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见龙在田(其之三)

陈至到了英虽年家中的时候,一桌酒菜早已经备好。

英虽年家的桌子极矮,旁边若是放四尺高的木凳便几乎要和桌子齐平,于是他家干脆是在地上铺设草席,再在草席之上垫起桌子。

凶途岛虽酒类繁多,能上英虽年家桌子的,却只有最烈的那种欲界北方烧酒,大抵是因为英虽年本身是炼体者,本就极难喝醉,酒若不够烈怕是连味道都不太够。

江湖人之中本来就有种说法,这种说法讲酒也是一种微弱的毒物,酒的美味和毒性也别无二致,所以对于炼体者来说,若不是烈酒根本连味道也难尝出区别。

英虽年的夫人和长老鹿白庆是本家,同样姓鹿,她虽然是个慷慨人物,却唯独陪酒是万万不肯陪的,此时也便没有上桌。

所以这一席酒,英家父子之外,他们的客人便只有陈至、沈家姐妹两个、邹如摆和济拳派的许本。

济拳派的白长虹虽然也没什么伤势,但是他主动留在汲方笃那里照料明道然和宋建宏,只吩咐年纪最轻的许本不用在这上面一起操劳,先参与了此宴代表济拳派向白龙族和陈至致谢便好。

至于师湘葙?她有自己的家可回,当然不用非来掺和这桌酒。

陈至看着沈家姐妹和许本,心想这些人便是对炼体者有个基础的概念,应该还不知道陪炼体者喝酒是一桩多难的事。

如果可以,陈至自己也想避开这桌酒,他到了凶途岛上后第一个把他灌醉的人,就正是这一席席间主家英虽年,可以说他这一年来同样磨炼起自己酒量除了打发时间,总是找机会想拉他喝酒的英虽年也是一大祸首。

如今英家父子同席,要面对的炼体者还多了一个,陈至却因为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而不能再推辞了。

主菜全都是鱼,配菜里面光煮豆便有芸豆、蚕豆、豌豆三种,这些都是既下酒又能避免人喝多反胃的菜色,只有最好酒人才会这么设宴。

而主菜选鱼,却是合了民间说法“肉翻山,鱼打坐”,既然是晚上设宴,用完酒菜的人便没有之后翻山越岭或者干重活的必要,用鲜味十足的鱼肉足以慰藉肠胃。

英虽年不愧是好酒之人,也不愧为白龙族里待客最大方的长老,他用矮桌和四周高处灯台搭配,让本来并不算肥的鱼肉在火光之下都显得油亮可口。

英步野最后为众人端来一人一海碗的豆腐、鸡蛋、鱼肉混蒸出来的羹食,到了这时,无论酒菜还是参席的人便都算齐全了。

陈至本来甚至一时心动,有无论如何干脆也找不知道藏身何处的雷子辰来陪,但是想到此时再添新客也显得唐突,只好作罢。

陈至一开席,众人都没捧碗他就已经被英家父子、沈红霞和济拳派许本分别敬酒致谢,先不得不饮了三碗。

三碗酒下来,陈至便没了声音低头吃东西,就算酒量已经比一年前大进,他仍是对如此烈酒和攻势显得招架不住。

对于他这“闭眼太岁”,这桌酒根本是比一年前独对殊胜宗寂静堂潘籍之战更难过关的考验。

邹如摆借机会也要来敬陈至,陈至干脆当没看见,邹如摆自知没趣,他这碗酒一转最后是去敬了长老英虽年。

英步野三两句话便将自己如何和师湘葙遇上济拳派四人,又如何被人跟上,以至于发生冲突,明道然如何在那名拳法独特的敌人手下为护别人而重创说清,说到此处的时候许本知道该自己替不在场的明道然挡了这碗酒,就和英步野对着海饮了一碗。

许本此举大合英虽年的脾胃,他也端起了重新添满的碗再邀在座全员共饮一碗,这一次却只有他真的喝下了一碗,刚刚才喝过的许本、英步野也都和其他人一样仅把碗摆在嘴边意思了一下。

酒到酣处才开始聊似乎是这位英长老的一个老毛病,他这时开口问起陈至关于此事的想法:“陈先生,依你之见,这事情的背后鹿长老和汲长老……是否有他们的事?”

陈至知道这点是英虽年关心的重点,他却不好说个透彻,只道:“如我猜测不错,他们两个至少知情此事。

刚才我去面见汲长老之时,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沈红霞这时候敬起英虽年,开口问道:“英长老,我们初到岛上,实在不明白贵白龙族这‘显龙派’和‘隐龙派’是个怎么回事,‘显龙派’若是真搞出这种事,又是为了什么?”

沈红霞知道这话只有向英虽年打听,才能得到更多关于凶途岛的讯息,是以一路上没对陈至直接问这事,陈至也乐得别人别在这会儿找上他,可以多吃些消酒的菜。

英虽年对这个问题,却只是连叹几口气:“‘显龙派’本来就虔信本族白龙神话,这些年因为岛上的纷争,让不少年轻人也都加入了这派,都想找些事由让‘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局面更混乱些。

他们大概是觉得只有各方动了起来,白龙族才有机会像旧时一样在岛上做主。哎,其实哪里有什么做不做主的?

凶途岛其实哪里能脱离江湖纷争,一时便在纷争之中,就连凶途岛的归属,其实欲界荣朝朝廷和怒界幕府都各自派人来驻,可凶途岛不光欲界的皇帝、荣朝的将军都远,周围海面又群盗环伺,恶商通行,哪里是一方可以彻底掌管住的?”

“嗯?朝廷也有人在凶途岛吗?”这件事情沈红影是第一次听说,不免生出好奇。

邹如摆毕竟在岛上时间也不短,对凶途岛情形所知更多,此时代为解答:“有。

朝廷派了两千人马,由一位中郎将带着,据说在当年海盗登岛的时候便撤走了几乎所有人,如今剩下两百不到,那位中郎将也干脆只每次通过商船回报朝廷,也不知道他如何去报,只怕朝廷仍以为凶途岛稳稳在手里。

怒界方面也是同样情形,幕府将军派了位奉行,由投向怒界幕府的海盗——他们管叫‘水军’——负责保护。据说也是当年海盗犯岸的时候,这些家伙中的多数也被一并打退了,只有这名奉行一家人留住岛上,干脆成了本地人。

这两伙人如今在岛上唯一一座城池方寸城里各成了一大户,彼此倒是能相安无事,也算滑了天下之大稽。”

邹如摆出身雍州青城派,青城派的人向来以“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的编外组织自居,他对于这个可笑的现状当然比其他人更为不屑。

英步野帮忙补充起来:“方寸城如今是在蝶门的势力范围,这座城之前便是为了防范登岸海盗而筑的工事,蝶门自然将其视为己有。

至于那位欲界中郎将和怒界奉行,他们干脆安居乐业,也是实在手中没有和蝶门抗衡的实力,他们连和‘龙虎蛇’联手的价值也没有,自然只能做蝶门的听命傀儡。”

沈红霞也叹口气,道:“到了岛上,我们姐妹听说的都是岛上已经安稳多年,当地人甚至管凶途岛叫成‘泰平岛’,实在没听过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英虽年苦笑道:“各自谋生之下,无论欲界还是怒界、秽界的行船也干脆是避开把本岛当做自己地盘认真抽起税来的方寸城,你们能随便通行的地方当然干脆当这些事情都不存在,稳稳地享受‘泰平’。

除非‘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平衡打破,蝶门的人被赶出方寸城去,或者蝶门干脆把‘龙虎蛇’的地盘也夺了下来,否则现状是不好打破。”

陈至这时候接了话,他道:“‘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平衡出于武力上的平衡,实际上钱财资源的平衡却才是其根基所在。

有争端便有伤亡,有伤亡就要派下抚恤,才能笼住自己一方的人心,维系势力需要的武力。

‘泰平岛’上之‘泰平’,实在是各方互相留下一条生路,让彼此不至于在组织形式上伤筋动骨而已。

蝶门虽是动作最为频繁的一方,却也不敢真让‘龙虎蛇’三方一蹶不振,无论给了欲界朝廷或者怒界幕府机会,都将是再现当年海盗犯岛旧事而已。

正因为凶途岛地理位置特殊,无论欲界朝廷还是怒界幕府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建起稳定的输送物资后继之道,岛上才会有这长久‘泰平’可享。”

陈至本身就很看重钱财流向,他不光之前派出雷子辰打探,甚至自己也混入过方寸城一探虚实,接触过那位中郎将的人和那位奉行的人,他更愿意相信其实无论欲界朝廷还是怒界幕府,其实都未对凶途岛这座海岛死心。

如果他猜测不差,之所以附近的百宝岛尚未被染指,其实是缘于朝廷、幕府都觉得凶途岛之争更为紧要,于是给了那位东海异人馆“天星怀主”四处许愿、左右逢源的机会。

蝶门作为岛上最为势力庞大的一方,既有“凶蝶”之名,却因为其强大未能被动摇,才让各方都有喘息或者图谋的时间。

沈红霞皱眉奇怪道:“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就更不理解此时在背后搞出此事的‘显龙派’是什么想法,那位布衣盟的‘丑侠’又为何肯相帮?

‘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现状,应该是如同欲界江湖里七大派维系朝廷、江湖之间的平衡一般。”

英步野一笑,道:“只怕背后之人只是想先找个由头让各方打起来,正如陈先生和父亲刚才所说,凶途岛上独特的平衡关系一旦被牵动,各方反而会设法维持。

‘显龙派’和‘丑侠’应该是明白再趁此时闹事,最终仍是在各方克制之下达成新的平衡,谋求新的平衡到来时自己可以多占一席之地。”

陈至亲自会过白龙族长老汲方笃,他估计汲方笃的认知应该就是和此时英步野所说一样。

凶途岛最终势力仍会稳定成新的“龙虎蛇三方遏凶蝶”局面,“显龙派”之动作影响不了其他两方,却可以在白龙族占尽主导,从此让“隐龙派”的支持慢慢消亡。

至于那位“布衣六侠”中的“丑侠”是被什么样的利益打动,暂时陈至还没想到端倪,怕就只有等幕后黑手实际现身的时候才能清楚。

邹如摆听到这里,觉得自己此行已经算没白来,他弄清楚的事已经足够向如意斋主交差,他成了最为享受酒宴的人,无论夹菜还是端酒都比之前更加活跃得多。

他的酒量也确实不错,酒席到了现在,他和英虽年已经成了举碗最勤的人。

济拳派的许本早在喝下第三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茫然,第四碗他碗不离手,已经根本是说端也不端、说放也不放下的情况,好在同席大多数是体贴之人,在这点上最不体贴的英虽年已经和邹如摆喝得兴起,其他人便谁也不来逼他喝掉手里这碗。

陈至的情况比许本好上很多,他也已经喝完第四碗,第五碗开始就开始借炼技途威能取巧,碗抬起时候向外一扬,炼技途运劲妙技便能将酒面下的底酒偷偷洒出去些,这碗酒他喝不到三口便很快见底。

英虽年和邹如摆各自在兴头上,在场就只有英步野看出陈至正在“作弊”,他看破不说破,只有别人有想找陈至对饮的时候他才配合地抢先一步找起陈至,好让陈至趁机洒酒。

七坛烧酒很快便空了,除了邹如摆实打实喝下将近一坛外,大半倒是英家父子这两位炼体者消受了。

酒空菜尽,陈至见沈家姐妹、许本、邹如摆都已经没法离开,干脆自行告辞,他不顾英虽年、英步野父子的挽留,坚持要回“猜心小筑”过夜。

灵栖滩有个好处,便是很难吹到凶途岛几乎无处不在的海风,陈至今天“过关”得比他想象得更轻松,可以在路上慢慢让把握得很好的酒意自行消退。

陈至出灵栖滩选的仍是来时那条道路,他相信这一天自己向各方表达的意思都已经点到,无论如意斋、布衣盟还是“显龙派”幕后之人,他都该给这些可能会再趁机接触自己的人找个方便的地方。

那这条路上需要穿过的林子便再合适不过。

陈至并没猜空,刚入这林子不久,他便看到有人在林子依山之处升起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