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墨回到家里,照例少不了妻子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不过,季墨早已练就了对这种日常生活元素的强大抗干扰能力,他大概是人们中间少数具备左耳进右耳出特异功能的人之一。
但是,床-上的事解决起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妻子发疯似的谩骂一次比一次恶毒,每吐出一句话都那么清晰地像钢针一样扎在他的肉体里。
面对妻子因床-事受阻而爆发的怒火,他的整个思考成果经常被无情地粉碎,不得不卷入和妻子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
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和肖龙一样强烈的念头:“杀-死-她!”
多么可怕的一种冲动,他感觉他此刻与凶手是多么地接近。但他的这种冲动立刻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意识控制住了,那就是理智。
妻子强大的攻击和辱骂虽然在他脑海的某个薄弱地带打开了一个缺口,可几十年人生经历积累起来的理性沙包立刻补充过来,把这条冲开的裂缝填得严严实实,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来自现实生活的暴风雨和床第之间的暴风雨使季墨饱受双重的打击,有一种莫名的仇恨和愤怒在他心底慢慢地滋长,他隐隐地觉得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地拽住了他灵魂的衣角。
他在细细琢磨肖龙这个案子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某些与肖龙类似的冲动和感觉,他甚至有点理解了肖龙举刀-杀-妻的快意和挣脱束缚之后的轻松。
在内心世界里,季墨发现自己的心灵并不比肖龙的心灵更加洁净和高尚,相反更加龌龊,更加虚伪。因为他总是企图用自己光鲜和高大的外表来掩饰这一切,压制它们的存在,既没有直视问题的勇气,也没有解决问题的胆量。
他畏畏缩缩、怕这怕那,自己活得很累,很窝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比一般人更加理智。可理智管个什么用?除了妨碍个性的发挥、拖住成功的脚步、破坏自由的舒适之外,它还能做些什么?
一些人总是不知疲倦地宣称,理性、理智、良心,它们可以阻止人们做坏事,可以帮助人们提高修养,可以推动世界建立秩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罪-犯们的理智有时比一般人,甚至比一些道德高尚、思想高贵的人更为惊人。
这是他在长期与罪-犯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的。无数次经验告诉他,和罪-犯进行理智较量并非易事,不能轻视每一个犯-罪嫌疑人。
他总是对他的同事和下属说:“智性磨练、思辨能力是每一位刑-侦工作者的必备本领,你要不停地思考、琢磨,探明犯-罪动机,还原犯-罪现场。把每一次办案都当作一次灵魂的考验,一场智慧的挑战。”
季墨一夜无眠,他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可悲处境,一会儿想到正在办的案子;一会儿想到当年凭着自己才干娶得贵妻时的得意时光,一会儿想到妻子不顾多年感情在床头怒骂自己时的凶狠情形。.
和妻子,除了吵架和面对面的怒目而视,再也找不到共同语言。有一段时间,为了挽救这种越来越糟的家庭危机,他想尽办法,为妻子的亲属安排工作、谋取职位,为儿子上最好的高中东奔西跑,陪退休后的岳父岳母外出旅游,等等。
他想通过尽到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责任来重新赢得妻子的认可和满意。但是,生活并不是他想象的这样,即使他小心谨慎、卖力讨好、竭力逢迎,还是不能使妻子得到满足。
他被这永无止境的家庭责任折腾得疲惫不堪,加上工作上无穷无尽的压力,内心十分苦闷,倍感抑郁,缺少激情,没有欲望。头发不断变白,加快脱落,一年不到的时间,秃顶从前额迅速推进到了头顶的发旋处。还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因忧愁、迷茫、郁闷、失眠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眼角、额头、嘴窝、耳根处不知不觉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
他发呆的时候总是想,地位、权力、名誉带给自己的除了这些白发、这些皱纹、这些血丝,还有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审视自己,发现他的可怜的灵魂和他的枯瘦的肉体一样显得脆弱无力,独自在空阔的衣服下飘零。
为了逃避生活中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季墨一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家中的不快和失意就会被彻底掩藏起来。
他着手研究案情,他总是希望把每一场案情分析会都办成一场高水平的辩论会。这种形式确实取得了可喜的成效,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见解,畅谈自己的想法,全队的办案水平在他的带领下得到了明显的提高。
不过,也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令他很是困惑。
第一,思想极难统一。队里十二个人往往就有十二种不同的想法,而且个个振振有辞,理直气壮,很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第二,时间难以控制。为了弄清犯罪动机、找到破案线索、查清犯罪事实,那就必须让大家各抒己见,深入探讨,这就有些耗费时间,如果不让他们把想说的话说完,他们又会愤愤不平,甚至拍案而起。
第三、矛盾很难调和。由于争论机会多了,队里自然地形成了四大派别。以老头为代表的顽固不化派,以大学生为代表的新新人类派,以邬振军为代表的速战速决派,以他季墨为代表的深思熟虑派。
对今天上午即将开展的这场辩论,季墨略微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但有些关键的疑点还没有理出头绪。他趁着时间早,同志们还未到来之时,他坐下来,开始接着思考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