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业火法莲(其之八)

空口毕竟无凭,延心大师手探入自己袈裟怀中,随后便取出一物。

那是一颗石头,光看上去,和普通的鹅卵石别无二致,只是稍微大些而已。

这样的石头,就算难寻到同样大小和形状的,认真沿着溪流去找,也不见得就找不到。

邢无二看向石头的目光中没有露出半点儿向往,对他来说,无论这石头是真还是伪,他都只需要等着延心继续说明下去而已。

“此物名唤‘吸针石’,只要将它贴上邢佛友所中‘锁功针’的中针伤口,再以新鲜的禽血涂在其上,‘锁功针’便会在邢佛友血中成型再被吸出,从此再不会影响邢佛友的功体半分。”

“哦?”邢无二的声音仍然表现不出足够的兴趣:“延心住持既有此物,对我又有所求,那么何不现在便帮我取出‘锁功针’呢?

难道说大义当前,住持却害怕因为一只禽兽担下杀业?”

延心“阿弥陀佛”了一句,反过来问:“老衲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邢佛友所许诺的固然让老衲一时心动,老衲却有法莲寺、殊胜宗诸多条性命在肩。

邢佛友如何向老衲保证自己取出‘锁功针’不会趁机向同宗或者本寺之人报复,或者坐视形势,或者干脆就此抽身而去?”

延心提出的是最自然的质疑,与其自己接受“魔考”,他选择直述疑问,钓出邢无二真正的态度。

邢无二听闻之后“嘿嘿”低笑了几声,才道:“我明白了,住持的意思是若我无相助之心,不能摆出相对应的诚意,住持便不肯为我担上哪怕一只禽兽的杀业。”

延心严厉道:“当然,‘秘境’此刻确实可能遭受外敌入侵,却是针对寺僧、殊胜宗居士而来。

若为解救邢佛友之困再多造一只禽兽的杀业,却不能换得老衲向佛友所求的平安,这杀业也是平白多造而已。”

邢无二“哼”了一声:“好一副慈悲心肠,好一种玄门智慧。

快二十年了吧,住持一身的冥顽和虚伪仍是相得益彰,一如当年一般。

住持想要我邢无二的态度,我邢无二已经摆出了足够的态度。

平白多造杀业?试问一句,若因耽搁而造成贵寺和殊胜宗更多的伤亡,这杀业又要算在谁的头上?”

“真若如此,只好怪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狗屁不通!”邢无二对延心的固执嗤之以鼻:“若住持真的相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便不会来求助于我。

若我不是今日法莲寺、殊胜宗众人的缘法,住持今日来找我,便是要我平白染上你们的缘法。

若我是今日法莲寺、殊胜宗众人的缘法,住持就更是对我未出时的有缘者见死不救,执迷不悟!”

延心不能驳邢无二此时的说法,却觉得这便是引出了些邢无二真正的怨气,于是叹道:“缘法各在各心,邢佛友身在法莲寺中,便在法莲寺众人的缘法之内。

邢佛友若不肯表露真心,同样是见死不救!”

这番说法让邢无二更觉好笑,仰头笑道:“哈哈哈,那我若是肯许违心之愿,走出此地再违誓言,又当如何分解呢?

住持自然可以说服自己,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必要的时候也为面临外敌的寺僧、居士尽了责任。

可我走出此地后‘见死不救’,届时住持之举又该说是救了谁呢?

恐怕只救了大师您自己的一片安心,不是吗?”

“这……”延心无可辩驳,他自己也没法继续在这上面辩解。

确实延心一心求邢无二给出保证,眼下形势又只有求助于他,论起来只是让自己对邢无二这形近“魔考”的诱人许诺安心而已。

可邢无二不止此刻言行像是个活脱脱的“魔”,延心更加清楚正是“此魔”在十八年前酿成险些让殊胜宗、法莲寺灭顶的大祸。

邢无二只在刚才驳斥延心之时抬手一指而已,现在手既然已经随着语落放下,他自然又是一副泰然模样。

“我可以等,贵寺和殊胜宗也可以等。

正如住持您方才所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啊。

只是住持如今的冥顽和伪善,却实在让邢某失望。”

邢无二露出独属于旁观者的悠然冷笑,似嗟如叹道:“从住持此来,邢某就已经明白住持仍如当年,毫无变化。

不说‘我’,是谓谨记‘无我’。住持始终以‘老衲’自称,免提‘你我’‘彼此’之别,这套‘避字禅’本来便只有住持和法却形两人一贯坚持。

这份坚持,我本来可以佩服。

只是住持既有求于我,却只图一片安心。

‘避字禅’参了这么许多年,既没参得足以判断我是否可信的大智慧,更无参到摒除自己心中怀疑的大无畏。

这禅住持自己既参不透,又准备留给谁去参悟呢?”

延心似乎被说动,向邢无二方向走前一步。

邢无二则继续用那种悠然的态度说道:“把‘见死不救’之业也交托给我,这样住持一心无所挂碍,终于能摆脱此中因果。

交给我,住持便能解脱,我虽然不能保证大师征得佛果终能极乐,却能保证不被这层因果所苦。

……交给我!”

邢无二伸出右手,几乎要从延心手上接过来那所谓“吸针石”,延心却在最后一刻如被清光贯灵台,抽回手去,连退数步。

魔考,魔考!他是“魔”,不折不扣的“魔”!

延心既把“吸针石”收回来,也难免大汗淋漓,转过身去用自己未曾想过的狼狈模样似爬似奔地跑到石阶上去。

他仍能听到邢无二的大笑声,延心落荒而逃的模样有如让这“魔鬼”尝到血味一样,这笑声听起来充满愉悦。

“哈哈哈哈——!

——记住,我可以等,法莲寺、殊胜宗也可以等——!!”

出了石室,延心犹然心惊,刚才他也许差点便铸下大错,让法莲寺、殊胜宗面对可能正在发生的灾祸上又添一灾。

更让他不能安心的是,他其实仍然犹豫,他犹豫此时是否放了邢无二才是此时更为正确的选择呢?

延心这次带上“吸针石”去向邢无二提出条件交换,其实并没真同时揣着一只鸡去,本来这块“吸针石”便是真交给邢无二,邢无二应该也不能扯断手脚上的铁链,真的挣脱出来。

延心稍微心静下来才想明白这层道理,只是细想之下,这层道理挂心处境的邢无二应该比被言语扰乱了心志的自己更为清楚。

即便如此,邢无二仍是要故意伸手装作要取“吸针石”的样子,邢无二要的就是他延心心乱,想到这里延心只感到更加后怕。

“魔”!“悯生灾主”邢无二即使被关押在密牢石室之中多年,仍然“魔”性不改,甚至变本加厉。

当一个人沉浸在恐惧之中,就不免本能地想要向其他的方向思考,只求安慰自己。

此时的延心便是如此,他既被邢无二弄得更加心神不宁,便开始强迫自己往更积极的方向去思考。

刚才去求助“悯生灾主”邢无二,延心只是因为让接踵而至的不安消息搞得生出不安之念。

也许事情并未这么糟?也许并无什么外敌入侵,没有回来的居士只是殊胜宗近日以来因为无常堂首座邢不一的放任作风变得懒散?

想到此处,延心因为愿意相信自己此刻这个想法,反而生出一股针对邢不一的怨气。

他起身去找自己的师弟延行,延行和邢不一交往颇密,他觉得或许延行能帮他劝上一劝邢不一。

只要此时延行能带邢不一站到延心的面前,稳重地许诺一句会反思近来的放任,延心觉得自己便能重新安心,把自己刚才慌张去找“悯生灾主”的过程视为一场荒唐的梦境。

他要找师弟延行,便真的很快见到了师弟延行。

可事情并没按照延心的设想发展,延行此时也在找延心,还给他带来一连串更加让人不安的消息。

“师、师弟刚才是说……莲台那里通报过来,殊胜宗寂静堂那位潘首座也认为真有外敌入侵,因为那个传闻中扰乱知风山一带的祸首‘闭眼太岁’从中挑拨?!

……有不知道什么人在伙房外面放了火,火势已经烧了起来?!

而、而且……有人见到殊胜宗已经有居士已经和‘大狗上人’厮杀起来了?!”

延行一脸凝重,他虽然看出自己这位住持师兄的忧心模样,可此时并非顾忌延心忧心伤身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多做补充,让师兄更快明白事态的严重:“千真万确!

而且说见到带着两条垂下白眉老者前来袭击的人正是本寺的秀能,秀能这孩子住持也是知道的,他可不会编出这等谎话。

欲界之中,只有那灭度宗的疯狗头子‘大狗上人’符合这种形貌特征,贫僧已经让有些武艺的寺僧去校武场方向支援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延行眉头一皱,他自然不知道刚才延心经历过什么样子的恐怖和挣扎,只是觉得一项颇有决断的师兄怎么一听这些消息就乱了阵脚?

为了让师兄回神,延行干脆又补充了一项,希望师兄明白事态严重到必须收拾的地步,需要他当机立断:“而且此时‘秘境’里武功最强的无常堂邢首座也不知去向了,听说他是往佃户居住地查探收租未回的弟子去向,只怕也遇了敌。

住持,殊胜宗交由本寺管理的几项‘异宝’潘首座离开时候并未取走,恐怕已经到了必须取出来用以御敌的时候,以师弟之见……”

“住口!!住口!!住口!!”

延行吓了一跳,一向颇有主见的师兄此时连续叫了三声“住口”,还在他面前慌张得像是闯了祸的孩子,这可是他从未见过的事。

延心的语调也变得比平时更高更尖锐,哪里还有一派高僧的模样?他带着迁怒又向延行吼道:“那些‘异宝’便是取出来,哪里能挡住真正的高手?!真正适合用于武斗的‘异宝’潘籍那小子早就带出了‘秘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同样恐怖的现实摆在眼前,让延心开始怀念片刻之前石室中那更加安静些的“恐怖”了。

潘籍似乎马上便要赶回来,这是唯一的好消息,可是传闻中“大狗上人”武功高绝,以延心的所知只怕要他和三位殊胜宗首座联手才能对付这名强敌,区区一个潘籍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为了减弱心中的恐惧,延心的心里还升起来些对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的迁怒——如果不是此人想出什么借扬州祸乱广传佛法的“计划”,如今怎么会弄到这般田地?

“愤怒”“恐惧”“怀疑”这些情绪一旦在心里翻涌起来,延心根本就全然忘了大乘佛法中“慈悲喜舍”那套心境。

延行只想解决危机,还想再提议看能不能共同参出一套迎敌做法,他的师兄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像从火场逃难一样疾步走开。

他只好跟上去,边问:“住……师兄,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从鸡舍去捞一只鸡!!”

延行停下了脚步。

在他看来,虽然不知道为何师兄延心突然情绪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是这节骨眼上要去……找只鸡?

延行自然不知道“吸针石”的细节,他只觉得自己师兄连坚持多年的“避字禅”都破了道行,别是一急之下急火攻心发了疯吧?

于是延行叹了口气不再跟上,他要自己去取“异宝”尽可能备战强敌了。

延心大师却真的去取了一只冠没生全的半大公鸡,又再如逃难一样奔到了关押邢无二的石室之中,一手提着“咯咯”叫的鸡脖子站到了邢无二的眼前。

邢无二觉得好笑,他想看这位住持大师去了片刻又慌张而回,到底是搞什么名堂。

延心不再犹豫,一把拧断鸡脖子,再取出“吸针石”,将鸡血淋在上面。

“吸针石”在邢无二的眼皮子底下产生了转为红色的颜色变化,邢无二不必再猜这石头到底是真是伪了。

只是延心做完这些后便大喘粗气,始终不肯做完最后一步。

邢无二只要用言语推他一把,他解开前襟,露出左胸上的伤口:“交给我!

我便帮你从烦恼之中解脱!”

延心心一横,失神一样不自觉把“吸针石”用手递过去,贴在了邢无二的伤口上。

一缕银色的烟,缓缓从伤口之中渗出来。

邢无二顿时通体感到了十八年来未能感到的舒畅,手脚一运力,四条铁链脆声齐断!

延心的表情也已轻松,烟不再涌出来后,他手一松,“吸针石”也掉到地上。

“悯生灾主”邢无二却在此时,当着法莲寺住持延心的面又再坐下。

延心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随着邢无二身形也不知道掉落到虚空中的哪里去了。

“邢……佛友……?”

“我可以等,法莲寺、殊胜宗也可以等。”

邢无二泰然的神情更添“魔性”,他的嘴角扬出延心看来最为残酷的笑:“‘各有各的缘法’。”

大错,自己终于铸成大错!

延心大师跌坐在地,一只脚还被“吸针石”摁了一下。

邢无二根本是彻底的一只“魔”,而这个“魔”,如今终于被他延心从地狱释放出来了!

邢无二确实没有马上出手化解外敌危机的意思,他既已经重得自由,想要这个陌生了将近二十年的世界,他需要一个失魂落魄随他使唤的向导。

延心便是合格的向导,只是他还欠缺一点东西。

邢无二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伸出手搭在延心住持的肩上,他要把这点欠缺的东西送给延心。

“法门有万万千,‘救苦救难’从来不是唯一从烦恼中解脱之道。

住持既然还给我自由……”

他知道延心心中的“恐惧”已经长大,要想让这个傀儡完全失落思想,任由自己操纵,就要让一种新的“思想”从中生出新芽,茁壮成长,以至于……

……根深蒂固。

“……我可以教给住持,另外的一种解脱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