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孤行既然被边述真挑起了兴致,谷春草、阮大生两个人自然没法劝得了他。
于是食摊上那场闲聊才过去小一个时辰,意孤行已经同边述真率着谷春草、阮大生两个人找了艘小船,直接划到所谓“踟蹰海”的大湖上去了。
“踟蹰海”确实不像自然形成,往这座湖的旁边一走,吹到四人脸上便是一种不同于交州沼地湿热之气的清风,格外沁人。
意孤行不由得赞道:“光凭这股风,哪怕这‘踟蹰海’上没有什么神奇幻象,都已经足够称奇了。
这一阵小风一扑脸,我就觉得江湖啊、朝廷啊、占婆国啊那些大人物居然因为惧怕什么幻觉迷惑人就不靠近这里,实在是有些胆小。
如果我有本事,怎样也占下湖心岛来,在其上招揽工人起座别院什么的。”
交州本偏湿热,一旦到了十一月中旬开始到次年四月之前入夜时这股湿热气息会直接转为阴冷,意孤行虽然算是娇生惯养的,却因为长居交州吃了不少这气候的苦,会有此感想毫不意外。
边述真已经和意孤行互道过来历。他性格本来偏内向被动,一入江湖后又把江湖上风声打听个够,所以也知道孤行寨风评,对意孤行起的话头便只等对方聊兴高时再接。
边述真此时听实了意孤行的话,他接的话便是:“我听说曾在交州就国的南中王刘烦荒淫暴虐,现今的皇帝即位后本要他离京再次就国,他却宁可自缢也不愿再涉交州。
如若不然,此人倒说不定会如意兄弟所说一般,非要在‘踟蹰海’的湖心岛起一座离宫。”
意孤行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愤慨道:“哼,此人身上的报应倒是还不够,便宜了他!”
意孤行、谷春草、阮大生三人都是孤行寨后辈,孤行寨中长辈都是幸存石工,自然也对这些后辈人讲过孤行寨的起源,以及南中王当年强征石工的暴举。当三人听到边述真说南中王刘烦“荒淫暴虐”时心中无不同意,再听到边述真不光讲出来南中王自缢下场,还把南中王之死用玩笑语气带过时,三人更不由得对边述真都起了一点亲近好感。
边述真自然是听过孤行寨起源故事才故意把话题往南中王刘烦身上来引,他平素说话喜欢被动,就是因为他总喜欢思索出招人喜欢的话来。
谷春草、阮大生两人将买来的小船小心地弄进湖水,之后便扶边述真、意孤行两人上船。意孤行平生第一次坐船,确实有些压不住的害怕,边述真本不需人扶却觉得让人扶一下或者能让意孤行看到后更生同感而容易亲近于是也便接受了搀扶。
船一进湖面,四人便觉得这湖实在比想象得大上不少,湖面上更有薄雾为掩,让人难看到四处之岸,除了太静些外便是叫“海”也果然没什么奇怪的。
意孤行半是惊讶、半为掩饰自己在船上随着船晃荡而不安,又赞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秘境’,‘秘境’都是这么奇妙的吗?
无怪之前边兄说七大派中有那么两派就直接将据地设在‘秘境’之中,所谓‘秘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啊。”
边述真温和一笑,此时解释得越清楚越能收获意孤行对他广博的佩服,于是他细细谈起:“‘秘境’并不见得都是美妙祥和之地,江湖上把‘秘境’分为三种,一种是给人带来好处的福地,一种是有害于人的凶地,还有一种是妖魔出没占之为巢的妖魔之地。
三种之中,唯有福地可以留之,妖魔之地一经发现,最好就尽快杀死妖魔毁去‘秘境’,‘凶地’自然也是毁掉为好。
这‘踟蹰海’被七大派定为凶地自然是觉得实在弊大于利,有害进入之人。”
听到这里,意孤行更加不解:“可我听边兄说有人从‘踟蹰海’的幻觉中参悟武功,剩下的也只是流连幻觉不愿离开,这样‘踟蹰海’也能算凶地吗?”
边述真手抚自己右膝,摆出一副悠闲姿态为意孤行解惑:“意兄弟有此疑问并不奇怪,凶地之中有几处确实能通过奇特现象给人带来好处,这些地方定为凶地却也不是无因,实在是这些地方从长久看来带来更大的还是危害。
比如传闻中修罗道便占据了一处‘秘境’凶地‘洗心池’,人一旦没入‘洗心池’之水什么重伤旧疾都会不见,整个人还会似重新投胎一般变成另一副模样。
胖变瘦、瘦变胖、男变女、男变女、老变少、少变老,这都是可能之事,像如此‘秘境’,意兄弟恐怕也觉得不该定为凶地吧?”
意孤行首次听到这么些神奇的事,只想多听些,对边述真突来之问也格外上心思考,答道:“若是少变了老,自然是吃亏之事,除此之外便是怎样变法,此池水都可说有什么疑难杂症濒死重伤都给治了的奇效……我确实认为就算不定为福地,也不该定为凶地。”
边述真神秘一笑,他点拨人时候的语气也能随时变成高深莫测、深藏智慧的那种:“可偏偏就是这‘洗心池’,却另外有一层名声,唤作‘一沐重生二沐死’,沐过洗心池水而变化的人,此生只要再沾着洗心池水那便即刻会死。
修罗道保留如此凶地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好用意,任何人哪怕万不得已去沐这‘洗心池’,今后最好便对修罗道唯命是从,不然‘洗心池’水一出,便是让武功最不济的修罗道之人带着,那也是对付沐过之人的致命武器。”
“啊!”意孤行感叹一声,他已经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凶险。
边述真又继续道来,他终于把话题引回“踟蹰海”上:“而据我所知,‘踟蹰海’学到实际武功者十数人而已,剩下几十人都毫无所得。
而且这些人无论学不学得到武功都被幻觉所迷,流连湖心岛上,到后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精神恍惚,只想继续把新的幻象再多看一点。
所以这‘踟蹰海’被定为凶地,实在也怪不得七大派。”
阮大生、谷春草本来在划船,此时两人都生了惧意,互窥一眼后都慢下了手中木浆。
阮大生劝道:“少寨主、边少侠,既然此地如此凶险,我们是不是就不要去湖心岛上了?”
边述真知道自己说过了些,忙道:“欸,其实也不必,据说‘踟蹰海’幻象因人而异,也有随时能脱离迷惑而自行离开的人。
而且越往‘踟蹰海’湖心岛中心处去才越容易看到幻觉,我们中若有人觉得不对,浅尝辄止再折返并不算迟。”
意孤行带怨吼道:“多事!边兄见多识广、武功高强,有他率领我们怎么会有问题?”
意孤行性子本来极倔,听了边述真的话后其实也随其父所遗传的胆小生出了甚至比阮大生、谷春草更甚的惧意,若阮大生不劝,他八成便要想法跟边述真告退。
可阮大生这声劝恰到好处,意孤行平时对这两名随从就跋扈惯了,一离父母视线,更不用压抑他那别管心中觉得一个法子多么正确只要是别人提的,那便一定要拧着来的个性。
船程已过一半,雾气也逐渐浓烈,边述真觉得自己可以再吐露点所知:“其实三位不要惊慌,此行我们本来就只为查清一个传闻。
据说近一年左右,有人私踞了‘踟蹰海’的湖心岛,驱逐偶尔起了兴趣登岛一观的江湖人。
其中有一人被称为‘问命师’的装神弄鬼人物,一旦现身便是鬼里鬼气的问一句‘谁主生杀’,显然这路人不是正道。
如果我猜不错,或许南宫世家这次广邀群雄,便是‘踟蹰海’相关的新发现,或者这个发现就和这一年左右占据湖心岛的这伙神秘人物有关,因为交州江湖上同样传闻百花谷正式禁止谷中之人靠近‘踟蹰海’。”
意孤行点点头道:“边兄智慧过人,听起来……十分可行。”
边述真哈哈一笑,正想摆出一副谦虚架势,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声声音不算甚高的“猜错了”。
“谁?!”边述真直接站起来,四处环视,意孤行、谷春草、阮大生虽不敢起身,却也跟着四处张望
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边述真面色更为凝重,因为他明明听着刚才那声男声发自脑后耳边。
此时四周雾已浓了,边述真环视一圈,终于发现平静的湖水上不远处有处静不下来的大波纹正在荡漾着。
逃掉了,边述真只能做此判断。
这个判断并不能让他轻松半分,所以他皱起来的眉头也不可能松懈下来,若刚才真是有人在他身后说话随后又躲开所有人的视线遁水而走……
……那这个人的武功,哪怕让四人中武功之首边述真来形容,都只有“匪夷所思”四个字。
横竖见不到人,便会有人出口安慰其他人,这次做这件事的是谷春草:“……是,是我们开始起了‘踟蹰海’的幻觉了吧?”
边述真闭眼思索一阵,终于能控制住情绪把表情放松下来,故作平淡道:“嗯!”
意孤行一颗心仍然在上上下下,他问道:“我、我们四个起了同一种幻觉了吗?”
这是一路一直表现得温和文静的边述真脸上第一次露出狰狞不耐的表情,不过这表情也只现了一瞬:“想必如此!”
意孤行哪敢再问?
他只好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已经浓到足以遮住二十尺外的湖面雾气上。
他们四个没人知道,若是此时雾气突然散去,他们定会全部惊讶到思绪突断的地步。
因为在他们已经划过的方向上,也就是边述真最后看见水花起落波纹荡漾的方向,二十尺的雾气之后正有人缓步踏在水上踱步。
这个人不光要踱步,还要喃喃自语,因为他在这附近“玩”了两个时辰左右,已经发现了“踟蹰海”雾气的一个特点:“刚才那小子看起来聪明,其实还不够啊……嗯,看来没什么好期待的。
他猜错得离谱,岛上的只有一个老闻人的弟子和几个古怪的……算了,回头问问老闻人就好。
这‘踟蹰海’的雾气同样能有效隔绝声音,这一点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
哎……这里虽然清爽些,湿气还是这么重,所幸我事先便将‘癫翁不像僧’栓在附近树边,若是还要带着个人,真没把握避开岛上人视线这么玩。”
这个男人自然便是自法莲寺秘牢被放出的“悯生灾主”邢无二,他谎称为老仆的“癫翁不像僧”自然便是被他拐走的法莲寺住持延心大师,曾经法相庄严的高僧如今被他当头牲口一样用绳子拴在路边的树上。
邢无二其实颇有些不满,他明明看到了闻人达的弟子,“悯生宗”如今怎么却好像开始玩弄装神弄鬼的把戏了?那些和他在一起装神弄鬼的又是什么人?
更让他恼恨的是,他在湖心岛上玩了好一阵子,居然轻易动动身法便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如今的“悯生宗”难道就没一个能发现他的人?
邢无二很想找出来闻人达过问一下此事,表达一下不满,可他却又不想接触一个如此让他失望的“悯生宗”。如果这就是“悯生宗”的现状,他恨不得把当年交托事务的闻人达直接杀了。
突然,他似乎想到一个很好的主意,又缓步向湖心岛的方向踱去。
边述真、意孤行等四人终于踏上了“踟蹰海”的湖心岛,岛上的雾气却不似近岛湖面那般,反而多少稀薄些,又恢复到了每人都有七八十步左右的视野。
意孤行第三次感慨:“这岛也比看着大得多。”
边述真也是第一次实际踏上这座岛,他更注意的是环境细节方面,他第一个记住的事是岛上的青草带露,显然岛上气候比起交州更近他之前不久涉足过的雍州。
阮大生突然颤声道:“有、有人!”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几十步外有个佝偻身子老人冲着这边一笑,然后转身便走。
谷春草打了个冷战:“莫、莫不是又是幻觉?”
边述真的表情多少凝重起来,斩钉截铁道:“跟上看看便知。”
四个人也不敢跟得太近,那个老人的脚步也格外利索,四人只目送他踏上一块平石,其上还有位窈窕女子的影子在雾气之后,似乎怀抱着婴孩儿一般。
边述真走在最前,本想靠得再近些,却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一边。
其他三人正要问,只看那处又一名女子出现,这女人青裙束身、大袖和裙摆各以牛筋束住,使得这一身极擅行动,不亚于一身劲装,女子脸上更有一副青铜面具遮住整张面孔。
这女人走来得极近,所以她一身打扮四人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动作也似僵不僵,确实鬼里鬼气。
更为鬼里鬼气的是,这女人走近到四十步距离时便停下脚步,口中用一种悠长的怪腔怪调问出四个字:“谁主~生杀——?”
边述真自背后抽出一口剑——他的剑居然是一口玉剑,浑似一整块绿玉之中雕出——他以此剑一指女子,反问道:“‘问命师’?”
神秘的“问命师”未答问题,只是像应对边述真举剑之举一般,从背后抽出两口剑,张开双臂似乎准备迎战。
边述真之前也并未看错,远处的雾气里确实有一名怀抱婴孩儿的窈窕女子,她也依稀可见那神秘的“问命师”和边述真的对峙。
于是这女子将婴孩儿交给那个古怪的老人,那个老人欣然接在怀中,她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只玉箫吹奏起来。
淡薄的雾气中,响起一首清幽却似蕴藏着些豪气的曲子。
曲声起,神秘的“问命师”手中双剑也起,只见这名被人称为“问命师”的神秘覆面女子一脚后撤七寸,一脚下陷三分,下一瞬便已经冲至了卓然山“雪峰双狮”之一边述真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