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凶途归途(其之一)

乾圣五年十月初九,陈至已经身在回返欲界的海上。

师向迁着包果汉为他安排的船没法和来凶途岛时的商船相比,这艘船是纯粹的货船,船上船员不过八人,除了船长独占舱内一屋之外,剩下的七个人和随船的陈至等人便要挤剩下的空间。然而船长不过十二丈左右,论起宽处也不到四丈,吃水线上高度也才不足一丈,可想而知舱内一旦还要将船头划为船长的个室,剩下的空间该会是何等狭小。

好在这一次,陈至他们不用和其他人挤,随船潜回欲界的人就只有他、席子和、师湘葙三人。

虽然有席子和在,必然有他一向背着的“画中人”,但既然“画中人”完全不占活人生活的空间,考虑生活空间的时候自然可以不用考虑。

这么一看,包果汉安排的这艘船对这三人来说已经算是足够体贴,美中不足就只有没有为他们多出价钱,讲好八名船上之人单独为席子和等三人辟好空间而已。

饶是如此,席子和仍要抱怨几句。

“老包真是不够意思,横竖是要出钱,大家也都是总……咳咳,都是师长老的人,干嘛不把行程安排得再妥当点,多甩些银子不信船家不会给我们单独辟块地方。”

陈至只笑笑,他可没觉得自己是“师长老的人”。

席子和的不满却没停下,他先前往返凶途岛和欲界之时要么是乘萍水连环寨之船,要么就和其他江湖人一样混着正经的商船往来。更何况如果风平浪静的日子,他凭借自己炼技途威能踏水而行,只要能顺利通过他熟知的那几处明礁群歇息,他自己凭三四天就可以完成单程。

偏偏这艘他们现在搭乘的船,号称装了秽界最为先进的烧煤炉子,却实在没什么速度上的优势,比之全程靠竖帆和洋流的欲界商船,也不过是快上五六日而已,完成凶途岛和欲界之间的单程总也要半个月之久。

今天只不过是登上这艘船的第二天,席子和已经受不了这艘船上的饮食,这也是他不满的一大由来。

不满是种负面情绪,而且是负面情绪中最不需要合理由来的那种,这一种的负面情绪最容易往其他方向转化。

席子和抱怨了几句,很快就转而怀疑,他怀疑这船上原本乘员的身份,更怀疑这艘船没法让他们顺利回到欲界去。

“这八个人除了一个欲界汉话说不利索的秽界胡人,就只有那个长得像欲界人一点儿,多少懂得欲界汉话的娘们儿。

其他六个都是秽界胡人——而且还不是那位两次停留在凶途岛上汉话说得极好的辛船长那种胡人。

扬州乱了一年多,我们若是在建安登安,怕不是紧接着就要面对朝廷之人的搜查和怀疑?

老包心思不纯,他一定私下和这些胡人有什么关系,想要顺便让我们帮他解决这个麻烦。

他不体贴我们,我们也偏不帮他这个忙,等到时候合适,你我就运起功夫用双足渡海,想来比等着这艘船驶到建安沿海还要快上不少。”

陈至听了席子和抱怨一天多,这是头一次听到席子和讲出这么具体的行动方针。

这是个不好的讯号,一个人若是偏执于某种念头,甚至考虑起实现的可能性,那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会在自己大脑里反复论证可能性,最后哪怕那个念头化为实际的可能性并不大,这个人却可能会找到办法骗过了自己的理性。

陈至在凶途岛上一年以来看过不少秽界书类,其中就有些杂学书提到过这种情形,他本来以为这种情形就像书中所说一般最多是在囚犯或者俘虏这类失去自由的人身上发生,从来没想过在近乎于海上监牢的行船上这种情形居然还可能发生在席子和这等高手身上。

席子和武功并不比那位殊胜宗无我堂首座法却形弱多少,至少陈至认为他的实力绝对在一年前的寂静堂首座潘籍之上,如果他的精神因此真出问题,这泱泱大海之上倒是真是个麻烦。

所以陈至虽然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搭理起来席子和,希望通过言辞聊天排解他的情绪,好让他身上出现的这种情形可以好转了。

要想排解席子和的情绪,陈至便要先从可能性方面着手,让他以为自己认真思索了他提出的方针,对话才能得以成立。

“席前辈精力旺盛,真是好事。

可惜你我之外,此行尚有师姑娘。

我暂且不论若按席前辈的说法,你我二人不辞而别,不顾若这些船上乘员将来见到包果汉前辈如何向之交待,席前辈你有把握能像一年前把我挟持住之时那样带着师姑娘渡海吗?

就算席前辈你高看晚辈,晚辈功夫也确实有所长进,大海宽广,我毕竟只是名炼觉者,控劲踏水而行便要全神贯注,若要携师姑娘一起就只有着落席前辈啊。”

“这……”

陈至摆出实际的困难,算是一时难住了席子和,只见席子和不自觉捋捋颚边那并不算很长的羊须,看来是陷入思索没有想到如何面对此问。

这便是出口打断,防止他在自己思路中越陷越深的好时机。

于是陈至趁机再开其口:“至于席前辈提过的身份问题,既然这艘是货船,又有一人能以汉话交流,他们自己未对行程有所疑问,足以见得对欲界这一趟行船驾轻就熟。

相信他们是可以正常出入建安沿海的。

他们备下的货物并不多,分了两批堆在甲板和舱中,这船吃水不深,那便是货物不重,相信不是粮食或者矿物、贵重物件。

尤其是甲板之上只以硬布加盖,草绳相捆固定,我相信他们所运的货物中甲板上那一批应该便是灵栖滩出产的藤制品,或许便是藤制甲胄。

扬州经过两大祸乱,又有前扬州刺史黄现意欲割据谋反被平一事,这批甲胄应该是现在的扬州刺史部或者扬州牧通过这些秽界商人采买,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让沿海诸多海盗或者江湖势力认为扬州兵备空虚才找了这些很难被套出实情的胡人以走私形式进行。

相信到了建安与此船对接的恰恰是朝廷之人,而像这样私奉朝廷调度往返凶途岛或者怒界采买兵备的船只另外还有很多。

从这几点来看,晚辈可以认为,包果汉前辈的安排已经足够周到。

席前辈不妨多安些心,等待此船登岸。”

席子和将信将疑,陈至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启航那天多少天阴,席子和会怕变天之后因为体力和行动受限而在海上遇难,以席子和这么快陷入这种情形来说,陈至真没法仅凭这么有道理的话便稳住了他。

自己心中已经被一番“道理”占据的人,往往是不会讲其他道理的。

“哼,当时你若是说服了那两个姓沈的女娃儿,要她们一起回返欲界,人数多一些,老包一定会安排更加合适的船给我们。”

席子和既然一时坳不过陈至所讲的道理,抱怨便要发泄到别处去,怪起陈至没有说动沈家姐妹一起返回欲界。

陈至安排雷子辰在岛上多耽一个月再返回欲界时,本来也并未想到霞光派的沈红霞居然好像因此也硬要在岛上多留一个月。济拳派的三人需要在灵栖滩养伤,而沈家姐妹却本来没有在岛上多耽的理由。

沈红霞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如意斋主许诺的治病之法需要她多等段时间,不过如意斋主和她是怎样谈起此事没人清楚,只有沈红霞自己坚决表示要因此多耽时光,陈至却总觉得多耽的这段时光只怕不是因为如意斋主的治病之法,而是出于沈红霞的私心。

毕竟陈至已经猜到了沈红影当时谈自己姐姐那句没说完的话“不是好酒,是好酒……”后面部分是什么。

只是不管沈红霞要在凶途岛多耽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是陈至方便干涉之事。

对席子和的话,陈至打算说清挑明,直接点出让席子和不满的主要原因是船上的饮食。

“席前辈不必再就此事抱怨,我们已经在船上了,何况这里的伙食虽然寡淡,好歹菜肉俱全而且没有什么刺激的味道,已经算是可以入口的程度。”

席子和一听之下大皱眉头,怪里怪气讽道:“这也算是食物吗?要不是这一年里去你的‘猜心小筑’试过你的手艺,我简直要怀疑你小子所说的‘不能入口’的那种伙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饭菜!”

陈至则一笑接道:“晚辈认识一名奇女子,她虽然算不上不会做饭,却永远不懂得调味。

她管理自己的菜,永远只有基本两招‘盐多了加糖,糖多了放盐’,当她用上第三招‘都多了倒醋’的时候,连她的亲生女儿都要先逃为妙了。

尤其是她认为什么都该有味道才好吃,所以这名奇女子便是只蒸白面馍或者煮小米饭都是要先下些盐然后进入这个循环的。”

席子和听得瞠目结舌,不由得道:“什么怪物?!”

陈至觉得好笑,偏偏他刚才口中所讲的毛平卉没被人觉得是“怪物”,她的丈夫却有个“试剑怪物”的名号。

看到难得有事情能让席子和吃惊,陈至干脆又补几句:“而且不光这位奇女子,晚辈仍知道世上有两个奇男子,都能面不改色吃下这名女子所做的饭菜。”

席子和果然更加吃惊,他眉头一皱,似乎又觉得陈至是在骗他,疑问道:“不可能,你小子所说关于这女人如何动厨开伙的事如果有一半是真的,便是这女人的丈夫或者亲爹也不可能!”

陈至却极为肯定地说道:“千真万确。晚辈所说的这两名男子都是通明山庄凌氏之人,其中一人便是凌家三爷‘试剑怪物’凌绝,另一人则是其兄凌家二爷凌泰宁。

前辈如果有机会见了这两位,不妨自己去发问印证。”

陈至既然说得出名字,席子和反而不好笃定这件事就一定是假的,只是他心中又有了新的疑问,觉得怕不是兖州知风山凌氏有种邪门家传功夫非要这样来练,或者干脆凌家有什么家传的特殊体质可以百毒不侵。

总之陈至提到的这点很好地让席子和一时忘了因为饮食而起的不满,这一关算是安然度过,陈至觉得起码可以因此安生好几天。

为席子和排解完不满后,陈至去到船长的个室,叩了叩房门。

除了那个平时负责为船上乘员保障登上无名之岛时充当指导者的会说点汉话粗壮女子外,这艘船上便只有师湘葙一名女子,陈至以此为理由向那名胡人船长使了三十两银子,换来师湘葙白天可以在船长的个室休息的方便。

陈至这么做,另有一个原因是船长个室内有最明亮的油灯,那盏欲界找不出同样形制的油灯外面还有一层让灯光更明的透明罩子。

陈至和师湘葙约好路上师湘葙按照陈至的安排读书,并完成陈至提出的课题,作为回报陈至会逐渐给她讲自己过去的经历和所知的欲界江湖传闻。

现在就是陈至第一次验收师湘葙成果的时候。

师湘葙给陈至开了门,对此倒是信心满满:“你说的这些我看过了,你发问吧。”

“嗯……”陈至看见堆在一边的纸堆“……先说说,你看出什么?”

“我看出你们欲界朝廷派驻岛上的那位毛将军是一位爱讲大话的大骗子。”

陈至想要培养师湘葙的分析能力,首先着她读的便是说枯燥不枯燥,说不枯燥确实也有些言之无物的《凶岛塘报》。

驻扎岛上的那位镇岛将军在这十八年来向天京城总共送去了近百份塘报,多数是吹嘘其在凶途岛上立下了何等汗马功劳来讨饷,这些塘报到了欲界之后由各郡文学椽等官员层层审修用词再行抄送才送回天京城去,录着原话本反倒由民间制地方志的学问人留存了不少,最终通过这些人再流向民间致知好学者。

陈至买来了其中最能看出问题的三十一份《凶岛塘报》,可不是打算让师湘葙这个本身就出身凶途岛的人看出这么一眼即明的问题。

他要用发问的形式,开始第一次教起师湘葙如何从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一窥水面底下冰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