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没有想过靠写作养活自己,但在这个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不擅长打字的作家是很难获得稳定收入的,这一规则对习惯了用纸笔的我来说,太致命了。
很显然,我不如姐姐,如果死的人是我,她不但有能力好好安葬我,还可以在那个小出租屋里继续过下去。一年后大学毕业,去想去的地方,拥有自己的人生。
至少,她不会落到当流浪狗的地步一一我眯起眼睛,绷直尾巴,将头埋进垃圾桶里,散发着酸臭味的粘液顺着下巴流到脖子根,玻璃渣相互碰撞,发出叮当声响。终于,因为长时间浸入脏水而略显干涩麻木的鼻尖触到一个滑腻的东西。我大喜过望,将头埋得更深了,肉味钻入鼻孔,我叼住那东西的一角,将其翻出来,是半块发霉的鸡肋骨。
我叼着鸡肋窜出小巷,外面路灯昏暗,贫民窟的房子东倒西歪地倚在一起,里面拥挤又狭小,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咒骂声,浓烈的酒味和烟味交织,在巷间弥漫。
我很庆幸自己为逃房租离开了这种地方,当然,当肚子饿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起这里成堆的剩饭剩菜和醉汉的呕吐物。
这时,一个黑影从路灯下的阴暗处闪出:是黑老大——那条比我大了半个头的黑色斗牛犬!
自从我开始以一条狗的身份昼伏夜出后,就被他和他率领的流浪狗群盯上了,或许是因为我每次都可以依仗自己的长相从人类那里获得施舍,而且看上去又很好欺负吧!
我的确很好欺负。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输给一条狗,但最终还是被他们轮番撞倒按在爪下,喉咙因为被叼了太多次而沾满口水。
我定定地看着他们,舌尖暗暗舔舐着含在嘴里的那部分鸡肉,狗群逐渐围拢,面目狰狞,嘴角流出涎水,突然我嘴一松,将鸡肋拍在爪下。迅速撕下一块肉后,转身就跑,那些狗叫嚣着拥上来,我趁机窜入另一条巷子,拐了个弯,就听到身后传来人的叫骂声和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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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沦落狗,相逢何必要相杀,我在心中暗道,沿着贫民窟外的公路,一路小跑回到了废弃工厂。
我曾经在工厂避风的角落里支了一张铁架床,现在床上只有两件发臭的人类衣服,因为长久没人打理落满了灰。相比之下,水泥地上用被褥堆成的狗窝则因为每天都用脚踩而变得松软下陷。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爪子扒拉开烂泥一样的被褥,检查藏在里面的小说手稿是不是完好无损,如果上面有一点点污渍或者字迹被蹭模糊了,我就会难受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化成人形,穿来衣服草草披上,把被蹭掉的字补好,污垢用橡皮擦干净,若来了灵感,就再往后写一些。不过,我一定会赶在天亮前变回脏兮兮的野狗,因为不敢看见自己现在的人样——大概比乞丐差不了多少吧!
然而今天,我用鼻尖拱蹭手稿时,无意间抖落出一张纸,瞥见那张纸的瞬间,我一下定住了,瞳孔微颤,目光再无法挪开。
“普罗米修斯给人间带来了什么?”除了这句话,纸上还零星写有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英文词汇,翻译过来是“力量”、“叛神”和“塔”,其中,“叛神”和“力量”被圈起来,分别用一个潦草的箭头指向“塔”。
这些全是姐姐的笔迹——
“普罗米修斯给人间带来了什么?”
一个月前,简陋的出租屋里,我好奇地趴在桌前看姐姐写写画画。
“嗯”,姐姐扭头一笑,阳光透过方格窗照进来,落在她轮廓优美的侧脸上,“这是学校布置的课题呢!”
“那肯定是火啦!”
“火?”姐姐意味深长地扬扬眉毛。
“不是么?”我凑近了反问。
“普罗米修斯带来的,可不只是会发烫的光球,他唤醒了蛮荒中的沉睡者们,让人,第一次有了叛神的底气。”说到这里,姐姐在纸上重重写下“Treason(叛神)”一词。
“可神本就是人创造的呀!”我脱口而出,“普罗米修斯不过是人们为了鼓励自己不再臣服于自然怪力而编出的榜样。”
“哈哈哈,说得好!”姐姐把笔一转,忽而又皱起眉,肃然提笔,“但……在盗火之后的中世纪,突然出现在民间的一些神秘力量,又该如何解释呢?”
话音落处,纸上出现“Power(力量)”一词。
“Treason……power……tower……”好像有人对着我窃窃私语一般,几个词突然在耳边反复回响,纸上的字迹出现重影,它们脱离纸面、陡然上升……撞向我的脸!我扭头闪避,却看见周围冲天的熊熊烈火,一如梦中场景,无数恶灵在空中环绕,呼呼的风里,尖啸不断,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慌乱间仰望,远处高塔忽地放大,向我迎来——
“汪呜!”我惊叫一声,甩着脑袋向后跳开,这才恢复了神志,四下一看,我仍在空荡的厂房里,到处弥漫着钢筋的气息。
我粗喘几声,重又踱爪上前,拱开铁架床的床垫,将这张诡异的纸塞进去,再扭头将手稿合上放整齐,接着叼起被褥,把手稿全部盖好,最后自己踩上狗窝转了两圈,“噗通”趴下。
「塔」?「塔」是什么?
我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思忖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只觉得这几晚反复出现的梦境说不定与姐姐研究的课题有关,有什么联系我自己也说不清,可如果没有,刚才的幻觉又是怎么回事?害……姐姐,要是姐姐还在身边……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上眼眶,突如其来的悲痛使我再没心思想其他一切了。
我正埋头啜泣着,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我一惊,赶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警惕地支楞起耳朵,循声望去。
黑白的视野里一切如常,那声音潜入了缆绳圈中,迅速移动。我抖擞白毛,缓缓起身,抬头嗅了嗅,空气中传来一股特殊的骚味。
不会是黄鼠狼闯进来了吧?想到此处,我空了一天的肚子竟不争气地叫出声来,我俯下身,竖着毛将低吼压进喉咙里,缓缓地向绳圈的另一头堵截过去。
果然,眼见着有什么东西窜到近前,真是一只肥硕的鼬鼠!
我嘴里立刻分泌出大量唾液,刺激着体内属于犬类的细胞——吃掉它!
谁知我刚张开嘴,鼻尖就一阵刺痛,我呜咽一声跳开去,细细一舔,满嘴的血腥味。该死!再看时,那鼬鼠早已不见了踪迹。
我不甘心,低下头将鼻子贴紧地面,那种味道一直延伸到摆放大型机械的阴暗角落。我甩了甩脑袋,一路尾随过去。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爪子哒哒地踏过水泥地,臭水潭里的孑孓应声跳开。望着两旁空洞的机械,有些已经坍塌得差不多了,隐约可以看见铁器的斑斑锈迹。
我在一处排水管前停下,如果鼻子没骗我的话,那鼬鼠应该是顺着管子爬上去了,我后退两步抬起头,犬类在黑暗中的视觉极好,这也是我选择昼伏夜出的原因之一,因为所看到的世界全是由黑白灰构成的,那么在一大团黑色中,不同程度的黑反而更加分明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上方闪了一下,好像许多只鼬鼠正聚到一起,我发出了抑制许久的低吼,压下腰来,后腿弯曲,跃跃欲试。然而,它们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我不耐烦起来,思考到多种可能的危险,犹豫要不要转身跑开。岂料就在我低头的瞬间,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接着有个黑影一跃而下,狠狠揪住我的颈皮,我“汪呜”一声扭头便咬,后脑随即一阵刺痛,昏迷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竟是:
“今晚有狗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