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乘风暂时停下了说明,他等着陈至的反应。
陈至当然明白南宫乘风刚刚道出的事实为何可能撼动百花谷南宫世家的根基。
如果传言无误,“秘境”凶地“踟蹰海”的特性在数年前便已经显现,当时就近的百花谷南宫世家没有尝试过私踞“秘境”而是马上代七大派看管环境,迎来了七大派的人处理“踟蹰海”,最终失败而遭废弃。
光从这项事实中,陈至便可知道百花谷南宫世家不同于知风山一带自成门户的通明山庄凌氏,只有南宫世家需要依附七大派的事实不可动摇,才能解释南宫世家对“踟蹰海”不敢私踞、完全任由七大派处置的做法。
至于原因,其实也不难想象,陈至直接点出“踟蹰海”如今新的发现可能带来的最大顾虑:“原来如此,是朝廷啊……”
荣朝朝廷对百花谷南宫世家的看法,正是南宫世家只能紧紧依附七大派的主要顾虑,交州战事颇多,各地在荣朝朝廷、百越之民、占族军阀之手中易主频繁,百花谷南宫世家刀手生意兴旺的基础便是在不同势力之间也能左右逢源的立场。
若左右逢源是事实,南宫世家违逆朝廷的行径便也是事实,所以百花谷南宫世家唯有托庇于“四山两宗一府司”这朝廷也公认的七大派整体,才有不被朝廷清算的空间。
然而,一年前开始,因为沟通朝廷和江湖势力的天衡府平安司玄衣卫地位动摇,也因为陈至掀起的“两宗”之斗,“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共治江湖来隐隐和朝廷、民间泾渭分明的格局发生剧变。
虽然以昆仑山众妙门为首的“四山”道统屹立不倒,“两宗”却因为牵扯扬州“切利支丹”“患殃军”之乱和私斗而各自重创,可谓摇摇欲坠,天衡府平安司的玄衣卫也因为总指挥使江南城在天京城搞出的乱子和最终定性为特别问事江麟儿办事不利所以未收好场的扬州之乱遭到裁撤。
这种情况下,小门小派还可以庆幸天塌下来有七大派首当其冲,像知风山通明山庄凌氏、百花谷南宫世家这种隐隐已经快赶上七大派的江湖势力则再躲不开荣朝朝廷投来的视线。
荣军之力仍然是欲界之中最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纵“四山两宗一府司”名声再盛,一般认为在荣军全力动员之下,七大派中任何一派最多能挡下一郡之兵便要伤筋动骨,若与数郡乃至一州军力为敌则后果不可想象。
更何况“四山”道统也好,尚存的“两宗”也罢,若是其他江湖势力与荣朝朝廷作对,他们八成是会站在朝廷一边的。
扬州祸乱之后,当今荣朝朝廷无疑是得到了对江湖大举动手整治的大义的,届时“四山”道统和需要朝廷作为公证者调停争斗的“两宗”对南宫世家这样的势力便只有放手给朝廷。
在朝廷处有帮助占婆国、百越之民的山越部族整顿地面治安之咎、“素行不良”的百花谷南宫世家,若再怀有值得开发之“秘境”,很难不首当其冲地被朝廷盯上。
陈至更清楚南宫世家之上连个帮忙挡祸的如今都没,本来有资格做到这点的知风山通明山庄凌氏如今通过合作者“薛冶一脉”的暗中穿针引线,和荣朝朝廷根本是暗通款曲的关系,起码在“天览竞锋”事情未定之前双方绝不会撕破脸皮。
南宫乘风见陈至想到重点,心中暗赞“闭眼太岁”的智慧果然名不虚传,他可以把话说得更开了:“不错,朝廷方面若得知‘踟蹰海’有重新被开发占据的可能,便可能另生想法。
到时候南宫世家很难自处,更别说得到任何七大派的援手、保障。
便是让七大派中的‘四山’道统先得知‘踟蹰海’新情况,最后仍然可能因为大局如此,只好等朝廷定夺。但是始终好过直接让朝廷先知情,毕竟‘四山’道统也好,七大派的其他派门也好,算是都和我们关系更近些……”
陈至不解,追问道:“不知道当主所谓更近的关系,是指哪种程度的关系?”
南宫乘风犹豫一阵,干脆实话实说:“陈少侠也许打听过我们南宫世家定居此处之前所赚威名从何而来。”
陈至对道:“听说是付出惨烈的代价,斗倒了祸乱交州江湖的一伙‘悯生宗’邪徒。”
“此话虽然不假,江湖风声却未传及原因。今日为了说清个中因由,只好教‘闭眼太岁’陈少侠知情,所谓我南宫世家与‘悯生宗’之斗是何始末。”
“愿闻其详。”陈至倒是乐于知情这段不清晰的江湖往事中藏着什么古怪的关系。
“‘悯生宗’恶徒虽然闹得厉害,但是其最大的威胁非是其在交州扎根,和占族人、百越之民部族不清不楚的关系或者势力,最大的威胁反而是这派邪徒的来历。
因为‘悯生宗’本身是从‘两宗’之一殊胜宗的居士里分出的一派,当年这伙人便是在殊胜宗掀起内斗,一度使得殊胜宗势力衰退之极,后殊胜宗不得不求助江湖其他势力之助才终于擒获其首‘悯生灾主’,关押在殊胜宗居士们所拥护的僧团法莲寺之地内。”
“嗯?”这倒是陈至未曾听闻的秘辛,不过这件事情激起陈至另一层担忧,那便是他去年亲自挑起的“两宗”之斗。
若这个“悯生灾主”活到了现在,会不会便成为不知情便策划了“两宗”之斗的陈至计划中的变数?“大狗上人”和灭度宗的遭遇是否又和此人的影响有一定的关系?
南宫乘风见陈至眉头紧锁——作为一直“双眼紧闭”的陈至少数能让人清晰看出来的面部表情反应——他只道陈至也觉得事情复杂,完全想不到陈至是在联想自己想到之事,于是他的说明便继续:“当年我们南宫世家虽然已经是一派刀手之首,却依靠的并不是威名,说来惭愧,舍妹拼着废掉斗罢了那‘悯生宗’的宗酋闻人达后,我们南宫世家才算有了威名。
而在那之前,老当家南宫雅叙的人望和人脉才是一众刀手中南宫一姓得以领导旁人的根据,当时老当家打听到其中秘辛,便是为了威名主动攒起刀手人马会合交州江湖群豪,要替七大派主动对上流窜到交州的‘悯生宗’恶徒残党,为的便是赌上一个让七大派欠下人情的未来。
作为结果,‘悯生宗’恶徒虽然失去那据说武功盖世的‘悯生灾主’,却仍有宗酋闻人达以及五位自号护法法王的高手坐镇,若非舍妹携‘十三名锋’中的‘晓霜白刃’‘落影雕铤’这俩口一对的‘黑刀白刃’来和‘悯生宗’宗酋闻人达斗到两败俱伤,当年老当家之赌的结局便是交州群豪全军覆没,绝无幸免。
如今恐怖的闻人达也在那战后失去踪迹,‘悯生宗’却有再现迹象,最近几个月里传闻占据了‘踟蹰海’的神秘人物中,就包括了疑似闻人达徒弟的人物。
百花谷地宫通往‘踟蹰海’,可能是‘踟蹰海’的秘密将要揭破的关键,这件事情封锁到了现在,若再惹来销声匿迹多年的‘悯生宗’,也是一大灾难。
当年的七大派承我南宫世家驱逐‘悯生宗’之情,助我们一家广散江湖威名,如今的七大派若知‘悯生宗’再现,又将持何种态度?这也是我南宫世家一大为难之事。”
陈至暗自点头,心道这样确实能说明为何“踟蹰海”遭人占据后交州江湖风传百花谷南宫世家严令刀手靠近一事的原因。
当年的南宫世家为了稳居刀手中领导地位,也为了给众刀手打出威名,根本是不计代价卯上“悯生宗”,以极其惨烈的损失换来得以立身的威名。
如今七大派格局将有剧变,七大派这个整体本身前途未卜,对“悯生宗”再现态度更难揣测,百花谷南宫世家既然无利可图便绝不愿意再平白为七大派卯上一次“悯生宗”了。
南宫乘风说完了现状和为难之事,他本来想让陈至就此发表看法,一想到人家远道而来,一时间自己能说清顾虑,让客人被南宫世家其他人叫走时知道念在他南宫乘风礼遇需要顾虑什么就已经不错,于是只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因为事情颇多,本来我们是想要找个借口邀来交好的江湖同道,借我过寿、当主交替之借口将此事和七大派中人参详,风声却给走漏……而且多半是自己人。”
南宫乘风并未明说他已经猜到散出风声的八成便是想要引来“闭眼太岁”的南宫寻常,他尚且不知道陈至对南宫寻常的看法、态度。
“总之事情已经有些超出想象,七大派……看来并未重视,唯一到了的便是和你们同来那位姓边的朋友,看起来是打算尽尽礼数就算了的小辈,充分证明起码卓然山藏雪峰并未重视我南宫世家。
若无旁的事,或许还可以等七大派所来之人将‘踟蹰海’事情带回师门细禀,可事情牵扯到当主交替,传闻中朝廷里全方面接替天衡府平安司的拱卫司倒是先显出不小的兴趣,即便他们应该不知道‘踟蹰海’新情况,我们却也怕他们是想趁机对我南宫世家有什么旁的安排。
风声一经走漏,我弟弄花、赏月也开始光明正大邀请他们在江湖上的朋友,似乎他们的重点也不在世家存亡,而是在当主之位如何着落。哎……”
南宫乘风越说自己越烦,终于长叹口气。
他毕竟将自己想要说给陈至提前说明的事已经说清,叹完气后干脆自嘲道:“其实实在不行……也许就此全面投向朝廷,说不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陈至听到此处,却知道自己多少该表态,于是大摇起头来:“南宫当主莫生此念,朝廷便生想法,投向他们却不是个良好选择。”
“为什么?”南宫乘风问道:“小女胜男颇有才智,我与她参详现状之时,她却提到其实投向当今朝廷是最快的解决之事。”
“如果南宫世家的根基不在交州,也许可以尝试,但是如今的皇帝容不得南宫世家的过去半点污点,如今投之,南宫世家今后将会形存实亡。
当先的几年,朝廷便定会要百花谷南宫世家不停以实际行动表明忠心。
而即便南宫世家在这几年中不动朝廷分毫,而为朝廷尽心尽力,如今的朝廷不会念及一点恩情,反而会将南宫世家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你们再需要朝廷配合任何事情都将难上加难。若无法不取朝廷分毫便交出一年胜过一年的成果,都将是你们的忠诚乃是造作的证据。”
南宫乘风眉头一皱,心想还好门窗都关着,他嘴角一抽,生硬道:“看来‘闭眼太岁’陈少侠对当今朝廷颇有微词……”
见识过江麟儿的下场和朝廷后续的处理,陈至很难喜欢如今的朝廷,不过他对当今朝廷的不满却并非仅仅出自个人好恶,如今南宫乘风面对的正好是这方面问题,陈至于是愿意说说自己长久以来对当今朝廷形成的看法:“即便当今皇帝圣明个百倍,刘氏也实在享朝太久,枯枝败叶太多,随着刘姓宗室越来越尾大不掉,各自问题早已发生,并且随着岁月扩大。
此征兆从诸多刘姓王的荒唐便可见一斑。
曾有梁王刘立,看上自己已经嫁人的姑姑刘园子,‘遂与园子奸,积数岁’终于有司判其罪曰‘禽兽行’;他却不是历代唯一得此‘殊荣’的刘姓王,济北王刘终古命‘爱奴与八子及诸御婢奸’,也被当年的兖州刺史以‘禽兽行’告于天京;燕王刘定国也领此罪,所行也更加荒唐。
曾经在交州惹出不少乱子,以至于被令离国就京的南中王不也是实证?
刘姓诸王‘树大有枯枝’,历代荣朝皇帝都有徐图之策,比如武宗皇帝借宗族上供用于太庙祭祖助祭的‘酎金’一事,明表当时致力于交州百越乱事的齐国国相卜氏为侯,实则就‘酎金’上缴之额,对所有未足额的公侯、刘姓王削爵,便是所谓‘酎金夺爵’一事,此即是武宗皇帝时对刘姓王的整治之策。
平宗皇帝在位时候,对南中王也有离国就京这种始为召去天京城监视看管的严责之举。
当今的皇帝即位之后,不愿承圈禁亲叔之名,准南中王再次就国,对于其余刘姓王也是放任不理,便可见其好名、务虚,不如平宗皇帝远矣。
南宫当主觉得,这样的人主若得到口实‘整治’江湖,他会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不下重手——哪怕是别人主动依附的情况下吗?”
南宫乘风听着觉得有理,但是也觉得如此一来更难定夺“踟蹰海”一事是否让朝廷知情。
种种头绪剪不断理还乱,确实不是问策一个晚上能解决的,不过这一晚上南宫乘风已经明白为何南宫寻常想要散布风声引来这位“闭眼太岁”了,他于是态度比之前更为恭谨,对陈至道:“陈少侠所言颇让我有所心得……
劳扰少侠许久,下人已经已经布置好厢房了。少侠在百花谷可任意出入,别人唤你也可随意应或者不应,若问起,便回他们是我这当主说的。
……唯有老当家那里,他若唤你,还请陈少侠赏面一次。老当家至今未向其他人提起关于现状的想法,唯独对名声在外的‘闭眼太岁’陈少侠,他或者肯吐露一二,这样我们这代人如何行事也便有粒定心丸了。”
陈至谢过南宫乘风,于是便由下人引着告退了。
南宫乘风仍有隐瞒,陈至猜到那必是更难开口的事。
但恐怕唯有没说出口的事情,对南宫世家来说才是更不容忽视的麻烦,甚至比南宫乘风已经提过的两件麻烦事都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