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来冬风

古洲,万历1021年。

白宛帝都地处偏南,以往少有寒冬气节。今年却很例外,凛冽的冬风悄然铺盖在这座人人衣着清凉的城池。一时间,厚实的衣服供不应求,取暖的物件更是炙手可热。

帝都督造最近时日忙的不可开交,光是民众写的投诉信就够她好好消化了。

由于寒冬气势不减,白宛又并非北上王朝那些早已习惯冷季的国家,对这些御寒物件的储备并无多少。

帝都督造的手下官员在帮助国民从机械厂房接通蒸汽管道到国民家中,用军事和商用剩余的大量废蒸汽来替民众取暖。

在那些堆积成山的投诉信中,督造已经看过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投诉。有输送废蒸汽的管道破损,导致平民中毒的:有觉得蒸汽温度太低,毫无取暖作用的:还有等候许久,还没有安排管道疏通的……

督造放下少墨的钢笔,甩了甩酸痛的手掌和雪白的胳膊,她站起身,紧身的毛衣勾勒出些许起伏的弧线,如初春抽枝的柳条。少女走向窗口,望向窗外清冷的日光,一股冷风掀动落地的锦织窗帘,又如有人探手捋起少女额前几缕发丝,她怔怔望向天外,有飞鸟振翅飞入云间。

“砰!砰!砰!”

房门是敞开的,一位双鬓雪白的老管家单手敲门,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封黑底红边金漆戳印的信件,笑望向自家小姐。

“小姐,大夏王朝特使送来的信。”管家道。

“就放那儿吧,我现在有些倦了。”少女揉了揉眉头。

“小姐,莫要再为琐事过多伤神了,老爷今天让我带话说,让您趁这次大夏之旅,好好休养身体,回来为您亲自举办成人礼。”

老管家将手中信封放在梨木桌上,走到门角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照看到大的小姐,眼神如长辈看待晚辈一般和蔼,出声道。

少女突然转过身,一脸茫然的问道。

“去哪?”

“大,夏。”

————

城堡外白云中翱翔的飞鸟翅膀一振,掠入杉木林中,光秃秃的树木枝干轻轻晃动,抖落了些许积雪。

于此同时,阔大的城门外,由于现处初冬,又恰逢雪后,道路上一个进城的旅人都没有。

倒是零零碎碎的商队和佣兵团不时来往,商队蒸汽拖车上载着满满当当的黑石,拖车碾出两道宽宽的车辙,各色各样的人物在车厢里谈笑饮酒。

一辆佣兵蒸汽机车内。

有人聊到去年北海洛普兰对荒原的那场勘探,说在荒原的腹地,有金砖砌成的城池,有持矛负盾的骷髅卫,还有一条魔蛇。听到魔蛇,有人聊起了大夏十年一度的长至节,浑身喷吐蒸汽的机械巨龙,大夏王朝作为古洲盛国,每十年会邀请各国俊彦前往大夏去参与长至节……

车厢角落,一个络腮大汉醉熏着睁眼,踢飞了脚边的酒壶,借着酒劲,摸了摸腰间的火铳,还在,随后开口爽朗笑道:

“你们知道为什么白苑要和北海洛普兰开战吗?”

车厢众人闻言,举着酒杯向他望去,仿佛是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解释。

可等半天,也没个答复。那汉子好像睡了过去。

“团长喝高了吧?”

“真醉了?”

几个人笑骂一句,众人哄笑。不过大家都清楚,团长七年前的的确确参加过那场惨绝人寰的战役。

北海洛普兰蒸汽骑士团,黑月铁骑,夜袭白苑曾经盛产葡萄矿的卡维启城。

后世对那场战役只有二字描述,屠城,草草了事。因为没什么好写的,当血肉之躯遇上以蒸汽驱动挥舞出的巨剑,只有分崩离析可选。

随后,白苑这个商业发达,经济繁荣的小国,宣布与北海洛普兰开战,称为“白北战争”。

倾尽一国之力的战争,白苑向大夏和其他各国发了疯般的购置机动甲胄,雇佣佣兵,在经历长达五年的苦战之后,白苑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北海洛普兰无条件投降。

据生还的白苑士兵说,那片战场上,大雨也难冲刷血水……

“狗日的团长……”

笑声穿过车厢厚厚的帷幄,消散在寒风里,去往了远方。

“呼!”

一个削瘦的斗篷少年从路边走过。

少年裹紧粗布围巾,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打散。

一辆辆蒸汽机车从他旁边经过,吐出来的蒸汽扑面而来,那种暖和的温度,却无法在少年深蓝色的双眸中激起一丝波动。

他抬头看了看远远开外矗立在广袤平原上的白苑城墙,迈开腿脚。

白苑帝都地处平原,傍海而建。

汹涌澎湃的浪花拍碎在涯畔上,涛涛作响。

斗篷少年逐渐放空思绪。

他现有的记忆诞生于六年前,往前十年的记忆只有一幅画面,一处地方,一个名字。

画面是一张“全家福”,中年男女依偎而立,扎着红绳马尾的女孩揉着男孩的头发对镜头浅笑,男孩的眼中也满是笑意。

地方是白苑帝都。

至于那个名字,有些柔弱,叫春莉莎·苏。

他要找到春莉莎,他要弄清楚以往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会惦念这些东西,以及往后该何去何从。

平日里攒簇出的记忆碎片总会突然迸现,让他痛苦万分,那种感觉就像是坐在电击椅上被电流穿透脑袋。

“咚——嗡”

远处的白苑帝都如一头匍匐的巨兽,城中一座大口径蒸汽塔耸入云霄,缓缓向天空喷出一圈巨大的蒸汽蘑菇,那是供应城市所有动力的燃烧塔在释放多余热量,热量经过冷却塔冷却成水雾排出。

——————

帝都内,白苑学宫。

已经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时间,孩子们从大门旁的小通道一涌而出,然后散开飞奔消失在街道。

一个眉角弯弯的背包少年,嘴角有些青淤,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快步走进巷子,心里算着离家还剩几步路数。

妈妈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必须赶回去帮妈妈做好午餐,稍稍休息再赶回学校上课。

背包少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包子味道,离家不远了。

这家包子铺卖的包子很好吃,通常清晨就早早售罄。当他快步走过转角,看到一个带着灰布斗篷的同龄人坐在包子铺的门旁。

那个斗篷少年周围站着一圈机动警卫,机动警卫是人穿上以蒸汽为驱动力的铁甲,浑身上下包裹严实,一定程度上可以做到刀枪不入,不过仅限于远距火枪。

这种机动甲胄提升了人类的力量,同时也降低了速度。

背包少年一脸憧憬,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位甲胄骑士,穿上所向披靡的战甲,消灭世上所有魔种。

只是母亲希望他可以好好学习知识,以后好找份安稳的工作,

少年注意到那个穿斗篷的怪家伙脚下躺着一具甲胄,甲胄背后的黄铜管道仿佛被一刀切开,还在冒着淡淡的蒸汽残余。

少年收回视线快步消失在下个转角,这种事情对他一个平民来说,能少看一眼就最好少看一眼。

一圈的机动警卫分出一条道路,一名披着黑色大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肩头黑色染金的毛绒里簇拥着一张看上去极年轻的脸庞,眉角如刀,左眼眼角有道伤痕,笔直,足有拇指长。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气度冷冽的男人,像是护卫,手里握着腰间剑柄。

披着大氅的男人开口询问一旁的警卫。

“怎么回事?”

被问话的警卫受宠若惊,小心斟酌了一下字句,摘下金属面罩,半蹲回道。

“禀王座。”

“此人在这家店铺门口站立许久,店主人随后报警,当我们机动警卫赶到时,他动手打倒了我们一名伙伴。”

现今天气愈冷,也许是甲胄里与外面的温差较大,那名警卫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水珠。

面前这位大人,是当今白苑西风骑士团的团长,即王座,雪热·利萨克。

那个名叫雪热的男人将目光投向店铺门口站着的斗篷少年,眼神锐利,他注意到少年脖子上的黑月纹身,就像是一把细长的镰刀,钩住少年一半的脖子。

这是黑月铁骑的纹章,从耳后绕到喉结的一种细长黑月纹身。

北海洛普兰人以纹有这个纹章为荣,而且在黑月铁骑中,不同阶级纹章的繁密不同。

可是在白苑人眼中,这个纹章就是一种挑衅,一种带有仇恨的图案。

雪热冷冷的盯着斗篷少年,开口道。

“你来自北海洛普兰?”

“嗯。”

少年沉默片刻答道。

周遭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这个小孩子是洛普兰人?”

“看着是吧,王座大人都说了。”

“洛普兰人就没什么好东西!强盗!杀人犯!魔鬼!”

“是啊!强盗!魔鬼!”

“杀人犯……!”

少年置若罔闻。

雪热猛然回头凝视众人,等人群骤然静下来,才转过身。

他看了眼瘫痪在地的那台甲胄,扫视了一圈甲胄损坏情况,然后走到少年的身前,冷声询问道。

“这是你做的?”

“嗯”

少年点了点头,斗篷下的面孔不清。

雪热抬起穿着军靴的一脚,猛的抽中少年的肚子,力道穿透身躯,激荡起少年的斗篷,带起一层浮灰。

少年倒在地上,痛苦的弯曲着身体,像是一根弯曲的虾仁。

少年撇过头无声张嘴,吐出几口苦水,然后试着缓缓站起。

男人一把扯下少年的斗篷,只见那少年一头黑色及肩长发,系着一根红丝编绳。

男人抬起的手掌并没有收回,好像还想扯下少年脑后的红绳。

少年仰起头,还是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双眼静静的盯着面前大氅翻飞的男人。

雪热愣了愣,很快恢复神情。

他掀起嘴角向地上坐着的少年伸出右手,一边说道。

“身为黑月铁骑,胆敢孤身闯入白苑,这一脚是让你长点记性。”

“但我们白苑人不是什么小气的家伙。”

“我在此谨代表白苑人民欢迎你!”

雪热一把握住少年的右手,将少年拉起,少年的额头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当然,也别觉得白苑很大气……”

雪热在少年耳边淡淡说道。

下一刻,雪热微微皱眉,二人分开。

雪热深深看了眼少年,转过身,大氅飘荡。

路边一辆黑金马车旁,助手早早等候,为男人打开车门。

雪热登上马车,助手收起台阶一同上了马车,随后马车直奔主城而去。

一圈围住少年的机动警卫,见王座大人都不再刁难少年,于是警卫们将一些违禁的琐事说与少年听后,也都撤离了现场,当然也没有忘记那个躺在地上的警卫。

少年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他重新带好斗篷,忽然想起,刚才应该问一下那个男人,也许他可以帮自己找到春莉莎,但想想还是放弃了。

去往主城路上的黑金马车中,助手看着手中的电报,对面慵懒靠窗斜躺的王座大人则望着路上俩侧飞驰的街道和云朵。

这次前线战急,有谍报称北海洛普兰在对荒原的探查中发现了新的魔种,而洛普兰在三年前那几场惨淡战役后,历经修养,最近又开始有许多小动作。

据谍报中说到,北海洛普兰很有可能打算将荒漠中的魔种引出,再驱赶到白苑战线上,这样一来,卡维启城战线的战况将雪上加霜,双面包夹,将会切断前线的战士的退路。

另外,他注意到谍报中,有对两年前北海洛普兰销声匿迹的黑月铁骑之主——狭斐尔·铎泽一点点信息,这位在白北大战中横空出世的万人屠似乎并没有被当时新贵的一杯毒酒毒死。

只是这条信息的真假已经没必要去验证了。

狭斐尔·铎泽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而助手的内心还是偏向于狭斐尔已经死去。

那场葬礼,他和雪热王座一齐在远远处观望过,那一夜大雨冲刷教堂的十字架,漆黑的匣棺装着昔日敌人的尸首。

纵使是雪热也难免在那一刻恍然。

“棋逢对手的原来不是他和他,而是他们和命运,可惜狭斐尔略输一筹。”

助手想到这,不禁抬头望了眼王座大人,大人左眼眼角的剑痕就是在那处战场上被那位黑月铁骑的领袖一剑劈砍出的。

他还清晰记得当时,因为决策失误,数百位甲胄骑士和他,与王座深陷重围,腹背受敌。众人望着包围过来如浪花般的敌人,心知此番再难生还。

一旦对方王座,黑月铁骑之主出动,牵扯住己方王座,只需要拖到他们全部战亡,雪热也将难逃一死。

只是那位黑月铁骑之主没有选择这样做。

也许是恪守心中的骑士准则?

呵呵,谁知道呢?谁又能去问一个死人呢?

助手摇了摇头,街道上,喧哗不断。

也许这样说可能会被本国人所唾弃,但助手在心里对那真名为狭斐尔的王座还是要高看几分。

那位黑月铁骑之主在敌人重重包围中走出,刀枪为他分开道路,他居高临下,重剑直指一袭黑白的身影,蒸汽核心轰鸣,雾气弥漫,他随后没入人群。

只留下原地被斩断金属面具的雪热。

只是在那之后,黑月铁骑之主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雪热索性放开束缚,以一位王座对战场绝对的掌控能力,带着他们一路突破,冲出重围,与外围支援汇合,再大破敌军,最后激战,至此北海洛普兰投降。

一件件过往如片段在助手脑海中飘过,让他不禁感慨,命悬一线和功成名就只在一夕之间。

“那个少年很有意思……”

雪热抬起胳膊,卷起右手上的丝绸纹袖,白皙却不显柔弱的腕颈上,一点血珠已经凝固。

助手大惊,忙要上前查看,拿出备有的解毒剂。

雪热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大碍。

“应该是我刺激到他了。”

“和他握手时,他手心滑出一柄袖剑……”

雪热不再言语,他冥冥之中有些预感。

今年的冬季会很热闹,也会很难度过。

他望着街道上如潮水般晃动的人群,思绪随着奔跑嬉闹的孩童飞入大街小巷……