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西南隅,刑部街上,今日迎来了理刑衙门设立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徐明若还活着,定当以今日之排场为荣——淮安城品级最高的勋爵、漕运总兵曹开河,亲自带着三十余人,直接将个理刑衙门给掀翻了,只为将徐明抬回去体面治丧。
这份主从之情,真是感天动地。
钱御史匆匆赶到之时,曹开河的人已经将徐明的尸体抬着出了后堂,后面还跟着在差役搀扶之下踉跄追着的刘云。
刘云头上裹着厚厚的一圈绷带,醒目非常,因而官帽便只能被捧在手上,旁人若是稍错一下眼,保不齐就要以为刘云是那孝子贤孙,正在挣扎着哭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钱御史顿时脸色铁青,大踏步过去,喝道:“曹大人这是何意?”
“钱大人来的正好,正可以辨明是非,还徐明一个公道!”
曹开河面带戚色,手扶担架,沉痛地说道:“昨夜城中突发爆炸,嫌犯逃至河上,徐明本是协助办案,连夜带队救人,不辞辛苦、尽忠职守,钱大人一路同行,必然亲眼所见。及至徐明惨死,曹某心痛如绞,特来迎他回府治丧,却不想这理刑竟然不做人事,将他的尸身扣押不放,这是何道理?”
昨夜杀手扮作漕兵此起彼伏,众人连番遇险、惊异不定,徐明横死,且杀手身上又带着他的腰牌,疑云更生,当时刘云下令将其尸身及左右随行者一并带回,钱御史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徐明是曹开河的手下,且目前尚未有确凿证据证实徐明的奸恶,曹开河如此暴怒倒也说得过去,钱御史心中有数,当下面色稍霁。
“曹大人稍安勿躁,昨夜动静甚大,想来理刑衙门只是慎重处置,算不上扣押……”
“尸身横在后堂,家属不得相见,怎地不算扣押?”
曹开河察言观色,却不给他将话打圆,立刻接道:“他跟着我为朝廷效力,在行伍里浸淫日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就拴在裤带上,便是这回运气不好,被贼寇杀了,定也毫无怨言。”
身后众兵连声称是,义愤填膺。
曹开河突地话风一转:“可他舍生忘死,身后尚没个嘉奖,便连同左右一起先被搁在这理刑大牢,这等憋屈,我若不为他寻个公道,日后还如何向这漕军上下交代?岂不让人寒心!”
军队之风气,向来与文官风气大不同,漕兵专营漕运,比边防之军少些规矩,却又多些匪气,曹开河将对徐明的调查扯上了漕兵士气,倒是让人不能轻率应答。
只是钱御史职能所在,遇事先挑个理字章程,心道无论是打穿徐明咽喉的暗器,还是杀手身上的临清伯府腰牌,又或是杀手藏于漕军之中的便利,深究起来,这位漕运总兵官也绝非全无嫌疑。
想至此处,钱御史心中一动,曹开河勋贵出身,目下无人也属正常,可他同时也是有同理漕运之责的漕运总兵官,绝不应是只会暴动的草包花架子,因此当知刘云办事仍在章程之内,而他如今震怒之状却远超预期,如此阵仗莫不是……?
如此想着,钱御史的眼神便往刘云瞟去,顿时惊讶道:“刘大人,你的头……”
刘云苦笑道:“曹大人与徐明多年情谊,如今痛失臂膀,下官能理解。”
钱御史立刻神色不善,“竟是曹大人所为?”
“曹大人!”钱御史这回是真惊了,“朝廷命官之职,皆由上授而来,自有命官的体面,便是皇上惩治罪臣也须先去官服,自有章程法度的依循,如今曹伯爷是将勋贵的特权置于王法之上了吗?”
真不愧是骂人为业的都察院官员,钱御史当下便将一缕胡须吹得如云卷云飞,捶胸顿足,引经据典,将个曹开河曹伯爷的作为与勋贵横行联系在了一起,言语间又提起前面淮安府三大牢滥捕之事,直骂得曹开河面色铁青!
曹开河在淮安府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换了的,哪经过这阵仗?偏又不占全理,这就被钱御史抓着错处,一时竟然真被拦住,无法将徐明尸身抬走。
刘云在后面看着,暗暗着急,他早得了亲随带回来的沈淮原话,被一语点醒,今早其实就是有意放水,巴不得曹开河将徐明尸身给抢走,可钱御史坚决对峙,以致于他心中计划便受阻了,刘云不由暗暗着急,却又没法将话说在明处。
御史弹劾百官,钱御史越是不客气,便越是合理,谁好劝阻?
眼见着衙门内外的墙角旮旯都开始堆积了围观的头颅,被钱御史指着鼻子骂的曹开河面现浮躁,“钱刚老儿,你当老子是被吓大的?欺负我不会讲理吗?”
他一个眼色打下去,后面立刻冒出三五个出头人,骂骂咧咧地迎上前去,当前一人叫道:“老子们昨夜又是撑船又是下水,暗器堆里捡回一条命来,竟是得罪了谁?要被关在这理刑大牢里使劲地扣屎盆子?兄弟们,这窝囊谁要受便由谁受去!老子宁死不屈!”
说着,竟直接架起了钱御史,将他架出了正道,其余人等立刻抬着徐明尸身往外冲。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钱御史骂得兴起,却没有武功,顿时便眼睁睁地瞪着群兵,眼看他们就要出了理刑衙门!
“放肆!”
一声大喝落下,便见呼啦啦一群人堵住了衙门的大门,清一色的漕兵服饰,两下立时混在一起。
一人身着官服,越众而出,大喝道:“乱成一团,成何体统!”
此人面目普通,而正气凌然,一双薄唇张合之间几不见肉,拦在衙门前的气度,十分理所当然。
曹开河看清来人,不由一怔,眼睛瞪成铜铃:“胡兴,你想干什么?”
来人竟然是理漕参政胡兴,那个时刻想着要替代漕运总督的漕督副手,在三清茶楼狠抱干瘦老头谢有林大腿的胡兴。
“临清伯啊,你怎地如此糊涂?!”
胡兴仿佛才看清曹开河,立刻气喘吁吁地破众而出,先直奔钱御史,喝叱仍架着钱御史的漕兵,“还不速速将钱大人放开?尔等便是再怎么莽直,也不该这般作为,莫害了临清伯!”
胡兴说着,上手就把那几个漕兵给扒拉开,扶着钱御史连问妥当否。
钱御史自是没什么不妥当了,除了生气之外,其实那几个漕兵手下有轻重,扯得他老胳膊老腿还挺舒服。可他怎会聊这细枝末节?当下重重地哼了一大声,连道这临清伯够蛮横,淮安府藏龙卧虎,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胡兴便转向了曹开河:“曹大人,钱御史素有正直之名,我等此时不正该庆幸:有钱大人坐镇,何愁没有公道?你纵是在愤懑伤心,也应顾念着大局,再多忍忍啊!”
他背对着钱御史,语调诚恳,却边说边对曹开河打了个眼色。
曹开河被钱御史喷了许久,脸色也不好看,当下一甩袖,也哼了一声。
胡兴眼中松动,“曹大人,你若信我,便且再缓几日,待问清始末,究得根底,届时必然能让徐明风光大葬,也还漕兵众兄弟一个公道人心。”
接着四方一转,扬声道:“漕督大人不在,本官便暂代邱大人处置此间事,徐明及其左右从众虽无罪名,但涉及昨夜大案,皆须配合探查,无论如何都不可暂离这理刑衙门。来呀,把徐明尸身及其左右接管过去。”
曹开河适才还暴怒非常,此时却像渐渐冷静下来,竟然真的召回了众人,将徐明尸身交还出去,并让那群漕兵:“迅速回营,此间事我自会给众人交代”。
等带来的那群漕兵呼啦啦地退了个干净之后,曹开河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便即刻审问。”
胡兴赞他一声,就问刘云:“刘大人,你看,是否就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即刻升堂问审?”
他自出现伊始,就接过了现场的控制权,三言两语地安置了各方,有理有据,有些反应慢的甚至此时还在发愣着。
不得不说——这一出戏,演的真好!
刘云若不是与他们相识日久,怕不就立刻信了这理漕参政胡兴大人磊落高效?
实际上,作为曾经的曹党之一,刘云对于胡兴和曹开河的关系清楚无比,说到底:仅就助赵庆灭口沈淮一事而言,若不是有胡兴那个吏部考功司的表舅谢有林在,他怎会被徐明一再牵引?
又因这层关系,尽管刘云对于走谢有林的路子升官发财已不抱希望,却也不敢太过得罪胡兴。
是以刘云心中悄悄揣测:这胡兴断没有不向着曹开河的道理,却在此时匆匆赶来,又一番做作,不知所图为何?
刘云心中警惕,却手捧着官帽,躬身连声应和,道:“不是不审,实在是还缺一位重要人证,人证在昨夜受了重伤,此刻不知道是否诊治包扎妥当,审讯拖延至今,确实不是故意所为。”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门前传来车轮在青石板上滚过的声音,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理刑衙门前。
沈淮来了。
曹开河挺着大腹,眯着眼睛,迎着初春正茂的阳光,看着那个青年自光源中走出,从容踏进衙门内。
这还是收到赵庆的消息后,他第一次与沈淮打了个照面。
就这一照面,曹开河心中那股子从清晨即憋着的愤怒心痛,便瞬间有了方向。
无它,只因沈淮进门后,竟径直朝他而来,随意地行了一礼后,就清清淡淡地问了一句:
“曹大人,昨夜沈某死里逃生,遍身伤痛,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要如此穷追不舍。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想到一人……听说曹大人与赵庆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