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泽中见火(其之九)

最早在听过“踟蹰海”的情况之后,陈至对于所谓吸引人不肯离开的幻觉现象有了些猜测。

其中陈至在听到赵洞火等人述说的情况前,本来以为最有可能的情形,便是“踟蹰海”所创造的幻觉会是在接触到人的所知后再成型。

这个假设其实不难做出,如果“踟蹰海”能够接触到人的意识,那这个“秘境”当然很可能根据不同的人顺利造出不同的幻境来吸引人驻足。

什么会最吸引一个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太过复杂,因人而异只是这个问题答案之所以复杂的一种原因,还是其中最浅的一层。

最浅的一层,有时候也是最难的一层。

“秘境”现象面前,这最难也最浅的一层,绝对不会存在困难度的问题。

所以,如果“踟蹰海”的原理真的是接触别人的想法之后再去创造相对应的幻境,这个推论简直既直接又合理,这个推论如果证实,整个“踟蹰海”的事情对于陈至就简单得多了。

但是赵洞火不可能知道“凶皇”花在渊是什么人,更不可能知道花在渊的家传武功是种什么路子,遑论学到花在渊的“明性锻骨法”的筑基拳术。

陈至确定赵洞火确实学到“明性锻骨法”之后,本来在一瞬之间马上就想到另一种可能——就是陈至自己本来就已经到了“是非路”中被“踟蹰海”影响到的部分,所以他自己所见本来也可能都是假的。

如果陈至见到的刀手和赵洞火本身也是幻觉,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何这两“人”能够“习得”太华山三峰府的游有际掌和花在渊的“明性锻骨法”筑基拳术了。因为虽然赵洞火和这名刀手虽然并没法知晓相关的人物和功夫路数,陈至自己却总是都见过这些武学路数和对应的人物的,若接受这一点为基础再去推想,那说明“踟蹰海”幻觉仍是可能基于不同的人物构筑成不同的幻境,只是构筑而成的幻觉最终更加复杂而且富有超出陈至本来预想外的迷惑性而已。

但是,陈至在脑中做出假设的一刹那,同时已经用清晰的思维理性地否决到了这种可能性。

因为赵洞火和刀手对“踟蹰海”内的生活已经做出过一个超出陈至所知的事实描述,对于幻觉产生的饮食可以让置身其中的人解渴、充饥的事实虽然陈至完全可能预想得到,但是从理性上却不会在预想到这种结果的时候就把这种预料提到几乎与事实对等的地位来期待。

所以若赵洞火和刀手是“幻觉”,他们提出这点的同时,就有降低陈至认为眼前所见所听的事物真实性的可能。

而且这种降低“幻觉”可信度的情形足以让陈至生出警惕,如果“踟蹰海”能够读取人的思想再去构造幻境,它便会清楚以陈至的性子一旦警惕生出随时可能因为任何情境而做出撤退的决定。

“能够读取人的思维”这项前提在这个推想之下,便失去了其合理性,是故陈至在脑中怀疑起赵洞火和刀手的真实同时也就用智慧验证了这两人的真实性,同时彻底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现在陈至更加好奇“踟蹰海”会用怎么样的幻境来让他想要留下。

陈至决定自己独自接受这个时刻,独立接触幻象有助于他判断是否该马上将赵洞火等人带出,所以他拒绝了赵洞火等人继续为他引路:“赵师范,你们且在此处等我回来。如果可以,请设法聚集所有你们五个人再在这里一起等候,当我从‘踟蹰海’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印证了某些猜想,到时候我就能告诉你们是否应该马上随我出去。”

“……这……”赵洞火沉默片刻,随后反问道:“……如、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陈少侠到时候不肯出来,我们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至虽有十足进得去出得来的信心,却愿意给出赵洞火一个明确的回答:“简单,若你们之中哪怕有一个人不愿意再等下去,而那时我还没出来,你们就可以忘掉这件事,当作我无法从‘踟蹰海’里再出来了。”

另一个刀手则有另外的疑问:“我们未必能把那两个已经放弃的人说动,这又该如何是好?”

陈至答道:“你们去告诉他们,说只要我能走出来我就会有让他们摆脱那‘不知道在何处看着他们的东西’之法。如此一来,他们在幻境中陷得越深,对于这种可能性的渴望也便越盛,相信至少也有七八分的把握被你们一次说动。”

“好!”那名刀手眼睛一亮,似乎觉得陈至这个法子很可能说动那两个人。

陈至没有错过这个眼神的变化,赵洞火这边的人其实也深陷幻境之中,陈至所说当然也命中了他们的希冀。

“是非路”到了这一段本来就已经明亮到让人觉得诡异的地步,陈至再深入了一段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甚至是一间铺设典雅的大厅。

对于陈至来说并不算特别陌生的大厅。

这里柱子像是白玉的,天花板像是白玉的,地板也仿佛铺着的是白玉所切割出来的方砖一样。

像这样的景色,陈至虽然之前只见过一次,却绝对不会忘的。

这是陈至六年前在雀房山“秘境”洞穴中被“梦中人”拉进去,第一次见到《异日纬》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踟蹰海”尝试让陈至留下的办法。

陈至稍微试了一下运足“有兆先知”高境境界的炼觉途威能,发现无论感官还是直觉都没法帮他判断周围事物的真伪。

最起码这证明了“踟蹰海”的幻境并不简单,至少炼觉者也别想轻易从中脱身。

据说在外的那个“踟蹰海”湖泊的湖心岛上幻境只影响人的视觉,对于触感和听觉都无法造成影响,赵洞火提出这一部分的“踟蹰海”幻觉产出的饮食甚至能够取用,陈至假设如果在其中遇险或者将演化为现实中的危险。

可是即使如此,“踟蹰海”从未传出过直接伤人的传闻,如果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的话,之前赵洞火等人可是跟九十多名工匠一起被困在“是非路”中,赵洞火没提醒过陈至这类危险,足以证明这庞大的人数和漫长的时间里都没发生过这类危险。

这间宽阔的石厅,也和陈至所知的有些区别——之前陈至见到这间大厅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梦中人”用某种手段夺取了雀房山“秘境”妖魔的“秘境元”所以从其身上投射了水波样的微光游走于墙壁之上形成光影差别。

这一次陈至没见到同样的微光,也就是说这个幻境并不打算让他见到“梦中人”。

既然幻境显现了这个地方,不让陈至见“梦中人”又让陈至见什么呢?

当然是《异日纬》,陈至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就已经瘙痒难耐了。

“踟蹰海”幻境能够显现超出人知识外的事物,陈至觉得或许有那么些可能性,他能在此翻到如同真实一样的《异日纬》。

但是《异日纬》还没出现,一根极其粗的白玉柱后面就先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陈至自己的脸,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不但没像陈至这“闭眼太岁”一样闭着,而且睁得很大。这个和陈至长得一模一样的却睁着眼的人头发是种扎人眼睛的侵略性的殷红色,他的神情仿佛仇恨着世上所有其他的事物一般,他的嘴边始终挂着仿佛他已经做好某种准备的笑意。

“照岁常!!”陈至不由得叫出了这个名字。

照岁常并没理会陈至,他似乎也不是看不见陈至,因为他的目光明显在陈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照岁常并不理会陈至,只因为周围存在着比陈至更吸引他的东西。

他向一个方向走开,那个方向上正有一张三尺多高的青石案子,青石案上有一本暗青色书封的线状书。

书封之上当然也有白底的记签,上面写着“异日纬”三个字。

《异日纬》就是此刻比“闭眼太岁”陈至更加吸引“杀体”照岁常的存在。

意料外的人以意料外的形象出现,陈至最开始确实吃了一惊,但是此刻也已经冷静下来。

萧忘形提过照岁常为了试验借助“洗心池”是否能摆脱自己的“杀体”之躯,已经经过修罗道二当家的渠道沐过了那“一沐重生二沐死”的“洗心池”。

萧忘形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陈至,陈至直到面对江南城之剑那生死关头的一刻前也确实一度没感到照岁常和自己那冥冥之中的关联性,说明“洗心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杀体”和陈至的联系。

所以现在的照岁常无论是什么模样,唯独都不能再是和陈至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个模样。

……如果是尚未使用过“洗心池”那时的照岁常呢?“梦中人”是否可能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用了某种方法和他产生联系,并且用观看《异日纬》作为条件和他完成了某种约束?

否,陈至仍是想到的瞬间就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那种情况下,“梦中人”既然有了被陈至当面合住《异日纬》以至于什么都看不到的先例,在照岁常要看《异日纬》的时候便不可能不在场一旁观看。

而此刻展现在陈至四周的情境里,简直连“梦中人”吸收了雀房山的“秘境元”后那种水波微光都没有。

陈至否掉了这个可能后,就已经做出了现状之下唯一可能正确的那种猜测。

带有极其不祥征兆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也将导向“‘踟蹰海’到底想用什么样的幻境来迷惑他”的这个终极答案。

这个猜测就是:这个幻象的这部分是要展示如果照岁常在使用“洗心池”之前就看到了《异日纬》他将在《异日纬》上看见什么的内容。

陈至感到自己的额头之侧简直已经有汗冒出,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身影也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已经出现了很多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前往的方向。

而每个人前往的方向上,都有那么一张青石案。

无数的人,对应着无数的青石案,无数的《异日纬》。

凌幼珊向陈至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一样——然后她就往其中一张青石案和在其上的《异日纬》走去。

看着比现在年纪更成熟些的师湘葙不知道为何穿着一身欲界传统的白麻衣,头上裹着白布巾,她在给什么人戴孝?为何又不是按照白龙族的习俗打扮?

这样的师湘葙,也向着一张青石案子走去。

又是什么人能够将大爷凌泰安伤成这个模样?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凌泰安血犹未停下,便已经走向了一张青石案。

何火全看上去不止比现在年纪大了一倍,身材也胖了一倍不止,这样的何火全也带着一身酒气从陈至身边走过去,走向了他的那张青石案。

陈至几乎连呼吸都开始不能流畅了。

这就是“踟蹰海”用来留下陈至的办法!

这里的人,来自过去、未来,这里有世上所有时段的不同人,只要陈至走过去,他就能看见“这个人若在人生的这个阶段看到《异日纬》其中的谶言会是什么”,而且陈至这样看到的谶言绝对都和这种情形下这个人看到的谶言绝对一样。

换而言之,这里有阴谋家需要的所有答案和可能性!

只要是个对阴谋有兴趣的人,都将迷失在这里。在这里,他将能知晓一切、验证一切、筹谋一切!

而陈至不止有天下第一等的阴谋家资质,还因为“孽胎”执着而对阴谋有着比常人更疯狂的坚持和追求。

陈至的心猛地一跳,这股子悸动简直能突破他的胸腔,他的动作甚至都因此变得僵硬。

他的身体都已经不由自主!

陈至始终还是太过小看了“踟蹰海”,现在他觉得,他很可能会老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