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潘籍发现自己被“剑毒梅香”孟舞风跟踪这一天的早上,灭度宗含“五条大狗”在内的十八名居士连同陈至在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的带领下来到了灵岩山的山脚下。
弗望修带他们来的地方连峡谷也称不上,就在灵岩山上山甬道转低处,居然就有一条看似铺到一半就被石壁截断的小道。
没有人怀疑这是弗望修领错了路,若是这处并非通往殊胜宗据地的所在,根本连这一截卵石铺成的小道也不用铺。
清早山间雾气未散,灵岩山的此处地势又正转低,是以层层雾气遮蔽之下,卵石路截断之处离山壁青苔区区几十步的道路也被白雾多少掩住,远处溪流汇河的拍岸之声也在此处清晰得仿佛就在旁边一般。
看似人间仙境的景色,偏偏只倚着一处山壁之根。若是游人雅士至此,只怕要叹一句美中不足,再转回头去沿着山路上山,去山上的灵岩寺顶礼烧香,再在寺僧奉上的茶水陪伴下从高崖上往下俯瞰这虚无缥缈的美景,才觉得更能惬意欣赏。
而如今这处名唤“别有洞天”的景致,到底是哪里“美中不足”,又为何名以“别有洞天”,在灭度宗众居士和陈至的眼中再也不是秘密。
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在山崖前停下脚步,取出一个锦裹小匣子,打开匣子,那其中正躺着一片干枯莲叶。
弗望修举起此物对着几步外的石壁,口中念念有词道:“分明无惑,功业可成,一了千明,一迷万惑。”
这是《宗镜录》里的句子,宗镜大师虽非殊胜宗中人,却为大乘佛学之大家,据说法莲寺僧众念这位大师对大乘佛学的贡献,将他圆寂之后留下的舍利子迎进了殊胜宗的“秘境”福地,留下一桩佛门美谈。
四周的雾气随着弗望修并不算多高声音的念诵突然变得更浓些,甚至相当一部分彻底遮住石壁凹处,显得这处从外往其中看去像是有个一丈多高一丈半宽的洞窟一般。
如此情景,“第四尊者”突发感慨之问:“这……这就是通往殊胜宗所踞‘秘境’的方法了吗?”
“‘别有洞天’。”陈至再次提起这个景致的雅名,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这四个字真正的涵义所在。
“大狗上人”眉头一抖,两条垂下的长眉一跳,讽道:“好个殊胜宗附佛外道,搞些神神秘秘玄玄乎乎的东西倒是真有一套。
无怪世人信他们歪理得多,信正经佛学的少。”
其实经过传来之后附会添加不少方仙传说的大乘佛学本来就对学佛者许下不少来世之利,相比之下讲究吃一辈子苦然后不留遗憾和罪业魂飞魄散灭个干净的小乘佛学少人向往乃是自然之事,倒非全如“大狗上人”所说是因为殊胜宗搞神鬼玄妙的手段多么高明。
“第二尊者”毕竟是稳重之人,随着殊胜宗据地出入之秘被揭露,想到另一件事:“灵岩寺就在山上,平时从山崖上便可对出入之人一览无遗。
这些僧人和殊胜宗的居士、法莲寺的邪僧互称佛友,自然是被其指使,甘当他们的走狗了。”
“第五尊者”闻言“哼”了一声:“教训了附佛外道,我们不妨就上山去也教训教训这些附会外道的走狗!”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弗望修笑了笑,道:“本座要做的事已了,接下来的事情本座就恕不奉陪。
你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通过,半个时辰之后,就要在其中找到同样的莲叶回到入口才能再出入,谨记。”
“第三尊者”陆土娃这时问道:“你不奉陪……算了,佛友你如今是修罗道的座上宾,等到我们了事,修行路上再相见吧。
只是我们要走这条路,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对此,弗望修只道:“‘一了千明,一迷万惑’啊。”
陆土娃对这种打机锋的说法颇为不满,灭度宗上下乡野生活惯了,大半的居士连大字都认不全,陆土娃就是其中只识半拉字的一个,只重重“哼”了一声。
“大狗上人”知弗望修虽然在打机锋,其实已经给出了需要注意之事,于是对众居士道:“好了,听见四当家的话,各个提振精神,保持心法不乱。
陈少侠要留在外截杀潘籍那贼厮,人家四当家也另有身份不便参与,你们还等什么?
这便进入吧!
这是久违的‘头陀行’,不要还未到正事上就掉了队,那就辜负你们这辈子的修行了,懂吗?!”
说完,“大狗上人”第一个走了进去,果然本来该是石壁之处他一身闯进去也是畅行无阻,这雾遮的“拱门”后面真的“别有洞天”。
每位居士进去之前都向陈至点头致意,陈至也向每位各回以点头之礼。
正如“大狗上人”从未问过陈至截杀潘籍的信心何在,陈至也没问过为何“大狗上人”只动员了这十八人,他相信这些居士必然是灭度宗最精锐的力量。
陈至自己提出要灭度宗向死而生分抽两批,一批进攻殊胜宗,另一批则负责将灭度宗传承下去,自然不能要求灭度宗更多。
很快雾气“拱门”之外的淡淡薄雾之中,就只剩下手拄铁棍而立的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和“闭眼太岁”陈至两人。
直到剩下他们两人,弗望修才对陈至问道:“陈少侠,本座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前辈但讲无妨。”陈至大概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陈少侠既然听到了本座说出入口便在灵岩山灵岩寺之下的山壁,以阁下的智慧,当然也能明白山上灵岩寺正有承担起往殊胜宗和法莲寺堆积、运输货物的方便。
所以应该也能想到灵岩寺中必然有僧人忠心于殊胜宗且持有莲叶,却仍定计要本座这碍于身份不能陪伴参与之人为灭度宗居士引路。
陈少侠是顾虑灵岩寺一旦动了不免有人报信打草惊蛇,还是认为灵岩寺的僧人会把灭度宗引进陷阱里去……?
……又或者,陈少侠本来就有意试探本座对出身寺院的感情到了哪一步吗?”
果然是这个,陈至轻松答道:“另外的考虑。”
“另外的?”
“正如前辈先前所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大狗上人’这一桩‘头陀行’,以‘大狗上人’前辈的智慧,定然要在最初阶段尽可能隐秘行动,好让殊胜宗的力量被各个击破削弱得更多。
等到殊胜宗通过无我堂首座法却形提到的莲叶通信之法向外求援之时,不止潘籍会因此回援,相信灵岩寺的僧人也会明白殊胜宗事态紧急。
到了那个时候,灵岩寺仍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他们也认为殊胜宗今年行径不足相帮,一定也有机会旁生心思。”
这番话说出来像是分化之计,弗望修却觉得陈至这段话真正意思正如字面,是要给灵岩寺一个停止助恶的机会,从殊胜宗的支配中摆脱。
所以他叹了口气,道:“这倒不像‘闭眼太岁’会有的顾虑,是萧忘形向本座提过的描述有误,还是陈少侠在扬州一事中另有心得,所以作风多少变化了?”
“变化……吗?”陈至并不否认弗望修的这个猜测:“晚辈倒是想听听,萧忘形前辈如何向前辈描述晚辈。”
“他说你精于算计,颇忱于算计本身,需要抉择之时可以做到无血无泪,是稀世的人才。”
陈至笑了笑,道:“这应该是他谬赞了。‘闭眼太岁’从来只是‘闭眼太岁’,若真能做到无血无泪,相信萧前辈自己也会对晚辈避之为吉才对。”
“也对,”弗望修看着覆盖石壁的雾气开始散薄,道:“萧忘形提到这些时,多少有些惋惜语气。
你和他其实都是性情中人,彼此却不能彻底信任,倒是该找个时间解开这层误会才对。”
陈至一笑,奇怪道:“四当家为佛学脱离法莲寺,甚至不惜遁入修罗道以断绝关系。
晚辈还以为四当家这样的人物对佛学执着至此,‘性情’这东西早就看淡了,居然会为这种事可惜吗?”
弗望修在陈至这名后辈面前说话的语气早就不再高高在上,此时也谦和解释道:“执着,执着,见识过你们‘孽胎’才懂得何谓世间如毒瘴般的真正‘执着’。
所谓‘一入空门四大皆空’,是‘水火土风’四大皆空,需要做到‘空’的部分从来不包括‘性情’。
说不定法莲寺的众僧便是在这一点上走偏了,才觉悟不到他们的修行越来越偏向实质上的‘执迷色相’,变得利益算计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此处,弗望修突然恢复那种自恃身份的长辈语气,郑重加了一句:“本座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因为你送法却形脱离苦海,从此不再执迷。”
“法却形?”陈至当然没想到会从弗望修口中再听到这个名字。
“曾经,他是我在殊胜宗众居士之中最接近于朋友的一个。”
弗望修说完这句,也不告辞,提起棍便向来处走去。
最后一句话,弗望修没有再用“本座”这个称呼,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是暂时恢复了自己求佛之僧的身份——曾在法莲寺为僧时的身份。
陈至目送弗望修的离开,没有回应这句话。
法却形最后是执行了“人析之法”,为了潘籍的计划而死,他的死虽然有被宗内逼死的意义在内,死时却仍然是以殊胜宗无我堂首座的身份去死的。
陈至对法却形没有任何好感,也不觉得弗望修的这个感谢和自己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不过他能想象到这两个人物年轻时候相处的画面,那说不定是一个小沙弥和一个青年居士真的就佛学之辩吵得面红耳赤的情景。
小沙弥觉得只有离开被教授的佛学,才能追求真正的佛学,走上了一条自己的道路;青年居士则留在经声之中,自己逐步走上了绝路。
或许是因为弗望修叛出之后再没见过之后法却形的模样,才对陈至表示了感谢。
那么弗望修对法却形之死的想法,无异于安慰自己,或许让活着的人能有安慰自己的办法,才是佛学留给苦海中人的真谛?
这也许是佛学中真正美妙的部分,陈至却并不打算了解更多。
“闭眼太岁”比起佛,也许更向往魔。
此时决死也要让扬州最终局面烧得轰轰烈烈的陈至,和这种静谧的美好,实在相距太远了。
他能做的仅有继续下去,不管是需要灭佛还是成魔,都要把目的达到。
陈至找了处平整干净的地方盘坐,静待起潘籍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