也不认识得老妈却一样重要,需要弄个清楚明白啊。”
“有意义吗?!莫名其妙!”
“当然有,如果证明了老孙我的猜想,就能再次印证老孙我聪明的头脑是如何伟大正确,与众不同。”
“下下签”夏尝笑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好踏过雨洼而来,秦隽正好没心情接的这场嘴仗也就到此为止。
孙游者心中最为得意,他似乎一直记着在庐江城被秦隽的诡辩绕得哑口无言这一出,这下算终于逮着机会把场子讨了回来。
夏尝笑的话补了孙游者没交待给秦隽的情况:“南宫寻常的体力已复,南宫胜寒和廖洽秋撑持着那口‘灯庐’的剑光,作为月明峡内已经折服的人不能越过的界限。
藏姑娘想要为了张大夫的状况去翻找那名用毒敌人的居住处,看看有没线索,我劝住了她,所以她在等你先回月明峡口和她会合定夺。
‘井中人’能够活动后就已经自己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应该不会远离藏姑娘。”
“我明白了。”秦隽对一本正经的夏尝笑也没提起互相酸损几句的兴致来,“我这就过去,正好也有事情和南宫盘子商量。
你们的目标就在大帐之中,取了需要的东西就按之前陈至跟你们交待的了结你们的差事吧。”
黄坚终于等到大帐的布帘一动,连带着帐子里的灯火都开始摇曳。
他的老脸没能挤出点像笑容的样子来,就已经凝住。
拖着从身上滴落的雨水走进来的两名青年,一人白衣一人黑衣,加上这两人的四只冷眼,这俩根本是比黄坚任何一次想象还要贴近黄坚对“索命使者”该是什么样子印象的来者。
太过像幻想的画面,对黄坚的双眼乃至头脑都发起了一次冲击。
黄坚甚至觉得是否自己日夜担惊受怕,其实今天自己根本没醒来?现在或许也只不过是寄身百越人汪芒部后的又一场噩梦。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黄坚脑中一闪而过,黄坚的神识中快速经历了一遍从虚幻的希望到冰冷现实的绝望演绎过程,终于击溃他之前故意为自己塑造的所有坚持。
黄坚向着来人跪倒在地,头也不敢稍抬,口中只道:“饶老夫一命,老夫、老夫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弥补……任何的事……”
理智不断想把黄坚的情绪拉回最为有效的赴死路上,黄坚本人却把自己的理性不断狠狠抛在一边,嘴里还要咒骂起自己本身的聪明来。
看到过两位“索命使者”的样子,现在他已经分不清这场景到底是幻是真,自己是梦是醒,更不想投身让自己痛苦的理智,只想紧抱虚无缥缈的幻想的一丝痕迹,绝不松手。
“你是说……任何事?”
一声冷漠、慵懒、平淡而又超然的嗓音向黄坚发问,这声音更不像是在现实中会出现的了。
黄坚真的像只老乌龟一样,用一种接近于翘起的方式把头稍微抬起来了些,终于看到了向自己发问的这个人。
向黄坚发问确认的人,当然是一身白衣的“三悟心猿”孙游者,孙游者脸上的神情永远是一派淡漠样子,任黄坚活到了这个堪称光凭当街走路就能阅人无数的岁数也分不清这张脸是喜还是怒。
就算黄坚想要稍微移开目光,从孙游者的同伴夏尝笑脸上找出点这副神情是福是祸的蛛丝马迹,可孙游者的表情永远冷峻严肃,要骇人得多。
黄坚不敢再看这两人,再次低下头,用一种自己也认不出的声音低喃道:“……是,任何事。”
“把你的上衣全部解开。”这又是孙游者的声音。
“上衣?为什么?”黄坚觉得自己听到的东西太过荒谬,不由得猛地又翘起来那张老脸。
孙游者说话不急不缓,始终是那股超脱一切的淡漠口气,语调连抑扬顿挫都不存在:“因为一个人的衣物是最麻烦的存在,若要杀人,纵使是高明的武者能够掌握自己手上利刃每寸所附的劲力,等到捅下去之后被杀者的贴身衣物陷入血肉,就要费上更多的技巧来掌控劲力走向才好不至于损伤自己的兵器。
武功寻常的杀人者,只要杀人方面的技巧高超,也会注意这一点,尽可能直接用金铁之物把要杀的对象开膛破肚,绝不愿意多隔一层麻烦的布料的。
对于高手来说虽然不至于受这点儿影响,却始终还是能省些力气为好。
你如果听明白了,就开始除下自己的衣物,行我们个方便,我们两人则也给你个痛快。”
“这……”
黄坚本来是觉得听到的太过荒谬才不自觉发问,哪料到反而听到一席更加荒谬的东西。
要说有什么更让黄坚皱眉的,这套荒谬的道理偏生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一种黄坚这辈子也不想懂得的道理。
“我们是杀手,给你个痛快干脆的法子可选,这已经是格外的施恩。若不接受,你没有更好的机会。”
这是夏尝笑的话,语调冰冷严肃,而且比孙游者的语气更加严厉。
黄坚听到这句话,敏锐地捕捉到了“杀手”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拿钱买命的行当,即使理智不断告诉他这两人和他所知的杀手并不一样,可黄坚现在无比厌恶自己的理智。
他幻想着自己能用上那堆银子小山,甚至幻想自己可以得救,平安度过这可怕的一天,脸上已经压抑不住喜悦:“原来你们是杀手,那太好了,我愿意出……”
黄坚这句话并没能说完,夏尝笑和孙游者就分别动了手,夏尝笑的剑光掠过了黄坚的脖颈,孙游者的枪尖则寒光随后才到,在黄坚的下巴上一点再挑起,挑飞了其离身的头颅。
“我说过,你没有更好的机会。”这是夏尝笑出手的理由。
“若要留你讨价还价,那就比你不肯解开上衣还麻烦了。”而这是孙游者出手的理由。
外面有雨,两名杀手已经得手,不急着走出帐子去,因为雨停之前他们不能找到合适干燥的草木灰和石灰来保存这颗头颅。
缕臂会之主黄坚人生的最后,终于还原成一名怕死的老人身份,无论金山银山都不能再给他那种任他拨乱局势的魔力了。
君子仗剑成礼,礼毕,容与且尚;小人逢刀遇险,刀落,兢危难守。
缕臂会之主,“天空”一寨寨主黄坚,终于也在无人问津、灯火黯淡的帐中了却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