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蜉蝣
余杭,净慈寺,一位年轻的僧人正盘腿坐在寺中后院处的天河池边诵读经文。他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平静而虔诚,阳光透过他身侧树木的枝叶缝隙投射到他的袈裟上,恍若佛光普照。
他诵经的声音低沉有力,周围一切事物都沉浸在他的声音里。鸟儿停在他的肩头仔细聆听,水中的锦鲤们围在岸边静望着他,夏日里的蟋蟀们停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仇炙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那双闭上的眼仿佛能看到背后一般,缓缓的睁开了:
“寺中香客皆在殿前祈福,施主却独独绕到这僻静之处,看来是有其它的事情了。”和尚说完起身回头,见到仇炙的脸,他微微愣了愣。
仇炙也很惊讶,此人看上去至多才十八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竟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难道找错人了?
“你可认得柯泽?”仇炙开门见山的问。
和尚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并没有否认。
“看来柯施主是应煞了,施主则是来为他解煞的。”他说。
“你就是当年那个和尚?”仇炙狐疑道,“怎地不会老?”
“施主不也如此吗?明明是已死之身,竟还能活到一百余岁,且看上去面容也不过才二十尔。”和尚微笑着道。
仇炙脸色一变,眯眼盯着和尚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和尚倒是来了兴致,绕着仇炙走了一圈,“贫僧过去只听闻长生,从未见过死而复生,这不是普通人类可以做到的,想来你的主人并非凡人。”
仇炙心下一紧,眸中凶光一闪,他黑色的衣袍无风自动,杀机尽显。
“施主不必如此惊讶,贫僧只不过是恰好能听见你的心声罢了,这些都是你的心告诉我的。”和尚笑着说。
“我看你不像高僧,倒像个妖僧,你到底是什么人?”仇炙用手按住腰上的剑,蓄势待发。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窥机。”他说,“说来惭愧,高僧自不敢当,不过妖僧?却也名不副实,只不过会些许术法罢了,施主不必紧张。”
“我竟不知,什么术法竟能听见他人心声?”仇炙一脸戒备。
“术法不仅能闻心,还可推命。譬如贫僧这两日夜观星象,推算出江南郡的贵人不日就该到了,果然施主开口便问柯泽,想来就是那贵人了。”
“至于能听见心声,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只因我和你一样,本应是已死之身,故可以听见你的心声。”
“已死之身?”仇炙挑眉,和尚这话让仇炙有些惊讶。
“不若施主先移步至禅房小坐,待贫僧同你慢慢道来?”窥机伸手做请。
仇炙冷笑一声,放下扶剑的手,跟在窥机身后进了禅房。
窥机坐在茶几上,慢条斯理地替仇炙泡上一盏西湖龙井,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隔着茶水的雾气,窥机缓缓开口:“我原是这净慈寺天泉池底的一只蜉蝣。蜉蝣朝生暮死,我的兄弟姊妹都是在夜里出世,次日天明便死去,但我不一样,我的寿命好像格外的长。但这样长的寿命并不使我快乐,我日复一日的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世,内心很是痛苦,于是每日在池水旁听寺内的和尚诵经,盼能在经文中悟出生与死的意义。”
“有一日,我照常在池水旁听经,忽然周身发亮,竟化为了人形了!那日讲经的慧空法师是庙中的住持,他虽然十分惊讶,但是并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赶我走,反而收留我在寺中,收我为徒,教我念经习字。”
“后来,师父圆寂了,临走前他告诉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虽生为蜉蝣,却能够得到别人都没有的长生,必是有我的使命,他要我在这天地中多走多见多行善事,去寻找我的禅。”
“之后我便开始了我的苦修,四处行路四处化缘。我本只有一日的寿元,命数上已死,形却是活着的,故每每我经过尸横遍野处,总能听见他们的心声。”
“那日,我替徐灵芝母子超度,听到徐灵芝的魂魄不停地求救,便挖开了她的坟墓,这才发现那孩子竟还是活的,便将他抱了回来。”
“他受伤太重,失血过多,根本养不活,我便渡了我一半的修为给他,这才让他活了下来。可是我也因此伤了元气。”
“这些年我的容貌未曾改变,众人皆以为我是修行之故,乃得道高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窥机说完,深深一拜,“还请施主务必答应照顾这孩子的后半生,否则,我不会告诉你这孩子的下落。”
“我只负责将他带给他的生母,他自有他的母亲照料,何需我一个外人来管?”仇炙淡淡的说。
“他的生母已化为旱魃,旱魃不死,大旱不消,百姓生灵涂炭;旱魃若死,百姓太平,可又有谁来照顾他?”窥机神色悲悯。
“世事本就有得有失,无法周全,你一个和尚,理当无欲无求才对,怎地如俗人一般诸多牵挂?”仇炙道。
窥机苦笑,“生在尘世,如何能做到无欲无求?施主你身负血海深仇,仇还未报,却先动了情,不也是诸多牵挂么?”
仇炙面色一僵,张口欲说什么,窥机却打断他,“倘若你的主人,知晓了你对她的情意,不知还会不会留你在身边?不知你又该以何身份面对她呢?”
仇炙站起身,拔剑指向他,一字一句的道:“你在威胁我?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了你是吗?”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杀人不过闭眼之间。但,若是找不到孩子,施主怕是无法同你的心上人交差。”窥机面不改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仇炙眼神阴鸷,他来这的时候已经用在庙的周围找过了,确实没有半点那孩子的踪影,主人只给他半日时间,他不可太晚回去交差。
“施主若迟迟不回去,万一待会你的主人过来了,贫僧恐怕会不小心将你的心意说漏嘴。”窥机眨眨眼,将“不小心”三个字重重地说出来。
“你既知晓我有主人,便也该知道,许多事不是我能应允你的,主人未点头,你同我如何商量都是无用。”仇炙将剑抵在他的脖颈处,沉声道。
“是,我知道,但只这件事,你的主人可以不必知道。”窥机说着,忽然解开了衣带,脱下了衣袍,袒露出上身。
仇炙的眼睛猛的睁大,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身体!
原来那窥机的胸口处,竟然有一张突出的人脸!那人脸缓缓蠕动,竟还对他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