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凶途事息(其之三)

方寸城的城墙实在不够高,最起码,远远不够挡住从海那面吹来的风。

若是白天,纵是秋天,给这股带着腥味的风吹一吹或许也还算惬意的事。

可这恰恰是晚上,席子和与包果汉沐风的场所恰恰又是酒楼二层的露台。

席子和的武功远比包果汉高,御寒的本事也比包果汉更强,仍要就着一樽酒才觉得身上舒服些,包果汉自己安静在一旁直直站着,却让他觉得大煞风景。

“老包,坐啊。”

喝酒时有煞风景的人,总不是件美事,席子和虽然和包果汉不熟,却也宁愿装熟让他落座共饮,在他看来这总好过自己在喝酒一旁有人静静盯着。

“不必,我不是来这里喝酒的。”

包果汉和席子和当然也不熟,只是他连熟悉一下席子和的意思也没。

“你不是来喝酒的,你却要这么站着,这让我怎么喝下去?

我到这酒楼里来,却是真来喝酒的。”

“想要喝酒,你为何不进屋去?屋里没风,喝起酒也更加舒服。”

席子和脸上笑容僵住,心想这叫什么话,师向迁将他们两个一并赶出来,难不成席子和还好自己一个进去搅合不成?

“画中人”一有旁人在场,除非那个人是师向迁,否则便不肯开口。席子和也摸不准包果汉的脾气,一番相邀遭到冷意,他也不好再邀一次。

可这样一来,酒兴也得败了,席子和干脆想找个话题再聊,听得街上两套铜锣声先起后落,他马上借题发挥:“两更天了。”

包果汉仍然不肯接话,他听了席子和这句话后也只是冷冷地盯着席子和,席子和随口说的废话再次落了空。

再继续下去,席子和便是坐着只怕也如坐针毡,他干脆改换思路,干脆不管熟不熟,先激包果汉来一起饮再说:“老包,你这人既不爱喝酒,也不爱聊天。

到底是酒量不好,还是口才不好?”

包果汉这次倒是肯接话,他答的是:“我的酒量和口才都还有些,只不过别人一般也不愿意让我多开口。

你和我不熟,若再熟悉些,你也会让我少说两句,少喝两杯。”

见包果汉肯接话,席子和兴致一下子上来,问道:“怎么,你们那位总瓢把子也不准你多喝酒?老包你难道因为喝酒误事过?”

包果汉的语气平淡,道:“没有,只是我这个人酒量虽好,喝酒之后也会多话。

而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让我多话的,因为我这个人经常会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我自己却也控制不住。”

包果汉越是这么说,席子和就越有兴趣让他来一起喝酒,他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借口骗他落座共饮,只好先把话接下去:“既然能喝酒,我们又都被赶出来,你何不坐下和我共饮?

这一夜里难道还能有别的事情需要你特别注意不成?”

“倒也没有,只是我绝不会和你一起喝这坛酒。”

“……为什么?难不成是我的问题?

你我好歹都是为总瓢把子做事的人,今天不熟悉,往后也会熟悉,何不就此热络熟悉一下?”

包果汉却道:“不是你的问题,而是酒的问题。”

席子和眉头一皱,问道:“这酒有什么问题?”

“你难道没有尝出问题?”

席子和又抿了一口,这坛酒乃是秽界而来的葡萄酒,确实风味比起其他的葡萄酒来说更有种古怪的清甜之感,但怎么也不像有什么问题。

这酒师向迁也是尝过的,虽然师向迁也没有多喝,但是也没提过有问题。

席子和于是更加不解,再问道:“这……我也没尝出有什么问题啊,这酒虽然在欲界难得,却不至于有毒吧。

刚才总瓢把子也喝过一口,也没多说什么问题啊?”

“你来凶途岛上也有几次了,秽界来的葡萄酒也算尝过不少种,难道尝不出什么区别来?”

“除了清甜味更加重点,好像也没别的什么。”

包果汉却又再道:“你不妨再品一品,这种甜味有什么特别?”

包果汉既然这么说了,席子和便细细又连饮数口,仔细品味其中味道。

这一次,他似乎有所感触了:“嗯~经你这么一说,这种清甜之味和酒中的酸甜果味是分开的,好像虚浮缠绕在那层味道之外,而且比起酒中本身的酸、苦、微甜之味,这种味道在口中留甘更久。”

包果汉这时才道:“因为这一种,乃是秽界中一种古法所制的葡萄酒,这种调法在秽界也已经渐渐不再流行。

唯有在这凶途岛上,你点秽界之酒,才有机会品味到这种古法的独特韵味。”

“原来如此……你说别人不爱和你多说话,是怎么知道这么多道道儿的?”

“别人不爱和我多说话,我却爱听别人讲话,总瓢把子也认为我虽然该少开口,做个听众却是合适不过。

你品的这种秽界古法酒,就是先前在凶途岛上逗留过两次那位秽界船长辛巴达所教的道道儿,他也很爱显摆他的知识,才让我懂得这酒的由来。”

包果汉所说的辛巴达,就是一年前陈至等人刚到凶途岛上的时候仍把船停在岛上的秽界人,丁阿拉和“三悟心猿”孙游者还有那名同行的和尚就是搭了此人的船去往秽界。

席子和一笑,和包果汉总算能聊起来让他心情好些,能聊起来,就算包果汉不肯落座陪酒,总也不至于冷冷戳在一边那么碍眼。

只是席子和仍然想不通,包果汉一旦开腔其实极为善谈,为何他要说别人不爱听他说话?

席子和借着又被激发起来的兴趣把铜樽的酒饮尽,又给自己添了一樽,继续问道:“这酒的来历我明白了,可这酒实在美味,难道你是不喜欢这种甜味?

不然我实在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席兄通晓方丹之术否?古人在丹药之中投铅而食,以为其中必有长寿之法。

在医术更为高明的后世,人们才知铅为慢毒,食之非但无益而且有害。

秽界制酒古法,便有道用铅为器先蒸再凝酒提纯的工艺,如此所制之酒便含丰富的铅糖,秽界古人甘之如饴,正是席兄你所品到奇怪清甜味道的由来。”

这下席子和举樽饮也不是,落也不是,他只觉得口中留甘甜味便是口中生津也洗不淡,本来席子和很享受的这种味道在他明白真相后马上变得再不能接受。

席子和赶忙起来,依在另一处栏杆旁边,指头运力抠了喉咙,才终于吐出点已经下肚的酒来。

呕了一阵后,席子和喘息稍缓,脸一扭过来,向包果汉马上开始抱怨:“这种事情你不会早说吗?”

“我只会在我觉得必要的时候才说必要的话,方才你饮的不多,没有必要扫你的兴。

现在你已经饮了不少了,告诉你这件事情,难道不是正合适?”

席子和露出点苦笑,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说你总能说出别人不爱听的话了。

我现在宁愿你早点说,或者干脆从头到尾都不告诉我,总也好过这个时候才说……”

席子和的抱怨被一阵响声打断,包果汉和席子和都转头向一个方向。

包果汉眉头一皱,道:“怎么好像里面动上手了?”

席子和则一按包果汉的肩,道:“欸~你且冷静。

如果是总瓢把子和陈至认真动手,早该叫我们进去。

没叫就是没事,说不定是两人好奇彼此功夫深浅,简单过手。”

包果汉犹豫一阵,觉得有理,终于也没奔进屋去助拳。

陈至确实和师向迁已经在屋中动起手来,先动手却是师向迁,当陈至说出那句“因为她已经不止是你的女儿,还是我的徒弟”之后师向迁便突然向陈至出手了。

直到屋外听到动静,陈至已经用“信权刑无礼”的乱招路数和师向迁随手而发的无招之招拆了三招。

师向迁先发制人,出招却毫无杀意,一记劈掌带另一手挂拳再横摆的三手无招之招都更像试探,陈至却通过炼觉途威能察觉这三招的不凡,直接动用起“信权刑无礼”来挡拆。

三招过去,陈至只觉得拆招之时师向迁手上劲力也十足古怪,那是种不同于“二气汇宗”功夫的古怪劲力。

“二气汇宗”功夫的阴阳合脉之功,产生的乃是一种好像自动便会将其他劲力化消,一部分反激发向其他劲力传来的方向,一部分化纳“二气汇宗”功夫产生的劲力,还有一部分凭空消失。

师向迁手上功夫的劲力,却是奇轻无比,后劲方向变迁古怪,其他劲力触到师向迁所发的拳掌之力,就仿佛从中间缝隙流走,流走过程中师向迁再发后劲却可以引导这股被流走的劲力乱走。

第四招上,师向迁沉拳一压,带着陈至交拳之臂向下一带,陈至不得不改用全身运起《圆转如意》的“小圆”收发之法来争取自己撤去手臂的空间。

然而一旦把全部运招精力放在撤手之上,这只手的动作马上慢了些,师向迁再出第五招的时候陈至便马上腾不出手来应对。

这一次是师向迁及时收手,若他不收这一掌,这一掌的掌力定会实打实地印在陈至的左肩之上。

师向迁后退一步,旋身再次坐下,冷冷道:“白宗色闭关这么久,英步野早有问题,你会过这两人的‘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了。

你既然解决英步野的问题,该和他动过手而且胜了,你觉得自己武功比起白宗色或我如何?”

陈至见师向迁不再动手,认真比较其中区别,答道:“我虽然能胜英步野,白族长的‘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却有阳脉功夫九层为基底,便是我用上特意埋下在‘二气汇宗’阴阳合脉之法的隐患,只怕也只能讨一时之巧。

而总瓢把子的功夫,我虽然能看出源于‘二气汇宗’阴脉功夫,却连劲力变化都没法适应。相信在你手上,我连这一时之巧也讨不到。”

陈至的判断并没出错,师向迁所用的武功确实以“二气汇宗”阴脉功夫为基,师向迁本人却只把他仅会的这点“二气汇宗”阴脉功夫只练成了第一重,只不过在其上更以阴中生阴的道理另创了一种名为“无命阴蕴”的功夫。平时师向迁装作武功低微,只单纯以“二气汇宗”阴脉功夫对敌,这一次却是把压箱底的功夫亮了出来和陈至过招。

无命之处另生怪命,称之为中阴,又命阴蕴,这正是师向迁这套武功的特色和难敌之处。

白宗色虽未和英步野一样,将“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练到合脉第二层,凭借“二气汇宗”阳脉功夫九层的进境已经比英步野之前在陈至面前展现的实力强上不少,但是若白宗色凭现在的实力对上师向迁,只怕也难是十合之敌。

师向迁向陈至展露实力,也非单为了让陈至比较“二气汇宗”阴阳合脉功夫和他的“无命阴蕴”之优劣,而是要向陈至引出他的问题。

“‘闭眼太岁’,不是师某小瞧于你。

你每次在欲界玩那么大,惹出的乱子那么麻烦,你让师某怎么放心让小女随你去往欲界江湖中乱闯?”

其实陈至此时功夫已经比一年前初来凶途岛上大有长进,若以他现在的功夫对上一年前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的“耆那胜义剑”,根本不用任何花巧便能胜之,就是对上法却形,只怕也是胜面居多,绝对已算不上“不济”。

不过师向迁确实以简单几手功夫,便将此时陈至的“信权刑无礼”彻底压制,他自然是有资格发此一问。

陈至要驳他这句话,倒也不用把自己真正杀手锏的“证极刑自刑”展出来给师向迁看,武功从来就不是他最大的倚仗。

所以对师向迁的问题,陈至只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总瓢把子既然对令嫒无从处置,不如放手让她随我闯荡。

经过英步野之事,相信师姑娘多少会有向学之心,欲界江湖之中,正好有很多适合她学习的道理。

经此一事,相信白宗色会表面上顺从‘显龙派’挑拨的族人之意,暗中却安排‘隐龙派’摄‘显龙派’激进之事,这才符合他的作风。

若师姑娘留在岛上,有一天白宗色无法按照既有做法控制住白龙族人的人心,事情将会又再转变。

届时,总瓢把子要自己去烦恼到底应该设法让令嫒抽身,还是将令嫒也终于牺牲掉,来让白龙族保持你希望的样子吗?”

师向迁没法回答,陈至这名“猜心怪物”确实说中了他应该顾虑的部分。

“不如让师姑娘随我而去,到时候无论师姑娘发生何事,总瓢把子你都可以说服你自己,毕竟到时候事情将会是因我而起,总瓢把子也不会觉得对亡妻交待不过去。”

陈至相信,这句话足以最终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